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道:“王……少君在您进宫后就起床了,一直待在后花园里。”
顾明鹤当即赶往后花园,便见楚常欢坐在临湖的石亭里发?着?呆,直到他走近了方回过?神来?。
楚常欢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而又望向碧波粼粼的湖面。
“今日?早朝,陛下犒赏三军,宣庆辉寇樾等人均获封赏。”顾明鹤在他身旁坐定,复又道,“梁誉平定河西之?乱功不可没,陛下追封他为正一品安国公,以亲王之?礼厚葬,并将神位迎入太庙,世受皇恩。”
楚常欢痴痴地盯着?远方,面上仍不显半分情?绪,仿佛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顾明鹤心疼不已,轻轻掰过?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欢欢,你说句话好?不好??”
那双晶莹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明鹤,没了从前?的风情?万种,只剩无穷无尽的枯败与死寂。
微风轻拂,将两人的发?稍缠绕在一处,不过?须臾便又分开了。
顾明鹤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胸口分外胀痛——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有些刻入骨髓的爱,连同心草也无法抹净。
他争了那么多年,直到梁誉死了,也还是没有争过?对?方。
梁王的丧仪由礼部主?持,工部选址建陵。圣上自八月初九日?起就已辍朝,直至梁王头七过?了,方可重入明堂。
梁王平定河西有功,礼部遵其功勋拟了几个谥号,圣上最终择选其一,赐“忠烈”二字以表千秋。
自从那日?寇樾来?到侯府后,楚常欢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待在后花园里对?着?湖面发?呆,饮食也用之?极少,身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晌午,顾明鹤自衙署归来?,更了衣行至后花园,却?没在石亭内发?现?楚常欢的身影,四下找寻了一番,仍不见其踪迹,于是唤来?姜芜,问道:“少君在何?处?”
姜芜道:“少君一早便出门了。”
“出门做甚?”
“少君没说,也不让奴婢跟着?,想必是去?祭拜王爷了。”
顾明鹤离开侯府,命人备来?快马,当即赶往梁王府,然而询问后得知,楚常欢并未来?过?此处。
他思忖良久,始终想不出楚常欢的去?向,不得以之?下回家?寻求楚锦然,对?他道:“爹,欢欢不见了,您可知他会去?到什么地方?”
“欢欢不见了?”楚锦然震惊之?下重复了他的话,蹙眉道,“他没去?梁王府吗?”
顾明鹤道:“没有。”
楚锦然沉吟良久,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莫不是……去?了兰州?”
酉正时分,暮色四合,楚常欢已进入汜水县境内,趁休整之?际在郊外的一家?茶肆吃了碗热羹,很快又继续赶路。
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身体自是虚弱,今次又这般奔波赶路,甫然进食饱腹,肚子莫名绞痛,再次启程时,还未走出一里地,便已将方才的羹汤尽数呕吐出来?了。
楚常欢浑身脱力,牵着?马,喘吁吁地倚靠着?树干。
他走的是官道,不会遇到山匪作乱,可眼下天已黑尽,周遭荒凉僻静,难免会有野兽出没。
正思索着?是否要进城寻个住处落脚,倏然,一阵马蹄疾踏声悠悠入耳,楚常欢循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骇电惊霆飞驰而来?,不过?眨眼就已及近。
“欢欢!”他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还未应答,来?人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握住他的手,“我总算找到你了。”
楚常欢透过?月色看向顾明鹤,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明鹤避而不答,哄道:“跟我回去?罢。”
楚常欢摇头拒绝了他:“我不回去?,我要去?兰州。”
“你去?兰州做什么?”
“靖岩还活着?,我去?兰州寻他,问他为何?要骗我。”
顾明鹤心头一凛,缓声道:“他死了。”
楚常欢蓦地怔住,旋即抽出手,嘶声道:“他没死!寇樾骗我,你也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当初你能假死脱身,他怎么就不可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就算死了,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尸身!”
“火药与硫磺早已将他炸成?齑粉,连骨头都烧焦了,你去?哪里找他的尸身!”顾明鹤紧紧掐住他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楚常欢,你清醒一点,打从梁誉决定送你离开兰州那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楚常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痕。
顾明鹤静默瞬息,轻轻抱住他,放柔了语声道:“回京城吧,他明日?就要出殡了,带上晚晚,为他送灵。”
八月十?一, 梁王入葬。
顾明?鹤带着楚常欢连夜折回汴京,晨间天明?时,楚常欢便抱着晚晚前往王府了。
他这几日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终是在昨晚接受了梁誉已死的事实。此番吊唁, 姜芜亦陪在他左右,主仆二人?皆着素色白衣,姜芜眼角通红,俨然是刚哭过一回。
梁王出?殡在巳时一刻,眼下时辰未至,棺椁仍停在堂中。
楚常欢一宿未合眼,面容甚是憔悴,王府长史官见到他时愣了瞬息, 将?那句“王妃”压在舌下,好半晌才拱手道:“楚少君。”
这位长史官在梁府待了二十?余年, 自辅国大将?军梁佑离世后,便一直尽心?尽力侍奉着梁誉, 楚常欢与梁誉的那些?纠缠他俱都看在眼里。
去年梁誉奉旨调往河西平乱,这位金屋藏娇的王妃便是在那时逃走的,后来听说王爷在应天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去兰州了, 年底就有消息传回京城, 道是王妃为王爷诞下一子。
如今见到楚常欢怀里的幼子, 长史官顿时了然,奈何府上宾客满座, 皆是为王爷送灵的官吏,他不便明?着唤那稚儿一声“世子”,只得忍痛道:“少君前来祭拜, 小人?不胜感?激——少君这边请。”
楚常欢抱着孩子随他来到灵堂,四?角的长明?灯将?那具棺椁映照得分外锃亮。
长史官请来三炷香递给楚常欢,正欲替他接过孩子,忽闻楚常欢道:“此子乃梁王世子,理当为父守孝。”
他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院内众人?全听清了这番话。
楚常欢和顾明?鹤回京时,人?人?都当这个孩子是他与顾明?鹤的骨血,如今甫然明?示其身份,顷刻间,满堂哗然,议论纷起。
长史官亦为之惊愕,顿了顿,细声说道:“王妃,这合适吗?”
楚常欢道:“当初河西危如累卵,王爷为寻生机,不惜以命相博,将?我和嘉义侯送出?兰州城谋求援兵。临别?时,王爷特意将?世子托付于我,而今王爷出?殡,世子自当扶灵相送。”
如此当口,无人?去辩他这番话的真伪,至于眼前这个模样?酷肖楚常欢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梁王殿下的种,也没人?敢置喙。
长史官眼中噙泪,对?他深深一揖:“少君大义。”
未几,王府的仆从立马为小世子赶制了一件孝衣。
至巳时一刻,道士唱诵祭文,为梁王起灵送葬。
按祭祀习俗,起灵时当由孝子执孝棒、摔瓦翁,而今世子年幼,王府长史官便向礼部官员提议,让楚常欢代为行事。
众人?皆知顾、梁两家?世代不睦,至嘉义侯与梁王这一代尤甚,即便楚常欢曾与梁王有过一段孽缘,可他现在到底是顾明?鹤的男妻,怎可替梁王世子奉礼?
礼部侍郎陈远道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长史官正犯难,恰逢几名宫廷内侍来到王府,为首那人?道:“宣太后口谕——梁王薨,世子冲龄,弗胜缞绖,未克执丧,今以楚常欢摄奉!”
自楚常欢携幼子来到梁王府时起,太后便已知悉一切,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意图。为免礼部的人?行事迂腐,太后特意命人?来王府宣旨,令他和孩子顺利为梁誉扶柩。
陈远道不敢忤逆太后懿旨,故而未再阻拦,命人?将?孝棒交由楚常欢,随后立马有人?朗声道:“时辰到,起灵——”
霎时间,八人?抬棺而起,王府上下哭声震天。
长史官抱着晚晚走在楚常欢身后,行至府门前,便见楚常欢用力掷碎手中的瓦翁,哑声道:“恭送王爷!”
他眼角蓄着泪,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然而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利刃之上,连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意。
灵柩左侧的道士不停念着祭文,侍婢亦在挥洒买路钱,哭声凄凄,悲痛无绝。
楚常欢浑浑噩噩地行走着,全然未发现顾明?鹤正在,人?群里凝望着他,直到棺椁入陵、丧仪结束,方带着晚晚回到侯府。
顾明?鹤柔声劝说道:“你今日受了累,快回房歇息罢,想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
楚常欢无力地摇头:“我不饿,你让厨子给晚晚煮一碗甜羹吧,他爱吃果脯,记得添些?易消食的果脯碎。”话毕,转身朝寝室走去。
顾明?鹤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映入眼底,怜惜之余,亦是恨妒交加。
——他恨梁誉就这样?死了,令楚常欢徒增悲伤;又妒忌梁誉带走了楚常欢的心?,留一具没了魂魄的躯体在他身旁。
殊不知,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楚常欢比此刻更为沮丧,成?日以泪洗面,目断魂销。
这天夜里,楚常欢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睡得正熟时,顾明?鹤依稀察觉到膝盖上压了一物,他警惕地醒来,透过朦胧月色瞧去,原来是晚晚爬至床尾,抱着他的腿酣然入梦了。
顾明?鹤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枕边,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一片湿淋淋的布面,他立刻点?燃油灯,发现楚常欢满脸泪痕,枕间的湿润尽皆源于此。
顾明?鹤想要唤醒他,可又于心?不忍,于是取来一方锦帕,温柔地替他擦净眼泪。
自这之后,楚常欢几乎成?日待在寝室不肯外出?,时常独自坐在窗边走神,只有晚晚爬到他身前唤“爹爹”时,才能从枯败的面容上窥出?几许活人?的神色。
待梁誉头七一过,楚常欢就进宫面圣了,回府后,他对?顾明?鹤坦言:“明?鹤,我和爹决定带着晚晚离开汴京。”
顾明?鹤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语调却甚是平静:“你今日入宫,便是向太后辞行?”
楚常欢道:“嗯。”
顾明?鹤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沉吟良久,他问:“要去何处?”
楚常欢并未隐瞒,直言道:“回蜀中。”
顾明?鹤暗松口气,旋即又道:“何时离开?”
楚常欢道:“明?日一早便走。”
顾明?鹤将?挽留的话堵在喉间,静默许久才出?声:“好。”
翌日清晨,楚常欢和父亲吃完早饭便启程了,姜芜把行李放进马车,转而扶着楚锦然踩上杌凳:“老爷,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楚常欢抱着晚晚紧随其后,待坐稳后,适才掀开窗幔,对?马车外的男人?道:“明?鹤,我们走了。”
顾明?鹤道:“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
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楚锦然手持茶盏,嘬饮了一口,微顿几息,又道:“此番回到眉州,爹就不打算离开了,你体内那药时不时发作,长久下去终是不利的,若你一直留在这里,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照顾为妙。”
楚常欢道:“同?心?草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别?担心?。”
楚锦然轻叹了一声:“你呀,就是太死心?眼了。”
后来这几日楚常欢一直忙着私塾之事,鲜少顾及家?里,念及姜芜照顾一家?老小定然辛苦,因而聘了一名厨娘和扫洒的小厮,小院也由此热闹起来。
交付租赁私塾的租金后,楚常欢又寻了两名木匠打造桌椅。月底这天,他抱着一沓低价收购的书?册归来,还未推开院门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乖孙儿,快过来,看看祖父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待举步,无意瞥见隔壁的屋舍前有几名脚夫在卸物,楚常欢不由多瞧了两眼,旋即迈进院内。
院中的桂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楚锦然坐在竹席一端,手里握着一袋果脯,诱导晚晚朝他爬来。
因天气转寒,孩子身上的衣物增多,行动稍显笨拙,远远望去,就见晚晚流着涎水艰难蠕动,令人?忍俊不禁。
楚常欢将?书?册放进书?房,缓步走近,在父亲身旁盘腿坐定。
晚晚从祖父手里的果脯袋内掏出?一片梅干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还不忘分出?一块喂给爹爹。
楚锦然问道:“木匠完工了?”
“约莫还有两三日的工期。”楚常欢咽下梅干,接道,“爹,我方才回来时发现隔壁院子有脚夫在搬卸用物,可是有人?入住此处?”
楚锦然点?了点?头,道:“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一名富商,要在眉州开店做生意。”
“原来如此。”弄清邻家?的身份后,楚常欢就没再多问,目光凝向贪吃的孩子,忧虑道,“晚晚就快满一周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走路。”
楚锦然道:“莫急莫急,你幼时爬了整整半年,一岁三个月方迈步。养儿切忌揠苗助长,让他爬够,届时走起路来才会稳当,况且晚晚早产,论理,他眼下不过十?个月大,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楚常欢道:“父亲既这般说了,儿子自然安心?。”
入了夜,气温愈发寒凉,姜芜把晚晚哄睡后折去书?房,见楚常欢还在摆弄这几日收购的书?籍,劝说道:“公子,您快回房内歇息吧,这些?交由奴婢来打理就好。”
楚常欢甚感?疲累,遂将?这些?书?交给了她,转而回到寝室,梳洗后躺在晚晚身旁合了眼。
子初时分,他被梦魇缠身,接连唤了好几声“靖岩”才渐渐转醒。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梦见梁誉了,每每醒来,楚常欢的眼角都淌有泪痕,今晚也不例外。
他胡乱抹去泪渍,起身披上外袍,摸黑踱至屋外。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站在屋檐下凝向远空,胸口泛出?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痛觉。
今天乃十?月初一,整好是梁誉的断七日,蜀地亦叫“封七”,意味着他的丧期正式结束,从此步入轮回,迎来转世。
当初离开兰州时,梁誉曾对?楚常欢说,若有来世,与他再续夫妻情缘。
每每想到此处,楚常欢便忍不住流泪,他和梁誉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今生的缘分都未得圆满,哪里还有来世可言?
他在屋外吹着冷风,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孩子的哭声。
楚常欢骇了一跳,瞬即返回寝室。晚晚夜里睡觉极不老实,满床乱滚,此刻掉下了床,摔在脚踏板上,委屈得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不哭。”楚常欢抱着晚晚,亲了亲他的额角,旋即点?燃油灯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认没有磕碰到筋骨,适才宽了心?。
楚锦然和姜芜闻得动静,纷纷赶来询问,楚常欢解释道:“方才我起床如厕,晚晚不慎滚落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伤筋动骨。”
“没受伤就好。”楚锦然暗松口气,接过晚晚温言细语地哄着,直到孩子熟睡后才离去。
清晨,楚常欢赶早前往私塾,木匠的工期收尾在即,他目下得闲,便将?私塾里里外外扫洒了一番,继而又去西街的纸扎铺买了元宝和纸钱,旨在封七这日烧给梁誉。
正当他走出?纸扎铺,两道熟悉的身影自眼前掠过,楚常欢定睛瞧了瞧,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两人?,顿足半晌,仍无头绪,索性不再思索,径自返回家?中。
十?月初七,晚晚周岁诞辰。
楚锦然一早便将?抓周用物摆了出?来,姜芜和厨娘忙着准备周岁宴,未得片刻歇息,及至正午,众人?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芜取来一坛窖藏老酒,为楚常欢父子各斟了一杯。
倏然,有人?叩响了门环,姜芜当即放下酒坛道:“我去瞧瞧。”少顷,她去而复返,“老爷、公子,有贵客来了。”
“贵客?”楚常欢和父亲对?视一眼,俱是惶惑不解。
眉州虽是他们的故乡,可多年未归,亲朋早已疏远,哪来的贵客登门?
须臾,楚常欢放下杯箸,起身行至屋外,甫一抬头,就见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候着一名头束玉冠、身着绛紫圆领襕袍的男子。
男子眉眼温润,笑时极为俊雅。
不等楚常欢出?声,他便已开口:“欢欢,好久不见。”
时隔数日?, 楚常欢没料到会在眉州见到顾明鹤。
他一如从前那般朗月清风,温润如玉,这般瞧去, 倒真是一副君子的模样。
怔然间, 楚常欢想起那日?在纸扎铺外见到的两个男子,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嘉义?侯府的下人,难怪瞧着眼?熟。
顾明鹤手?里提着礼盒,站在门槛外问道:“我能否进来?”
来者是客,楚常欢没有拒绝,待他进入院里方开口道:“你是京官,怎会在眉州?”
顾明鹤道:“你走之后, 我便向陛下辞官了,天涯海角皆任我去。”
楚常欢愣了一瞬, 很快便将情绪敛尽:“外面天寒,进屋坐罢。”
两人先后步入堂内, 楚锦然见到顾明鹤时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由询问他是因何而来,顾明鹤解释道:“去年平夏城一战之后,我就无心入朝为仕了, 听闻眉州物?产丰富, 人杰地灵, 于是来此做点生意。”
楚锦然道:“莫非住在隔壁的那位商老爷就是你?”
“小本生意,哪是什么商老爷, 让爹见笑了。”顾明鹤眉眼?微弯,续道,“得知您和欢欢住在隔壁, 整好今天又?是孩子的周岁诞辰,我便备了些薄礼前来探望。”
若说这是巧合,楚常欢自然不信的,或许从离京那日?起就该想到了,顾明鹤不是梁誉,绝不会轻言放手?。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顾明鹤来眉州这么久了,竟能忍住一直不露面。
思忖间,姜芜已取来一副碗筷,一并?斟了杯酒:“顾郎君请慢用。”
楚常欢虽然交代过周岁宴从简,但姜芜和厨娘还是费尽心思备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因着天寒,桌上置放了一只泥炉,炉上架着铁锅,锅中是浓白醇香的骨头汤,经炭火烧沸后将鲜切的肉片放入其?中,涮熟了蘸一蘸酱料即可食用。
吃过午饭,轮到晚晚抓周了,他从琳琅满目的宝物?中挑了一柄做工精湛的剑,爱不释手?地握在手?里,楚锦然笑道:“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位行侠仗义?的剑客。”
顾明鹤也道:“日?后我可以传授晚晚剑法。”
言下之意,他会长居眉州。
楚常欢没有他的接话,对众人道:“晚晚该午睡了,我先带他回房歇息。”
楚锦然道:“去罢,我与?明鹤说会儿话。”
眨眼?便是十月中旬,天气愈发?严寒,如今私塾装置妥善,楚常欢着手?招收学子。
眉州已有一家官学,但门内学生多为权贵子弟,楚常欢所设私塾并?无限令,家贫者亦可入学。
到了月底,私塾正式开课,学生们每日?晨间来此,正午下学后还能归家帮衬父母做些活计。
楚常欢每日?忙着授课,顾明鹤亦未闲着,他在东街开了一家米铺,连日?来辗转奔波于眉州辖下的乡县,先后收购了数百石的稻米,偶尔也货物?短缺时,还会前往蜀州、汉洲等?地运粮。
楚常欢原以为顾明鹤仍会向从前那样对他纠缠不休,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虽做了邻居,顾明鹤却鲜少登门,只掐着点在他巫药复发?时出现?,与?他行几回房事,纾解药瘾。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逾矩。
今天乃冬月十五,时逢私塾朔望日?休沐,眉州也恰好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楚常欢闲来无事,陪父亲下了几局棋,姜芜便围在暖炉旁烤栗子,熟透后尽数剥给晚晚了。
楚常欢吩咐道:“栗子积食,少给他吃。”
姜芜笑了笑:“最后一颗,吃完就没有了。”
晚晚能听懂她?的话,登时不满:“给!给!”
姜芜严肃道:“你爹爹有令,不能再吃了。”
晚晚转头爬向楚常欢,抱着他的腿站了起来,委屈道:“爹爹,给~”
楚常欢落下一子,缓声道:“乖乖听话,让姜芜姑姑给你蒸甜糕吃。”
晚晚紧皱眉头,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旋即转身,朝姜芜奔去。
父子两人正专心对弈,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紧凝着孩子,眼?里俱是错愕,就连姜芜也愣了片刻。
——方才还在屋内爬来爬去的孩子,竟毫无征兆地迈步行走了!
因是初次走路,晚晚无法把控行速,短短几尺之遥,他几乎是小跑过去的,“扑通”一下扎进了姜芜的怀里。
楚常欢难忍欣喜,试图让他再走一回,因而张开双臂道:“晚晚,快到爹爹这里来!”
稚子似乎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起了惧意,用力地摇了摇头。
楚锦然也轻言哄道:“乖孙儿,让祖父抱一抱。”
晚晚仍不为所动,索性缩进姜芜怀里。
楚常欢立刻取来一袋梅肉圈儿,不及他开口诱哄,晚晚便似闻到了味儿,从姜芜怀里挣脱,展开双臂,本能地朝爹爹走去,嘴角的涎水直往外淌。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唯恐他跌倒摔伤,待他靠近,便迫不及待一把抱住,激动道:“我的好孩子。”
晚晚开口索要:“给。”
楚常欢捻出两只梅肉圈儿递给他,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好好,给你。”
姜芜欣喜道:“凤哥儿竟能走路了!老爷说得没错,让他多爬,走起路来果真稳当!”
楚锦然不由打趣:“你以后成婚生子了,可莫要强迫孩子及早走路,一切顺意而为。”
姜芜赧然:“奴婢没想过嫁人,伺候您和公子就足矣。”
楚常欢道:“别说傻话。”
姜芜顿觉无地自容,胡乱往炉中加了一瓢木炭,支吾道:“奴婢……奴婢去烧一壶热水!”
灰溜溜跑出去后,竟许久没再回屋。
傍晚,顾明鹤命脚夫搬来一袋面和两袋米,楚常欢立刻取了一贯钱递与?他,顾明鹤无奈道:“非要如此见外吗?”
楚常欢道:“你是做生意的,有买有卖,何来见外一说?更何况开业时已白白送了我们两袋米,怎能再让你空手?而回?”
顾明鹤道:“我不收你钱,你留我吃顿便饭、饮盅热酒如何?”
楚常欢强势地把钱塞进他手?里,道:“一码归一码,饭可以吃,但钱也得收下。”
顾明鹤拗不过,只好暂且收了钱,旋即与?他一道进到堂屋内,围炉聚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