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有顾明鹤在,他们父子定会过得?很好。
但梁誉日熬夜熬,最终还?是抵不过相思之疾,故而?辗转来?到了眉州……
思绪渐深,楚常欢忍不住落了泪。顾明鹤心绪复杂,正欲开口,姜芜已领了个大夫迈进?小院,朝这边走来?。
楚常欢当即拭去泪珠,理了理鬓发,端坐案前。
大夫步入堂屋,对两人?拱手道:“见过郎君,见过夫人?。”
顾明鹤亦起身回礼:“拙荆今日突感不适,有劳大夫替他瞧一瞧。”
大夫从旁坐定,道:“你家婢子已向我说明了尊夫人?的情况,还?请夫人?将右手置于脉枕之上?,且待老夫为夫人?候脉。”
顾明鹤一声不响地站在楚常欢身侧,心内仍在思索着梁誉的事,忽闻大夫开口道:“恭喜郎君,尊夫人?有喜了!”
顾明鹤倏地回神?,面?上?挂满了不可置信:“什、什么?”
大夫拱手,笑盈盈道:“尊夫人?有喜了。”
楚常欢和姜芜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倒是顾明鹤欣喜若狂,猛然抱住楚常欢,贴在他耳畔道:“欢欢,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姜芜立刻给?大夫一块碎银,道:“大夫,您请移步至偏厅吃茶。”
大夫深知自己?此刻留下无疑是碍眼的,于是拿了诊金请辞道:“还?有几位病人?正等着老夫看诊,老夫就不叨扰了。”说罢又对顾明鹤拱了拱手,“恭喜郎君,恭喜夫人?。”旋即离去。
顾明鹤早将那个什么梁王殿下抛至九霄云外,满心满眼皆是身前的美人?,语无伦次道:“欢欢,我……你……我们有孩子了。”
楚常欢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顾明鹤笑意微凝,握住他的手道:“你不喜欢这个孩子?”
还?是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不——不是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是梁誉出现得?不是时候!
楚常欢道:“明鹤,其?实我……”
“欢欢——”顾明鹤打断他的话,谨小慎微地亲吻了他的指尖,“你我二人?涉此万坚,乃得?斯境,如今还?有了孩子,可否不要说些令我难过的话?”
在诊出喜脉的前一刻,他还?在为梁誉流泪,顾明鹤不想再尝一遍“失而?复得?”的滋味了。
孩子乃是夫妻果,一旦连这个孩子都留不住楚常欢的心……
霎时间,屋内异常静谧,顾明鹤的胸口莫名胀痛,眼眶不禁泛红:“欢欢,娘子……”
楚常欢抬手,轻轻抚摸男人?的面?颊,道:“我想说的是,其?实在大夫来?之前,我便知晓自己?怀孕了,可一想到怀晚晚时遭了那么多罪,难免后怕。”
顾明鹤暗松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腹中?:“当年之事罪责在我,令你孕期奔波了数千里,以后我定竭尽全力?伺候你、弥补你,不会让你再吃半点苦。”
楚常欢倏尔垂眸,眼底似乎藏满了心事。
少顷,他对顾明鹤道:“明鹤,我想带晚晚去见一见他的父亲。”
顾明鹤暗自握拳,指甲几欲在掌心里掐出了血痕,可他面?上?却盈着笑:“我陪你。”
楚常欢张了张嘴,将回绝的话压在舌下,转而?道:“好。”
晚晚这会子正躺在祖父房内的簟席上?纳凉,忽闻顾明鹤唤他,当即翻身而?起,赤脚跑到屋外,乐呵呵道:“阿叔,我在这儿!”
顾明鹤给?他穿上?鞋袜,道:“阿叔和爹爹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晚晚歪着脑袋,好奇道:“谁呀?”
顾明鹤笑道:“见了便知。”
午间日头毒辣,顾明鹤一手抱着晚晚,一手为楚常欢撑伞,朝梁誉的居所行去。
至院门外,楚常欢叩响门环,未几,梁安打开院门,见到来?人?,微感诧异,继而?拱手道:“王妃、侯爷,里面?请。”
“王妃”二字委实刺耳,顾明鹤面?色不虞,沉着脸踏进?院内。
这座小院略有些窄小,家里也无多余的仆从,梁誉除了晨间来?院中?晒晒太阳,平素都在寝室坐着,鲜少说话,更显此处寂寥。
楚常欢跟在梁安身后步入堂屋,打量着眼前这间简陋的屋室,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梁王府内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隐隐泛出一股子酸涩之意。
晚晚从顾明鹤怀里挣脱下地,问道:“爹爹,这是哪里呀?”
话甫落,只听一阵轮椅滚动的辘辘声自里屋传来?,楚常欢循声而?望,便见梁安推着梁誉缓缓走出。
晚晚打量着那具榆木打造的轮椅,又看了看座在轮椅上?的男人?,下意识躲在楚常欢身后,嗫嚅道:“爹爹……”
楚常欢蹲下-身来?,柔声道:“好孩子,他是你父亲,快去拜见父亲。”
晚晚连连摇头:“不要,阿叔才是我的父亲!”
楚常欢蓦地一愣,就连顾明鹤也怔了一瞬。
梁誉的神?情平静似水,可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剧烈颤抖。他挪开视线,淡漠道:“你们走吧。”
梁安焦急道:“王爷……”
楚常欢拉着晚晚的手,耐心地哄:“晚晚最听爹爹的话了,为何今日如此不乖?”
晚晚仍在抗拒:“不要不要,我不要嘛!”
梁誉滚了滚喉结,对梁安道:“梁安,推我回房。”
梁安无措地望向楚常欢:“王妃……”
见使唤他不动,梁誉索性自己?扶着木轮折回寝室。
正这时,顾明鹤抱起晚晚,轻言细语地说:“晚晚若是听爹爹的话拜见了父亲,阿叔今晚又给?你讲山君童子的故事可好?”
晚晚双眼一亮,欢喜道:“阿叔不许骗人?,拉钩!”
顾明鹤含笑勾了勾他的小指:“阿叔几时骗过你?”
晚晚这才下地,不情不愿地踱至梁誉身前,目光凝在这张陌生的脸上?,小手合握,拇指朝上?,行了个叉手礼:“孩儿拜见父亲。”
梁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孩子,眼眶渐渐泛红。
良久,他缓抬双臂,倾身将晚晚拥入怀里,哑声道:“乖孩子,父亲很想你。”
也很想你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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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顾明鹤:我是正房,我要大度。[小丑]
梁誉:我的儿子,认贼作父。[爆哭]
第101章
怀孕的头三月最是娇贵, 顾明鹤怜惜楚常欢,有意替他接下私塾之?事?,令他暂时在家安心修养, 但却被楚常欢回绝了,顾明鹤拗不过, 只能任他继续为之?。
晨间离家时, 楚常欢特意交代过姜芜,倘若自?己正午没回来,便不用等他吃饭了。
姜芜猜到他应是要去看梁誉, 于是点头应下。
正午离开学堂后,楚常欢在巷口嗅到一阵栀子花的清香, 他侧首瞧去, 但见一位老妪盘膝坐在墙脚的阴凉处, 身?前摆有几把含苞待放的纯白栀子花, 楚常欢缓步近前,老妪心知生意来了, 当即放下纳凉的蒲扇,笑盈盈起身?道:“公子可是要买花儿?”
楚常欢蹲身?挑了两?束花蕾饱满的栀子花,低头轻嗅,笑向老妪道:“阿婆,这花甚香。”
老妪笑道:“这是老身?的孙女儿天没亮时摘下来的, 就剩这么几束了, 老身?一直浇洒井水, 未曾让它们蔫去。公子若是喜欢, 老身?便宜卖与?你。”
楚常欢可怜她?为了这么几束花还在此处晒着毒日,因而道:“我全要了。”
老妪大喜,立刻用几支棕叶替他包上:“公子赏脸, 承惠四?文钱。”
楚常欢当即掏出四?文钱与?她?,起身?时适逢遇见了梁安,梁安拱手道:“王……楚公子。”
楚常欢往前走出几步,避开老妪问道:“你怎会在此?”
梁安示出手里的两?包果子,笑道:“近来天热,王爷饮食欠佳,属下便来市集买些桑葚和杏子,让王爷开开胃。”微顿,又道,“外面日头毒辣,王妃可要去府上吃杯紫苏饮?”
楚常欢点头道:“好。”
梁安大喜:“王妃请!”
楚常欢纵目四?顾,低语道:“街上人多眼杂,你莫要这样唤我。”
梁安嘿嘿笑了一声:“属下记住了。”
二人回到府上时,梁誉正坐在院里的枇杷下翻着闲书,黄暑热气被巨大的树冠遮挡在外,和风轻拂,反倒捎来几丝凉意。
听见开门声,他下意识抬眸,见楚常欢来此,不由合上书籍,静静地?望着。
楚常欢握着几束栀子花朝他走近,道:“靖岩。”
梁誉的手指搭在毫无知觉的膝盖上,微微收拢:“你怎么来了?”
不等楚常欢开口,梁安已接过话道:“属下在市集遇见了王妃,便邀王妃来家里吃杯凉茶解解渴——王妃您坐,属下晌午煮了一盅紫苏饮,这就给您盛来!”
枇杷树下有两?只石凳,楚常欢择其一坐下,无意瞥见手里的花,于是叫住梁安道:“梁安,把这些花装入瓶中,用井水养着,放在向阳之?处即可。”
梁安接过花束,似孩童般欢欢喜喜地?跑回屋内,给他盛一碗冰镇的紫苏饮后,立刻寻来两?只废旧花瓶,分别插进两?束花,以井水滋养,一瓶置于堂屋的案上,一瓶放在了梁誉的寝室。
楚常欢吃了几口紫苏饮,抬头时正好与?男人的视线相撞,但对方很?快便扭过头,没再看他。
如今的梁誉,因着一双废腿,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了。
楚常欢心口隐隐作痛,道:“靖岩,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梁誉道:“残废之?躯,恐吓到你。”
楚常欢道:“我不怕,让我看一眼罢。”
梁誉喉结微动,淡漠道:“不必了。”
楚常欢忽然握住他的手,眼眶里已可见泪花:“靖岩,这些年我时常梦见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而上天垂怜,你还活着,能再相见,我心甚喜。”
梁誉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本能地?反握住他的手,不过须臾又松开了。楚常欢却不允他放手,重新握住:“靖岩,你是在怨我吗?”
梁誉道:“我怎会怨你?”
楚常欢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
梁誉无奈,用另一只手撩起裤腿,将自?己的伤疤露了出来:“当年火药爆炸,我拉了一名夏军做肉盾,侥幸保全了性命,双腿却被溅开的火舌灼烧,损了筋骨。梁安请了无数名医,收效甚微,太后亦派了太医局的人为我治疗,俱都无果。”
楚常欢盯着那双满是疤痕的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梁誉当即放下裤腿遮住伤疤,以掌抚其面:“吓到你了?”
楚常欢摇头,哽咽道:“很?疼吧?”
“或许疼过,但我现在已记不得那种滋味了。”梁誉道,“对不起,又害你流泪了。”
楚常欢道:“靖岩,你会好起来的。”
梁誉静默几息,叹道:“听天由命。”
楚常欢忽然生气了:“什么狗屁天命,听它做甚!”
梁誉不禁失笑:“怎的这般粗鲁。”
“我从前就粗鲁不堪,你不知道罢了……”楚常欢低声嗫嚅,猛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河西军营里的岑大夫医术高明,当初他能救下濒死的明鹤,也一定能医你的腿!”
梁誉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道:“我已经试过了,但岑大夫也束手无策。”
楚常欢的一颗心骤然跌至谷底,但很?快又想起一人,道:“虢大夫呢?你府上那位虢大夫医术非凡,他或许能妙手回春,替你治好腿疾。”
梁誉道:“兰州之?战后,王府的下人便被太后遣散了,虢大夫早已不知所踪。”
当年梁王的死讯传回汴京,王府上下无不悲凄,奈何树倒猢狲散,太后只得?命人为梁王府的下人多支一年的俸钱,并做主清了卖身?契,令他们归家,与?亲朋团聚。
楚常欢心道只要寻来虢大夫,靖岩的腿兴许就能治好了,奈何要在九万里河山中找寻一个五旬老者绝非易事?,正犯难时,不禁想起了顾明鹤——
他虽辞了官,但依旧身?承嘉义侯之?位,仍可享朝廷岁禄,子孙亦能依制降等承袭爵位。
即便无实权,但凭他的身?份,定能从茫茫人海里寻到虢大夫的踪迹。
见楚常欢拧眉深思?,面容沉凝,梁誉便知此事?教他犯了难,于是引开话锋,道:“梁安烧了菜,你留下来吃顿饭吧。”
楚常欢道:“好。”
今日有贵客在此,梁安特意备了好酒好肉,楚常欢推着梁誉前往堂屋,待看到满桌的荤菜时,顿觉喉咙一紧,胃里遽然翻涌起来。
他把梁誉推至桌前,强忍不适落了座,梁安取来碗筷杯碟,斟一盅清酒呈与?楚常欢:“这是今夏的荷花酒,王妃从前最爱喝了。”
楚常欢接过酒杯,轻轻放在案上。
梁誉拾箸,给他夹了一片蒜泥白肉,岂料楚常欢却用手盖住碗,道:“我、我吃些素的就好。”
梁誉便把肉放入自?己碗内,欲再为他布菜,楚常欢忙道:“靖岩,我自?己来。”
他夹了一片清炒芦笋,岂料那芦笋是猪油爆炒而成,甫一放入嘴里,直令他犯恶心,不受控地?作呕。
梁安惊骇道:“王妃!”
梁誉立刻滑动轮椅来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可是这菜不合你口味?”又对梁安道,“还不快倒水来。”
楚常欢擦净嘴,饮了水,眼眶红红地?望着他,不知是吐得?难受,亦或是其他缘故。
梁誉心疼不已,再次问道:“莫非是身?子不适?”
楚常欢不愿欺骗,便如实道:“我……我怀孕了。”
此言一出,堂内登时沉寂下来。
梁誉缓缓松开他的手,面色豁然变得?惨白。
良久,含笑道:“恭喜啊。”
楚常欢一时无话,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他的眼泪总是教梁誉束手无策,顿时放缓语调,柔声说道:“当初是我把你交给顾明鹤的,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了。”
恍然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先后两?次亲手把楚常欢推向了顾明鹤。
须臾,梁誉含笑为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揩净了泪水:“你见了我便哭,若叫别人知道了,以为我在欺负你,且你如今怀有身?孕,哭多伤身?,对孩子也不利。”
楚常欢仍不言语,眼泪却似断线的珍珠,淌个不停。
梁誉被他哭得?心软成泥,便推近了轮椅,把他拥入怀里,温言细语地?哄:“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甚欣慰,这次就听你的,好好治腿,如何?”
楚常欢抬头,眨了眨被泪水浸湿的睫羽:“当真?”
梁誉笑道:“一言九鼎。”
楚常欢果然被他哄好了,眼中阴云拂散,微露了些笑意。
梁安立刻折回厨房,炒了两?道清淡的酸口时蔬,楚常欢就着这两?样菜吃了半碗米饭,梁誉竟也开了胃口,大快朵颐。
饭毕,楚常欢吃完茶,对梁誉道:“我要回去了,傍晚消暑后再带晚晚来看你。”
梁誉应了声好,继而吩咐梁安:“去把我枕边那只木盒拿来。”
梁安大步流星地?取来了木盒,梁誉道:“这是我昨晚闲来无事?编的一只小鸟,也不知晚晚是否会喜欢。”
楚常欢打开盒盖,里面乃是一只用嫩棕叶编织而成的麻雀,两?脚裹以竹篾,轻轻一按身?躯,羽翅骤展,活灵活现。
“他定然喜欢。”楚常欢喜笑颜开,合上盒盖,道,“靖岩,我走了。”
梁誉点了点头:“嗯。”在他离去时,忽而又道,“常欢。”
楚常欢回眸:“怎么了?”
梁誉道:“我腿脚不便,未能备得?薄礼拜访岳丈,望他恕罪。”
楚常欢笑道:“爹不会怪你的。”
待他离去,梁誉敛尽面上的笑意,垂眸看向自?己的腿,登时恼怒,用力捶打起来。
梁安骇然,忙上前制止:“王爷何苦拿自?己撒气?王妃待您更胜从前,您该高兴才是!且王妃也说了,他会陪您治腿,若教王妃知道您这般自?暴自?弃,又该伤心了。”
梁誉咬紧牙根,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这双废腿,他早已与?妻儿团聚,何至于此!
暮色将近,顾明鹤自?米行归来,手里提着几袋酸梅果腹。
他行至小院,见楚锦然独自?坐在桂树下纳凉,遂近前揖礼:“爹,您为何一人在此,欢欢和孩子呢?”
楚锦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阿欢带着晚晚出门了。”
“去什么地?方了?”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追问太过无礼,顾明鹤找补道,“他如今有了身?孕,晚晚又甚调皮,我担心他约束不了顽童。”
楚锦然道:“有姜芜陪着,不妨事?。”
他越是遮遮掩掩,越教顾明鹤起疑。
倏然,顾明鹤反应过来了,道:“欢欢他……去见梁誉了?”
楚锦然叹道:“晚晚毕竟是梁誉的亲骨肉,血浓于水,他们父子早晚会相认的。”
顾明鹤心口酸胀,面上却维持着体?面的笑意,讷讷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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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番外是他们彼此和解的过程。
盛夏之夜, 虫鸣迭起,晚晚蹲在花坛前,伺机捕捉藏在草丛内的蟋蟀。
倏然, 一只蚂蚱跃上叶尖,将叶片压得直颤抖。晚晚借着月辉奋力一扑, 整个人埋进草丛, 将那只蚂蚱成功抓在了手里。
“爹爹!”他顶着满头草屑回到枇杷树下,将战果?双手奉上,“送给你!”
楚常欢正在剥杏子皮, 淡声回绝了:“我不要。”
晚晚颇为委屈:“爹爹~”
楚常欢道:“给你父亲。”
晚晚看向一旁,犹豫片刻后行至梁誉的轮椅前, 伸出手。
楚常欢抬眼, 问道:“为何不叫人?”
晚晚努着嘴:“父亲……”
梁誉含笑接过:“谢谢。”
晚晚仍对他感?到陌生, 心中亦有几分惧怕, 当即回到楚常欢身边,贴在他耳畔小声询问:“他的脚怎么了?”
梁誉乃习武之人, 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孩子的问话。
楚常欢解释道:“三年前你父亲为了救兰州城的百姓,不慎被坏人打伤,等寻到名医,双腿康愈, 便能正常走路了。”
也?不知晚晚是?否听懂了这番话, 双目偷偷瞄向梁誉, 视线在那双无知无觉的腿上停留了几息。
少?顷, 幼童从楚常欢怀里离开,又钻进了草丛,姜芜正想阻拦, 却?听梁安道:“姜芜姑娘不必担心,我在院子四周撒了驱蛇虫的药,世子不会有事的。”
姜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我忧心蛇虫?”
梁安笑道:“黄天暑日,唯蛇与?毒虫最令人头疼,王爷如今行动不便,我焉敢让那些?毒物?进入院内。”
不多时,晚晚又抓了一只蟋蟀回来,邀功似的递给梁誉:“父亲!”
梁誉眼角噙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吾儿英勇。”
楚常欢道:“打从他学会走路后,便爱抓些?虫子回家,要么塞在被子里,要么藏入衣柜,为此还闹过多次肚子,最严重那回染了赤痢,若非明鹤昼夜不停地?带我们赶去成都寻医,恐怕这孩子早就……”
也?不知是?提及了那件令人后怕的往事,还是?“明鹤”这个字眼并不适合出现在此刻,楚常欢下意识止声,不再言语。
梁誉神色坦然,说道:“这些?年苦了你。”
楚常欢笑了笑:“孩子听话,又有姜芜和爹帮忙照拂,倒也?不觉得苦。”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晚晚撒完了欢儿,缩在楚常欢怀里揉眼睛:“爹爹,我困。”
梁誉道:“快带他回去歇息罢。”
楚常欢于是?抱着晚晚起身:“我明日再带孩子过来。”
梁誉点点头,目光凝向梁安,后者?顿时会意,推着他朝院外走去。
因他双腿不便,这座院子里的门槛俱被削平,就连屋檐下的石阶也?填了沙石,利于轮椅出入。
行出院门后,楚常欢道:“不必相送了,你们回屋吧。”
梁誉道:“无妨。”
楚常欢心知劝不动他,便由着他与?自己?同行。
然而刚走出几丈之远,忽见前方?梧桐树下倚着一个俊拔高?挑的人影,皎白月色洒在他身上,仿佛映出了无尽的落寞。
楚常欢放缓步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方?。
梁誉也?看清了来人,抬手示意梁安停步。
未几,顾明鹤走将过来,道:“孩子睡着了?”
楚常欢垂眸一瞧,才发现晚晚已趴在他肩上酣然入睡。
顾明鹤从他手里接过孩子,那双小手就势环住他的脖子,哼唧道:“爹爹……”
梁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即使?在睡梦中,他的亲生骨肉也?会本能地?亲近顾明鹤。
当初分明是?他亲手把?常欢和孩子交给顾明鹤的,顾明鹤也?未曾失约,尽心尽力照料他的妻儿,如今瞧着他们其乐融融,梁誉心里反倒不是?滋味。
他想,顾明鹤应是?恨他的吧,明明已经是?死了的人,却?还要出现在常欢眼前。
正当他暗自忖思时,楚常欢吩咐道:“梁安,推王爷回去吧,此处路面不平,别伤着王爷了。”
梁安道:“是?。”
楚常欢的目光凝在梁誉身上,似是?有话要说,但他动了动唇,终究忍将下来,转而挪开视线,往前行去。
顾明鹤由始至终都不曾看过梁誉一眼,立刻抱着孩子紧步追上,继而牵住楚常欢的手:“你身子有孕,夜里走路仔细些?。”
“王爷,奴婢告退。”姜芜福身一揖,也?提着灯笼迅速离开了。
梁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瞳底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直到那光影消失在街角,方?对梁安道:“走罢。”
回到家中,顾明鹤把熟睡的孩子小心翼翼放在了床上,姜芜立刻去厨房烧热水,待楚常欢沐了浴,方?道:“凤哥儿此刻睡得正香,今晚就不必洗澡了吧,若是?吵醒他,后半夜指不定要如何闹腾呢。”
楚常欢道:“他方?才在院子里捉虫来玩,打盆水给他擦擦手即可。”
姜芜依照他的吩咐给晚晚净了手,旋即退至屋外。顾明鹤在窗旁静坐良久,几未出声,昏黄烛影闪烁在他面上,更衬他眉似远山,温润如玉。
楚常欢仿佛察觉到他情绪不佳,缓步走近,道:“明鹤,睡觉吧。”
顾明鹤抬眸看了过来,眼尾渐渐绽出几分笑意,一手揽过楚常欢的腰,令他坐在自己?腿上,并轻轻抚摸他的小腹:“你说,咱们的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儿?”
楚常欢笑道:“还有数月才临盆,你未免太过心急了。”
顾明鹤把?脸埋在他颈侧,嗅着略带水汽的凝露清香,低语道:“他一回来,你整颗心都不在我这里了,教我如何不急?”
楚常欢愣在当下,竟不知如何言语。
静默半晌,他轻轻搂住顾明鹤的脑袋,道:“可靖岩如今双腿不便,早已不是?从前的梁王了。”
顾明鹤问道:“梁誉若是?完好如初,你岂非跟定他了?”
楚常欢蹙眉:“你别无理取闹。”
“我怎就无理取闹?”顾明鹤抬头看向他,“欢欢,我们也?有孩子了。”
楚常欢原想借他之手寻找虢大夫为梁誉治腿,可眼下看这情况,他大抵是?不肯的,遂从他腿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床榻走去。
顾明鹤急忙扣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
楚常欢没好气道:“侯爷的孩子困了,我带他睡觉。”
顾明鹤当即松手,起身跟去:“我陪你。”
楚常欢淡漠道:“不必了,侯爷请回罢。”
顾明鹤笑道:“生气了?”
“没有。”
“还说没生气,脸都绿了。”
“我没……你别亲。”
“就一下。”
因着楚常欢害喜,厨娘每天只用素油烧菜,家里除晚晚之外,俱都陪着他一起吃素。
今逢望日,私塾休沐,楚常欢早上喝了半碗粥,又带着晚晚去了梁誉的住处。
经过两次相处,晚晚对梁誉已不复此前那般抗拒,彼此渐趋熟络,也?愿主动与?他亲近了。
许是?知道他们今日要来,梁安晨间去市集买菜时顺手买了一份制作面人儿的器料,他家王爷这会子正在教晚晚捏面人儿。
晌午凉爽,过堂风拂面,催人欲眠。楚常欢困乏也?极,不知不觉在摇椅里睡了过去,
梁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渐渐忽略了手上的活计,晚晚唤他两声,竟未得应答,不由也?看向自己?的爹爹,转而丢掉已成人形的面泥,一头扎进楚常欢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梁誉猛然推进轮椅,拉住了奋力一跃的孩子,晚晚回头,疑惑道:“干嘛呀?”
梁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细言道:“爹爹腹中有小宝宝,以后不可以如此鲁莽。”
晚晚眨了眨眼,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若有所思。
梁誉温声道:“乖孩子,过来——咱们照着爹爹的模样给他捏个面人儿。”
晚晚仍在打量楚常欢,几息后方?重拾面团,并取来塑刀和竹签,在梁誉的帮助下逐渐捏出了一个人形果?面,再辅以塑刀雕出五官轮廓,最后竟真有了楚常欢的神韵。
晚晚高?兴地?拍手:“爹爹!是?爹爹哎!”
眼见沉睡在摇椅里的人有了转醒的迹象,梁誉忙示意他噤声,低语道:“爹爹在睡觉,莫要吵醒他。”
晚晚立刻捂住嘴,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面泥干却?,梁誉又握着晚晚的手,耐心教他涂色,事毕,孩子亦昏昏欲睡,转身便趴在他的怀里了,呼吸渐趋平缓,渐趋沉眠。
梁誉腿脚不利,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紧,以防滑落。那只涂了色的面人儿仍被他握在手里,水碧色的襕袍、半挽在脑后的乌发、清秀妍丽的面容,无一不是?照着楚常欢的模样制成。
他痴痴地?目注摇椅里的美人,眼底隐约可见喜色,仿佛对治愈双腿一事也?有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