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月7号这天是我出狱的日子。我接过狱警小何递给我的行李卷,冲他羞涩的笑了笑。他朝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看见他眼底流露出来的同情的目光,在心底淡淡的泛起一阵暖意。小何是好人,这七年来一直是他暗暗的保护我,所以在监狱里我并没有吃到多少苦头。当然这也和我本身有关。当其它囚犯过来欲打我或是想要对我进行性侵犯的时候,总会被我样子吓退。
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虽然瘦弱不堪但却很能经打的人物。不管承受了多少的拳打脚踢,就算我的眼角被揍得破裂,口里的鲜血浑着唾液不由自主的淌下来,身上没有一块是属于正常人应该有的正常肤色,不是青的就是红的,等到皮肤连血管都包不住了,混身散发着像腐尸一般的恶臭。围殴我的人慢慢散开......一般长达五个小时的集体体力活动是人都会累吧,就算是十几个人一起对付一个根本手无寸铁且并不还手的人。这时我才会抬起一直深埋的头,朝他们露出一个怯怯的傻笑,我尽情的扯开自己的嘴角,缓缓但是很坚定的冲这些三十秒前还在殴打我的人傻笑。值到他们望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怖的意味。
见过从头顶到脚掌都在流血溃脓的人朝你露出仿佛七八岁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吗?何况他全身的伤还是你造成的。
终于没人再对我施以暴力了。面对一团不会反抗的任你殴打的沙包,用了不到半年时间也会厌倦的吧。男监里同性之间的性行为也是很常见的。不过也没有人动我,是不想动。除了我整天不洗漱浑身恶臭外,我满脸的疤痕和时不时流出口水的样子就像个羊癫风病人一样。
好在有小何。轮到他值班的时候他会把我带去关禁闭的地方,打来一桶水帮擦洗身体。我从来都不和他交流,总是目光呆痴的看着他,一边傻傻的发出呵呵的笑声一边从嘴角里流出口水来。小何会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温柔的替我擦干脸上,身上的脏东西。
从小何的话里我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得了羊癫风。家里人把他反锁早一间房子里,不让他出门也不管他。每天塞几个馒头进去。后来他弟弟死了。小何说他很内疚,当时太小,拗不过父母。
小何说完后就会用一种混合着歉意和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在心底自嘲,没想到一个形如鬼魅的我还可以得到这样一份真诚的同情。
但是小何也曾说过。他不敢把我当作他的弟弟。要是他的弟弟成了我这个傻样,丑样,痴呆样,他宁愿一头去撞死。
"你怎么会混到这份上啊!"小何痛苦的看着我。
我照老样子朝他歪嘴一笑,口水又流了下来,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不过是被深爱的人抛弃了而已。
我装作不经意的低下头,然后,几滴水珠又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这晶莹剔透的水珠呆了呆。
原来我还会流泪啊。
我闭上了眼睛。
监狱里有大哥的。这个大哥我听别人叫他虎哥。虎哥就是受王景笙来折磨我的。我得罪他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他准妹夫的情人。他的准妹夫趁大盘持续走低的时候引进外来资金,吞掉他一半的家族企业。好在王景笙及时全数抛出手中所有股份,保住了剩下了身家。这个男人毅然把亲妹妹赶出了家门并且迅速展开了报复。他手下的情报机关得知我是他准妹夫深爱的人,于是花高价买通黑道,把我整了进来。
以往的事我不想多回想了,因为的确是忘了。
但是他这步棋却走错了。因为他强大的情报机关得到的只是个烟雾弹。等他费尽心思帮我弄进监狱了以后,他的准妹夫早转移名下所有资金去欧洲了。
王曾恶狠狠的问过我倒底是谁。
我叫白云宇。只可惜,我不是他准妹夫的情人。
从某种角度上说我和王是一样的。他被骗了,而我,被人像垃圾一样的丢到了一个被某人认为最需要我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替他被他的仇人所折磨。
王景笙还以为我被关进来之后会成为他的有利筹码。不要说两千万,就是两百块我在他眼里都不值。
七年中,我被暴力折磨得变了一个傻子。一个整天只会傻笑留口水的傻子。
在这七年里,王景笙总算明白了他对手的良苦用心。于是我就在监狱里安静的活了下来。
终于活到我出狱的日子了。
2.
虎哥在我出狱前一晚来看过我。当时我正缩在角落里发呆。看到地上有个人影朝我移动过来,我扬起那张傻笑的脸对准了他。等我的视线对准虎哥时,发现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小何因为明天我的出狱,给我洗过澡了。他不会是想对我......
下意识的我一边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一边假意的冲他笑得更开心了。
来吧,我在心底默默念道。如果你对着拥有这么多疤痕的脸也做得下去的话,那么我也只好认了。打不死我你就再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谁知虎哥靠近我后只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整天这样的笑,不累吗?"
我一愣,笑脸僵住了。
虎哥放下手里拎着的酒瓶,挨着我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听小何说你姓白对吧?就叫你小白吧。你实在不会演戏,每次打过你之后你虽然都会冲着我们傻傻的笑但你怎么也藏不住你眼里那一抹悲伤的神色。"
我默默的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心想他也许是在试探我。
他浑厚的笑声传了过来:"别再装下去。你瞒不过我的。"他突然低下嗓音。
"因为我对着这种眼神对了十几年。"他的牙齿咬得声声作响:"我的母亲被我的父亲当做赌债抵给了妓院。我的母亲到死,都是和你一样的眼神。"
我惊恐的抬起头望向他。他仰头喝了一口酒。
"我问她恨不恨那个男人,她说她不恨。"他猛的把酒瓶丢向了对面的墙壁,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头皮有些发麻。
"你知道为甚么吗?"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小声的开口问我。
我望着墙上那清冷的月光和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想象着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披散着一头黑发用手轻抚着年幼的孩子。我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暖流。
"因为爱。她怎么能恨她亲生儿子的父亲呢?"我轻轻的开口。很久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了,我惊讶于隔了将近七年,我的声音竟然还没老。
也只有声音没有变吧。我苦笑着想。
"为甚么不装下去?"虎哥没有预兆的用他强有力的手掌突然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凶狠的发问。好紧,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根本不可以呼吸了。
我冲他镇定的咧嘴一笑。能够用我这条命替一个母亲向她深爱的儿子传递心意也不错。至少君君会原谅我。
我安静的闭上了眼睛,放松了身体。
死亡,并不比生存可怕。
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虎哥却松开了他的手。我浑身无力的瘫倒在一旁。我一边小声喘气一边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脸。坚毅的脸部曲线,高挺的鼻子,浓浓的眉毛,微微朝我眯起来的眼睛。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却把他带过来剩下的另一瓶酒递给我。
神经自动反射的,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谢谢,我不会。"我的声音细若蚊叮。
"你叫甚么名字?"他突如其来的发问。
我犹豫了片刻,告诉他:"白云宇。"
他似乎像盯着甚么有趣的东西一样盯着我。我有些手足无措。
"为甚么不问我明知道你是装的还不向王总拆穿你?"他问。
我摇了摇头,把头偏向了一边。
过去的事不再感一丝一毫的兴趣。
"我不会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我平静的语调在这个夜晚里显得格外沉静。其实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有些迟疑了:"你不怕死何必要装傻?"
我毫无预警的微笑了。因为我答应了君君,用光剩下的勇气也要连她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那一晚,虎哥慢慢喝光了他带来的所有的酒,我就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从窗口折射进来的铺洒在地上的月光。
3.
我出狱后漫无目地的走在街上。我清楚我的装傻必须进行下去。不装傻,就只有死。
刚才摸到衣服口袋里竟然被小何悄悄塞进了两千块钱。我缓缓的挑起了嘴角,好人有好报。我相信。
一部黑色轿车突然开到我身边停下,走出来四个西装革领的男性。我淡淡的笑了。对付我这个老弱病残何必浪费这么多人力?只来一个就够了。
"白先生,王总有请。"其中一个人冷淡但仍不失礼貌的开口,余下的三人围了上来。我连眼角都懒得抬起来。不吭一声的跟着他们上了车。
我相信王景笙再也想不出甚么花招整我了。再关我一个七年?也好。我也习惯做傻子了。要我变回正常还真有一点难度。
再过七年见到王景笙,我没有一点惊奇。他还是当年的英姿勃发,论外貌,论气势,他都胜过某人三分。一想到这,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老朋友相见,你老了很多呀?"王景笙把一杯红酒放到了我面前。
我面无表情。
他的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怎么不装傻卖疯了?你应该冲我傻笑然后一边留口水吧?"
我还是没有反应。我在监狱里的情况他理所当然会一清二楚。谁是他的眼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是一个没有任何抵抗力而只能乖乖等着王景笙来宰刮的废物了。
不过,也许我以前就是一个废物。我想到这,自嘲的给了自己一个白痴到极点的笑脸。没想到无意间激怒了王景笙。他朝我走过来,用他的一只手慢条斯理的捏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朝后仰去。他慢慢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力道之大,足已让我的下巴粉碎。
"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走神?"他突然而来的恶劣的心情从哪冒出来的。
我尽力使我脸部表情维持平静:"你早该拿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他朗朗的笑声传了过来。这笑声落入我的耳中却让我想起了七年前他和某人签订好合作协约的时候,他也是发出了这样的笑声,而某人眼里则露出了狡诘的目光。
以往每当他要赢了的时候他就会对我说,云宇你看,马上我就要赢了。而我,则贪恋着他眼中的这种光辉,久久不愿挪动视线。
爱有很多种。而我只想留在我爱的人身边,只想能够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就好了。不过,还是要得太多了。
王景笙显然不满意我游离的眼神,刻意加重了他手上的力道。我毫不怀疑我的那块骨头已经断了。
"你这算顶嘴吗?"从他口里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脸,那张修饰得英气不凡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感觉我们的脸几乎碰到一起了。我被迫把头朝后仰去,困难的发出声音:"我本来就是你仇人送上门给你消火的。不用太浪费了。"
然后我努力的朝他看去,习惯性的露出怯怯的笑容。
王景笙,动手吧。我默默的用眼神向他示意。此刻我不想闭上眼睛,我想亲眼在王景笙的眼里看到我死去的模样。想看看到了死的那一刻,我究竟会不会后悔。
下巴上的疼痛一直在继续着。我死死的咬住眼前的光亮,就差一点了,只差一点......岂料王景笙突然用一记左钩拳打向我,我像片凋落的树叶般撞向了一旁的酒柜,猛烈的撞击力让放在酒柜边缘的玻璃制的酒瓶砸了下来。幸运的砸在了我的头上,玻璃碎片割破了我的头皮,甚至有一块长条形的直接的插进了我的头皮里。分不清是血还是酒的红色液体从我头顶上缓缓的流了下来。我眼前一片腥红,只觉得头顶像蒸桑拿那样热得发昏,隐隐约约的刺痛感从皮肤表层传到我的手指尖。我伸出手摸了摸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放了下来。我的脖子基本不能动了,我只能努力的把眼珠死力往下方鼓去。终于,我看清了,这些温热的液体是从我头顶上流出来的血。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手往王景笙所在的方向伸去:"命给你了,就当了结了吧。"坚定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站在不远处的他应该听得到。
他狂乱的向我扑过来:"我按铃了,救护人员马上就到了!"
我的眼里,除了色彩浓重的红色以外,还有逐渐空白的脑子。慢慢的,我眼中不知不觉汇集了另外一种和血浓度不一样的液体。我挪了挪身子碰了碰紧压我手臂大动脉的王景笙。
"对不起。"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王景笙应该更恨我。是我协助了他的仇人。如果我及早向他坦诚我只是整个复仇计划的另一个棋子时,他应该在七年前不会输得这么惨。
王景笙,你关我七年,让我在暴力,恐慌,冰冷中渡过了我的二十五到三十二岁,白云宇不曾恨过你。
就算你亲手杀了我,我也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你也是我的一个棋子。
你这颗棋子的作用,就是了结我的生命。
4.
认识林昊的时候,我刚从医院里面出来。不久前的车祸让我的左臂受了伤,暂时不能拿笔。回到学院的时候,班上同学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我低着头走进画室。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我在十岁那年才被做画家的白鹃然收养。然而,妈妈她一直单身到她离开人世。而她走的那一年,正好是我在美院就读的第一年,也是我认识林昊的同一年。
身为画家后代的我理所当然的被教授看重。被白鹃然耳濡目染了十年,我的绘画技巧不是一般学生可以比的。然而,面临着接下来的美院画展,我受伤的左臂和丧母的哀痛只能让我对着画板发呆。
而林昊,则是出身名门,为了完成母亲生前的心愿插班到美院来学习绘画。我也有所耳闻,林昊的就读资格是由于父亲的大手笔捐款而获取的。美院的学子们通通清高自傲,看不起仰仗母亲名气获得青睐的我和以金钱取代他们寒窗苦读的林昊也是理所当然。
专业课下课了一个钟头,画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林昊。我转过头发现林昊看上去连一些基本的东西都不太懂,弄得满头大汗。于是我走过去帮他削好了他手里应该用来做素描练习的笔,当年的林昊是个开朗,帅气的男孩,他笑得一脸灿烂的向我道了谢以后我们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朋友。我以为的朋友。
相处过一段日子以后,我们的话题就朝彼此私生活方向靠拢去。我知道了林昊的父亲很爱他早故的妻子,一直没有再娶。而林昊说他母亲是个很热爱画画的人。我则一脸平淡的告诉他我和白鹃然的一些生活往事。
她从来不用笔名,用真名开个展,整天呆在画室里。明明最拿手的是人物肖像却从来不展出她的人物肖像作品。甚至连我都不准看。
"她死了以后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咯?"他一边用叉子挑起牛排,一边用他偶尔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轻浮口气问道。
我皱了皱眉。
我不是很看重钱。我和林昊的大少爷习性不一样,我对名牌衣物不感兴趣,再说我长了张再怎么装饰也不会精彩到哪去的脸。
白鹃然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的。她给了我很多,一个家,一个母亲,还有画画。
"你爱你的养母?"林昊的语气越来越古怪。
我偏过头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这一生就因为这一个动作全毁了。
5.
画展快要开始了但是我和林昊都没动手准备。我是因为手受的伤没有全愈再加上没有好的灵感和好的模特。林昊的理由是甚么我不敢追问。对,是不敢。因为越来越和他接触,我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我眼前的林昊是个虚构出来的,真的林昊在哪?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正被一双黑得见不到底的眼睛注视着。我应该害怕。可是,我的心却像受到魔鬼引诱一样无法逃出这个早已被设定好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