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铮神色看上去并不惊讶:“他有所保留是正常的,与我不过面见两回,又身为太子座下门客,自然不会浅言深。”
林霜绛微微抬眼,眸光微动:“是不愿交浅言深,还是不认为你能做到?”
慕无铮神色一怔,不语,片刻后只道:“你认为……这次春闱,他可会在殿试三甲之列?”
林霜绛投来一笑,“除非太子对他另有安排,否则他一定在殿试三甲之中。”
很快就到了会试放榜那一日。
第98章 新科状元
春阳送暖,石桥旁柳絮轻舞,考院左侧的那面朱墙上,终于贴出了考生们翘首以盼的那张黄纸。
按永昼取士规矩,乡试之后是会试,会试后便要取出三甲人选参与殿试,不定名次依笔画排列在皇榜之上。
永昼历来取士便是科举和举荐结合,殿阁和六部有时也会由一些王侯和勋贵引荐入朝,但那名额极少,一般是先给个不受重用的虚职,比如校书郎、守藏吏之类的,时间长了再逐步升调,故而有的投入世家的门客不会参加乡试会试,而是走引荐这条路。
但今年不同,早在慕无铮接连下手户部、礼部和吏部时就几乎封死了这条路,殿阁和各部的官员每每望着慕无铮和慕无离两党相争都战战兢兢,如今再引荐自己的裙带关系入朝,无异于将把柄送到那二人手中。
故而今年取士的人数有些偏多,但考生也更多了,今年皇榜上的名字比往常多录了十余人,一共只有一百三十五个。正因为考生多了,竞争也愈加激烈,所以不论是京中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各郡各路来京赶考的贡生,都有些紧张难安。
此时朱墙之下已经围满了穿着文人长衫的考生们,人头攒动,正紧张无比地在大黄纸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朱墙之下,考生们依次从左手边开始看起寻找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看了多久,猛听着人群中一声喜呼:“黄兄,王兄!中了!中了!”
不少寒门学子惊奇地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没有名落孙山,纷纷激动得抱作一团。
“我中了,我中了!!”
短短几息内,人群中接连传出喜呼和哭喊。
“完了!!!”
“完了!!错过了这次扩招,下次不可能还会有这么多名额!!!”
“哀哉!又要重来一年了!”
同一场会试应考的林霜绛没有往人堆里扎,而是静立在不远处的青石桥上。
那群人找完自己的名字又开始看别人的,耳边传来不远处人群接二连三的感叹,“这次会试三甲竟然还是那三个人!”
“赵赋竟然又进了三甲,这次会试前三甲竟然只有一个出自世家名门。”
“那林霜绛和纪殊珩也就罢了,那赵赋一个商贾之子,听闻还是江南赵家旁支庶出,竟也能考进三甲之列?”
“好像江南赵氏一族听闻他乡试中了以后就变得很重视他,人家今非昔比了!”
人人皆知京城赵氏一族与江南赵氏一族虽都姓赵,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地位更是却全然不同,没人会把江南的赵氏和京城赵氏混淆。
永昼尚武,掌管南驻军的定国侯府赵氏不仅仅是从前的四大家族之一,更是京城中与傅氏不相上下的世家门阀。
而江南赵家,却是赵氏百年前离开赵家自立门户的一个远亲,百年间经商为生,后来又开起了钱庄,尽管江南赵氏的生意做得火热,但在世人眼中始终是上不得台面,因为京城赵氏实在太过出名。
赵家统领的南境驻军不仅牢牢把持着南境,甚至还踏平了南粤诸小国,使其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京城赵氏的累累功勋能一直荫蔽自家子孙后代,根本无需考取功名就能直接被举荐进南驻军做将领,哪怕是不愿远赴南境,想要留在京城做御前侍卫也轻而易举。
林霜绛看着眼前一切,神色有些复杂。
他正提踵打算转身离开,没想到竟然看到石桥对面,纪殊珩一身青衣锻袍风姿翩翩迎面走来。
“恭喜,林公子。”纪殊珩手中执扇,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还是一贯令人讨厌的模样。
“同喜,纪公子,你我和赵赋同为会试三甲,看来是要一同入宫殿试了。”林霜绛投去一抹淡笑,若是不认识的看到这二人恐怕还以为这二人关系有多好。
纪殊珩唇角微挑,“看来你我终究是要分出个输赢高低。”
林霜绛笑眯眯:“总会有这一日的,不是么?”
他靠近纪殊珩,目光交锋:“我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殿下身边最如有神助的门客是你,却没想到竟还有其他人……太子殿下当真是好谋算,人藏得这样紧,棋埋得这样深,叫我和端王殿下好生惊喜啊。”
纪殊珩眉心微皱,撇下手中扇到身侧,“他做什么无需你置喙……倒是你和端王,别以为利用太子殿下清洗吏部就能隐于人后好处尽收,你当那些世家是傻子么?待他们反应过来,你猜欧阳氏和陛下能不能保住你们?”
林霜绛沉下面色,眯着眼:“我们利用太子?可我怎么感觉……是端王殿下被太子利用了呢,钱乎安一下狱,吏部的朝臣们就接二连三进了刑部,太子殿下审讯速度之快像是生怕耽搁了春闱。难道不是太子殿下手中捏着什么名册,只待那最后一把火把所有阻碍烧尽,好让他精心布置的棋子去该去的位置么?”
纪殊珩听到此话脸色瞬间凝固,“从前在太子府中相识,那时竟不知你心思这样多。”
林霜绛巧然一笑,“我倒也真希望是我想多了,太子殿下总不会是有什么事情,是连你也瞒着吧?”
纪殊珩目光冷冷移开,“不必挑拨离间,我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林霜绛逼近他微微一笑,“端王殿下从未想过伤害太子,尽管他有自己的目的,我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殿下对端王也是如此,但如今我不明白了,太子殿下究竟想做什么?若当真只想收复失地,又为何满心布局朝堂?”
纪殊珩感受到林霜绛的试探之意,身侧手指捏成拳,“从未?那太子殿下为端王奔走牢狱审讯吏部罪臣之际,那天煞孤星的名声是如何传出去的?端王与欧阳氏勾结、把持朝堂操纵陛下,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太子殿下布局朝堂?”
林霜绛的面色难看至极,只见纪殊珩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你们记住,他才是太子!”
“你!”林霜绛气得瞪大眼,半晌没吐出来话,眼睁睁看着纪殊珩甩袖离开。
夜风萧瑟,狱门重重,慕无离一身绛黑蟒袍步入刑部大牢,幽深的走廊两侧,幽幽烛光随冷风摇曳。
刑部大牢内一片寂静,只有狱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四壁阴暗潮湿,铁栅森然。
被一间间牢房囚禁起来的吏部旧臣面容憔悴,目光空洞,仿佛已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
刑部郎中孟睢陪同慕无离走进那最后一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孟睢拱手道:“殿下,犯人如今均已招供签字画押,明日便可移交大理寺审判定罪。”
慕无离凝视着那前吏部侍郎道:“汝等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可有悔意?”
那人浑身伤痕累累,身子微微摆动时带起铁锁链嘎吱作响,“悔意?我等一心忠君!慕无离——你这个反贼不会有好下场!慕无离——”
孟睢连忙叫人来把那犯人的嘴捂住。
慕无离一双冷目凝着那人,抬手同狱卒道,“挑筋去指后再移交大理寺。”
狱卒低头道:“殿下,已经用过此刑了。”
慕无离挑眉,看向一旁的孟睢,“倒是还能说话,精神不错。”
孟睢朝狱卒踹去一脚,嬉笑道:“殿下,还要交大理寺定罪呢,咱们可不能灌哑药啊......”
慕无离唇角微勾,“膝盖剐了,但是记住——”
“人得活着。”
孟睢可是刑部出了名的酷吏,犯了事的没有不怕落到他手上的,而慕无离一开始就将这帮卖官鬻爵的吏部官员们交给他,其目的便不言而喻了——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撬开他们的嘴,引出那背后的大山——吏部尚书谢度。
皇帝为了保他甚至不惜毒死数好几个下狱的吏部官员,不过如今活着的都已经招认谢度,孟睢也已经派人去查封谢府,把人抓回来,先前抓的这一批都已经完事可以直接移交大理寺定罪,现在就差个谢度,慕无离便能除去皇帝心头一员重臣。
孟睢跟着慕无离一路走出来,路上果然碰到一群刑部官兵拖着被捆得严实的谢度往牢房里走,那谢度被缚的身躯在地上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抓了我,你们都得死!”
“一帮蠢货,看清楚你们的狗眼我是谁,我是当朝二品尚书!”
谢度挣扎间,其目光触及太子慕无离,瞬间凝固如冰。慕无离缓步而行,从谢度身旁经过。
每一步落,仿若重锤击地,在场众吏无不寒颤。
谢度仍然狂言不止咆哮如狼,慕无离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连夜审,抓紧签字画押一起带去大理寺。”
孟睢拱手,“是。”
徐若一路跟着狱卒走进大牢,终于寻到慕无离面前,“殿下,赵赋小公子已经来了,现在在府里等您。”
慕无离绣满蟒纹的袖摆一甩,转身道:“回去吧。”
孟睢拱手笑道:“恭送太子殿下。”
月隐于云后,太子府内只余数盏烛火摇曳,幽幽照亮书房。
慕无离正襟危坐于案前,赵赋缓步跟着青松走来,墨蓝的长袍轻拂过书房外的青石地面。
赵赋其人风采翩翩立于案前,拱手为礼,神色恭敬语气温和:“学生见过老师。”
慕无离神色淡淡目光如炬:“赵赋,这么晚了你还过来?”
原本这个时辰他应该去看望铮儿,慕无离这段时间忙得连轴转,实在抽不开身去见他。
没想到刚停下刑部那边的事,现在又要应付赵赋。
赵赋低头道,“是,今日放榜,理应来拜谢老师。”
慕无离轻轻摆手,走到外头的八仙桌旁示意赵赋坐下,“以后不必如此多礼,用过饭了么?一起吧。”
赵赋回“是”,缓缓坐下后道,“老师,学生几日前与端王殿下邂逅,遂将老师与学生所探讨过那些提议逐一说与端王殿下听。只是不知端王殿下是否果真采纳,且主动提议将武举纳于开科取士。若此事成,有陛下首肯,则事半功倍。”
慕无离沉吟道,“设武举提高我朝武备十分重要,但此事的困难之处不在于陛下,而是朝中旧派。”
慕无离抿一口茶水润喉,“朝中文臣一向对武吏多有轻视,更是不满永昼尚武之风已久,就算是陛下点头他们也不会认可武举纳入开科取士,而傅氏和赵氏两大姓氏更是会对武举竭力阻止,毕竟举荐族内子弟为武官一向是他们的特权,对此……你有何高见?”
赵赋沉吟片刻,“学生以为,可故意设一场朝议争端,可先使端王陈奏增设武举之议,而后老师遣人另陈一荒谬激进之策,使满朝文武不得不纳武举于开科取士。”
“至于修改考卷试题和重修《氏族志》二事……老师可等我与殊珩入朝后再徐徐图之。”
慕无离兴趣盎然,“哦?什么样的荒谬激进之策,能迫使满朝文武皆从。”
赵赋道:“设新令,各世族只能有一人入朝为官,重姓者皆得驱逐不得入朝。老师背后有晋氏重兵在握,一意孤行断其他世族入朝生路并非全无可能。”
他将斟好的酒推到慕无离面前,“恐惧之下,那些朝中旧派会同意端王殿下的提议,毕竟在朝中只有端王殿下背后的户部和殿阁能与您对抗,赵氏的南驻军天高路远,傅氏在傅都督死后更是不成气候。只是如何让端王殿下开这个口......”
慕无离玩味地看着他,“你的计策很危险,你想要挖一口井,别人不同意,你便要把地都掘了么?”
赵赋的提议的确很危险,不仅仅是涉及到那些小姓世族,危险到这个提议甚至能动摇京城三姓——傅氏、赵氏和晋氏在朝的根基。
青松领着一群侍女捧着酒菜进来,不一会儿整个八仙桌便布置得满满当当,菜酒罗列。
赵赋虽听出来慕无离的语气中带着揶揄,但他却并不生气,仍旧是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神情,“旧派朝臣性喜调和折中,贸然陈奏武举纳于科举,必多加阻挠。若先陈一轰天震地之事,彼等必迁就而从,同意稍次之提议。”
二人吃完晚饭又边聊边饮酒,侍女特地为二人打开窗散酒气,月色皎洁,银河倾泻于苍穹,二人华服锦绣围桌而坐共赏清辉,“老师,您认为端王殿下会采纳学生的提议么?”
“他会,眼下那些小姓世家与我们剑拔弩张,端王与欧阳氏亦难以置身事外,清肃朝堂一事从除薛氏起,如今便是到削世族这一步,不论是吾还是端王,若想独大权于一身,这一步都不得不走。”
前朝遗留下不少亟待解决且后患无穷的问题,譬如御前侍卫和宫禁统领,多是由傅氏和赵氏、以及京城一些小姓氏族推举而来,这也是皇帝在慕无离手握重兵后唯一要紧握的救命稻草。
皇帝自然也害怕过傅氏和赵氏生反心,但他不得不信任这两族,因为这两族是唯一能与慕无离抗衡的氏族,只可惜傅氏在经过长子离世、监军司易主的重创后已经被削弱许多。
除此之外京城那些嚣张蛮横的贵族多是家中长辈在朝廷中出任要职的朝廷旧臣,子孙后代自然也要走入朝为仕这一条路,这也是皇帝格外不安的原因。
这些小世族虽不能谋逆造反,但在朝堂上却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毕竟三大世族都是武官出身,不涉及军务时便不能指手画脚。
更深露重不知寒,慕无离命人带赵赋去客房好生安顿,带着隐约发作的酒意走回寝殿。
慕无离让人备水沐浴,解开厚重的玄色蟒袍随手搁到架上,他望着窗外月色无奈地想。
可惜今夜又不能去见铮儿了。
深夜,万籁俱寂。
慕无铮轻轻撩起长袍,以免触碰地面时发出声响,手中举着火折子一路穿过曲折幽深的地道,尽头在慕无离的寝殿屏风后,那扇精致的暗门悄然开启。
寝殿内,烛火的微光洒在慕无离安详的睡颜上,他呼吸均匀而深沉,沉睡中的面容柔宁静。
慕无铮如影随形般从暗处滑出,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清雾,靴子轻轻擦过地板,却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
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香炉中火星微微跳动,慕无铮的步伐轻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瘦削单薄。
目光在寝殿内快速扫视,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慕无铮才松了口气。
殿内的沉香与窗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慕无离的呼吸均匀深沉,锦被只盖到腹部,慕无铮轻手轻脚爬到慕无离床边,手指轻轻抚过慕无离带着酒意的脸庞。
“当真是可恶,我这样想你,你却与旁人饮酒作乐,还不来看我。”
望着那紧闭的双眼,慕无铮委屈巴巴道,“还瞒我这么多……”
“当年你教我习字,给我讲经文时,我以为你的学生这辈子只有我一个……”
慕无铮满心郁闷地将头伏到慕无离心口的位置,却不敢着力,只是虚虚搭在上头,似乎生怕把人弄醒。
兴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太忙的缘故,慕无离似乎比从前更瘦了些,但身上的肌肉也愈加紧绷了,臂膀硬得都有些膈人。
“骗子。”
慕无铮轻轻在人下唇覆上温柔一吻,沉醉地嗅着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待了半晌才给人掖好锦被,恋恋不舍地离开。
数日已过,林霜绛与赵赋、纪殊珩共赴殿试,金銮殿上,皇帝和诸一品大臣亲点林霜绛为状元,纪殊珩为探花,赵赋为榜眼。
三人同入殿阁,林霜绛被封为从六品修撰,其余二人稍微次之,纪殊珩和赵赋都是正七品编修,几人需在殿阁磨练一段时日后,再参加吏部的朝考,按照朝廷要求去往各部。
林霜绛出宫时身着一袭红衣鲜艳夺目,御前打马可谓意气风发。
出宫时街道两旁百姓簇拥,皆欲一睹新科状元之风采,无人不赞林霜绛之才貌清雅俊秀,羡其年少得志前程似锦,百姓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更有女子簇拥如堵争相献花,喜庆之氛围弥漫街巷。
傅云起遥遥望着这一切,怀着心酸无声叹气。
阳光透过花窗,照在少年人白瓷似的肌肤上。
慕无铮在案前摊开一份空白奏疏,执笔蘸墨在上头不知写着什么,阳光映入他清浅的眼瞳。
身后的八仙桌上赫然坐着才结束殿试,夺得状元头名的林霜绛。
“你在写什么?”林霜绛怀里抱着踏雪,一下一下给黑猫梳毛,连那黑毛粘在朱红的状元服上也不在意。
“在写将武举纳入取士的陈奏,我觉得赵赋前几日与我说的有几分道理,正巧殿试结束,明日上早朝时可以提出此事,看看那些世家的态度。”
林霜绛闻言忽然沉默下来,连抚着猫的手都停了一下。
“小铮,你决定尝试赵赋那些提议?”
虽是质疑,话中却带着惯有的温柔与平静。
慕无铮听出林霜绛问得认真,伏案的身影回过头来,“我觉得那提议的确不错,也将赵赋给的三个办法一一给欧阳大人传去书信,他也认为将武举纳入取士和修改试卷文词比重是削弱世家的必要之措,亦能提升我朝武备、避免藩镇割据,总是没坏处。”
林霜绛将踏雪放到地上让他自己去玩,他起身拢了拢衣袖道,“那欧阳大人可有提醒你,此事也许会将那些世家逼至绝处,更会在未来使兵权集中更甚、太子殿下手中砝码愈重?”
“提醒了,但我认为不能因为惧怕太子殿下集权,便对世家畏手畏脚。我既然杀言官,便是不想再对世家忍让,偏要将他们逼到绝处,看他们气得跳脚。”慕无铮眸中隐约凝着一丝疯狂与挑衅。
林霜绛无奈摇头,“你啊.......你还是偏心,我可提醒你,”他神色认真,“不要太相信太子殿下,尽管我知道你对他还.......”
慕无铮投去疑惑的目光,林霜绛却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别轻信太子。”林霜绛的声音咬得极轻,但慕无铮能听出那话中的份量。
“他......不会害我。”话虽说得肯定,但不小心溅到手上的墨却暴露了他的心事。
慕无离平日待他虽温柔纵容,但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慕无离的心像一个暗流汹涌的深潭,无论他如何靠近都无法窥见那里面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只能眼睁睁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林霜绛漆黑的眼瞳中带着几分笃定,“但他会竭尽全力揽大权于一身,小铮.......这么久了,他一直如此,你还看不清么?”
慕无铮的心,缓缓一沉。
他侧对着林霜绛叹气,“我总是不想与他兵戎相见,但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会有那一日。”
林霜绛一身朱红如火,但声音却清得似水,“太子颇善于算计人心,从傅氏和薛氏两败俱伤、再到顺利改制十八营,哪一样最终不是太子府得益?吏部一事虽是你挑头,但未必是你在利用太子。”
慕无铮微蹙了眉,低声问他,“你在说什么.......可钱家事发那日是我让夏霖去找的他,流言......也是我放的。”
林霜绛无奈,“我怀疑太子早就想对吏部下手,但我并没有证据,也只是提醒你提防太子殿下,不要轻信他,再喜欢也不能轻信他......”
他从前一直认为太子殿下对小铮是真心相付,但如今他后知后觉琢磨出来,真心相付并不代表会事事避开小铮不会把他算计进去。
更何况小铮也时常夹在欧阳府和太子府之间为难。
太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这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分得清么?
慕无铮望着那封奏疏,思索半晌后才回答林霜绛的话。
“你的提醒我会记着,但这封奏疏还是要提上去。我已经杀了几个言官,如今必须把世家贵族们的路彻底堵住,不然他们一定会反扑,如今我和他都是那些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论如何,世家必须除。”
薄冷的音色似冰线,割破落在他身上的日光。
林霜绛半同意似的点头,眉心却没舒展,“你觉得陛下能同意你这个提议么?你虽不在意,可难道他就不忌惮此事将有利太子?”
慕无铮摇头,“他想在容嫔生下皇子后就废了太子慕无离,容嫔如今有孕已有两月余,最多不过还有五、六月容嫔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而武举若纳入科举取士,第一场乡试最快恐怕也在容嫔的孩儿降生之后,皇帝不会把此事当成是给太子慕无离做嫁衣,因为他铁了心要借助赵家收太子的兵权。”
林霜绛眸光闪动,“那你会任由皇帝废了太子么?”
眼睛不觉填满笑意,慕无铮像是思索,又像是携了无边的眷恋,抛出掷地有声分量十足的一句话:
“在那之前......他的王位,会由我来封。”
他绝不会让皇帝有一丝一毫侮辱慕无离的机会。
他要慕无离的名字堂堂正正记在史册上,干干净净,举世无双,就如其人一般。
林霜绛心头一震。
这么说,小铮打算在容嫔的孩子生下来之前就杀了皇帝!
慕无铮站起身来,窗外的光变成金丝落在他半身金绣锦袍上,一半侧脸融在阴影之中,让人难以辨清神情。
“在那之前,我要除掉皇帝身边一切有可能帮他的人,那些世家便是其中之一。”
林霜绛脑中疯狂思索,如今能帮皇帝的,只有驻守南境的赵氏、常年守卫宫禁的傅氏,余下的,便是以那些国公、文臣为主的世家。
难怪小铮迟迟不愿与傅老将军相认,明明只要与傅氏相认,小铮便是实实在在地掌控了禁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若急着和傅家提前联手,恐怕会让皇帝提前生疑,转身利用这些世家和赵氏对付他,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来,先除世家的确是必要,因为赵氏还没有回朝。
也难怪欧阳大人会同意小铮在朝上提这份奏疏。
林霜绛站起身来,微笑淡淡:“是我小看你了,去做吧,我未来的天子。”
慕无铮微微扬起眼角,“好。”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朝臣们接二连三端着笏牌走进金銮殿,又是一次早朝。
与往日不同的是,一向避讳流言不愿上朝的太子慕无离竟然破天荒地来上朝了!
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一如往日平静温润,似乎并未将什么流言放在心上。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听见下面传来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看见慕无离站在亲王之首,神色显然微微吃惊,却也没说什么。
慕无铮果然将那封奏疏提上去给皇帝过目,皇帝面色倒没有多大变化,似是在观察朝下百官的反应。
很快,一石激起千层浪,金銮殿上的气氛逐渐紧张,以欧阳恪和端王为首的殿阁一众寒门学士纷纷站出来力荐将武举纳入科举取士,而以英国公为首的世家贵族则是竭力反对,其中不乏一些御史和五部的一些朝臣。
金鸾大殿上官员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只有以太子慕无离为首的兵部武将没有说话。
片刻后,兵部一位主事站出来道:“陛下,端王殿下所呈科举改制一策虽善,然臣有更佳之策,可大益于我朝遴选贤才。”
皇帝来了兴趣,“哦?爱卿说来听听。”
兵部主事道:“陛下,今我朝官员俸禄粮饷匮乏,工部修楼之预算亦甚紧,诸多不便皆因世家子弟入仕者众,彼等占位多,食禄厚,然成事寡。且低级之职琐事繁杂,无需贵胄为之。令世家子弟归乡承爵继业,岂不更宜?世家子弟既去,以寒门子弟为陛下效命,所费之银一般,且能为陛下多立功绩,护山河、扩充我朝军备,此两全之策也!此提议胜于端王之议也!”
慕无离将赵赋的提议稍作改进,把“重姓者皆驱逐出朝”,改成“令世家子弟归乡承爵继业”。
但此话一出,金銮殿还是炸开了锅,尤其是那群世家,憎恨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太子和他的兵部活剐生吃。
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子一上朝就要将世家子弟全部赶回家,这是疯了么?
世家之中站出一言官声泪俱下道;“陛下,此提议者,乃兵部为其私利!兵部欲驱吾等儿孙殆尽,使朝堂成其一言堂,陛下明察!”
“陛下明察!”
“陛下明察!”
一群言官声音震天,生怕皇帝同意那荒谬的想法。
要是皇帝同意,那他们的儿孙不是全完了么?
慕无铮与欧阳恪在一旁看戏,慕无铮脸上仍然带着些莫名其妙,而欧阳恪看了半晌已是心中了然。
皇帝看那群世家要闹起来,连忙摆手,“兵部所议过于荒谬激进了,世家子弟之中也不全是无用之人,不可一概而论。”
太子慕无离站出来道,“兵部所呈虽激进,但深切时蔽,如今颂楼的拨银这样紧俏,父皇不如将一批世家子弟先放出去试试,也好缓银钱燃眉之急。”
见慕无离步步紧逼,那群世家言官们更是慌了神,其中一人见局面僵持不下站出来拱手,“陛下,端王与太子殿下之议,其本皆为我朝遴选更多可用之才。臣等以为端王殿下之策甚妙,以武举入科举,可降其阈,扩其域,亦能使我朝武备充盈,可达同一目的。兵部所议无故罢黜官员,实非妥举,恐损朝廷声誉。”
慕无铮看来看去,双眼忍不住睁大。
这群世家言官怎么突然接纳了他的提议?
目光悄悄朝慕无离瞟去,慕无离似感受到目光,眼尾微扬带着一丝狡黠。
是他看错了么?
他怎么觉得慕无离心情不错,甚至还有点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