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与君同by时间在看
时间在看  发于:2025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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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的煎熬,如同在地狱走了一遭。当那焚身蚀骨的剧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齐萧衍几乎虚脱,瘫软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丹田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正在缓缓滋生。
他赌赢了。代价是未来数月乃至数年都需要小心翼翼温养、脆弱不堪的经脉,但至少,他重新握住了一丝力量,哪怕这力量如同风中残烛。
他挣扎着坐起,调息良久,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经脉的刺痛。换下湿透的衣衫,确认脸色看不出太大异样,他才推开密间的门。
“王爷!”周平立刻迎上,看到他虽疲惫但眼神不再空洞,心中稍安。
“他呢?”齐萧衍声音沙哑。
“陆将军刚喝了药睡下,孙大夫说情况暂时稳定。”
齐萧衍点了点头,走向陆玄之的房间。推开门,便看到陆玄之靠在床头,并未睡着,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
陆玄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动。齐萧衍掩饰得很好,但那强行提振精神后残留的一丝不自然的潮红,以及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与痛楚,瞒不过与他气息相连、心思敏锐的陆玄之。
他没有点破,只是放下书卷,轻声问:“事情处理完了?”
“嗯。”齐萧衍走到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渡过去一丝微弱却温和的内力,“一些琐事,已经解决了。”
那内力虽弱,却带着血参淬炼后的精纯阳和之气,缓缓滋养着陆玄之心脉处那团蛰伏的阴寒。陆玄之感受着那熟悉的暖意,心中却是一沉。这内力……与齐萧衍全盛时期相比,何止天壤之别。他为了尽快恢复,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江南那边,有消息了吗?”陆玄之转移了话题。
齐萧衍摇头:“尚未。陈安妹妹这条线埋得太深,需要时间。不过,‘谛听’最后传来的关于前朝的消息,我让人暗中查了皇室秘档,发现一桩旧事。”
“前朝末代皇帝宇文擎,有一幼弟宇文澈,封宸王。据说此人惊才绝艳,文韬武略,却醉心玄学术数,常年不理朝政。前朝覆灭时,宇文擎自焚殉国,皇室男丁尽数被诛,唯独这宸王宇文澈……下落不明。官史记载其死于乱军,但野史杂谈中,却有传闻说他早已秘密离京,隐姓埋名。”
“宇文澈……”陆玄之沉吟,“若他未死,且成了‘观星阁’阁主,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复辟前朝,搅乱大梁,正是其毕生所愿。”
“不仅如此。”齐萧衍眼神冰冷,“我怀疑,当年碎云渊之战,北狄突然发难,背后也有‘观星阁’的手笔。他们是想借此消耗大梁国力,同时……除掉你我这般可能阻碍他们复辟的‘绊脚石’。”
一环扣一环,布局深远得令人心寒。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年幼,正是他们兴风作浪的最好时机。”陆玄之蹙眉,“朝中……恐怕已不安稳。”
他话音未落,周平便神色凝重地快步进来:“王爷,公子!宫中急报,陛下……陛下病情突然加重,呕血昏迷!太医说……说恐怕就在这几日了!另外,靖安王、永熙王已连夜抵京,此刻正在宫门外求见太子!”
靖安王、永熙王!皆是先帝之子,当今皇帝的兄弟,手握重兵的藩王!他们不在封地,此时突然齐聚京城,其意不言自明!
山雨欲来风满楼!
齐萧衍与陆玄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皇帝一旦驾崩,太子年幼,这两位手握兵权的皇叔,绝不会安分!“观星阁”必定会趁机煽风点火,甚至可能……直接扶持其中一位!
“备车!进宫!”齐萧衍立刻起身,动作牵扯到尚未稳定的经脉,一阵气血翻涌,被他强行压下。
“你的身体……”陆玄之担忧道。
“撑得住。”齐萧衍回头看他,目光坚定,“此刻我若不出面,朝局立时便要崩坏。玄之,你留在府中,替我坐镇。”
他知道将陆玄之独自留下亦有风险,但宫中如今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他绝不能让他涉险。
陆玄之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此事关乎国本,无法阻拦。他点了点头:“小心。府中有我。”
齐萧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玄色王袍在门口带起一阵疾风。
皇宫,乾清宫外。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两位藩王皆带着精锐亲卫,与守卫宫门的御林军对峙着。靖安王赵弘身材魁梧,面色倨傲;永熙王赵睿则显得文弱一些,但眼神闪烁,心思难测。
“太子殿下年幼,陛下病重,国事岂可耽搁?我等身为皇叔,理当入宫探视,并为太子分忧!”靖安王声若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王爷请息怒,未有陛下或太子诏令,外臣不得擅入宫闱……”御林军统领硬着头皮阻拦。
“诏令?陛下如今昏迷不醒,太子年幼,这诏令从何而来?莫非是你等阉宦小人,意图隔绝内外,挟持幼主吗?!”靖安王厉声喝道,身后亲卫刀剑半出鞘,寒光闪闪。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本王看谁敢在宫门前放肆!”
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齐萧衍身着王袍,缓步而来。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两位藩王及其亲卫,那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气势,瞬间压得在场众人呼吸一滞!
“齐王兄?”靖安王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齐萧衍会在此刻出现,而且看起来……并非传闻中那般重伤垂危?
“原来是两位王弟。”齐萧衍走到宫门前,与御林军统领并肩而立,目光平淡地看着靖安王和永熙王,“陛下尚在,太子监国,宫闱重地,岂容带甲之士喧哗?二位王弟若是真心探视,便请卸下兵刃,独自随本王入内。若心存他念……”
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沙场宿将的杀伐之气:“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他身后,周平及一众影卫无声上前,虽人数不及两位藩王的亲卫,但那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却瞬间盖过了对方。
靖安王脸色变幻,他深知齐萧衍的厉害,若动起手来,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而且立刻就会坐实“逼宫”的罪名。永熙王则连忙打圆场:“王兄息怒,靖安王也是一时情急,担心陛下和太子安危。我等这就卸下兵刃,随王兄入宫。”
形势比人强,靖安王也只能冷哼一声,示意亲卫退后。
齐萧衍这才转身,对御林军统领道:“打开宫门。”
乾清宫内,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太子守在龙榻前,眼圈红肿,看到齐萧衍进来,如同看到了主心骨。
齐萧衍对他微微颔首,走到龙榻前。皇帝气息微弱,面色金紫,已是弥留之际。
“陛下……”他低声唤道。
皇帝似乎有所感应,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看向齐萧衍,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齐萧衍俯下身,凑近倾听。
“……星……星……护……护住……江山……太……子……”
断断续续的词语,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皇帝手臂无力地垂下,瞳孔逐渐涣散。
“陛下!!!”
殿内顿时哭成一片。
皇帝,驾崩了。
几乎是同时,殿外传来内侍尖利颤抖的声音:“陛……陛下……驾崩了——!”
丧钟鸣响,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传遍整个皇宫,传向京城每一个角落。
齐萧衍直起身,看着龙榻上已然失去生息的皇帝,心中一片冰冷。皇帝最后那未尽的嘱托,那关于“星”的呓语,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
他转身,目光扫过痛哭的太子,以及神色各异的靖安王、永熙王和一众闻讯赶来的大臣。
风雨,真的来了。
“太子殿下,”齐萧衍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即刻于灵前即位,主持国丧,稳定朝局!”
太子年幼,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只会流泪。
靖安王却忽然开口:“皇兄骤然驾崩,太子年幼,恐难当社稷重任。依本王看,当由宗室长老与朝中重臣共议,择贤能者暂摄国政,待太子年长,再行归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是要公然质疑太子继位的合法性!
“靖安王!陛下遗诏在此,立太子为新君!你敢抗旨不成?!”一位老臣厉声呵斥。
“遗诏?谁知是真是假?陛下病重这些时日,可是齐王兄一直把持宫闱!”靖安王意有所指地看向齐萧衍,语气阴冷。
矛头瞬间指向了齐萧衍!
永熙王在一旁默不作声,眼神闪烁,显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齐萧衍看着靖安王那副迫不及待的嘴脸,心中冷笑。他早料到会有此一招。
“靖安王是怀疑本王矫诏?”齐萧衍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立太子为储,满朝皆知。你若不服,可请宗正寺取出玉牒,核对笔迹,亦可召集在京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当众宣读遗诏!至于把持宫闱……”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冰锥刺向靖安王:“本王若不‘把持’,只怕此刻在这乾清宫内耀武扬威的,就不是王弟你了!”
他一步踏前,周身气势勃发,虽内力未复,但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却让靖安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陛下新丧,太子乃国之根本!谁敢在此刻动摇国本,便是大梁的罪人!本王第一个不答应!”齐萧衍声音如同金石,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殿!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大臣:“诸位同僚,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刻,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稳定朝纲!若有心怀叵测,意图不轨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休怪本王,刀下无情!”
森然的杀意,毫不掩饰地弥漫开来。支持太子的大臣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声附和。一些中立或摇摆的官员,在齐萧衍的威势下,也不敢再多言。
靖安王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齐萧衍态度如此强硬,更没想到对方在“重伤”之下,竟还有如此威势!他死死盯着齐萧衍,眼中杀机毕露,但终究没敢在此时彻底撕破脸。
“好!好!齐王兄果然忠心为国!”靖安王咬牙切齿,“那便依王兄所言,太子灵前即位!但国政大事,千头万绪,太子年幼,还需我等皇叔多多辅佐才是!”
他这话,已是退了一步,但依旧埋下了争权的伏笔。
齐萧衍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国丧、新帝登基、权力分配……每一步都将充满明争暗斗。而“观星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是自然。”齐萧衍淡淡应道,目光却已越过靖安王,投向了殿外沉沉的夜色。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他,必须撑住。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更为了……那个在府中等他回去的人。
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行遍经脉的、带着血参灼痛的力量。
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快,更强!

第26章 江南烟雨
国丧的钟声,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久久不散。新帝幼弱,藩王虎视,朝局暗流汹涌,每一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齐萧衍凭借其多年积累的威望与雷厉风行的手段,勉强稳住了朝堂大局,将靖安王与永熙王的势力暂时压制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比朝局更让齐萧衍焦灼的,是陆玄之的身体。
那夜乱葬岗强行运功,如同在布满裂痕的冰面上又狠狠砸下一锤。陆玄之心脉处的“同心蛊”虽未再次暴走,却像是蛰伏更深的毒蛇,与他的生机缠绕得愈发紧密。他不再咯血,胸口的剧痛也转为一种无时无刻的、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滞涩,仿佛生命力正被一丝丝无声地抽走。他的脸色日渐苍白,身形也清减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坚定,带着不肯屈服的微光。
孙大夫用尽了方法,汤药、金针、药浴……也只能勉强延缓那侵蚀的速度。他私下里对齐萧衍摇头叹息:“王爷,将军的心脉……如同被虫蚁蛀空的梁木,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若无根治之法,只怕……撑不过三年。”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钳,烫在齐萧衍心上。他看着陆玄之每日强打精神,陪他处理琐事,与他分析朝局,甚至在他因伤势和劳累蹙眉时,还会递上一杯温水,用那微凉的手指替他揉按太阳穴……越是这般平静的陪伴,齐萧衍心中的恐慌与无力便越是滋长。
他不能失去他。绝不。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江南。陈安妹妹的下落,持弓人可能的口音,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观星阁”可能存在的踪迹。
他必须去一趟江南。
但这个决定,他无法对陆玄之言明。以玄之的性子,定不会让他独自涉险,而玄之如今的身体,绝不能再经历长途跋涉和任何风险。
夜色深沉,齐萧衍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漕运改道的奏折,揉了揉刺痛的眉心。经脉因连日操劳而隐隐作痛,血参的药力虽助他恢复了部分内力,但这强行催谷的力量,如同无根之木,每一次动用都在透支他的根本。
他起身,走向陆玄之的房间。
陆玄之还未睡,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火看着一本杂记。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
“忙完了?”他放下书卷。
“嗯。”齐萧衍在他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在看什么?”
“一本江南风物志。”陆玄之将书递给他看,指尖划过书页上描绘的小桥流水、烟雨画船,“都说江南好,风光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倒是与边塞风光截然不同。”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齐萧衍心中一动,状若随意地道:“待朝局稳定,你伤势大好,我陪你去江南看看。泛舟西湖,漫步苏堤,尝尝地道的龙井和莼菜羹。”
陆玄之抬眼看他,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好。”
这一个“好”字,让齐萧衍几乎要动摇。他多想就此抛下一切,带着他远离这京城的是非恩怨,去那烟雨朦胧的江南,过几天安稳日子。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替陆玄之掖好被角,柔声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陆玄之看着他,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躺下。
齐萧衍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听到陆玄之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确认他已然睡熟,才缓缓起身。
他走到书案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提笔疾书。是一道奏折,以“旧伤复发,需离京静养”为由,请求暂卸朝职。他将奏折用火漆封好,放在显眼处。
然后,他又写了一封密信,是给周平的。信中交代了他离京后的一切安排,包括如何保护陆玄之,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以及……若他三个月内未能返回,便立刻护送陆玄之前往北疆。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蒙蒙亮。
他回到陆玄之床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每一分轮廓都刻入心底。他俯下身,极轻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等我回来。”他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随即,他毅然转身,披上那件灰色的斗篷,如同融入晨雾的孤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王府,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太多权谋与危机的城池。
齐萧衍离开的第二天清晨,陆玄之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床边,心中并无多少意外。他早已从齐萧衍近日异常的沉默、周平躲闪的眼神,以及那强行压抑的、偶尔流露出的焦灼中,猜到了几分。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到了书案上那封奏折。他没有打开,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
“他走了?”他问侍立在旁的周平。
周平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将军……王爷他……他是为了您……”
“我知道。”陆玄之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去江南了。”
周平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陆玄之没有解释。他与齐萧衍之间,有些默契,无需言明。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凋零的秋色,感受着心脉处那团蛰伏的阴寒。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
齐萧衍为了他,孤身闯入龙潭虎穴。他又岂能安心留在京城,做那被护在羽翼下的雀鸟?
他的身体是不好,但他的剑,还未锈!他的意志,还未折!
“属下在!”
“准备一下,”陆玄之转身,目光清冽而坚定,“我们暗中离京,去江南。”
周平骇然:“将军!不可!您的身体,王爷再三交代……”
“他的交代是他的事。”陆玄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路,我自己走。你若不愿,便留在京中。”
周平看着他那双与齐萧衍如出一辙的、固执决绝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磕了个头:“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就在齐萧衍离京数日后,一队看似普通的商队,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沿着官道,向着南方迤逦而行。马车内,陆玄之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闭目调息。周平扮作管家,神情警惕。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其中一双眼睛,属于一个蹲在茶棚角落、啃着烧饼的邋遢汉子。他看着那队商队远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手将烧饼一扔,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人群中。
另一双眼睛,则来自远处山岗上,一个戴着斗笠、抱着长刀的身影。他遥遥望着官道上的车马,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江南,烟雨朦胧之地,此刻却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各方人马的汇聚。
齐萧衍一路南下,并未张扬。他改换了容貌,扮作一个游学的士子,雇了一艘普通的乌篷船,沿着京杭运河,向着苏杭之地而去。
越往南,景色便与北地的粗犷苍凉越是不同。河水变得碧绿清澈,两岸垂柳依依,偶尔可见白墙黛瓦的村落,和穿梭在水道上的小巧舟船。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
然而,齐萧衍并无心欣赏这江南美景。他体内经脉依旧脆弱,不时传来针刺般的痛楚。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内调息,偶尔上岸打听消息,寻找与陈安妹妹,或是与“观星阁”相关的蛛丝马迹。
陈安的妹妹名叫陈婉,嫁与的夫家姓苏,是杭州府一个不大不小的丝绸商人。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这一日,船只抵达杭州码头。齐萧衍下了船,融入熙攘的人流。杭州城繁华似锦,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与他想象中的江南水乡略有不同,更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他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城西的那家苏记绸缎庄。铺面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伙计正在热情地招呼客人。
齐萧衍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对面的茶楼要了个雅间,临窗而坐,仔细观察着绸缎庄的动静。
半个时辰过去,进出的大多是寻常顾客,并未见什么异常。就在他准备离开,另想办法时,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绸缎庄门口。
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随后,扶下一位身着淡紫色衣裙、体态窈窕、以轻纱覆面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绰约,举止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风韵。她似乎与掌柜的颇为熟稔,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由丫鬟扶着,走进了内堂。
齐萧衍目光一凝。这妇人……会是陈婉吗?
他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角拐弯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虽然那人穿着普通的布衣,低着头,步履匆匆,但齐萧衍绝不会认错那清瘦挺拔的身形和独特的步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
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瞬间攫住了齐萧衍!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隐藏行迹,丢下茶钱,便快步冲下楼,向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穿过熙攘的街道,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他那脆弱的经脉!玄之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般长途跋涉?!他来这里做什么?!太危险了!
追过两条街,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他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追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果然是陆玄之。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便服,外面罩着狐裘,脸色比离开京城时更加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齐萧衍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担忧、倔强与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你……”齐萧衍冲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颤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跟来?!你的身体不要了吗?!”
陆玄之任由他抓着,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这不一样!”齐萧衍低吼,“我是来找解药!你呢?你来送死吗?!”
“找解药,未必需要孤身犯险。”陆玄之看着他因焦急而泛红的眼眶,语气放缓了些,“况且,你的伤,也未痊愈。”
他什么都知道了。齐萧衍看着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所有准备好的斥责与怒火,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酸涩的暖流与更深的心疼。这个傻子……总是这样!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将陆玄之用力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哽咽,“……胡闹!”
陆玄之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失而复得般的紧拥,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他闭上眼,轻轻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下次……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他低声说。
齐萧衍身体一僵,将他抱得更紧。
“不会了。”他承诺,“再也不会了。”
寂静的巷口,两人相拥而立,暂时忘却了身后的危机与体内的伤痛。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江南的烟雨,注定不会平静。
就在两人相拥之际,街对面酒楼二层的雅间内,一支冰冷的弩箭,已然悄无声息地瞄准了陆玄之的后心。
持弩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而更远处,那个戴着斗笠、抱着长刀的身影,倚在桥头,遥遥望着巷口相拥的两人,斗笠下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巷口的风似乎都凝滞了。
齐萧衍将陆玄之紧紧箍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清瘦的骨骼嵌入自己身体。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如同冰火交织,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经脉,喉头腥甜翻涌,却被他强行咽下。他不能在此刻倒下。
陆玄之靠在他肩头,鼻尖萦绕着齐萧衍身上那混合着药味、风尘与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得以片刻松懈。他能感受到齐萧衍胸膛下那急促而不甚稳健的心跳,能察觉到他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的颤抖。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将所有的重担与痛苦都一肩扛下。
“你的内力……”陆玄之低声问,声音闷在他肩窝。
“无碍。”齐萧衍打断他,不愿多谈自己的伤势,稍稍松开怀抱,双手却依旧紧握着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苍白得过分的脸,“你怎么样?心口可还疼?为何不听我的话留在京中?!”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怒。
陆玄之抬眼,迎上他担忧焦灼的视线,平静道:“留在京中,便能不疼了么?”他轻轻挣开一只手,抚上齐萧衍紧蹙的眉心,“既知是‘同心’,你在此涉险,我又岂能安心?”
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撼动齐萧衍的心。他看着陆玄之清冽眸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所有责备的话都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早该知道,他的玄之,从来都不是需要被圈养的雀鸟。
“既来了,便跟紧我。”齐萧衍最终妥协,重新将他微凉的手握回掌心,渡过去一丝温和的内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
他敏锐地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这杭州城,果然已是龙潭虎穴。
就在两人准备转身离开巷口的刹那——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自对面酒楼二层疾射而来!目标,赫然是陆玄之后心!
这一箭,来得太快,太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两人心神稍懈、即将离去的那一刻!
齐萧衍瞳孔骤缩!他内力未复,感知大不如前,直到箭矢及近才猛然察觉!想推开陆玄之已然不及!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将陆玄之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时侧身,用自己的左肩胛迎向了那支淬毒的弩箭!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剧痛瞬间传来,箭镞上附着的阴寒力道更是直接冲入他受损的经脉!
“呃!”齐萧衍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脚下踉跄一步,却依旧将陆玄之牢牢护在身后,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酒楼二层的那个窗口!
窗口人影一闪而逝。
“萧衍!”陆玄之被他扯到身后,听到那利刃入肉的声音,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反手扶住齐萧衍踉跄的身体,看到他左肩后方那支兀自颤动的弩箭和迅速洇开的暗红色血迹,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冰寒与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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