他的视线落到窗外,冬天的天色暗淡得较早,灰蒙蒙的天空已经可以看到几点星影。曲君宁的指尖在黄色纸皮上捻拢起来,原本平滑的纸面皱起了几道折痕。
黄昏的时候,莲生从房间里出来,休息了一下午的脸色反而愈加惨白。
曲君宁从客厅里的沙发上抬起头,看到站在卧室门口的他,"睡不著麽?怎麽还是这样没精神?"
莲生勉强挤出个笑容,摸索著要走过来,"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曲君宁并不起身,暗中注意莲生的脚步,嘴里说道:"你晚上要吃什麽?今天过节,总不能都吃饺子。"
莲生正摸到沙发的扶手,听他这麽说,手背轻轻一颤。
"既然是过节,当然要喝酒。"一转身,莲生已经在曲君宁身边坐下来,扭过脸来对他说道。
曲君宁看莲生紧闭著眼睛,眼皮却剧烈抖动起来。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多说什麽。
"你说喝酒,我们就喝酒。"
莲生听他这麽回答,一股酸痛在鼻腔的深处蔓延开来。
34、
曲君宁看莲生紧闭著眼睛,眼皮却剧烈抖动起来,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多说什麽,"你说喝酒,我们就喝酒。"
莲生听他这麽回答,一股酸痛在鼻腔的深处蔓延开来。
菜不一会就上齐了,酒是当地上好的五加皮,当归、地榆、党参,每一样药材都是强身健体的佳品。饶是这样,曲君宁还怕他饮酒伤身,特地让厨房用炭炉温过了才拿来。
琥珀色的黄酒盛在酒盏里,晶莹剔透,微甜的口感十分柔和,不像是曲君宁这样的男人该喝的酒,看上去是为莲生特备的。
莲生转过空盏,笑著朝对面说道:"曲贤弟,你也陪我喝一杯。"他的眼帘紧紧闭拢,不然那双黑亮的眼睛一定会泻露他忐忑不安的心绪。
曲君宁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莲生添酒,"冬夜煮酒、月下赏梅,风雅莫过於此。"
莲生面色微变,端起了酒杯,"我再敬你一杯。"
手却被曲君宁按住,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为了什麽?"
"谢你近日的照顾。"莲生用另一只手轻轻推开曲君宁的手,一仰头把酒灌进嘴里,"我们是朋友,你不会不赏脸吧?"
曲君宁无奈,抬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窗外,无声无息下起了冷雨,院子里半树没有脱尽的梧桐叶子被雨水浸湿,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房间的温度明显降低,曲君宁起身去把窗子关严,回来看到莲生已经趴在桌沿上睡著了。
曲君宁弯腰,抚摸莲生红得像要烧起来的脸庞,沈沈叹了一口气,"你究竟在想些什麽,面对我真有那麽痛苦麽?"
雨哗啦啦下大了起来,这个冬天好像特别多雨。
曲君宁把莲生抱回卧室,自己坐在床头,让莲生半躺在他怀里。安静的房间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的雨声。
"你以前跟我说过,冬至这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一天。" 曲君宁低头吻了吻莲生,握住莲生滚烫的手掌,轻轻在他耳边絮叨,"因为这天过去,白天就会越来越长,黑夜也就越来越短......"
雨水打在窗上,房间的地面上仿佛也生出了一层紫色的雨雾。暗银色的天光照著玻璃,一条条明亮的水痕流下,仿如天空哭泣的纹路。
"我们之间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莲生从梦中惊醒过来,曲君宁的声音反反复复萦绕在他耳边,从梦里追到梦外。
他看看天色,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悄悄溜了出去。
卞寿泽果然在後院门口等著莲生,"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们快走。"
莲生摇头,他伸手摸摸睡眼惺忪的阿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你们走吧,少一个人也少份拖累......我,想要留下来。"
至少让那个人酒醒後还能看到自己,至少这一次不要再不辞而别......他曾经答应过曲君宁不离不弃,所以无论如何,他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你以为,现在还由得你不走?"卞寿泽好像并不意外,冷冷说道:"大帅已经得了密报,你若是还留在这里,就是你跟曲君宁关系的铁实罪证,到时候恐怕死的就不是你一个了。"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莲生瞪大了眼睛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莫不是上天的作弄,当初他想逃逃不了,如今却是想留不能留。
卞寿泽推了莲生一把,"走吧──!"
雨水泥泞,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小路下了山。
卞寿泽在山边停了下来,"这里往前的路边有一辆马车,你们乘上朝著西面跑。我现在还不能走,十里外有个废弃的驿亭,我明早到那里来找你们。"
三人跌跌撞撞找到马车,也不管一身湿漉爬了上去。莲生从未驾过车,这会只能硬著头皮挥动马鞭。车路绕在重山之间,雨水冲得路面泥浆水滑。那马跑出一段,就赖在路边不肯走了。
莲生拉它拽它,急得满头是汗也不动分毫,只好下车来对著它打躬作揖,"马儿马儿,望你救我一家三口,我改日一定多备草料谢你。"
那马哼哧两声,似乎颇通人性,又把车拉回了大路上,得得跑了起来。两边茂盛的树影纷纷退开,马车转眼已经驶到了大道之上。莲生牵住车绳,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曼绿从车厢里探身出来,递过一块手帕,"相公,你把脸上的雨水擦擦吧。"
莲生回头接过去,边擦边往车帘里看,"阿杰睡熟了?小孩子就是随遇而安,不像我们这样仓惶。"
曼绿眼圈一红,双手按在脸上,"相公,是我对你不起。"
莲生连忙用话安慰她,"其实是我委屈了你这麽些年。我们做不成夫妻,也总可以兄妹相称。"
说到兄妹,又中了卞曼绿的心事,只听她嘤嘤哭泣了起来。
莲生有些尴尬,只好拿起车帘来替她挡雨,"你还是进去吧,外面雨大,看淋著要生病了。"
曼绿躲进车厢,慢慢止住了哭声,搂著阿杰也在车上睡熟了过去。
马车又跑了几里路,路面越发宽平了,转过一个山头,前面便到了驿站。那马也不等莲生开口,自己放缓脚步,将车稳稳停在驿站一旁。
莲生从车上下来,冒著雨四处查看了一圈。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驿站,也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建筑,最大的一间房子已经没有了屋顶,只有西边倒了一面墙的柴房还有半边青瓦能遮雨。
莲生牵著马,直接把马车驶进了柴房,就著那不漏雨的半边安顿下来。
夜雨淅淅沥沥从瓦顶滑落下来,就在莲生脚边的不远处溅开,有一些打在地面砖石上,嗒嗒响成了一片。
莲生把外褂脱下来拧了拧水,看到屋角还有干燥的柴禾和火镰,笨拙地生起火堆来。这麽湿冷的冬天,要是穿著这身水淋淋的衣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明亮的火光里,有青色的烟慢慢腾起,那烟被外面吹进来的风一刮,好像都被吹到了莲生的眼前,他一动不动的,任凭眼睛被熏得酸痛起来。
今夜以後,就不会再见面了吧?
曲君宁明早见不到他,会不会勃然大怒呢?可是即使生气,下山的路这麽多条,他一定找不到自己了。
莲生觉得脸上冰凉,他随手一抹,手掌在火光下映出一片亮光。明明刚才已经把雨水擦掉了,难道还有哪里漏雨不成?也许是风把雨水吹过来了。
他胡乱抹干了脸,又往火堆里扔了些柴禾,看著那些劈啪作响的红色火焰。
曲君宁找不到自己,又有什麽关系,只要他娶了甄小姐,就没有什麽可以再威胁他的安全,从此手握重兵、一呼百诺,这不是好事情吗?
反倒是自己,真该学学人家,好好计划一下未来的生活了。明天跟卞寿泽他们分手,他就去找个偏远的地方定居,他可以去学堂授课,或者自己开个私塾,一切重新来过。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很值得向往的?
可是为什麽,他的眼睛还会这麽胀,他的心里还会这麽疼?为什麽,他的脑子里,到现在还满是那个人的声音和笑脸?
君宁,你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恨我?
莲生忽然扔开手里的木棍,再也不能忍耐地将头埋在膝盖上,像一个无措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35、
天空的雨水还在淅沥,驿站外的大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莲生倏然抬头,远远的,马背上那个高举著松明火把的熟悉人影,难道是曲君宁麽?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雨这时又模糊了视线。
是他在做梦吧,要不就是幻觉。这个时候,曲君宁还醉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莲生这麽想著,那个被他视作幻影的家夥,却突然咆哮起来,"赵莲生,你这个混蛋,居然勾结了外人要逃跑!"
转眼间,气急败坏的他已经勒马站在了莲生面前。莲生这下看得清楚,可不正是双目赤红的曲君宁。
"走,跟我回去!"若不是驿站内的火光,他差点就要与莲生失之交臂。
"你别想!"莲生立刻转身,拉了马车就往大道上逃去。
"你还敢跑!?"曲君宁见莲生居然落荒而逃,胸膛里的火气嗖嗖窜上脑门,他一扬马鞭追了上去,伸手就把曲君宁从马车上掀了下来。
莲生摔得满眼金星,曲君宁的马鞭已经顶到了他的鼻尖,"赵莲生,你以为我从前不能喝酒,所以今晚那三杯一定醉个烂死,对不对?"
那还是在云镇的时候,莲生有一次玩笑哄著曲君宁喝酒,结果他只喝了一杯,就睡了整整一天,从此不敢再提。
莲生跑了几步把马拉住,背对著他答道:"你早就知道我没失忆,又何必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曲君宁满肚子的愤怒,全都变成了委屈,"我看你笑话?是你跟卞寿泽看我的笑话才对吧?哼,我要是早知道你要逃......"
莲生转过身来,替他接了下去,"你就会命令侍卫从早到晚看著我,或者打我一顿找个地方关起来,要不干脆弄根铁链子把我锁起来!"
曲君宁浑身一震,放低了声音,"莲生,你跟我回去吧,我发誓绝不那样对你......"他蓦地垂下了眼睛,"我、我找了你一整夜。"
雨水从曲君宁软软耷在手边的马鞭上流淌下来,慢慢在他脚边积出一个水洼。莲生看著他被水淋透的军装,还有溅满下半身的泥点,以及那些紧紧熨贴在额前的滴水黑发,星辰般的双眼......
曲君宁满怀著期盼的双眼静静注视著他,莲生心底的某个地方开始一阵阵剧烈悸动起来,那悸动从心底一直往外扩散,几乎让他抓住车辕的手也抖动得使不上力气了。
一股酸楚在莲生喉间打滚,他想起了卞寿泽的警告,却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气。
车厢里突然传出了娇柔女声,"相公,谁来了......呀!"
曲君宁眼中的光亮,瞬间寂灭了。他瞥见马车里浑身发抖的卞曼绿,恨声问道:"你要逃跑,竟然也是为了这个女人?"
莲生怕他伤了曼绿,一伸臂挡在马车前面,"你听我说,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儿,我......"这样解释下去,只会越描越黑吧?
莲生稍一迟疑的空隙,曲君宁已经把牙磨得咯吱咯吱,"赵莲生,你要走,还没问问我同不同意。"
"君宁,你就放我们走吧......"
曲君宁冷笑著打断他,"你让她们滚,你留下就行!"
莲生只觉得那雨水渗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冻得连声音都在发颤,"要我跟你回去,绝没有可能。"
曲君宁神情一变,翻身从马背上跨下来,伸手抓住了莲生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半空滚过几道闷雷,瓢泼的雨水落在两人脸上,隔著雨帘模糊了彼此的表情。莲生一指指掰开曲君宁的手,狠狠心说道:"要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几乎就在下一刻──
曲君宁嘶哑了声音,"赵莲生,我在求你!我曲君宁在求你!"
曼绿扒住车门,"相公,我好怕......"
卞寿泽先前的声音也跑了出来,‘你以为还由得你,大帅明天就回来了,你留下会害死曲君宁!'
......
劈啪,天际一道闪电,照亮莲生惨白惊恐的双眼!他突然捂住了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出来,"我不要!都不要再逼我了──!"
曲君宁想要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却被那个惧怕的眼神刺得退开。
四面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黑的夜、冷的雨......
莲生茫然张望,似乎有无数的黑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只觉得自己再多听一句、多说一句,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别逼我......"他喃喃叨念著这三个字,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
不知是谁的马匹一声长嘶。
曲君宁走到了莲生的跟前,"留在我的身边,竟会让你这麽的痛苦。我明白了......莲生,你走吧。"
莲生呆呆看著他,不相信曲君宁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曲君宁在莲生手心里塞进一团硬物,又亲手把他抱上马车,"你......别再回来。"
莲生怔怔打开掌心的布包,赫然便是当年的那套子母石印。
云镇的幕幕种种,一霎那间,飞鸿掠影般在莲生眼前闪过。他的喉咙好像被把小刀拉了一下,热辣辣痛了起来,"你果然把它带在身边?"
"你有空看看,也算是个念想。"曲君宁害怕自己改变主意,将车绳送到莲生的手里,抬手在马背上用力抽了一鞭。
莲生来不及再说什麽,马车缓缓向前驶去,驿站被抛在了後面越来越远。
马车走了一段,莲生忍不住趴在车上往回看:火光的逆影里,只见曲君宁站在雨中,一个人低著头显得那麽孤独。
36、
东方露出微薄的晨曦,雨水慢慢停了。
莲生睁开眼,就看见半边青瓦屋顶,还有地上早已熄灭的火堆,嫋嫋一缕残烟。原来马车在大道上转了一圈,老马识途,又停在了驿站外。
他从车上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马头,"他明明叫我们不要回来,你却也是舍不得麽?"
莲生弯腰搬动地上的断砖断垣,找出块干净的地方让曼绿母子落脚。卞寿泽让他们在这里等,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卞曼绿从包袱里掏出干粮,拿了一些递给莲生,"走了一夜,你肯定又累又渴。这是寿泽哥准备的,我们先吃一点。"
莲生接过酥黄的烙饼,掰了一块,又放在了一边,"我还不饿,你跟阿杰吃。"
卞曼绿敛了双目,她知道莲生还是放不下曲君宁,"相公,你别伤心了,将来再告诉他真相吧。"
莲生一怔,又是真相。
因为当年云镇的事情,他们彼此误会了整整五年,人生还有几个五年给他耽误?这一次呢,是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莲生不敢再想下去了。
"阿爹,阿爹......"阿杰忽然伸手要抱,他一向都粘莲生,分开了这麽久也不认生。
莲生笑了,把手里的食物掰碎了哄他吃,自欺欺人地对曼绿说道:"你别为我担心,曲君宁会很快忘记我的。"
卞曼绿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头低了下去。
阿杰嚼了几口烙饼,大声吵闹起来,"阿爹,我口渴。"
"曼绿,孩子口渴,你包袱里有没有水?"莲生转身去问曼绿,她却把头压得更低了,没有回应。
"阿爹,我口渴。"阿杰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莲生觉得奇怪,他提高了声音,"曼绿,阿杰说他口渴,你......"他的手刚刚触到曼绿的肩膀,就见她直挺挺向後倒去,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仰卧在地上;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好像上一刻还在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