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誉还未离开,闻讯色变,肃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名先锋迅速下马,对他拱手道:“天都王帅兵自西包抄迂回,眼下正率兵强渡黄河,八艘火船来势汹汹,护城军难以抵御,伤亡惨重!”
此言一出,进?出城门的百姓面露骇色,纷纷折回城内——
“夏军不是早已战败而逃吗,怎的又打回来了?”
“八艘火船,这可如何抵挡?!”
“还没过上两天太平日子,眨眼又战火纷飞,苦啊!”
楚常欢叫停车夫下了马车,梁誉见状,迅速朝赶了过来:“西面有强敌,我另派人马护送你们离开。”
楚常欢道:“即便王爷派人相送恐怕我也走?不了,若是不慎落入野利良祺手里,他定要?拿我们父子威胁你,届时将?遗患无穷。”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望向顾明鹤,后者有伤在身?,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对抗千军万马。
思忖片刻,梁誉道:“那就从北面离开,虽绕了些,但胜在安全。”
楚常欢摇头道:“眼下不是离开兰州的好时机,我过几?日再走?便是,你先想法子破掉野利良祺的火船攻击,保住兰州城。”
此时离开,只会令梁誉分神,无法全力以赴。
一旦兰州失守,则中原危矣。
他不想成为这场战役的累赘。
顾明鹤似乎也心生动摇,打消了回京的念头,对梁誉道:“你还不下令将?千角滩的兵调回来守城?”
梁誉冷声道:“不用你来教。”
河西数万驻军皆在十里之外的千角滩,将?若无令,兵不敢妄动。而黄河离兰州城仅有两三里之遥,此刻调兵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但目下情况危急,梁誉不得不赶往千角洲调兵遣将?。
因夏军突袭,祖孙三人被?迫留在了兰州城,四座城门重新落钥封锁,百姓及商旅暂不得出入。
梁誉调回六万兵马迎敌,岂料夏军竟以桐油和硫磺做引子,持续火攻,不出一日便将?邺军逼得节节败退,只得回城防守。
眼见送回城内的伤兵愈来愈多?,谣言也如火势般迅速蔓开——
譬如天都王运了满满一船的硫磺和桐油过河,势要?将?兰州城焚烧殆尽;
譬如梁王曾于阵前斩杀了天都王之子,此番野利良祺举兵来犯,是为报杀子之仇;
又譬如引入城内的活水早被?夏军投了毒,饮者九病一死,以至于百姓们惶恐不安,无人敢食用缸中之水。
这天傍晚,楚常欢来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倒入几?只碗里,用煮沸、投放米粒及草木灰等法子测验了活水,均未查出异样。
他随后便将?此事告知?于康谦,康谦闻言,即刻命令衙署的差役前往城中各家各户取水测验,毫无疑问,引入城内的活水并无毒性,皆可食用。
乱世之中最?忌谣言,倘若百姓自先恐慌,则民心溃散,于作战极为不利。
是故康谦火急火燎地?颁布了告示,旨在详叙饮水无毒,用以安抚民心。
从府衙回来天已黑尽,楚常欢形色憔悴,身?心俱疲,途经东苑时瞧见客房内灯火通明,他愣怔了片刻,疾步走?将?过去,推门时不禁唤道:“明鹤,你回……”
话犹未落,见是一名侍婢在除尘扫洒,便止了声,退至屋外。
回到寝室梳洗后,楚常欢便陪着晚晚一同熟睡了,四更时为梦魇所困,惊醒了耳房里的姜芜,姜芜掌灯而来,担忧道:“王妃,您又做噩梦了?”
楚常欢冷汗如瀑,喘息不止,视线凝向窗外,问道:“几?时了?”
“四更的梆子刚敲响,还早着呢。”姜芜替他揩掉汗水,道,“奴婢去烧水,给您洗一洗。”
“不必了。”楚常欢叫住她,又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
姜芜知?道他问的什么,如实回答道:“王爷今天依然?没有回府。听梁安说,入夜时夏军企图在火箭的攻势下攀梯登城,幸有王爷坚守,方令敌人撤退,然?而将?士们却死伤惨重……”
楚常欢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火油和硫磺?”
“攻了这些天,奴婢估摸着远不止一船的量。李大人也尝试过摧毁夏军的硫磺和火油,可夏军早有防备,未能得手。”姜芜咬牙道,“梁安还说,王爷派了好几?波先锋自北、东、南三门出发?请援,但都被?夏军射杀了。”
无法送出援书,兰州城里的邺军便与困兽无异,长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见楚常欢面色煞白,姜芜不禁嘟哝:“王妃那日就不该回来……”
楚常欢喃喃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姜芜皱紧眉头,颇为不解:“这是何意?”
楚常欢轻笑了一声:“天意。”
第92章
兰州城四面楚歌, 梁誉坚守多日,未敢有任何懈怠,纵然夏军没日没夜地攻城, 也难以踏破防线, 踏入城池。
然时耗一久,粮草自当用尽,比之民心溃散,他更害怕的?是军心动摇。
这天梁誉乍然回府,整个人疲态尽显,面上?青髯胡茬浮现,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楚常欢见之如此,心下一凛, 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了上?去:“王爷,你……”
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忽而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嘶哑着嗓音唤道:“常欢。”
楚常欢被他的?声音骇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我、我去给你斟茶。”
梁誉本想?叫住他, 可指尖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转瞬便已滑走。
未几,楚常欢捧一杯温茶递与他,梁誉接过, 却未饮下。楚常欢见他目光晦暗, 瞳底布满了血丝, 不禁心生怜悯:“外头?情况如何了?”
梁誉道:“粮草将尽,不管我尝试何种法子, 都无法送出援书,至于还能撑多久,但凭天意罢。”
楚常欢双眉轻轻一皱:“野利良褀这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城内?”
“困死?你把他想?得太?仁慈了。”梁誉道, “如今兵卒出不去,百姓亦逃不掉,一旦邺军战败,野利良褀必将挥军入城,大开?杀戒。”
闻及此言,楚常欢顿觉毛骨悚然,颤声道:“他要……屠城?”
梁誉疲惫地闭了闭眼:“我杀他一子,他便以数千名无辜的?兰州百姓做陪葬。”
楚常欢忽地想?起了那些谣言,忙对?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即便野利玄不死,天都王也不会轻易罢休。自太?-祖皇帝以来?,本朝与大夏的?交锋就未停止过,河西?之苦已有百年,纵然领兵的?人不是你,这场战役也无从避免。”
微顿须臾,他握住梁誉的?手,温声道,“靖岩,你困了,睡一觉罢。”
梁誉身心俱疲,整个人无力地倚在他的?肩头?,央求道:“王妃,你陪陪我。”
楚常欢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连日来?的?防守几乎耗尽了梁誉的?精力,甫一沾上?被褥,他便沉沉入眠了,待他熟睡后,楚常欢小心翼翼掰开?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而后起身下了床,蹑手蹑脚行出屋外,唤来?姜芜:“上?回买药的?钱还剩多少?”
姜芜掰着手指估算一番,道:“还有七十三?两?白银。”
“七十三?两?……那也不够啊……”楚常欢喃喃自语,旋即又问,“府上?还有多少余粮?”
姜芜道:“奴婢去问问李叔。”
不多时,姜芜去而复返,对?他道:“李叔说府上?还有六十石米,三?十二石面。”
楚常欢思忖良久方?道:“我去寻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典当,再从市集买些粮食救济守城的?将士。”
姜芜并未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梁誉仍在熟睡,楚常欢将屋内的?珍宝器皿逐一包裹妥善,甚至连压箱底的?几件苏绣裙裳也一并拾掇在内。
少顷,姜芜用巾帕捧着一堆碎银和几张银票折回,放在了桌案上?:“奴婢存了些体几钱,也能换不少粮食。”
楚常欢愣了一瞬,正欲拒绝,却听她又道,“事关兰州存亡,奴婢一个妇道人家,虽上?不了战场,但好?歹也能出份微薄之力,倘若兰州没了,这些钱最终还会被蛮夷洗劫殆尽,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楚常欢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谢谢你。”
姜芜愣了愣,连连摆手:“奴婢怎担得起王妃的?谢意,可别折煞了奴婢!”
楚常欢不与他辩驳,低语道:“王爷还在歇息,莫要惊扰了他,咱们去市集罢。”
主仆二人将财物典当,迅速前往东市的?米行询价。
西?北之地以面食为主,江南水乡的?米粮运输至此耗时耗力,成本格外昂贵,中原售价六百文一石的?精米,河西?则需一贯钱,而今又逢战乱,商人重?利,坐地起价,一石米竟售卖至两?贯钱,面粉相较精米则更为昂贵。
楚常欢接连跑了几家米行,粮食的?价格大差不差,至“陈记米行”时,姜芜忍无可忍,指着掌柜怒骂道:“你们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眼见兰州城就要失守了,你们非但无所作为,反而趁机赚起了国难钱,良心何在?!”
“良心?”掌柜冷笑,“这个世道要是讲良心,哪会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在城中等死?”
楚常欢道:“掌柜若肯低价售我些米面,让守城的?将士们饱腹,定能解决当下之危机。”
掌柜的嗓门儿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掌柜索性清了清嗓,趾高气昂道:“少说些家国大义之言,若不是梁王杀死了小王爷野利玄,天都王又何至于拿兰州城的?百姓做陪葬!咱们被困在这里等死,梁誉乃罪魁祸首,我为何要低价卖你米粮!”
“战场杀敌,天经地义,难道这也是梁王的过错?”楚常欢拧眉,语调骤然变得冷肃,“尔等久居河西?,野利良褀之名声人尽皆知,莫非你以为梁王不取其子性命,他便会放弃南攻的?机会?”
见掌柜不语,楚常欢又道,“我朝与大夏交战已有百年之久,西?北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如今将士们竭力守护兰州,旨在阻止蛮夷攻破河西入主中原!眼下你我皆困于城内,纵想?逃亡也无路可去,一旦出了城门,必将被夏军的铁蹄踏成肉泥,尸骨无存。梁王英勇,相信他定能解决兰州的?困境,护众人平安!”
遽然,人群中有质疑声传来?:“你是梁王身边的?人,自然要替梁王说话,他若有本事,又何至于被人打?成丧家之犬?”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早死晚死都得死,反正兰州城目下的?困境,与梁王脱不了干系!”
“夏军全靠火油攻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烧进城里来?!那些个将军王爷侯爷之流都无法破局,我等平头?老板姓又能如何!只怕弃城而逃之际,他们比兔子跑得还快!”
“甭说什么粮草短缺了,有粮草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打?赢天都王。”
“朝廷援军迟迟不到,咱们兰州只怕早已成了江山弃子!”
这些纷乱的?议论和质疑犹如滔滔江水灌入楚常欢的?耳内,令他失望至极。
——天下将乱,其?人尚利。
尚利,则攘夺之风盛行。
果然啊,民心溃散,天下大乱。
眼见这些人要将怒气撒到楚常欢身上?了,姜芜立马拉住他的?手往人群外走去,可这时,楚常欢竟止了步,挣脱姜芜的?桎梏,咬牙道:“本以为危难当前,兰州上?下能同仇敌忾、共御外敌,起料这四方?城最先困住的?竟是人心!
“河西?的?风沙之下埋葬的?从来?都不是孬种,而是忠骨烈魂。只要城门不破,梁王和嘉义侯便会一直坚守——直到弹尽粮绝。”
说罢,楚常欢从姜芜手里取过钱袋,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凝向米行掌柜,冷声道:“四十五石米,四十五石面,烦请掌柜派人将其?送往驻军府,可莫要缺斤短两?。”
喧嚷的?人群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沉静,楚常欢和姜芜离开?时,众人不自禁地避让开?来?,方?才还对?梁王冷嘲热讽的?那几名百姓,此刻竟露出了羞愧之色。
楚常欢回到府上?时,梁誉已经离开?了,他唤来?驻军府的?管事,令他将府上?的?余粮拨出六成,与米行所购之米面一起交给执掌河西?仓谷事的?葛大人。
兰州粮仓储备的?粮食所剩无几,康知州早已尽数拨发给军营了,在得知今日之事后,他便将自家及衙署的?存粮也分出了几成,一并送了过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陈记米行的?伙计拉来?十车粮食,梁安将此事汇报于楚常欢,楚常欢听闻后愣怔了片刻,道:“九十石米面如何也装不满十车,可是看错了?”
梁安道:“没有看错,属下亲自查验过,的?确是整整十车。”
楚常欢当即行出府邸,却见府门外围满了百姓,每人手里或提着竹篮、或拧着布袋,均盛有粮食,更有甚者抗了几块现宰的?牛羊肉,目光殷切地望向石阶上?的?俊秀男子。
楚常欢心念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正这时,一名肩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在下方?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请郎君见谅。”
说话此人正是陈记米行的?掌柜,他指了指身后这些驼满粮食的?牛车,道,“郎君说得没错,眼下正逢兰州存亡之际,吾等既为兰州的?百姓,焉能在蛮夷入侵时坐视不理?郎君给的?那些钱足够买好?些粮食了,余下的?就当是在下略尽绵力,让将士们少饿几顿肚子。”
“没错!天都王歹毒至极,绝不能让他攻破兰州!”
“俺家缸里的?面所剩无几,俺媳妇儿?让俺舀了两?碗送过来?,好?歹能蒸几个馍。”
“俺家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她没了牙,嚼不动苞米,俺便将这些苞米全部孝敬给军爷。”
“俺也有俺也有!”
“俺也带了些白面!”
瞧着眼前这些争相送粮的?百姓,楚常欢的?双眼蓦地一热,心间也泛出了些许酸意。
他对?梁安道:“速速取麻袋来?。”说罢对?府门前的?百姓们拱手,深深一揖,“楚某代王爷及河西?的?数万将士们谢过各位乡亲父老!”
未几,梁安取来?几只麻袋,百姓们陆续将手中所提之米面分别倒入袋中,渐渐的?,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愈来?愈多,临近天黑时,竟募筹了数十袋大米和白面,加之从驻军府及康大人分拨所得,足够邺军支撑好?几日了。
是夜,粮食陆续运往谷仓,仓谷事葛明将此事报给梁誉,梁誉得知来?龙去脉后,心口猝然泛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
良久,他登上?城楼,在武器库内寻到了顾明鹤。
顾明鹤清点完武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旋即越过他,径自离去。
“我有话对?你说。”梁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顾明鹤顿步,冷声道:“梁王殿下有何指示?”
梁誉道:“常欢今日说服城内的?百姓,为我们筹到了几日的?粮食。”
顾明鹤缓缓回头?,哂笑道:“曾经被你厌恶的?人,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梁誉道:“我此刻找你,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顾明鹤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梁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正色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新仇旧怨,都将在这场战役中化作云烟。”
顾明鹤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昔日在临潢府,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梁誉道,“倘若我今将晚晚交给你,你能否视他如己出?”
顾明鹤眯了眯眼,欲言又止。
梁誉接道:“常欢今天虽募了许多粮食,可我们等不到援军,即便耗尽了百姓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米和面,也难以取胜,长此下去,反而会令百姓失望,以至民心溃散。
“所以……我们不能久困于围城之中,需要有人走出去,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顾明鹤道:“你想?让我出去搬救兵?”
梁誉道:“带着晚晚、常欢、还有他的?父亲一起离开?,我会掩护你们,确保你们周全。”
“你疯了!”顾明鹤厉声道,“你拿什么掩护,命吗?还有——为什么不是你走、不是你带他离开??你想?用愧疚一辈子占据他的?心?!”
“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旧伤未愈,留下来?只会拖累大家,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出去请援。”梁誉道,“常欢体内有同心草,他离不开?你。”
见顾明鹤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梁誉又道,“我把常欢交给你了,莫要负他。”
野利良祺原打?算将邺军困死兰州城,可当他得知兰州城的?百姓自愿捐出粮食救活了数万名士兵,便再也按耐不住,故而重?新发动火箭攻势,并用淬了火油的?催城柱和撞车撞击城门。
好?在兰州四方?城门均钉嵌有铁皮和铜钉,可防火攻及斧劈,门扇中层填充黏土、涂抹泥浆,内侧则悬挂湿毡,无论夏军动用多少硫磺及火油,都无法攻破。
但长此下去终是百害无利,梁誉迫于形势,只能打?开?城门迎战。
可就在危机之时,百余名穿着囚衣的?犯人手持刀斧冲向城门,梁誉顿生警惕之心,立刻拔刀拦住众人的?去路,喝道:“站住!”
为首的?一名囚犯立刻拱手道:“这位军爷,听康大人说天都王就要攻破兰州城了,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人也想?尽一份力守一守。从前我们恶贯满盈,倘若此番能立下功业,也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另一人道:“俺们都明白,今日出了城门便是有去无回了,但俺们这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死囚,与其?被刽子手剁掉脑袋,还不如把血洒在战场上?来?得痛快!”
“咱要是能杀几个敌人,也算对?得起祖宗十八代了!”
知悉他们的?来?意后,梁誉不再阻拦,遂翻身上?马,往城外冲去:“那就有劳列为随我上?阵杀敌了!”
今日天气略有些炎热,晚晚不愿进食,午间时楚常欢便捣了一碗瓜泥哄他吃下,直至傍晚降了温,才喝了半碗肉粥。
待世子饱腹,姜芜遂将他抱走,旋即令人呈来?饭菜,供王妃用膳。
楚常欢也没甚胃口,正打?算吃几片酱牛肉果腹,竟见梁誉迈过垂花石门走将进来?,他立刻放下竹著,起身迎去:“王爷怎么回来?了?”
梁誉摘下盔帽,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先吃饭罢,我饿了。”
楚常欢忙命人添了碗筷,梁誉狼吞虎咽地扒着米饭,哽得眼眶红了也未停止,楚常欢斟一杯温茶递与他,轻轻拍抚他的?背,劝说道:“你慢些吃。”
话毕,又往他碗里夹了几片牛肉。
梁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忽然抬头?看向他:“常欢,你要好?好?吃饭。”
楚常欢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逗笑了:“我每日三?餐都没落下,莫非王爷又觉得我瘦了?”
梁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吟半晌后继续埋头?用膳。
楚常欢没有问他今日战况如何,只默默陪他吃完了这餐饭。
饭毕,梁誉净手洗脸,对?楚常欢道:“常欢,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楚常欢点点头?,随他一道行出了府邸。
梁安早已备好?俊马候在府门外,梁誉翻身上?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搂了上?来?,楚常欢被他揽在怀里,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梁誉并未回答,而是勒紧缰绳,驭马悠悠前行。
河西?的?夜色静谧如斯,本该祥和的?夜晚却因战乱而变得肃寂,纵眼望去,街市上?竟难见夜出的?行人。
两?人一马行走在空旷的?城内,这令楚常欢莫名有些不安,他抓住梁誉的?手,再度问道:“王爷,你究竟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梁誉仍不回答,却在这时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回头?,在他唇上?落了个绵长而又温柔的?吻。
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亲密之事难免引人诟病,楚常欢羞赧地拍打?男人,可他的?抗拒微不足道,反而被梁誉抱得更紧,被吻得意乱神?迷、骨软筋麻。
“靖岩……靖岩……别……唔……”
他的?哀求无济于事,梁誉像是着了魔,愈发忘情地吮.吻他,将那些细碎的?、亲昵的?话语悉数吞咽入腹。
马儿?驮着两?人兀自行进,直至北城门前方?停歇下来?。
楚常欢眼角余光瞥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惊骇之下奋力从男人怀里挣脱,擦了擦被吻得红肿的?嘴唇。
城门下有两?辆马车、数十名佩刀的?暗卫,以及嘉义侯顾明鹤。
而楚锦然和姜芜也早已坐上?了马车,晚晚见爹爹到来?,开?心得直嚷嚷。
楚常欢的?心尖无端疼痛,他怔怔地看了看顾明鹤,又回头?望向梁誉,质问道:“这是何意?”
梁誉勒停了马,将楚常欢抱下马来?,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温声说道:“常欢,我答应你的?事从未食言,今日放你离开?,自此便两?不相欠。你带着晚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孩子听话,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保护你。”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梁誉,你……”
梁誉替他抹泪,却如何也擦不尽,不由?苦笑:“你曾想?方?设法地从我身边逃走,如今我给你自由?,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楚常欢哑声道:“你嫌我是个累赘,所以要赶我走?”
梁誉心如刀割,面上?仍显镇定:“你为兰州百姓和将士们所做的?一切,我梁誉铭记于心,何来?累赘一说?常欢,别多想?了,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也……忘了我。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不,我不走!”楚常欢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哭得梨花带雨,“你说过,等战事结束才肯放我离去,如今兰州城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弃你而去!我认得药草,也可以替伤兵包扎,我……我还有些钱,能买——”
“常欢,”梁誉打?断他撕心裂肺的?话语,柔声道,“我爱你。”
楚常欢一时无话,唯有泪水流之不尽。
梁誉闭了闭眼,强压下喉间的?酸涩。
再睁眼时,面上?只剩决绝之意:“顾明鹤,你还愣着做什么!”
顾明鹤自马背一跃而下,还未触碰到楚常欢,便被他用力推开?了:“我不走!靖岩,我不走!”
梁誉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推向顾明鹤,叮嘱道:“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顾明鹤点了点头?,旋即扣紧楚常欢腰,微一用力便把人抱上?了马,楚常欢挣扎着往下跳,嘴里不断唤着“靖岩”,无奈之下,顾明鹤只能封住他的?穴位,令他短暂地安静下来?。
滚热的?泪一滴滴地淌落在顾明鹤的?手背上?,他瞥了梁誉一眼,而后调转马头?,朝城门口行去。
六月的夜风呼啸扑面, 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
楚常欢被点了穴,唯有一双眼睛可?动,听着身后震天响的杀伐声, 顿觉浑身冰凉。
他欲呼喊, 欲挣扎,却都是徒劳,只闻到一股股刺鼻的血腥气迎风而来,似毒药般灌入他的肺腑之中。
顾明鹤搂着他驭马疾行,时时警惕四?周的动静,若有冷箭射来,他还得分神去抵挡。
“杀呀——别让他们跑了!”
“梁誉也出了城,速去通知王爷派人来此截杀!”
北门外的夏军愈涌愈多, 夜风里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楚常欢眼角被泪水浸湿, 只能模糊地瞧见一片光影。
恍惚间,他脑海里浮过一片片旧日的光景……
纵使楚常欢不愿承认自己与梁誉的夫妻情意, 可?他真真切切爱了对方五年,即便恨比爱浓,也抹不去他曾爱过的事?实。
倘若当初梁誉没有哄骗他喝下那杯酒,没有把?他塞进花轿送入嘉义侯府……或许, 他真的会义无?反顾地扑向梁誉, 与之厮守一生。
「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 也……忘了我。」
「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临别前梁誉的那番话不断回荡在耳畔, 教楚常欢痛彻心扉,泪流不止。
他紧咬着牙关,渐渐尝出了舌尖血的味道?, 身后的厮杀声不知在何时弱下来了,震入心间的,只剩下疾驰的马蹄声。
他们自北门离开,踩着血一路向东而行,直到破晓时马儿体力不支累倒在地,方结束这场亡命的奔逃。
楚常欢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身子僵硬地跌入草地里,顾明鹤连滚带爬地将他搂抱在怀,替他抚净双颊的草屑,担忧道?:“欢欢,你没事?吧?可?有摔到哪里?”
楚常欢目光呆滞,瞳底布满了血丝,面上尤挂着泪。
破晓的灰蓝光线撞进他的双眼,映出一片死?灰之色。
顾明鹤骤然?顿住,忙解开了他的穴道?:“我们已经离开兰州了,不会再有夏军追来,爹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他会死?的……”楚常欢喃喃自语。
顾明鹤皱紧眉头,不待开口?,便见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双肩嘶声哭喊道?:“把?他留在兰州,他会死?的!”
“可?我们若不走,整个兰州都会覆灭,你、晚晚、爹、还有姜芜他们也会死?!”顾明鹤箍住他的手,沉声道?,“兰州城四?面楚歌,梁誉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攻破万马千军。
“欢欢,他送咱们出去,为的是请援,经略安抚使郭翼手里有秦凤路一府十二?州的兵马大权,请他出兵,总能耗上几日,待朝廷援军一到,定能解当下之围。”
许久不曾流泪的人,竟在今夜哭红了眼,顾明鹤怜惜至极,抱紧他,温声安抚:“梁誉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莽撞行事?,你筹的那些粮食够他们鏖战六七日了,只要撑过这几天,转机自来。”
说话间,楚锦然?和?姜芜的马车也追了上来,楚常欢隐隐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忙擦了泪,起身朝马车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