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尧此人,果真当得起会试第一名的成绩。
清亮的嗓音在殿中回响,众人听得陆尧继续道:“土地是民之根本,国之根本。因此学生以为,这土地该要重新清丈,记录新的户籍地籍。”
“清丈期间,隐匿田产者自行上报,可不予追究。若继续隐瞒不报,则按大宁律罚处田地资产的三倍。”
“此后再通过‘均田限田’之策,按照规定数量将被世家豪绅侵占的土地分配给百姓,保证耕者有其田。”
“还可以规定世家占有田地的数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购买收回,再低价售卖给百姓。”
这是直接针对了世家的根基,朝中众臣几乎想要立刻起身高呼“臣有异议”。
可这是殿试,又不是早朝,陆尧也只是以学子的身份答题阐述观点而已,他们总不能这时候站起来反对,这不仅显得他们小肚鸡肠,还不占理。
毕竟陆尧只是说说,秦枭和楚九辩可没说就要这么做,他们如此着急,可不就是对号入座,坐实了自家隐匿田产的事实吗?
于是,众人只能憋屈地听着陆尧继续侃侃而谈。
“土地清丈完毕之后,学生以为这赋税制度也该有多变化。”陆尧道,“朝廷可将此前按人丁收税的方法改变为按土地和资产征税,多田多缴,少田少缴,无田不缴......”
楚九辩眸光一亮。
摊丁入亩。
眼下地方上有许多百姓,手中没有那么多田地,却有足够多的人口,所以缴纳的赋税便多。
世家权贵家中人多地更多,他们还会隐藏人口数量,缴纳的税便更少。
但这“摊丁入亩”实行下去,这些占有大量土地的世家权贵,就没办法再通过隐藏人口数量逃税,因为是按照他们所占有的土地收的税,所以无论人多人少,土地的税款他们都没办法少缴。
陆尧这一前一后关于土地和税赋的言论若真的实行下去,那世家豪绅不仅会失去大量土地,还要增加许多赋税。
虽说京中这些高门世家,尤其是四大世家,都已经有了其他的营收方式,但土地和税赋依旧是他们的根基。
若这些想法真的付诸实践,那便是四大世家,也够喝一壶的。
“此外,学生以为地方上会出现这些乱象,便是因为地方官员不顾百姓死活,一心与当地豪绅世家勾结之过。所以朝廷还应当改革地方吏治。”
陆尧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说完如何打击世家经济基础之后,就立刻又转到了地方官身上。
如今地方上的官员们都是就近任职,在自己的祖地当官,与当地的豪绅地主本就有所牵扯联系,这也是百姓求助无门的原因。
而这些官员们其实多多少少都与朝中这几大世家有所关联,门生故吏,甚至有的直接就是亲戚。
像此前张二所言那位侵占他田地的“邱老板”,便是邱家人。
而当地的县令亦是当地豪族出身,与邱家人沆瀣一气。
陆尧便道:“学生以为地方官的任命,该全部由朝廷吏部认命,如郡守郡丞等封疆大吏,更该由陛下亲自任免。”
如今地方上如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大多都是地方郡城上报人选,吏部批红即可。
其中往来打点,买卖官职,都是盈利手段。
此前被流放的前吏部侍郎赵谦和,便是以此牟利。
因此,地方官才有那么多尸位素餐之辈,才能养活那么多的贪官污吏。
陆尧这方法,可算是直接断了各郡县官员的贪污售官之路。
虽说这样会给吏部更大的权柄,但如今吏部有楚九辩,萧怀冠又糊涂了,所以在短时间内,吏部的权柄再大一些也无妨。
而封疆大吏直接由皇帝认命,便可进一步提高百里鸿的权利,也能叫这些朝廷大员更亲近皇帝,加强皇帝对地方的控制。
“此外,地方官员不得在原籍地任职,且每一任官员都要有固定的任期,或三年或五年,免得地方官员与当地豪族产生过多牵扯。”陆尧又道。
楚九辩忍不住偏头看向秦枭,对上男人的视线后,他就轻眨了下眼,又重新看向陆尧。
秦枭就无声地牵唇笑了。
陆尧眼下说的这些,他们二人前几日也才聊过。
他们二人觉得有这般大才收入麾下神清气爽,其他人却都听麻了。
这个陆尧到底还有多少要说的?
他是必须把他们这些世家豪族都打压到地底才罢休是不是?
隐在暗处的秦川遥遥望着那殿中侃侃而谈的少年,眸色深沉而复杂。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早知陆尧的本事。
可今日对方的表现,却还是叫他出乎意料。
陆尧说的口干,抿了下唇,又咽了咽喉咙,显出一瞬与平日一般的呆样。
秦川抬眉,无声地笑了下。
而陆尧仍在继续,将自己对于如何打压世家的方法说得一清二楚,但他便是明明白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朝中这些人,他们也没办法反抗。
因为陆尧说得这些,都只需一纸圣旨就能发布政令。
不过这些权贵也没有太过慌张,政令发布是一回事,能不能推行下去却是一回事。
除非秦枭和楚九辩,或者这个陆尧一个个跑遍所有地方,亲自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可他们就三个人,别说秦枭和楚九辩不能离京,便是他们都出去了,就他们三人也不可能完成这般任务。
只是众人没想到的是,不多久,关于“清丈土地,改革土地税”的政令就真的发布了下去。
且完全推行了下去,甚至可以说得上顺利。
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如此顺利,靠的是秦枭手下的将士,这些人在秦家军被拆分后,就分到了全国各地。
但秦太尉此人可不是一个吃亏的主,他当初能答应拆分秦家军,除了要让英宗皇帝安心之外,便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他手下分派出去的许多军士,早就不知不觉间渗入到了各郡各县,掌握了当地的部分城防军。
更有那些位及郡尉的,如此前给张二和谈雨竹报信送匾额的那两位郡尉,以及跟随秦枭前去西北打塞国的胡方将军,都手握重兵。
楚九辩还命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在百姓之间传播“朝廷要把土地从世家豪绅手中夺回来还给百姓”的消息,还说以后按照土地缴税等等,使得百姓空前团结起来,维护朝廷政令。
因而在那些武装势力的加持下,加上百姓们的集结,这政令还真就推行了下去。
朝廷派下去清丈土地的人,除了国子监的算学学子之外,便是户部侍郎王朋义所挑选出来可用的户部官员。
户部如今已经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尚书苏盛,以及侍郎王朋义为首,其中包括了苏家、王家以及想要效忠朝廷的官员。
另一派便是一盘散沙,包括的是与其他三个世家有着错综复杂关系的官员。
这次清丈土地,楚九辩和秦枭派出去的,便都是效忠朝廷的那一拨,但他们用的却是王朋义推荐的人,而没有问过苏盛这个尚书的意见。
这明显是在孤立苏盛,显然楚九辩他们已经对苏盛有了怀疑和芥蒂,并不觉得他是什么纯臣。
但苏盛也没办法,毕竟明面上他还是效忠皇帝的,所以就该服从于朝廷的政令。
可明眼人却也都瞧出了他如今尴尬的处境,便隐隐都明白了他或许并非什么纯臣,背后或还有其他势力。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殿试之上,陆尧一口气说了许多。
将今后要继续开展科举,在民间兴办官学等等都说了,完全描绘了一副蒸蒸日上的大宁盛世。
楚九辩和秦枭并没有打断他。
今日陆尧的这番言论,不仅会被隐在暗处的史官全部记录下来,还会传出去,传到大宁上下所有百姓的耳朵里。
他们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不是只有世家权贵,还有如陆尧、谈雨竹和张二等人这般,要为百姓谋福利的人。
且年后河西郡就会种植起高产的红薯,南疆也会开始种植可以保暖的棉花,上半年的丰收之后,朝廷就可以借着这个成果,把这两样作物推到其他地方,百姓们也好接受。
如此加上清丈土地之事,到了年底,百姓们便可吃饱穿暖。
百姓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谁好。
所以朝廷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忠于朝廷,推崇皇帝。
这便是民心,这便也是名声。
如此,待日后内战突起,百姓们也会更期待朝廷获胜。
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朝廷会给他们好日子,会叫他们有机会吃饱穿暖,有地可种,有学可读,有官可当。
大宁处处都是百姓,处处都是阻碍,那其他反叛的势力便会举步维艰。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但那敏锐些的,如湖广王和定北王等几位藩王,还有苏盛、邱衡和陆有为等尚书侍郎,其实都隐隐窥探到了日后大宁会发生的变化。
也看到他们若是再无所作为,便越发难以与朝廷为敌。
众人心头沉甸甸,冷眼看着陆尧终于坐下来。
殿试共两轮,一轮技能考核,一轮便是廷对,也就是问答。
此前楚九辩与百里鸿和秦枭共准备了十道题目,但现在其实已经算是问完了。
楚九辩回身看向龙椅之上,百里鸿早就被陆尧和这些学子们“征服”了,小朋友眼睛都格外明亮。
楚九辩勾唇,知道小朋友这是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对方现在定然只想着快些下朝,他才能有时间与这些厉害的学子们聊聊天。
于是他朝着皇位躬身一揖,道:“陛下,请阅卷批名次吧。”
百里鸿当即道:“好,爱卿先稍候片刻。”
他心里早就有了章程,且刚才舅舅和先生叫洪公公送答卷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给出了大致的排名。
于是不多时,楚九辩和秦枭刚在座位上坐了不多久,圣旨便新鲜出炉了。
洪公公举着圣旨下了台阶,交到了礼部尚书王致远手中。
科举案例本该是礼部的活,但这第一回,楚九辩可要亲力亲为才行。
不过到了最后这宣读的环节,却交给了王致远,也表达了皇帝对他的重视。
王致远早就接到了宫中的消息,知道自己要宣读名次,如今拿到圣旨后恭敬谢恩,而后才行至大殿中央,面朝学子与藩王百官。
秦枭和楚九辩站起身,其余藩王和官员也都跟着起身。
众人安静肃立,王致远沉静的嗓音便在殿中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瑞二年本科殿试,取中一甲进士三人,二甲进士出身二十人,三甲同进士出身四十二人。”
“一甲第一名,瑞海郡陆尧陆子澄,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二名,川西郡顾方顾持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八贤郡谈雨竹,赐进士及第!”
前三名毫无意外,与此前会试成绩一样。
而二甲第一名,便是农学科目的学子张二,之后是女红科目的学子元雪怡,工学科目的严瑞......
待到宣读完毕后,所有人都齐齐对着皇帝跪下磕头,山呼万岁。
便是藩王们也必须如此,但就秦枭与楚九辩却只是躬身作揖。
无人觉得不对。
殿试结束,也已经到了午时,早朝便也算是结束了。
百官与藩王们都出了宫去,楚九辩则命人带着学子们去了专门清理过的后殿中用午饭。
百里鸿想与他们一起吃,但楚九辩和秦枭都没让。
皇帝就是皇帝,他可以与臣子亲近,甚至可以一道吃家宴,但那是在他足够强大,足以威慑众人的情况下,否则帝王的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不是说这些学子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吗?
百里鸿想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舅舅和先生一定是为了他好,他现在虽然还理解不了,但以后肯定能理解。
于是他就又开开心心同舅舅和先生一同回养心殿吃饭。
冬日里天黑的早,所以待学子们吃过午饭,换好了楚九辩此前命尚衣局做出来的红底金纹的夸官礼服之后,太阳已经微微西斜。
要“夸官”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上京,但众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夸官,便是朝中百官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直到宫门大开,六十五位身着朱红礼服的学子们走出来,骑上宫外由御林军们领着的六十五匹高头大马时,终于明白了一些。
安无疾领着手下人,两队人护在学子们身侧,还特意分出来六十五人跟在学子们身边,握着马匹的缰绳,若一会有马匹受惊,他们也能及时处理突发情况。
不过这些马早就训练过,性格都很温驯,对鼓乐之声也都习惯了。
所以走在队伍前面和后面的锣鼓队开始奏乐的时候,马匹们都没什么反应,学子们却有些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头的陆尧头上戴着乌纱帽,胸前还挂了个红色的大花,整个人意气风发又喜气洋洋,但他的神情却看着有些呆,满脸无辜。
他倒是不尴尬,也其实不太知道尴尬是一种什么情绪。
他只是听话地跟着前头的锣鼓队,架马前行。
看他如此淡定,身后本来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众人也都静下心来,乖乖跟着前头队伍。
百里鸿被秦枭抱着,立在皇宫高墙之上,看着队伍缓缓向远处而去。
秦枭怀里有孩子,但他其实可以兼顾楚九辩。
但楚九辩觉得不安全,就没上去,只在墙根底下抱臂站着,仰头便能瞧见舅甥两个的身影。
“哇。”小朋友抱着舅舅的脖子,指着远去的夸官队伍道,“舅舅,好热闹呀!”
“嗯。”秦枭应了声。
小朋友伸着脖子看那渐渐要看不到身影的队伍,却始终没开口说想跟着去看看。
他知道宫外危险,小小的他出去就要舅舅始终照顾着,不安全。
而且他是皇帝,随意离开皇宫好像就是不对的。
秦枭侧头,便看到小朋友肉乎乎的小脸上有明显的期待,更有难言的失落。
他小小年纪,还没出过宫,更没见过外头的热闹繁华。
从出生开始,他就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高墙内。
楚九辩仰头看着小朋友,心里无端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一怔,抬手摸了下心口。
他是在心疼孩子吗?
这种情绪,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感知过了。
“秦枭。”他开口。
男人便转头,朝墙下的人看去。
青年身着朝服,仰头看着他,眼底有清晰可见的光亮。
“一起去看看吧。”他说。
此前是没有条件带小朋友出去,但现在青天白日的,又是夸官这样的热闹场景,没道理其他人都能看,身为皇帝的百里鸿却看不了。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手中权柄日渐大了,也可以适当地让小朋友放松一下。
这不,现在他们都不需要再在宫里谨小慎微,甚至都能带着百里鸿光明正大地爬墙了,那出去玩一下午也没问题。
百里鸿眼睛一亮,倏地看向先生,又看看舅舅。
小手攥着舅舅的衣襟,百里鸿想撒娇,但又怕叫舅舅为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秦枭沉默片刻,说:“出去玩可以,但回来后要把今日的课业完成了。”
“好!!”百里鸿点头如捣蒜,“朕可以!”
秦枭就抱着他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在楚九辩身前。
楚九辩多看了男人两眼。
该说不说,刚才那一幕还挺帅的。
秦枭把小朋友放到地上,抬眼就对上了青年有些暧昧的视线。
他抬眉:“好看吗?要不要本王再来两次?”
楚九辩:“......不必。”
小朋友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两个大人。
舅舅和先生最近都怪怪的,总说一些他听得懂,但不太理解的话。
“行了,队伍都走远了。”楚九辩道,“叫人备马车吧。”
隐在暗处的暗卫闻言立刻走了一个,去寻了小玉子。
小玉子本来还在养心殿铺床,准备等陛下回来睡午觉,听说陛下要出宫,他便忙用最快的速度备好了车马,赶到了宫门处。
这宫中也就是陛下的车马可以随意行走了。
小玉子也跟着车马一路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忙对着三人行礼。
百里鸿免了他的礼,然后纠结了一下,才转头看向楚九辩和秦枭,小声道:“先生,舅舅,可以带小玉子一起出去吗?”
小玉子和他一样,从小就在宫里,都没有出去过呢。
侍奉他的嬷嬷们都有休沐日可以出宫,宫女们到了二十五岁便也可以出宫。
洪福和小祥子如今都在司礼监做事,还有瑶台居的小金子小银子,平日里也都会去司礼监帮忙,算是编外人员,所以宫外有什么事了他们也都有机会出宫。
只有小玉子不一样,他出不去。
小玉子听到陛下这话,心中一暖。
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奢望过这些。
却不想下一刻他就听到楚九辩说:“陛下想带就一起带着。”
小玉子心脏重重一跳。
真的吗?他也可以跟着陛下出宫吗!
他与陛下一般大的时候就被卖进了宫里,根本不记得宫外的世界了。
百里鸿开心地差点就在原地蹦一蹦,好在是忍住了。
“上车吧。”秦枭道。
百里鸿便被他抱上了车,而后他又看向小玉子,说:“你也上去陪着陛下吧。”
只有一辆马车,若是小玉子不上,三位主子就都可以坐下了。
但小玉子不敢违抗秦枭的话,只得应“是”后上了车。
百里鸿掀开车帘探出头道:“舅舅,先生,你们不上来吗?”
车子不算太大,坐四个人就太挤了,但百里鸿觉得可以挤一挤,他人小,没问题的。
“不了,我们慢些过去。”秦枭转头对着宫墙某个阴影处开口道,“你来护着陛下。”
百里鸿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以为是舅舅的暗卫。
可不想那阴影处走出来的,竟是一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半张脸上还戴着面具的男人。
那人一瞧就不是暗卫,可很奇怪,百里鸿一瞧见便觉得眼熟,还有种莫名的安心和亲近感。
那人行至秦枭和楚九辩面前,微微颔首,而后就又走到马车前,躬身一揖。
他没说话。
不过暗卫一般都不会开口,百里鸿也就没在意,叫他免礼。
男人起身时,还是没忍住抬眼朝百里鸿看了眼。
小朋友软乎乎的脸蛋稚气未脱,但那眉眼间已经有了秦家人的影子。
百里鸿也正对上了他的视线,微微一怔。
然而不等他细想些什么,那男人却已经转身,坐上车架。
一旁的车夫便也坐上来,与百里鸿汇报了一声后,便赶车出发。
楚九辩和秦枭并肩站在原地,看着车架走远。
楚九辩侧头,看到男人眸底一丝明显的悲色,有些晃神。
他好像有些能理解秦枭的想法了。
对方是在心疼秦川,更是在自责。
明明都是一样的出身,可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光明正大地享受了亲情,现在也能与唯一的外甥朝夕相处。
可秦川,却连自己的名字都用不了,在江湖上,对方也只能用他的字——明策,却无人知道他其实姓秦。
而他唯一的外甥,却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可能让他抱,和他撒娇,叫他舅舅。
这些秦枭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秦川从未得到过的。
只是,秦枭又有什么错呢?又何必自责?
谁都有必须如此的苦衷罢了。
楚九辩很不喜欢秦枭这个样子,对方这般有情有义,活生生的感觉,叫楚九辩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有更大的不同。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配和秦枭这样鲜活的人站在一处。
他本能地想要远离。
可抬眼瞧见秦枭的脸,他就又不太想把人孤独地留在这里。
迟疑间,他忽然觉得腰间横过一只手臂,耳边也传来男人微沉的嗓音道:“得罪了。”
楚九辩一怔,下一刻,他就被男人拦腰抱着腾空而起。
双腿瞬间就麻了。
他本能地抱紧了男人的脖颈,脸埋进对方怀里。
夸官的队伍要先走过东市的平民街,再去西市最热闹繁华的街市走上一圈,最后到青云楼便停了。
这个过程要很久,估计要到傍晚时分才能结束。
楚九辩和秦枭并不用急着去,只需到青云楼等着便可。
所以楚九辩不太明白秦枭带着他“飞”起来是为什么,又不急着赶路。
主要是这青天白日的,他们穿着一身绛紫色官袍,叫人看见怎么办?
但楚九辩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头。
就如之前那次夜间,秦枭背着他在城中起落,失重感一次次传来,心脏都在发麻。
那时候的楚九辩将脸埋在男人颈间,脑海中也装不下其他东西,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心脏随着起落狂跳的震动,以及身下男人温热健硕的身躯。
而现在,他耳边又多了些声响——
那是秦枭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沉重。
忽然,耳边的风声静了些,失重感也退去。
楚九辩从秦枭怀中退开一些,发现他们竟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中。
秦枭却没停下脚步,抱着他一路行至院中正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楚九辩:“?”
房门在身后合上,秦枭总算把他放了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更紧的怀抱,和猛然倾泻下来的吻。
楚九辩后颈处的手轻轻用力,便叫他仰起头,被迫承受着男人略显粗暴的吻。
秦枭另一只手环着青年的腰,紧紧的,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男人灼热的呼吸洒在唇间,楚九辩喉结滚动,唇瓣轻启,呼吸也有些乱。
他双手攥紧,垂在身侧,并未去触碰秦枭。
唇瓣微微发麻,舌尖被触碰,楚九辩眼睫颤抖着,头晕目眩,心如擂鼓。
他感觉自己好像溺水之人,抓不到任何浮萍,仿佛就要溺毙在男人怀里。
握着后颈的手松开,秦枭有力的双臂将楚九辩抱起,一手环着腰,一手托着臀。
楚九辩下意识抱住他的脖颈,双腿也环_上他的腰,不叫自己掉下来。
几步之后,楚九辩被带到桌边。
秦枭曾在这桌上写过无数的字,看过无数的书,在这桌边坐了许多日日夜夜。
而现在,楚九辩却被他带着过来,坐在了桌沿。
楚九辩神智方才回笼,男人的吻就再次落下。
他想收回手,秦枭却抓着,叫他再次环住自己脖颈。
而秦枭的手,却抽开了他的衣带。
虽已是三月,但这屋里一个冬日无人居住,便就带着微微凉意。
楚九辩感觉胸前一凉,然而下一刻,男人温热的、覆着薄茧的掌心就毫无阻隔地揉_蹭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
大半年来,楚九辩不用再维持体重,也没控制饮食,因而虽还是瘦,但已经比最初多了些肉。
可多的不是肌肉,所以他身上的皮肤便更软。
被男人略有些粗_暴地触碰着,不多时便红了大片。
秦枭的吻落在青年唇畔、下颌……
胸前又麻又痒,楚九辩浑身一颤,混沌的思绪猛然清醒,抬手推开男人。
可秦枭太沉了,便是他用力,也只略略将他推开一些,人还是被对方困在怀里。
秦枭抬眸,幽邃的双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渴望和迷恋。
楚九辩心一跳,慌忙避开他的视线,却不知道自己如今衣衫_半解,肩头轻颤的模样,与通红的耳根交映成画。
秦枭喉结滚动,却没再动。
楚九辩又推了推他,秦枭便又远了些。
楚九辩拢了衣袍,垂着眼系衣带,但手都是抖的,半晌也系不好。
秦枭垂眸看了一阵,抬手过去,慢条斯理地帮他系好。
很快,一切都好似恢复如初,又完全没有。
楚九辩坐在桌上,垂着眼,男人依旧站在他身前,双手撑在他两侧的桌面上。
“对不起。”秦枭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但很温柔,“方才你那样看着我,我就糊涂了。”
青年那般想要远离他,又忍不住亲近他的神情,实在是......
楚九辩抬眼看他:“我怎么看你了?”
秦枭顿了片刻,没回答,而是试探般轻声问道:“方才,你心疼我了吗?”
楚九辩想起刚才在宫里。
他那明明是在纠结着要离秦枭远一些,还是别的,怎么就是心疼了?
可对上男人此刻的眼神,到嘴边的反驳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楚九辩没有反驳,秦枭就懂了,心脏都跳得更乱了。
自从长辈们一个接一个离世,他就再没想过会有人心疼他。
楚九辩望着他眼底那热烈的情感,下意识避开,神情有些狼狈。
“秦枭。”他开口,嗓音有些哑。
“我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他说。
秦枭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楚九辩也不再说了。
半晌,秦枭才环住他,将他重新抱起放到地上,又帮他整理好衣服说:“走吧,别叫陛下等急了。”
楚九辩抬眸看他,眉心微蹙。
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是我唐突了。”秦枭微微垂眼和他对视,笑说,“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楚九辩眉心蹙得更紧了。
“这是我在秦家的院子。”秦枭又转开话题,说,“今日有些匆忙,之后再带你回来。”
楚九辩一顿,好似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转头看向屋子内。
这是秦枭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处处都有他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他真正的家。
不过时间匆忙,百里鸿那边他们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所以理智清醒后便很快出发,赶往西市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