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一宿,楚锦然?几乎整夜未合眼,晚晚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嗓音已然?嘶哑,无?论他如何安抚都不见效。
楚常欢把?孩子抱在怀中轻言细语地哄,可?晚晚仍躁得慌,直至哭累了方沉睡过去。
姜芜取来一床包被,道?:“王妃,您和?老爷先回马车内歇息,把?世子交给奴婢照顾罢。”
楚锦然?拍了拍他的肩:“给她吧。”
楚常欢没有应声,静默半晌后将晚晚递与她。
正这时,系在孩子脖间的玉坠滑落下来,楚常欢愣了愣,瞬即拾起。
这枚玉坠的绳索不知在何时断开了,当年修补过的裂纹竟又有了龟裂的迹象,楚常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慌乱与恐惧在这一刻爬满心头。
顾明鹤道?:“兴许是路途颠簸,将这玉弄碎了也犹未可?知。”
楚常欢自然?是不信的,这枚玉坠顾明鹤也佩戴了好几年,屡次随他出入沙场,都未见任何磨损的迹象,偏偏在今晚无?故裂开。
楚锦然?也道?:“明鹤说得没错,这玉本就残缺不全,即使工匠手艺再好,也难恢复其原貌。残玉复碎,不足为奇,你莫要多疑。”
顾明鹤接道?:“听话,回马车歇息罢,咱们继续赶路。待请来援军,他就不会有事?了。”
楚常欢木讷地点了点头,抬眸时发现顾明鹤面色苍白如纸,心头一凛,担忧道?:“明鹤,你受伤了?”
顾明鹤微笑道:“没有。”
野利良祺那一箭伤了他的肺腑,似今夜这般奔波,于他的内伤终究是不利的。
楚锦然?劝道?:“明鹤,你去陪他,到了凤翔府再仔细休整一番。”
顾明鹤望着楚常欢,见他没有拒绝,便点头应道?:“好。”
天光渐明,姜芜把?马车誊出来,让楚常欢与顾明鹤带着孩子回车内歇息,她则坐在车辕,和?车夫一道?驾着马车向东而行。
车马至熙州时,顾明鹤借官府的信使向皇城汴京送去了一封急信,一并向驻军凤翔府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郭翼投了份援书,盼其能加急驰援兰州。
自熙州辗转来到秦州,又耗费了两日之久,盛夏时节的西北日光颇为强烈,白昼行车实为煎熬,抵达秦州后,楚常欢毫无?征兆地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高热,没日没夜昏迷,瞧了好几个大夫,灌了几贴药都不见效。
后来一位老郎中为他把?了脉,言其乃忧思过度,又加之中了暑,故而才会如此。
送走郎中,顾明鹤立刻托人从?秦州衙署要了一盆冰替楚常欢降暑,旋即盛一碗熬好的药汁,舀一勺含在嘴里,继而掰开他的唇,轻轻渡入他的口?中,反复数次方将一碗药喂尽。
顾明鹤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药碗,不禁叹息了几声,低语道?:“欢欢,你快些醒来罢,莫让我担心。”
语声未落,竟见昏迷之人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忙伸手揩了去,忧声道?:“娘子,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
也不知楚常欢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唤,不过瞬息便已醒来,浸满眼泪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靖岩……”
顾明鹤心口?一紧,却没纠正他的称呼,反而紧握他的手,应道?:“欢欢。”
这声称呼令楚常欢清醒过来,眼角的泪却溢得更汹涌了。
他挣扎着起身,一头扎进顾明鹤怀里,泣不成声地道?:“明鹤,我梦见他了……我又梦见他了……他拖着残肢断臂朝我走来,血糊了一身,无?一处皮肉是完好的……”
顾明鹤怔在当下,良久才搂住他,轻抚他的脊背,宽慰道?:“老人常说梦是反的,梁誉定会平安无?事?。”
楚常欢不止一次做如此血腥的梦,此前他都未放在心上,偏偏如今的兰州危在旦夕,教他如何不担忧梁誉的生死??
微顿半晌,他问道?:“郭大人出兵了吗?”
顾明鹤点了点头:“秦凤路的十八万兵马已拨了五成前往兰州,待圣上收到急信后,亦会派兵增援。”
楚常欢道?:“可?我总是心神难宁,天都王手里有成千上万的火药……”
“纵他有火药千万,也会有用尽之时,别去想那么?多。”顾明鹤揉着他的肩,温声道?,“你现下身子虚弱,需要放宽心静养,晚晚还小,他离不开你。”
听他提及孩子,楚常欢蓦地回忆起那晚临别时梁誉说的话,不禁从?他怀里起身相问:“靖岩对你说过什么?,你又向他许了什么?承诺?”
顾明鹤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楚常欢目光怔怔,眼泪夺眶而出:“晚晚是他的孩子,他……他为何要你来照顾?”
顾明鹤心底亦不是滋味,强颜欢笑道?:“许是我曾经做过对不起孩子的事?,令他不安心。”
楚常欢闭口?不言,一想到那个刚断了奶的孩子,便十分顾及自己的身子:“明鹤,我饿了,我想吃饭。”
顾明鹤笑道?:“姜芜早已熬好了粥,只等你醒来就可?食用。”说罢快步离去,不多时便呈了一碗热腾腾的薏米粥回到床前,耐心地喂他吃尽。
因楚常欢此番生病在秦州耽搁了几日,行至凤翔府时便未作歇息,一路向东而去,途经京兆府时整好遇见了增援的邺军,领兵的统帅为西南宁远军节度使宣庆辉,副将乃签书枢密院事?寇樾。
众人并未寒暄,匆忙打了个照面便分道?相行。离开兰州已有数日,楚常欢体内的同?心草复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日渐呆楞,毫无?生气可?言,待他想起要叮嘱寇樾几句,让其劝梁誉莫要冲动行事?时,大军早已行远。
如此当口?,顾明鹤亦未主动提及为他纾解,直到后来楚常欢缠着他向他索求时,方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宿。
第九十四?章
七月上旬,一行人平安回到汴京,庆元帝赵宏早已命人修缮了嘉义侯府,顾明鹤官复原职,理当入住其内。
河西一战,众人皆知嘉义侯尚在人间,是以?他回京后并无?一人为此感到惊讶,反倒是那位曾被圣上赐鸩酒死?在天牢里的楚少?君现身更令人诧异。
最要紧的是,他还带回了一个孩子,那稚儿虽未满一岁,却能清晰地喊出“爹爹”,模样自是不必多说,酷肖楚常欢。
兴许是昔年崇宁帝产子在先,世人对于男人生子一事?已不再震撼,大伙儿权当晚晚是顾明鹤之子,侯府的家仆们亦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小侯爷”。
回京的第二?日,沈太后召见了楚常欢,他知道?太后最想见的人是晚晚,遂携幼子入宫。
中原的盛夏极为燥热,延福宫四?角均设有冰盆,甫一入内,凉爽之气扑面而来,足以?驱散炎炎暑气。
太后见人到来,命宫婢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楚常欢拱手揖礼道?:“微臣见过太后,太后万安。”
太后抱着孩子,笑盈盈地道?:“不必拘礼。”话毕,立刻有内侍官近前,替他看座点茶。
晚晚瞪着黑晶石般的眼睛打量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半晌后抬手去扯她鬓边的珠花,楚常欢见状骇了一跳,忙出声制止:“晚晚不可?!”
太后笑容愈盛,柔声道?:“稚子无?罪。”语声方落,又看向晚晚,目光凝在那双浓眉大眼上,良久方开口?,“这孩子是梁王的?”
楚常欢应道?:“是。”
太后笑道?:“你在河西的那些事?哀家俱有耳闻,没想到从?前纵享玩乐的楚大公子,如今也能手刃奸佞、为戍边将士谋福祉了。”
楚常欢垂眸:“太后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太后又道?:“你此番以?楚少?君的身份回京,是否意味着与梁王一刀两断?”
楚常欢心口?蓦然?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后瞧着他犯难的模样,继续说道?,“靖岩虽唤哀家一声‘表姑’,但哀家一直将他视为亲子。当日侯府被查抄后,他屡次向哀家求情,求哀家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一命。
“后来你父亲与他在朝中起了争执,并因此被贬流放,此亦为他的主意。”
见楚常欢神色诧异,犹带不解,太后接道?,“你父亲乃御史台谏臣,入京十余年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一旦顾家失势,令尊便成了众矢之的,将他流放,不失为上上之策。”
闻及此言,楚常欢只觉有一口?气吊在心口?,令他难以?呼吸——
那时,汴京城内流言纷起,道?是顾明鹤之死?与梁王脱不了干系,梁王其人,心狠手辣,权势滔天,他不会放任嘉义侯的遗孀苟活于世,更不会让御史中丞楚锦然?善始善终。
殊不知,他才是最希望楚常欢父子能平安活下来的那个人。
霎时间,殿中莫名?静谧,内侍官和?宫婢们俱都屏息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呼一口?。
楚常欢与梁誉并无?媒妁之约,梁誉也答应了放他离开,可?楚常欢非常清楚,太后这般苦口?婆心,已是在委婉劝他二?人重?修旧好,倘若自己再说出些不知好歹的话,恐将难以?收场。
即使圣上答应过许他自由,然?而在太后面前,圣上的金口?玉言也不一定有用。
忖度片刻,楚常欢道?:“王爷对微臣情深意重?,微臣不敢忘怀。”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一名?内侍官于帘外道?:“启禀太后,陛下来延福宫了。”
太后抱着孩子,没再多言。
未几,一袭赭色圆领襕衫的赵宏大步迈入内殿,对太后拱手道?:“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笑道?:“坐吧。”
楚常欢早在赵宏进殿之时就已起身,待他落座,方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赵宏抬手道?:“免礼。”他看向晚晚,目光骤然?变得温和?,“上次在兰州与小世子匆匆见了一面,也未备得礼品,朕回京后特地命人给他打了一副长?生锁和?如意佩,今日相赠,祈愿世子平安康健,如意吉祥。”
话音落,一名?内侍官手捧两只锦盒走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与楚常
而锁和?佩的末端则各坠了一枚青色穗子,其上嵌有象牙珠,千金难易。
楚常欢端着锦盒,躬身道?:“陛下如此厚礼,臣与犬子受之有愧。”
他曾以?为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思深沉、擅谋权术、轻信奸佞,甚至怀疑皇帝对手握重?兵的嘉义侯和?梁王起了杀心,直到兰州一战方明白过来,小皇帝并不糊涂。
这份厚礼,他的确受之有愧。
赵宏含笑道?:“朕与梁王是表亲兄弟,晚晚便是朕的侄儿,叔伯送侄儿礼物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受之有愧一说。”一语毕,又道?,“你诛杀杜怀仁、揭露河西叛臣刘守桁功不可?没,朕原想晋你官爵,可?你又要自由,朕便将虚名?化作实物,赐你万金如何?”
楚常欢大为震撼,忙推拒道?:“陛下美意,臣心领之。万两黄金,实难消受。”
太后疑惑道?:“什么?自由?”
赵宏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儿臣日后慢慢说与母后听——时候不早了,先传膳罢,留常欢和?晚晚在此陪您吃顿便饭。”
用过午膳,楚常欢带着熟睡的孩子向沈太后和?圣上辞别,返回了嘉义侯府。
夏日炎炎,热风徐徐,行经兴庆坊时,一座峥嵘轩巍的府邸透过车帘缝隙撞进楚常欢的眼底,正门匾额上的“梁王府”三个镀金大字尤为醒目。
他下意识掀开帘幔往那处瞧了一眼,可?马车却没有停下来,径自往前驶去。
回到府上,顾明鹤从?他手里接过沉睡的孩子,转而交给姜芜,并问道?:“太后召你所谓何事??怎的去了这么?久?她可?有为难你?”
楚常欢道?:“太后只想见一见晚晚,并没有为难我,顺道?留我用了饭——对了,陛下念你有旧伤,特意赠了些滋补的药材交给我带回来,我已让人取下,放入库房了。”
顾明鹤没有接话,牵着他的手往后院走去。
侯府翻新之后与从?前并无?两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照着原来的模样修葺的。
然?而物是人非,楚常欢重?新踏入此间,却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快乐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寝室,在月洞窗旁坐定,望向窗外苍翠的芭蕉,眼神格外落寞。
顾明鹤瞧出了他的异样,也深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遂在他旁侧落座,软语温言道?:“又在想他了?”
楚常欢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顾明鹤笑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楚常欢道?:“我想去兰州。”
顾明鹤神色微变,却仍在柔声劝说:“你不会舞刀弄棒,去了又能如何?梁誉送你离开,便是为了安心应战,有你在,他反而无?法全力以?赴——欢欢,你该相信他,相信他能大获全胜,领兵凯旋。”
楚常欢绞紧手指,睫羽轻颤:“可?是……”
自打离开兰州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夜里总被噩梦折磨,醒来时仿佛还能闻到血的味道?。
顾明鹤握住他战栗的手,说道?:“别多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罢。你从?前爱吃云生结海楼的佳酿,如今荷花酒正当季,咱们去吃几壶,不醉不归如何?”
楚常欢道?:“我不想去。”
顾明鹤低声央求:“我想去,你陪陪我可?好?”
楚常欢抬眼,戳了戳他的心口?:“你这里还有伤呢,不宜吃酒。”
顾明鹤揶揄道?:“本以?为你整颗心都放在梁誉那里了,原来还记得我身上有伤。”
楚常欢不想同?他争辩,抽回手,起身道?:“我去瞧瞧孩子。”
还未迈开步子,忽觉有一条手臂勾住了他的腰,不过瞬息,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去,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顾明鹤的怀里。
“明鹤,你放……唔……”
顾明鹤探出舌尖,舔上他的耳珠,狎昵道?:“晚晚在睡觉,别去打扰他。”
楚常欢经不住这样的撩.拨。
他们做了两年夫妻,顾明鹤知道?如何勾起他的欲念。
顷刻间,楚常欢骨软成泥,无?力地靠在顾明鹤怀中,嘴里断断续续渗出些吟音,已然?动了情。
顾明鹤解掉他的腰封,挑开衣襟,熟练地把?.玩他身上的每一处,直教楚常欢畅快不已。
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草一席皆是他们欢愉的温柔乡,楚常欢被抱上桌时,恍惚间竟似回到了从?前,他乖顺地搂着顾明鹤,听见男人在他耳旁喘息,心内莫名?满足。
“常欢……”
情到浓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猝然?响起,楚常欢睁开湿漉漉的眼,立时清醒。
柔软的身子在这一刻变得僵硬,他环顾屋内,似在寻找那人的身影。
顾明鹤察觉到他的异常,顿时停了下来,捧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楚常欢抿唇不语,身子仍在颤抖。
观他此样,顾明鹤大概明白了其中原由,妒意辄起,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沉吟片刻后方才继续。
眨眼便是八月,天气转凉,桂树也陆陆续续开了花。
晚晚近来学会了爬行,猴儿般乱窜不休。
为免弄脏他的衣衫和?掌心,侯府的仆从?每日都要将屋里屋外的地砖擦得锃光瓦亮,不留半点污垢。
晨间,楚常欢给晚晚喂饱了饭,将碗勺放在桌案上,再回头时,孩子竟没了踪影。他赶忙追出去,便见晚晚手脚并用地在廊下爬行,瞧这势头,大概是想去找他的祖父。
楚常欢无?奈一笑,缓缓跟随其身后,与孩子同?行。
未几,姜芜端了盆冷水走将过来,楚常欢叫住她,低声问道?:“今日有消息了么??”
姜芜摇头道?:“还是没有。”
楚常欢垂眸,沉吟下来。
姜芜道?:“王妃别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凯旋。”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兰州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回来。
楚常欢兀自发愣,待回过神来,晚晚已爬出游廊了,他快步追了上去,嘴里唤道?:“晚晚,你慢些,等爹爹一起!”
姜芜的眼眶蓦然?泛红,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几日后,汴京迎来了一场绵绵秋雨,桂花香被雨水浸润,气息愈加浓烈。
仲秋将至,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售卖小饼月团的商贩,石榴、梨、枣儿等祭月之供果亦是琳琅满目。
太后今年早早就派人往嘉义侯府送来了几盒新鲜的宫饼,楚常欢收了礼,转而带上自己做的月团和?新酿的桂花酒入宫,赠与圣上和?太后。
出宫时,他折去仁义坊的满香斋给晚晚买了些果脯果干,正待结账,忽闻街市上人声躁动,满香斋的顾客听见动静后纷纷跑了出去——
“是河西的将士们回来了!”
“寇大人头一回出征,竟能全胜而归。”
“寇相之子,绝非浪得虚名?。”
“大夏第一勇士野利良褀这一战输得格外惨烈,夏帝李元褚不得不向我朝纳贡称臣,真是大快人心!”
“河西终于太平了!”
“听说有位大将死?了,不知他的尸身是否会运回京中。”
“谁死?了?”
“好像是……梁王殿下。”
“梁王”、“尸身”、“死了”。
这几个字宛如晴天霹雳迸入楚常欢的耳内, 他提着?果脯奔出满香斋,将掌柜一迭声的“客观您还未付钱”的呼声抛诸脑后。
仁义坊离御街有半柱香的路程,楚常欢冲进人群, 只用盏茶时间便赶到了御街, 周遭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纷纷眺望凯旋的大军。
军队为首之?人乃西南宁远军节度使宣庆辉,亦是此番驰援兰州的主?帅,他身后跟着?三名副将,其中两人乃梁誉麾下,另一人则是寇樾。
夏军战败,李元褚已向大邺称臣,梁誉身为河西元帅, 岂有不归之?理?
偏偏这浩浩荡荡的大军里,独不见他的身影。
楚常欢心急如焚, 倏地冲出人群,拦在宣庆辉的马头前?:“宣大人, 梁王殿下人在何?处?为什么没有随你们一道回京?”
宣庆辉常年驻守西南,并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楚少君,口里淡淡道:“王爷回来?了。”
楚常欢一怔,目光凝向他身后, 问道:“他在哪儿?”
素来?玩世不恭、没个正型的寇樾竟满面悲戚, 那句“嫂嫂”梗在喉间, 难以发?声。
不等宣庆辉出声,大军已分开出了一条道, 两骑骏马载着?一辆敞篷车辘辘驶来?,车内驮的俨然是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椁。
明明是烈日?当空,楚常欢却?觉浑身发?凉。
宣庆辉道:“这里面便是梁王的英灵。”
楚常欢脑内嗡鸣不休, 身子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满袋果脯自他手中滑落,零零散散滚了一地。
梁王的……英灵?
恍惚间,楚常欢只觉得呼吸凝在了胸腔内,久久吐不出一口气。
宣庆辉无视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道:“烦请这位相?公让一让,本官还得向圣上复命。”
楚常欢巍然不动,双耳犹如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不相?信梁誉就这么死了,正要冲过?去?掀开棺盖一看究竟,忽觉手臂一紧,有人将他拽出御街,没入人群之?中了。
宣庆辉领着?大军继续前?行,那口棺材亦随之?被载往宣德门。
“欢欢,你在做什么?”顾明鹤拉着?他的臂膀,担忧道。
楚常欢神色空茫,讷讷地说着?话:“宣大人说,那口棺材里装的是……装的是靖岩。”
顾明鹤无声凝望着?他,良久才开口:“我们回家?吧。”
楚常欢失魂落魄地被带回了侯府,直到看见晚晚从游廊另一端爬过?来?,方渐渐回神。
晚晚手脚并用地爬向他,抱住他的腿撒娇:“爹爹~”
楚常欢俯身抱紧孩子,看着?稚儿笑盈盈的面庞,心如刀绞般疼痛:“怎么可能……靖岩苦守兰州这么久,援兵也到了,为何?……为何?……”
顾明鹤缓缓蹲下,宽慰道:“梁誉身先士卒,死得其所。”
“身先士卒?”楚常欢愣愣地望着?他,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顾明鹤沉吟不语。
楚常欢抬头,瞥见父亲和姜芜正站在廊尾,面容哀伤,亦在抹泪。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楚常欢笑了一声,睫羽震颤间,又抖落了几滴泪,“可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他一定还活着?。”
顾明鹤道:“人死不能复——”
“他没死!”楚常欢厉声打断他的话,很快便泣不成?声,“为什么你们都要用死亡来?欺骗我,为什么……”
顾明鹤不由得想,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欢欢定然也像此刻这般难过?。
一念辄起,愧意渐生,顾明鹤替他抹净泪水,低语道:“欢欢,对?不起。”
傍晚,寇樾登门拜访,顾明鹤知他有话要对?楚常欢说,便把人带到后院偏厅,转而行至寝室,见楚常欢坐在床头握着?一枚碎玉发?呆,忖度片刻后缓步走近,温声道:“寇樾来?了。”
楚常欢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将玉塞入枕头下:“他在何?处?”
顾明鹤道:“正在偏厅吃茶。”
楚常欢起身赶往偏厅,甫一入内,寇樾就已朝他走来?,撩开袍角,“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楚常欢愣了愣,忙去?扶他的双臂:“寇大人这是作甚?”
寇樾并未起身,反而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嫂嫂,寇樾有罪。”
楚常欢蹙眉:“你何?罪之?有?”
寇樾的瞳底布满了血丝,眼眶格外赤红:“表哥的死,我难辞其咎。”
楚常欢心口一震,许久才出声:“他当真死了?”
寇樾点点头,哑声道:“中元节那日?,野利良褀攻破兰州,欲用硫磺屠城。眼见兰州危在旦夕,表哥决定破釜沉舟,带上我们运来?的火药正面迎敌。可秦凤路经略指挥使郭翼竟临阵脱逃,打算撤兵,宣大人一怒之下将他斩于马前?,军中也因此人心涣散。”
朝廷虽派有援兵,然而夏军人数仍占上风,加之?硫磺和火油柜,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宣庆辉也拿不出万全之?策。
梁誉命斥候探查到了夏军的中枢指挥阵营,当机立断挑选出四千死士,由他和寇樾分别率领两千自两翼包抄突围,宣庆辉等人则死守内城。
野利良褀并不知道奇袭之人乃梁誉,故而未将那几千人马放在眼里,全力火攻兰州城。
梁誉和寇樾率兵在外围与敌军作战,斩杀夏军近千人,野利良祺仍将主?力投至前?线,只留了万余人坚守阵地,并下令各营严防死守,没有将令,不得擅自出兵。
夏军阵地由统军嵬名山崇和妹勒宝贤坐镇,在梁誉攻来?时,嵬名山崇自告奋勇当先迎敌,可他的部下远不及汉人死士,轻易就被梁誉击破了阵势,士卒们丢盔弃甲溃散奔跑,嵬名山崇也在混乱中被梁誉砍下了首级。
因野利良祺有言在先,没有将令不可擅自出兵,纵然嵬名山崇已死,妹勒宝贤也不敢出兵支援。
得知梁王斩杀了嵬名山崇,城内的邺军顿时士气高涨,与几千名死士内外夹击,将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野利良祺勃然大怒,无奈之?下只能撤兵,兰州城因此得以保全。
而这时,梁誉猛然发?现?寇樾和另一拨人马还未回来?,他未做迟疑,当即带人前?去?接应,寇樾已直捣夏军仓库,将所藏之?硫磺及火油柜悉皆焚毁。
正当众人准备撤离时,却?被天都王野利良祺麾下的精锐“铁鹞子”重重包围了!“铁鹞子”乃大夏的重甲骑兵,足以与梁誉的死士军团抗衡。
梁誉带领死士奇袭夏军营地,本就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当机立断,下令所有死士护送寇樾突围,寇樾意识到了什么,拉住他的手苦苦哀求:“表哥,嫂嫂和晚晚还在京城等着?你,你别做傻事?!”
梁誉掰开他的指头,微笑道:“阿樾,回京后转告常欢,让他照顾好?自己,替我把晚晚抚养长大。”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嫂嫂会恨我一辈子的!”
“表哥!你回来?!表哥!”
寇樾被死士们强行带走,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梁誉都不为所动。
他眼睁睁看着?梁誉提刀冲进人群,以一己之?力斩杀了数名敌人。
直到硫磺引爆火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夏军大营迸开——
熊熊火光映入寇樾的眼底,将那道毅然决然的身影吞噬殆尽……
“嫂嫂,对?不起,对?不起……”寇樾伏跪在地,泣不成?声。
他的话似一柄利刃直戳楚常欢的心脏,把他绞得鲜血淋漓,呼吸不畅,浑身犹如脱力般摇摇欲坠。
顾明鹤忙搂住他,焦急地唤了一声“欢欢”。
楚常欢木然道:“如此说来?,王爷他尸骨无存?”
寇樾和顾明鹤俱都未接话,各自沉默着?。
楚常欢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用力吸进几口气才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对?寇樾道:“你起来?罢。此事?不怨你,王爷舍身为民,即便没有你,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寇樾愧疚难耐:“嫂嫂……”
楚常欢双目空茫,全然没了半点生气。
良久,他微微合眼,淡声道:“我乏了,寇大人请回罢。”
他既下了逐客令,寇樾自是不便久留,于是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而后离开了嘉义侯府。
楚常欢兀自回到寝室,梳洗后果真躺回床上了,顾明鹤凝视着?他清瘦的身影,踟蹰半晌,近前?道:“你若想祭拜,随时可去?,我不会阻止的。”
楚常欢没有应声,呆呆地望向帐顶,满眼皆是死气。
顾明鹤本以为他要哭得肝肠寸断,却?没想到会如此冷静,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可又不便多言,于是坐在床沿静静地陪着?他,直到夜色渐浓,方脱衣上榻,拥着?他入眠。
翌日?辰时,顾明鹤下了朝匆匆回府,来?到寝室内殿时竟发?现?惯爱赖床的人不在房中,他放下官帽跑出屋外,正逢姜芜踏进院内,遂叫住她,急忙问道:“欢欢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