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挠了挠头,赧然道:“姻缘……”
陈小果略一思索,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楚常欢捏了捏顾明鹤的袖角,小声问道:“道长写了什?么?”
顾明鹤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楚常欢不解其意,单听“哀”字便觉不好,于是问道:“道长,我能与思慕之人长相厮守吗?”
陈小果捋髯道:“郎君之姻缘,贫道已解,若再?深言,便是泄露天机,有损福德。”
楚常欢焦急不已,头一回恨自己不识字。懊恼片刻后?,又对顾明鹤道:“明鹤,不如你也问问?”
顾明鹤笑道:“我不信天命。”
陈小果闻言,轻嗤一声:“上一个不信天命的人,最后?跪完了金恩寺的三千佛阶,头都磕烂了。”
顾明鹤并不言语,楚常欢对他的姻缘颇为好奇,便催促道:“写嘛写嘛。”
顾明鹤架不住他撒娇,复又提笔,写了自己的八字。
陈小果瞥了一眼,转而落笔,上书?:他朝若得巫山顾,何?须教人觅断肠。
顾明鹤神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初,他对陈小果拱手道:“感谢道长扶乩,晚辈等先行离去。”
说罢便拉着楚常欢走出道观,楚常欢按耐不住好奇,连连问道:“明鹤,你的姻缘是什?么啊?你看懂了吗?能否说与我听听?”
顾明鹤笑了笑,道:“天赐良缘。”
楚常欢大?喜:“当真?那我的呢?我的卦何?解?”
顾明鹤道:“亦是良缘。”
楚常欢喜不自胜,奋力一跃,扑在他的背上嚷嚷道:“太好了太好了!”
忆及此,楚常欢掀开被褥下了床,掌灯行至桌旁,落座后?提笔沾墨,在纸上书?写道: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从前不识字,自然也不知卦辞是何?意。
如今亲身?经历一番,便也了然。
彼之所求不得,此之所求亦不得。
如今,倒真的只剩半世哀了。
他放下笔毫,重回榻上,熄了灯再?度入眠。
朝廷近年与大?夏频频交战,兵力过度耗损,本该秋季募兵一事,已提至盛夏。
兰州上官应朝廷之需颁发募兵令,但如今驻军兰州府的乃是河东路、河北西?路以及河北东路的三路领将兼枢密使梁誉,他自然不敢僭越,遂派通判邀梁王三赴家宴,共议募兵之事。
楚常欢整日待在府上,对外面的大?事小事都不了解,也无心去了解,除了陪球球玩耍,便是在房中困觉,亦或对着顾明鹤的牌位发呆。
端午在即,天气愈渐炎热,这日正午,楚常欢洗了个澡,转而折去东园耳房,打算替顾明鹤烧几?炷香。
行至后?花园时,正巧与李幼之相遇,李幼之手里端着一盘鲜切的蜜瓜,见了他,快步走进,揖礼道:“王妃。”
楚常欢不愿与他有甚么交集,可目光却凝在盘中的蜜瓜上,忘了挪开。
李幼之笑了笑,将果盘递与他:“这是下官晨间从集市采买所得,脆爽甘甜,王妃可要尝尝?”
未及拒绝,楚常欢的手便不听使唤地拿了一块,蜜瓜肉甘甜多汁,不失为解暑佳品。
见他吃得双腮微鼓,颇具孩子气,李幼之不禁失笑,道:“你若喜欢,都拿去。”
楚常欢摇摇头,道:“李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厢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话毕绕过他,径自前行。
“是去祭拜顾明鹤吗?”李幼之在他身?后?开口,语调云淡风轻。
楚常欢心下一凛,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幼之道:“王妃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告知王爷。”
楚常欢淡漠地道:“你告诉他也无妨。”
李幼之走近,又道:“王妃可是记恨当年我没有向王爷解释你舍命替他寻药一事?”
楚常欢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李大?人无关。”
李幼之还?欲再?言,楚常欢抢过话头道,“李大?人,告辞了。”说罢快步离去,不再?理会。
顾明鹤的灵牌虽已修补,却残留了两道裂纹,楚常欢把它擦得锃亮,一并焚了香烧了纸。
梁誉知道他每天都会来此,即使心中怨妒,也不再?轻易发作。
烧完纸钱,楚常欢便在房中静坐着,不知不觉犯了困,索性趴在桌上睡去。
迷迷糊糊间,似有人把他抱了起?来,楚常欢闻到一股子熟悉的气息,不由?往对方怀里缩去,依恋般贴紧了,呢喃道:“夫君……”
梁誉脚步一顿,意识到这个称谓是自己的可能性不大?,便继续前行,至后?院寝室,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楚常欢夜里觉浅,偏偏白日又睡得极沉,仿佛怎么折腾都不会醒来。
梁誉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呢喃道:“常欢,你要我如何?做才不恨我?”
楚常欢眉心微蹙,梦呓般唤了一声“明鹤”,梁誉闭了闭眼,终是无话。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驻军府上下一早便张罗着过节之事,梁安将艾草及菖蒲悬于后?院门户之上,因五月为恶月,多禁,故而需此两草驱邪祈福,禳灾解厄。
姜芜自后?花园摘了几?株含苞的蜀葵和?栀子花插入瓶中,摆放在月洞窗前的桌案上,转而又赶去厨房,忙着做些节令吃食。
阖府上下俱在忙碌,只有楚常欢恹恹地躺在摇椅里发呆,球球无人可纠缠,便绕着楚常欢“呜呜”地叫,甚至去叼他的袍摆,以此引来注目。
多日不曾行房事,巫药之瘾久积,便让楚常欢变得浑浑噩噩,静坐某处时,宛如一具脱线木偶,毫无生气。
此刻亦如是。
球球呜呜半晌都未能换来他的抚摸,不由?沮丧地趴在地上。少顷,有两人款步行至屋内,球球抬头,见是梁誉,悦然起?身?,可当它看清另一道陌生的身?影时,顿时炸了颈毛,护主般贴在楚常欢脚侧。
梁誉走近,对楚常欢道:“常欢,看看谁来了。”
楚常欢目光空茫,几?息后?逐渐回神,侧眸瞧去,立于梁誉身?旁的,正是他的父亲楚锦然!
“爹!”楚常欢当即起?身?,难掩惊喜,“您怎么来了?”
楚锦然道:“如今兰州各地均在募兵,王爷便以公务为由?召我来此。”言罢,竟有些哽咽,“为父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
楚常欢亦觉酸涩,强颜一笑:“爹,儿?无恙。”
梁誉命人看茶,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做陪,楚大?人,你和?常欢叙一叙罢。”
楚锦然对他拱了拱手,待他走后?,便拉过楚常欢在一旁的八仙桌前坐定,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不是降旨赐你死罪吗,为何?你还?能安然无恙?”
楚常欢言简意赅地道:“是王爷救了我,后?来又以一个哑女的身?份将我纳入王府,方才保全性命。”
楚锦然不由?震愕:“原来他娶的王妃就?是你?”
楚常欢默了默,道:“婚书?上并不是我。”
楚锦然暗自纳闷,昔年常欢对梁王那般死缠烂打,梁王从未给过好脸子,如今为何?不惜冒着欺君之罪救下常欢?还?把他娶回府,给了个王妃的身?份?
当日在京时,为救常欢,他也曾求过梁誉,可梁誉……
楚锦然摇了摇头,拂去那些残念,问道:“常欢,你今后?可有甚么打算?”
楚常欢疑惑道:“孩儿?愚钝,不知父亲所指为何?,还?望父亲明示。”
楚锦然张了张嘴,思忖几?息后?道:“王爷待你可好?”
楚常欢并不言语。
楚锦然道:“明鹤已死,为父如今位卑言轻,你若跟在我身?旁,吃苦不说,难免会惹人注目,若教陛下知道,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就?留在王爷身?旁,他既然能将你从皇城司里救出,定有法子护你一世。”
楚常欢垂眸,眼眶微有些湿润:“可我是明鹤的妻子,我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一错再?错。”
“情势所迫,你也是逼不得已,明鹤会理解的。”楚锦然道,“你不想留在王爷身?边吗?”
楚常欢腹中有一孽种,待九黎巫祝替他打掉胎儿?之后?,他就?会离开梁誉,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但他不想将孩子的事告知父亲,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父子二人又叙谈良久,直到午间传饭,方行往花厅,与梁誉一道用膳。
因此番是借公务之便入了驻军府,楚锦然不得在此久留,饭毕,他便请辞离去了。
楚常欢心内不舍,却又无法言明,只能含泪目送父亲离开。
楚锦然解下腰间的佩囊赠与他:“今日是端午,此药囊可驱邪避灾,你且留着。”说罢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阿欢,照顾好自己。”
楚常欢点点头,对他深深一揖:“父亲保重。”
楚锦然又看向梁誉,拱手道:“王爷大?恩,卑职铭记于怀。”
梁誉道:“楚大?人保重。”
送走了父亲,楚常欢便独自折回后?院,坐在窗旁暗自神伤,不多时,困意来袭,他就?近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渐渐入眠。
盛夏气炎,簟纹清凉,恍惚间,一阵热浪卷席而来,让楚常欢在睡梦中拧紧了眉。
那热意似有灵性,自小腹蔓延着下沉,渐渐勾起?了久不得纾的欲念。
他闭着眼,兀自磨-了磨-腿。
正欲解衣,忽闻院中有声音传来:“王妃在何?处?”
是梁誉的声音!
楚常欢蓦地睁开双目,当即起?身?行至脸盆架,掬一捧冷水浇了脸。
梁誉行?至屋内, 见楚常欢面颊湿润,眼眸微红,问道:“哭了?”
“没有?。”楚常欢转过身, 闪烁其词, “王爷怎么来了?”
两人分房已有?数日,若无要紧事,梁誉鲜少踏足后院。
他走近,递给楚常欢一只五色丝百索:“听说戴上此物可禳灾解厄、祈福纳吉,今见市集有?人售卖,我?便买了一条。”
楚常欢道:“王爷也信这些?”
梁誉道:“旧俗罢了。”
“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楚常欢并未接下百索,口?里道,“我?有?些乏了, 若无其他事,王爷请回?罢。”
体内的情-欲蓄势待发, 隐隐有?几分不可控之势,楚常欢不想在他眼前出糗, 又被冠上一个“不知廉耻”的罪名。
见他愣在此处不肯离开,楚常欢索性去?推他,催促道:“王爷,走罢。”
梁誉倏然扣住他的手:“常欢, 你生病了?”
楚常欢呼吸疾热, 眼神荡漾, 一面挣脱一面说道:“我?没病,你快走。”
梁誉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 蹙眉道:“府上已不用?安神香了,为何你又……”
楚常欢的理智仅存无几,偏偏这人又不走, 他心急如焚,催促道:“梁誉,你走啊!”
梁誉环顾屋内,并未发现任何足以诱他情动之物,忽然,他看向楚常欢腰间的药囊,当即扯来解开一瞧,除艾叶、菖蒲、陈皮、紫苏之外,另有?一味蚕砂。
蚕砂性阳,可辟邪,人们?在恶月制香囊时?,多会将此物与?药草杂糅,一同缝入囊中。
楚锦然相赠药囊时?并不知道此物会牵动其子体内的同心草,梁誉遂将药囊扔至一旁,看向他道:“常欢,我?帮你。”
在楚常欢犹豫的间隙,就已经把人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
每回?起了兴,楚常欢便要丧失理智,满心满眼都是顾明鹤,刚一沾上被褥,双臂迅速攀上梁誉的脖子,急切难耐地去?吻他的唇,待撬开齿关,遂将软舌挤了进去?,贪婪地索取更多。
“明鹤,明鹤……”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朝思?暮想之人的名字,梁誉心头不畅快,于是惩罚般咬了一口?他的下唇。楚常欢吃痛,反倒愈发失态,放-荡地缠了上去?,“明鹤,你疼疼我?。”
梁誉气得心口?胀痛,偏又奈何不得,便用?力堵住他的嘴,免他再胡言乱语。
楚常欢被吻得喘不过气,嘴里断断续续地渗出几声申吟。
须臾,梁誉又解了他的道袍,目光垂落,眸光不觉间变得幽暗。
本该平整的地方,今已变得像妇人那般。
梁誉端详片刻,低头去?吻他的心口?。
楚常欢嘴里呢喃道:“明鹤……夫君……”
和风稍来丝丝暑热,拂击着帐幔,试图窥探帐中光景。
梁誉对这番呢喃置若罔闻,兀自尝味。
他不禁遐想,假以时?日常欢愈来愈丰,可还能盈握?
只怕那时?,恐连妇人也不及也。
少顷,梁誉吻了吻他的心口?,转而又贴至肚皮。
腰腹平整,肤如凝脂,因同心草之故,这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如今尚未显怀,瞧着与?平素并无区别。
但毋用?多久,此子便不复存在了。
梁誉抚摸他腹中的胎儿,爱怜,又万分不舍。
楚常欢被欺负得落了泪,央求道:“好夫君,快疼疼我?。”
鉴于上回?的教训,梁誉断不敢再贸然让他承欢,遂俯首其间,耐性伺候着。
一番折腾,楚常欢总算尝够了甜头,待清醒过来,便见梁誉坐在床沿,用?舌尖卷走嘴角的残物。
楚常欢愣了片刻,梁誉替他穿好衣物,道:“你父亲赠与?的那枚香囊里有?蚕砂,能温养你体内的同心草,令你情动。”
楚常欢抿唇不语。
须臾,梁誉又道:“今日过节,可要去?市集走走?”
楚常欢整日待在府中,实有?些无趣,略一思?索后,便应了下来。
西北边陲,人烟稀少,不及汴京繁盛。
因气候之缘故,兰州一代的房屋多是由黄土、沙砾混合芦苇和红柳根夯砌而成,屋顶平整,少有?瓦砾,与?中原建筑迥然有?别。
自初一伊始,市集摊肆便开始售卖百索、艾花、花花巧画扇儿、香糖果子、粽子、水团等应节之物,更有?紫苏熟水消暑镇热,备受青睐。
这些东西在京城也能瞧见,并不稀罕,楚常欢倒是对瓜农售卖的蜜瓜颇感兴趣,梁誉察觉到他的目光,遂买下一筐,身后小厮见状,立马连筐带瓜搬回?府里去?了。
游逛良久,梁誉担心他疲累,便道:“前面的酒楼里有?胡姬表演,去?看看罢。”
楚常欢道:“汴京也有胡姬酒楼,我?看过了,没甚新?鲜的。”
梁誉道:“这里的与汴京不一样。”
闻及此言,楚常欢难免好奇,便与他一道前往酒楼,寻了个雅座。
这座酒楼在外瞧着并不起眼,可内里却是雕梁画栋、镶金壤银,气派十足。
楚常欢掀开帷帽白绡,注视着高台之上的舞姬。
这些舞姬华贵艳丽,曼妙飘逸,梳着飞天髻,身披彩绫绸,脚踝佩有?金镯,步步生花,俨然似壁画里的飞天仙女。
高台上悬有?数根彩缎,至鼓乐齐鸣时?,舞姬们?便在场内众人的欢喝声中借彩缎凌空,与?漫天飘飞的蔷薇花瓣同舞。
楚常欢看得怔神,倏然,一名舞姬自空中腾飞而来,他心下一惊,未及反应,便见那舞姬凭空变出一枝蜀葵,含笑递给他:“好花配美?人,愿娘子安康。”
楚常欢不由呆愣,待接过花束,那舞姬便又飞回?台中,和乐而舞。
他看向梁誉,对方神态自若,正悠闲地饮着紫苏水,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原来这便是他说的“不一样”。
少顷,梁誉放下杯盏,淡淡地道:“这座酒楼是兰州的几位老爷合力修建,酒楼所售酒水之盈利,七成用?来修建敦煌莫高窟,余下三成则用?以救济城中的乞丐。
“近年来战乱不止,自凉州逃来的流民更是不计其数,这些老爷便在城外修建了几处屋舍,供流民栖身。所以这家酒楼又被人们?称之为‘功德楼’。”
楚常欢把玩着手里的蜀葵,道:“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
梁誉不免诧异,问道:“这是他教你的?”
楚常欢点?了点?头。
梁誉不再言语,又饮了几口?紫苏水。
端午过后,天气日渐炎热,至六月中旬,楚常欢总算不再害喜呕吐,能沾些许油腥,每日所食菜肴愈发丰盛,身子骨也不似从前那般瘦薄。
腹中的胎儿已有?三月余,开始显怀,然而前往滇中的暗卫却迟迟未归,楚常欢不禁忧虑,倘若这个孩子无法打掉,他又该如何?
听说崇宁帝当年因蛊怀子,产子时?乃由蛊虫从体内撕咬开肚皮,才将胎儿娩出。
思?及此,楚常欢便觉胆寒,一连几晚都被噩梦惊醒,梦中全是他肚皮撕裂、血流不止的惨状。
簟纹如水,楚常欢又一次惊梦转醒,便就着皎月行?至院里,坐在石榴树下纳凉,脑海里盘旋着梦里的产子画面,经久不散。
他以手覆面,掩去?面上的惧意,待拿开双手时?,院中忽然多出一道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待看清那人面貌后,方宽下心来。
梁誉几步走近,在石桌旁落座,问道:“做噩梦了?”
楚常欢不擅掩饰情绪,语调尽显诧异:“你怎么知道?”微顿,又问,“王爷为何会在此处?”
梁誉道:“今日公务绊身,现下才回?到府上。”
客房在西面,他回?府后应去?客房歇息才是,怎到北院来了?
楚常欢未去?细究,道:“天色已晚,王爷请回?罢。”旋即起身,折回?寝室。
皎月当空,映出院里的两道身影。
楚常欢迈上石阶,关门时?,目光与?石榴树下之人交错,恍惚间,他又回?想起五年前初见梁誉的情形。
彼时?正值春闱,梁誉立于贡院外的杏花树下,长身玉立,轩朗矜贵,教人挪不开眼。
杏花又名状元花,那时?楚常欢便想,如斯俊朗之人,不做状元真是太可惜了。
可转念一想,状元郎通常都是公主或者王侯贵女的准夫婿,若他真当了状元,便是别人的夫君了。
夜风微漾,拂去?了楚常欢的残念,他迅速回?神,合上房门,不再去?看梁誉。
过了头三个月,胎儿渐长,开始显怀,就连双-乳亦随之变化,愈发丰腴。
楚常欢实不愿看见自己变成这副非男非女的模样,只能以抹胸加身,遮住胸前的变化。
除此之外,他的欲念也更胜从前,无需蚕砂温养便能轻易情动,时?常于深夜自-亵。
这日傍晚,楚常欢沐浴时?又起了欲,正值兴头时?,梁誉忽然自屏风后出现,他慌乱地松开手,颤声问道:“你、你何时?进来的?”
梁誉道:“我?方才敲了门,你没应,我?放心不下,便进来了。”
“王爷来做什么?”
“今逢乞巧,城中有?一座新?建的乞巧楼,你可有?兴趣瞧一瞧?”
若是以前,楚常欢必定兴致盎然,可他现在日渐显怀,身子变得惫懒,不愿过多走动,更何况此刻情-欲未消,自是无心游玩,便摇头拒绝了。
梁誉静默半晌,将他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擦净水珠,放于榻上。
如此折腾一番,楚常欢的欲念非但未消,反而更烈了些,他匆忙爬上床,用?被褥裹住自己,遮住不堪。
梁誉坐在床沿,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道:“要我?留下来吗?”
楚常欢眨了眨眼,罕见地没有?应声。
梁誉便朝他靠近,亲吻他的唇:“有?孕之人重欲,实乃常情。”
楚常欢心内念着亡夫,偏偏身体又无法拒绝梁誉,眼眶一酸,痛苦地落了泪。
梁誉来此,原本是为邀他赏乞巧锦楼,于护城河投放水上浮,不成想最后竟与?他在此同欢共枕。
楚常欢半是清醒半是迷茫,终是让梁誉得逞,进入了温柔乡。
久旱逢雨。
连日来的空寂,在此刻得以填补。
那一瞬,楚常欢双瞳涣散,不知人事,宛如死?了一回?。
——人间极乐,当是如此。
残阳西斜,洒落一地金芒。
驻军府恢宏广袤,城中的乞巧欢笑渗不到此处,此处的绵绵浓情亦难散去?。
直至,星河鹭起,弦月高悬。
目下胎息已稳,梁誉便卸下了顾虑,将楚常欢好生伺候了一回?。事毕,他欲留下,楚常欢却疏懒开口?:“我?如今频频起夜,王爷留宿于此恐不得安眠,还请回?去?歇息罢。”
梁誉怔了怔,面上逐渐浮出几分怒意。
须臾,他穿上衣袍,夺门而去?。
楚常欢微微侧身,被褥牵动胸前的皮肤,令他不舒适地皱了皱眉。
方才行?房事时?,梁誉在那片丰腴上咬了一口?,已然破皮,此刻一沾衣料便疼得紧。
不多时?,困意袭来,楚常欢就着满身酸疼沉沉睡去?。
寅初时?刻,府上侍卫换值。
不觉间,一股浓烟腾空,有?人惊呼“走水了”,侍卫们?循声而至,见是后厨起了火,当即唤人来此救火。
一时?间,夜深人静的驻军府沸腾起来,西风猎猎,足将火势蔓延,任谁也不敢懈怠。
楚常欢被这番动静惊醒,遂起身下床,披着氅衣行?至屋外,见南面浓烟滚滚,不由吓了一跳。
姜芜不知从何处赶来,对他道:厨房走水,众人正在设法扑火,王妃莫要担心。
楚常欢问道:“王爷呢?”
姜芜道:王爷也在那里。
楚常欢蹙眉,正欲迈步,却被姜芜拦住了:王爷交代过,让您留在后院,勿要走动。
楚常欢凝向那片浓烟,欲言又止,半晌后回?到寝室,端坐案前,睡意全无。
忽然,一道黑影自窗台跃入,风驰电掣,直奔他而来。
楚常欢大?惊失色,正欲呼救,却被来人一把捂住,封了嘴,转而扛在肩上掳出窗外。
此刻阖府上下都在救火,守备异常松懈,此人轻功卓然,扛着他翻过几扇墙头,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驻军府。
楚常欢绝望不已,偏又无法出声,直到被人塞进马车了仍在痛苦挣扎。
“欢欢。”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漾开。
不及楚常欢抬头,那人就已摘下面巾,温声安抚道:“欢欢,是我?。”
九陌逢君又别离, 行云别鹤本无期,乍见翻疑梦。
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看向黑衣人,没了面巾遮挡, 那张面容清晰入目。
——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夫君, 顾明鹤!
楚常欢痴痴地望着他,眼?眶里猝然溢出两行泪。
原来明鹤还活着,他的夫君并未死去。
仿佛连日来的煎熬与苦守,皆在此刻得偿所愿。
楚常欢正欲扑进他怀里,猛然想到腹中?怀有梁誉的孩子,背叛之?芽滋生?猛长,教他愧疚痛苦,未及欢喜, 便颤颤巍巍遮住了微隆的小腹。
顾明鹤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并没发现楚常欢有何异样, 立即解开?封嘴的布条,低头去吻他的面颊, 将那些咸涩的眼?泪悉数吃净:“欢欢别哭,我来接你了。”
方才带走楚常欢时,他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饶是夏夜, 也难免清凉。
顾明鹤脱下夜行衣披在楚常欢身?上, 并把他揽入怀中?, 温声道:“顾府被查抄后,听闻你也入狱, 并被赵弘下旨赐死。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梁誉救了你,让我们夫妻得以重?聚。”
楚常欢闻言, 心?头一凉,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如此说来……明鹤已经知道他和梁誉的事了?
正骇异时,顾明鹤问道:“听说他娶你做王妃了,可有欺负你?”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不想引起顾明鹤的猜疑,便摇了摇头,罕见地对夫君撒了谎:“没有……”
顾明鹤眼?角噙笑,低头在他额间又落了一个吻:“我在驻军府外?盘旋了两三日,总算寻得机会救你出来,你与他并未歇在一处,足见你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欢欢,你真乖。”
楚常欢浑身?僵住,心?跳也似骤停,好半晌都喘不过?气。
明明傍晚他和梁誉才做了一回,身?上还有梁誉留下的痕迹……
思?及此,楚常欢便莫名惧怕,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顾明鹤终是意识到了不对之?处——自坐上马车后他便一言不发,虽然从前也爱哭,却不似今晚这般频繁。
最关键的,楚常欢对他没有半分重?逢的喜悦。
“欢欢,”顾明鹤捧住楚常欢的脸,疑惑道,“为何不说话?莫非不想见到我?”
楚常欢连连摇头,主动去吻他的唇,眼?泪益发汹涌:“一别半载,我每晚都梦见你,怎会不想见你呢?”
顾明鹤暗松口气:“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在京中?受苦。你我夫妻从此厮守,再不分离了。”
与疼爱自己的夫君长相厮守,何尝不是人间乐事?偏偏楚常欢腹中?怀了别人的孩子……
倘若让明鹤发现这个孩子,该如何解释?
他会……生?气吗?
越是深思?,便越是痛苦。
忽然,楚常欢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明鹤,驻军府走水,是否与你有关?”
顾明鹤道:“驻军府内全是梁誉的精兵把守,若不这么做,我如何救你出来?”微顿几息,又道,“你在担心?他?”
楚常欢道:“我……我没有。”
“他当?年那般负你,焉能忘怀?”顾明鹤沉声道,“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他的王妃是那个叫姜芜的哑女,而不是你。”
楚常欢点点头,道:“嗯,我没忘。”
乞巧之?日,城中?灯明火彩,喧嚷热闹,马车辘辘驶出城外?,乘着夜色向东而行。
楚常欢掀开?幄幔,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兰州城,目光不觉变得呆滞。
良久,他放下幄幔,对顾明鹤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顾明鹤道:“出关,前往北狄。”
“北狄?!”楚常欢不由震愕,“为什么要去北狄?”
顾明鹤道:“平夏城一战,有人与夏军暗通款曲,在红谷关设伏,里应外?合使我兵败,欲置我于死地。彼时我已身?负重?伤,是成永舍命将我救出,并伪造出我已战死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