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在茶楼门前依次列开,四五人随他走进茶楼。
几人迅速引起茶楼中许多人的注意,甚至有许多举子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攀谈结交。
慕无铮却让侍卫将那些人一一拦下来,自己则径直找到茶楼管事。
“钱大公子可来过你们这?”
管事闻言笑道:“您也是来找钱大公子的?贵客先到二楼雅间小坐片刻。”
慕无铮上楼在雅间中坐下,管事奉上茶后开口问道,“京城中未曾见过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慕无铮道:“我常居淮北,名为晋昭。”
“久仰大名——您是来参加春闱的?”
“不错。”
管事心中愈加惊讶,淮北和京城都只有一个晋家,但晋氏尚武,都是奔着做将军去的,怎么会想要参加科举呢?
慕无铮挑眉, 看出管事疑虑,“我并非主家嫡子,不过是晋氏旁支,父母只是北地的富商,与京城的晋氏是远亲。”
管事闻言松下一口气,“只需一百五十金,就能直接进殿阁。”
慕无铮不动声色道:“我如何确定交了钱财便一定能进殿阁?”
管事低声道:“这钱公子的父亲可是钱乎安大学士,那是给皇上办事的!这样的事没有皇上点头,谁敢?”
管事说起那钱公子那是满脸自得,颇有种自己跟了个千载难逢的好主子似的。
慕无铮故作惊讶,“你的意思是,这进殿阁的名额直接买卖,是皇上私下准允的?”
“那是自然!除了皇帝陛下开口,咱们哪有这个胆子干这样的事,那是要杀头的——”
“公子可要抓紧了,如今手头名额不多,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管事胸有成竹地等着眼前这只肥羊掏钱。
慕无铮给夏霖使了个眼神,夏霖瞬间把木匣重重拍在桌上。
“这里头有两百金,够不够见你家钱公子一面?”慕无铮笑吟吟道。
那管事连连点头,“公子您稍等,小的这就叫人来为您引荐一二。”
“——等会。”慕无铮叫住他,管事疑惑看来。
“你知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派人私卖殿阁名额?”他又补充道,“我总得知道这是不是条稳妥的路子,万一进了殿阁是去顶罪或是什么,我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夏霖看着慕无铮把玩金金锭的纨绔模样,险些绷不住笑。
管事闻言连忙给他吃定心丸,“贵人您放心,您交了钱后只需要正常去参加春闱与殿试即可,进了殿阁之后也与旁的学士并无不同——至于私卖殿阁名额这件事,听说是因为国库吃紧,陛下要修楼户部拨的银钱不够——”
“贵人您想啊,这自古就有捐银买官,如今皇帝陛下开少许名额让有财者得以进入殿阁,这不也是为圣上分忧么?陛下缺钱,您有钱,这算不是正好么——再说这天下都是皇帝陛下的。”
管事派出一小斯带着慕无铮的车驾来到京城中的一处别苑里。
别院极其奢靡,墙壁涂以赤脂,檐角挂着金铃,奇珍异宝如同石子般随处可见,即便是皇宫也不能与之比拟,连侍女和仆从都比一般大户人家要穿得好,个个身着罗绮。
当小厮领着慕无铮见到钱乎安的儿子钱斯阐时,对方正卧在美人怀中吃葡萄。
“钱大公子!”
“你怎么来了?楼里有人闹事?”
小厮闻言拿出装着两百金的沉甸甸的木匣,“淮北的富商晋氏的小公子想要见公子一面。”
“哦,又是来买殿阁名额的。”
“管事见他衣着不凡,应当是个家财万贯的。公子可要见上一见?”
“见!当然见!”
若对方能拿出更多诚意——加倍的钱财,他甚至能让父亲直接授予对方进入六部,不必在殿阁磨练几年。
小厮将慕无铮领入别院中的一处庭院中,庭院里摆放着奢靡不菲的茶具,连那茶桌都是金丝楠木做的。
慕无铮在茶桌前坐下,撕下人皮面具,对着夏霖道,“我倒想着户部截了工部修楼的预算、江南织造局短时间也挣不到那么多银子——皇帝去哪里弄银子修楼?感情是想着在春闱里下手,往殿阁里养着些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当自个儿的私库。”
夏霖忧愁地问他,“殿下,您要怎么办?眼下我们还不能和皇帝撕破脸。”
慕无铮冷笑一声,“钱斯阐说他是替皇帝办事就是替皇帝办事么,他一介白衣,皇帝若是不认他又能如何?你去传信给太子,写明情况让他速速抄了钱乎安的家——”
夏霖疑惑,“太子?”
“本王要借太子的手把皇帝安插在吏部的蠹虫全给拔了,你写信让太子从钱乎安身上下手,把吏部涉及私卖殿阁名额的官员全部下狱,逐个拷问,私卖官位徇私舞弊这样的事,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一定不会明面站出来阻止太子殿下。”
夏霖心头一震,“殿下是要借太子的手趁机拿下吏部?”
“不错。查抄这些卖官官员得来的贿银全部批给太子做军费,我和太子也算各取所需。”
夏霖面露喜色,“属下这就去!”
慕无铮叫来贺梁,“你去找唐舟,就说有本王在背后坐阵,不论谁敢在春闱中徇私舞弊,一律格杀勿论——叫他一切安心。”
“是!端王殿下。”
钱厮阐见到慕无铮时,话几乎全部卡在了喉咙里,惊恐得宛若惊弓之鸟,差点被震慑得晕过去。
少年妖颜若花的脸庞上绽放出笑颜,在钱斯阐眼中却是索命的厉鬼!
这是端王!是那个在百花宴上徒手把女子脖颈捏爆的端王!
慕无铮一身红衣艳烈如火,手中拭着洁白的刀刃,在钱斯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弯刀便脱手而出剜住了他的手臂,死死地插在上头。
“啊!”钱斯阐发出哀嚎,他四处乱滚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飞刀,一旁跟着钱斯阐进来的下人们见状也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拦却被慕无铮身旁的侍卫尽数按住。
“杀人了!杀人了——”
“端王殿下杀人了!”
“端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钱斯阐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痛哭哀嚎,“殿下!我也是为陛下办事啊!”
慕无铮冷笑,眉宇间多出三分戾气:“——胡言乱语!非朝廷中人还敢做出此等事情来侮辱陛下声誉!”,他下手更狠,弯刀狠狠扎入钱斯阐大腿中央。
“啊——殿下饶命!我说的是实话!殿下您自己去问问陛下便知了!”钱斯安身下已经是鲜血如注。
慕无铮下刀扎得愈加兴奋,前几刀都堪堪避开了要害,但随着慕无铮愈加亢奋,贺梁隐隐察觉出不对,忙阻拦道:“殿下,快停手——不能让他死!”
慕无铮一分神便被贺梁把双月弯刀抢了去,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钱斯阐流血不止的身躯,手中的弩箭接连往身前人的手脚刺去,慕无铮的动作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亢奋。
他甚至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鞭子,狠狠抽了过去。
“唰!”
“唰!”
钱斯阐奄奄一息还在求饶,“殿下......饶命!”
“饶你什么?”慕无铮狞笑。
“我不该帮圣上私卖殿阁名额.......”
钱斯阐刚说完便被慕无铮手中的长鞭猛然抽中,贺梁等一众侍卫都看出端王如今不是在抓人而是在施虐,纷纷变得脸色铁青。
但都被慕无铮的表情给吓住了,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夏霖在远处大叫一声,“殿下快停手!”
慕无铮却置若罔闻,整个人都陷入极其亢奋的状态,甚至抽打得愈加激烈。
一阵熟悉的雪松香猛然靠近,慕无铮突然被人握住了持鞭的手,被人强行禁锢在怀里。
慕无离冷声对着一旁的侍卫道:“把他抬到刑部。”
“是。”
话音落下,腰间持刀的侍卫们三下五下把钱斯阐抬了出去,留下,满地血腥。
怀中人因为亢奋过头周身忍不住地战栗,慕无离冷声喝道,“铮儿!清醒一点——”
冰冷浑厚的声音瞬间敲醒因为见了血兴奋不已的慕无铮。
慕无铮满脸怔忪,“太子殿下?”
随后,慕无铮眼前一阵发黑,竟是控制不住地在慕无离怀里晕了过去。
慕无离叹气,“铮儿的杀性何时变得如此重了?”
慕无铮躺在他怀里只觉得疲惫至极,他沉沉闭着双眼,虽听见了慕无离的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在慕无离怀中哑着嗓音道:“是你总说前尘皆去,却还在用待姚铮的方式待我......”
如果有一日,他也会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对待慕无离,不知对方会如何?
他与慕无离终有一日要互相残杀。
短短几日内,钱乎安和他的儿子钱斯阐就因为私卖殿试名额一事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钱氏下狱的事让众举子啧啧称赞,不少人满心热血打算在春闱大展拳脚。
这钱乎安今年才升任了从四品考功司,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狱,听闻下狱前还一个劲地喊着要见圣上,但自打出了这档子事皇帝身体抱恙数日,一直罢朝休养,对钱乎安置若罔闻。
刑部得了慕无离授意一举审出数十名牵连此事的吏部官员,统统下狱大刑拷问,才终于把私卖殿阁名额、并在春闱中上下打点的官员抓了个干净。
一时之间几乎朝野震动,殿前持芴的人都冷清了许多,待皇帝病好后看着也苍老许多。
尽管这件事是皇帝在背后授意,但皇帝卖官鬻爵这样的事传扬出去那可是天大的丑闻!恐怕整个永昼都要震一震——
加之慕无离预先给钱乎安扣上了污蔑皇帝的罪名,皇帝根本是有苦不能言,眼睁睁看着慕无离把自己那些心腹臣子下大狱,抄家流放赚得盆满钵满,自己却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一个人也病了几日,这个人就是慕无铮。
慕无离瞒下了风声,人人皆以为这钱乎安卖官一事是太子党的人发现的,没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是端王在背后推动谋划。
皇帝本想让端王在此时站出来阻止慕无离对吏部大动干戈,,没想到宫里派去的太医却说慕无铮是真的病了,发烧三四夜才退了烧,确实是有心无力。
端王府。
林霜绛蹙着好看的秀眉坐在慕无铮床边,手指抵着慕无铮的脉搏。
“他如何了?”,慕无离面色担忧,语气沉沉。
“施过几次针后应当是不会再发热了,只是还有些神思恍惚。”
“那日他为何会如此?”
“积郁成疾,如今他的神智不稳、甚至已经出现时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这样下去恐怕会诱发癔症。”
慕无离看着床上人苍白瘦削的脸颊,“你只需说,要如何才能治好。”
林霜绛叹气,“我也希望他能好,但我只能治病不能治心。总之,先让他尽可能少接触引起刺激的场面吧,牢狱、战场这样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小铮......他本不是这样的人,承不住这般杀孽。”
天气尚未转暖,端王府内地龙烧得旺,踏雪窝在床下蜷成一团睡得香甜。
慕无离对着林霜绛沉默片刻,“吾知道了。”
林霜绛领着侍女水芙去给慕无铮煎药,徐若和仇刃接二连三从窗外翻进来,将窗纸破出小半窟窿。
“……”
慕无离抬眼,眼神中带着不满:“怎么不走门?”
仇刃莫名挠头,被慕无离看得心虚:“毕竟这里是端王府嘛……”
徐若跟着点点头,他们如今拿捏不准太子对端王的态度,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出现在端王府。
夏霖抱着水盆走进来,环绕一圈自然看见那漏风的花窗,她望着那花窗,又扫视一番屋内的脚印,感觉拳头都硬了。
“窗纸是昨天才新换的。”夏霖咬牙看着新出现的两人。
这两个人太没有身为暗卫的自觉了!
把窗戳破就算了还留下这么多脚印!
徐若望着夏霖怒气满满的脸竟然脸红了……
脸红了……
夏霖见二人默不作声,又咬牙看向太子,“地也是早上才擦的。”
这时老道的仇刃才站出来悻悻笑道:“夏姑娘放心,窗纸我们马上换……地也马上擦!”
慕无离叹气道,“有什么事就说,不必避讳铮儿的侍女。”
夏霖抱起用过的铜盆就往外走,合上门之前还“嘁”了一声,嘀咕道:“你们稀罕说,本姑娘还不稀罕听呢……”
“……”
徐若看着紧闭的大门赶紧缓缓道来:“赵家一路北上的钱庄铺面已经开起来了,京城一些氏族富商一开始还会去找麻烦,不过最后都有妥善处理解决。赵公子让属下给您带话,尽管赵氏在江南人脉极广,让人暗中查许久也还是没发现雍王踪迹。”
慕无离闻言侧目,“连赵氏都没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但赵公子有个猜测。”
“猜测?”
“最近赵氏在江南不太平,怀疑是雍王在背后推动的缘故。如今赵家的重心都放在北上的生意上了,江南其他小钱庄倒是坐不住了,联合起来传谣说赵氏钱庄要倒,撺掇了一群百姓接二连三去赵氏钱庄兑成现银,给赵氏在江南的生意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慕无离轻笑出声,“这么恰好……他一逃去江南,百姓就纷纷去赵氏钱庄取银,生怕自己不露出马脚么。”
徐若有些疑惑。
“既然那些江南小钱庄联合煽动百姓去赵氏钱庄兑现银,说明雍王一定藏在这些小钱庄府中,派人特别盯住这些钱庄。”
仇刃问,“殿下,您不担心赵公子是在借您的手对付江南那些小钱庄么?”
慕无离摇头,“他没必要这么做,如今赵家的生意一路北上,眼下他们只想让自家钱庄的信誉在北方被承认,没心思也没人手同那些小钱庄折腾。”
徐若瞬间明了,“属下明白了,这就派人去江南。”
仇刃禀告:“殿下,刑部侍郎传了话过来,说钱乎安牵连出的十几个吏部官员已经审问过一轮,其中有几个在签字画押前被毒死了。”
慕无离微微挑眉,“谁这么大胆子?”
徐若也觉得神奇,“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咱们殿下眼皮子底下下毒?!”
仇刃摇摇头,“饭菜咱们的人都验过毒,那只能是刑部的内鬼。”
慕无离气笑了,“有恃无恐,你们觉得还能是谁做的?”
徐若和仇刃对视一眼,猜测道:“是圣上怕牵连到其他心腹臣子才灭的口,圣上是在弃卒保帅。”
慕无离默然。
“刑部侍郎让我来问殿下,万一这件事牵连到吏部和刑部两位老尚书,咱们还审么……”
“咱们这样,会不会把陛下逼急了?”
慕无离又好气又好笑,“审,当然要审,剩下那几人要连同大理寺一齐严刑拷问,该抓的全都要抓。”
“纪公子传信来说,您这样会直接让陛下变成只能依赖欧阳氏的傀儡……这岂不是白白在圣上面前唱红脸,好处全让端王殿下拿了?而咱们却只得个军费……这样的局势对您不利啊……”
徐若也觉得颇为不妥,“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慕无离眉头紧锁,“眼下是个能将朝堂无用之人尽数清理的好机会。”
徐若目光落到床上平躺着的少年身上,道,“殿下难道想把吏部直接让给端王殿下么?恕属下直言,端王殿下虽控制住了户部,但殿下要养兵……户部并不是唯一的军费途径,区区军费怎能与整个吏部相提并论呢?”
慕无离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床上的慕无铮边咳嗽边挣扎起身。
徐若的长篇大论刹那间偃旗息鼓,躲到仇刃身后像个鹌鹑。
慕无铮有些好笑地瞧他一眼,又将视线收回到慕无离身上,“本王是打算在春闱和殿阁之中选一批有识之士给吏部换血,但本王可没想着独占吏部。”
声音还带着些嘶哑。
慕无离眉心微皱,“烧才退……继续躺下休息,是我们把你吵醒了么?”
慕无铮摇头,“早就醒了。睡太久了睡得头胀疼,我起身缓缓。”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吏部是选贤选能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是本王的一言堂。你们的顾虑本王清楚,不会让你们为了区区军费白干,若太子殿下有欣赏的人进入吏部……本王不会阻拦。”
话罢,徐若和仇刃看见慕无离眼中的不悦,非常及时地滚了。
慕无离无奈,递来温热茶水润喉,“你身子刚好,费心这些做什么?吾不需要你这些承诺。”
慕无铮唇色有些苍白地笑了笑,“你不需要,但你底下那些人需要。若户部和吏部都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大半个朝廷都是我的人……你底下那些人还能睡得安稳么?”
慕无离抓住他的手,指间紧扣。
“无论你想要什么,吾都愿意给你,何况区区吏部?”
慕无铮望着交缠的十指瞳色暗了暗,“太子殿下,你总这么说,我会当真的。”
“你明知吾从不说谎。”慕无离无奈地解释。
慕无铮低声道,“我对你来说本就是个威胁,你的人防备我也是人之常情。”
他暗自拼命汲取了一会儿慕无离身上的温度后蓦然抽出手,抬眼看他:“太子殿下,你不怕么?万一我真的对你其心可诛——”
“别说这些。”慕无离闭上眼,半搂着他的肩,“吾只要你好好的……”
“什么都给你。”
慕无铮柳叶似的眼染上水雾,缓缓推开慕无离,“我不要你说这些。”
怀中突然空落落的,慕无离轻声问:“那铮儿想如何?”
“你我各凭本事。”
“好,听你的……各凭本事。”
慕无铮闻言脸色忽沉,暴躁地把手中茶杯摔到地上,“我没在和你说笑——”
慕无离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怔然。
“我会伤你,会害你,甚至会算计你。”慕无铮崩溃暴躁大喊,“你该听他们的——提防我,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吏部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吗?!”
“太子殿下,你真以为你手中捏着兵部和淮北大军我便不敢动你么?”
慕无离沉默片刻后他郑重道:“吾说了,吾什么都愿意给你,哪怕是兵部和淮北大军——前提是只交给你一个人,我的铮儿不能为任何人所左右。”
慕无铮神色复杂地轻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和欧阳府关系匪浅。”
“吾只想知道若欧阳氏让你杀吾,你便真的会杀吾么?”慕无离轻声问。
心口正因为想到那个可能而剧烈跳动,慕无铮撇开眼神道:“我又不傻,若真杀了太子殿下,淮北大军怎可能还任由我发号施令?”
慕无离看出他顾左右而言他,逼近道:“见虎符如见吾,军令如山。”
慕无铮在他认真而直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小声道:“我不愿……也不会。”
可你是安王之后……慕无铮心道,我真的很难不对你出手,也很难不伤到你。
慕无离满意地抵着他的额头,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那吾便没什么可担忧的。”
慕无铮郁闷地在心中长叹。
果不其然,在慕无离离开之后,欧阳绥便上门探病。
一身锦衣的欧阳绥坐在桌边同他闲聊几句,又关心了一下他的病,听到慕无铮说不是什么顽疾只是突发急症才放下心来。
欧阳绥抿着茶水道,“父亲让我替他劝你多注意身子,不必担心宫里的事,如今皇帝正为太子步步紧逼的刑部审讯头痛,形势对我们极好,只需保证春闱一切顺利即可。”
“替本王转告欧阳大人,朝廷里的事一切劳烦他多挂心。”慕无铮温声道。
“好。”
“对了,父亲还让我转告端王殿下,眼下正是朝臣们风声鹤唳之时,殿下可趁此机会做做文章,借朝臣和百姓动摇储位。”
慕无铮沉默半晌,“非得这么做么?我刚利用完太子除去父皇数名心腹朝臣,转头就给太子来一刀……是否不大妥当?”
欧阳绥劝道:“殿下知道太子这么多年来一向深得人心,眼下却因为吏部一事出现诸多非议……往后恐怕没有比眼下更适合动摇太子储位的时候了。”
“即便我现在做些什么,太子仍然手握兵部和淮北大军,迫于兵权的压力并不能让皇帝即刻废储。”慕无离从手边拿起一颗蜜饯压住喉间苦涩。
“父亲也明白……只是之前这么久以来,民间都深信不疑慕无离会是唯一的太子、未来的皇帝……殿下要做的,是让百姓看到当朝太子慕无离并非完美无缺,他亦有错处。”
慕无铮脸色刹那间沉下来,人言可畏四个字他当然不是不明白。
冬易在一旁听了许久,看穿他心思对着欧阳绥道:“殿下的身份本就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坐上至尊之位,来日百姓自会明白,无需做这些污人名声的事。”
欧阳绥反驳冬易道,“不,你不明白——”
“我们不是单纯为了污太子的名声,而是为了给太子及其党羽一次打击和警告。太子手下的人不是都对他忠心耿耿么?若太子背地里德行有亏,你猜他们帮着太子处理那些臣子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
“够了!”慕无铮喝道,一瞬间把冬易和欧阳绥都吓了一跳。
“你先回去吧,你说的本王会考虑。”慕无铮眼神平静道。
“冬易姐,送客。”
欧阳绥神色呆滞地直起身,被冬易一路往门外推,送到庭院后冬易同欧阳绥解释,“殿下最近有些穷思竭虑,脾气不好你别见怪。”
欧阳绥怔怔点头,“噢……原来如此。”
“你说的我相信殿下听进去了……但我更想问你,这究竟是欧阳大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冬易奇怪道。
欧阳绥酝酿片刻,解释道,“让端王殿下去动摇太子殿下在民间的好名声确实是家父的意思……后面那些,是我个人拙见。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厉害些,只损些民间声名于太子而言当然不痛不痒,若是能让那些依附太子的官员恐惧太子处理吏部朝臣的手段,自然是对我们更有利。”
冬易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太子见得少,但我感觉你好像很讨厌他。”
欧阳绥眼神赤诚直白,“我是为了端王殿下考虑,他想夺回慕氏江山,太子无疑是最大的阻碍,太子的威胁远超皇帝。”
冬易回想起在岱县时太子一番处事,直叹气,“其实他若不是安如祺的儿子,倒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对小殿下也极好,冬易心道。
待冬易送走欧阳绥回到慕无铮寝殿中,显然慕无铮已经在八仙桌旁静坐了很久。
——桌上的茶水都凉透了。
冬易迟疑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慕无铮回过神来,把面前一封硬笺递到她手中。
“若要毁太子名声,这个就够了。”
冬易一愣,朝手中硬笺仔细看去。
——刹那间她瞳孔震惊,像是知道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这硬笺的封皮像极了婚书,但更让她震惊的是那硬笺中的字:
“太子慕无离,八字中辰戌丑未相冲,虽为贵命,却克制父母兄弟。为解此难,唯当娶一命格为「子午卯酉」之男子为妻......”
“如此始能保全亲情,子嗣则得过继;尔以此行,则文献武功骋,举措得当,每事顺遂,气势威武如山河......”
“元光二十年三月初八。”
冬易看完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这……”
慕无铮沉住气息敛去情绪解释道,“太子虽为贵命,却克父克母克手足,还只能娶男妻不能有后,这足以动摇他的储位。即便他手握兵权,也足以让众朝臣强谏反对他承储。”
冬易震惊得都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这硬笺……是他给你的么?上面的生辰八字好像……”
“是殿下的……”
慕无铮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是一封无用的婚书罢了,你去找人……按本王说的做。”
慕无铮也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了,他可以对慕无离出手,却唯独不该用这封硬笺。
这曾是他和慕无离痛极憾极之事啊,相当于他们的婚书……
冬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么……您可以在这件事上不采纳欧阳大人的意见。”
慕无铮勉强打起精神,直起身抱起踏雪喂肉脯。
“嗯,我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主意。”
比起让欧阳大人在太子殿下审讯朝臣一事中泼污水,他还是更愿意用这件事。
况且也能动摇他的储位,也算一举多得。
太子殿下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若非要让他受人指摘,也绝不能是因为那些事。
他想了想,犹疑地对冬易说:“这件事……我也有些许私心。”
有国寺的硬笺作凭证,民间和朝中都会真的相信太子殿下真的克父克母、克兄弟和女子,这样一来……
没有朝臣会再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就有理由和薛氏和离,同时推脱掉皇帝给他找继室这件事……
皇帝本就不希望太子殿下顺风顺水,自然也不会给他指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妻。
太子无后……便更没有资格承储。
慕无铮自嘲地笑了笑,胸口不断传来尖锐酸疼的痛楚。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自私狠绝。
当年的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这封情意满满倾注一切的婚书,不仅能伤他第一次,还能再为人所利用借机发挥伤他第二次。
他忽然觉得他的心好脏……脏透了。
根本就不配慕无离那样温柔赤诚地对待。
西斜的红日在云隙中移动,京城的宅邸和大街小巷里物议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