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除学子们外,其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十几位精壮的农家汉子身上。
他们便是穿着得体的衣衫,也不像高官权贵,甚至不像那些武将。他们粗糙的皮肤和微黄的发丝,是一眼能看得出的土气和风霜。
这就是底层百姓。
楚九辩道:“这一轮考核,本官只问你们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什么是民?”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地?”
他没用那文绉绉的问法,说的通俗易懂。
学子们完全听得懂,只是却心中斟酌,觉得太傅大人要的定不是最简单的回答。
张二也凝眉思索。
这一路考上来,考官们问的问题都是关于如何种地,如何除病害等等,但也问过一些例如“如果你们的地被人恶意侵占,该怎么做”这样的附加题。
附加题分值不高,但张二却从中摸出了一些门道。
他觉得,太傅大人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暗示他们这些农学学子,要他们去思考田地之事,思考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与那些豪绅地主的关系。
如今听太傅大人问的这两个问题,他便确定了心中想法。
而对于这两个问题,他心里也早有章程,不过结合着此前经义与算学、刑狱几科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要回答得更多一些才是。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之后便可以作答。”楚九辩道。
学子们纷纷应是。
一炷香的时间,殿中静谧无声,只偶尔有些衣料摩擦声,或者磨墨与翻动纸页的声音。
楚九辩就站在原地,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今日殿试,他要的不只是给学子们扬名,他还要告诉这些世家权贵和藩王们,如今在位的可不是无能无为的成宗和英宗,百里鸿和秦枭也不再如初初登基时那般孤立无援。
他们眼下完全有能力,有资本去与这些人为敌。
他们就是要逼一逼这些权贵和藩王,逼他们互相联系,逼他们行动,匆忙之下,才会有更多漏洞,有更多马脚露出来。
当然,若是他们真的能举兵谋反,那才是正和楚九辩的意。
秦枭从椅子上起身,抬步朝楚九辩的方向走了一步,但却没靠近。
两人就隔着将近三米远的位置站定,同样的绛紫色官袍,一个威严冷肃,一个疏离淡漠。
在他们之后两个台阶之上,百里鸿乖巧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双澄亮的双眼望着台下众人。
户部尚书苏盛抬眼,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那日清早,细雨连绵。
宫门缓缓开启后,御林军的长刀便手起刀落,两颗世家子弟的头颅滚落在地。
在那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中,他与百官站在奉天殿外的长阶之下,仰头看到的,便是如此刻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不同的是,那一次楚九辩与秦枭是带着小皇帝一起,展露了些许锋芒,亦是对他们这些权贵世家的第一次正式宣战。
而这一次,楚九辩他们是准备开始动手了。
吏部尚书萧怀冠浑浊的视线扫过前方台阶之上的两人,又缓缓收回。
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一瞬。
他想起了最初时家主萧曜与他的对话,对方拼了半条命戒了曼陀罗的瘾,告诉他这东西有多毒。
可萧怀冠并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本也没几日活头,吃过这东西之后身体却格外精神,比此前那般老态龙钟好多了。
然而现在......
他看向那身着亲王朝服的剑南王,少年人脊背挺拔,可却瘦弱,比起一旁的安淮王还不如。
如此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萧家的未来?
又如何撑得起这整个大宁?
萧怀冠又缓缓看向那些年轻的学子,有些恍惚。
他好似从那些人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也这般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与年轻的王致远针锋相对。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王致远仍然不对付,仍然想把对方按死,可他们的初衷却早就变了。
也不对。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与这些学子不同。
他们口中念着百姓,念着家国,可心里眼里,其实只有自己,只有他们身后的家族与荣耀。
喉结滚动,胸口处酥酥麻麻的感觉缓缓涌上来。
这是又想了。
萧怀冠再也没精力去思考其他,而是悄悄从袖间拿出一颗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塞入唇间。
奇异的味道弥漫开,他闭上眼,缓缓吐了口气。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说快也快,待到天际第一缕晨曦洒入大殿,一农学学子便上前半步,躬身道:“回陛下、回太傅大人,学生可以作答了。”
静谧的大殿因此又有了声响。
楚九辩颔首:“请说。”
那学子的确是做好了准备,开口时很流畅:“学生出身乡野,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学生知道,这大宁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大宁的百姓,都是民。”
“而百姓脚下踩着的,心中念着的,可以饱腹的粮食能生长的地方,便是地。”
这学子还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抖,但他却越说越顺。
“民有高低,有好坏,这地也有好赖。好的地......”
他到底还是熟悉土地,答题的重点便落在了“地”上,这一点很聪明。
他说得话都通俗易懂,虽然极力想要用一些文绉绉的词句,但说出来的话在这些权贵文人听来还是“糙”。
但他们却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抓不住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在后面十几位学子依次作答之后,更深刻了。
这些权贵们面色严肃,望着那十几位农科学子,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们此前都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庄稼汉。
无他,这些人遣词造句虽乱而糙,但说出来的话,都有着朴实易懂的道理。
而那些道理,他们这些人好似都没弄得太明白。
就比如最开始那位学子所言,“民有高低好坏,地也有好赖”,但地很好懂,人却不好懂。
地可以通过各种方式种植粮食,得到丰收。
人却不一定。
有权有势的人只会越来越有权有势,普通百姓再如何也很难跨越阶级。
最后,楚九辩看向一直没有开口发言的张二。
张二也适时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回大人。学生觉得‘民’便是我,‘地’便是我的根。”
楚九辩抬眉。
前头的学子们,回答的时候好似都有些受第一位学子的影响,说起来都更偏重于如何种地等等。
这对于农学学子来说,回答得其实并不偏题。
但张二这话,倒是此前并未出现过的,只是不知这位会试总排名第三的学子,会说些什么。
不知他是否领会了楚九辩此前几轮考试中,那些附加题所透露出的含义。
事实证明,张二领悟到了,且领悟得很到位。
他开口道:“学生家乡在岁安郡安长县张马村,祖祖辈辈的农民,扎根在地里,只求一个温饱便算满足。只是在学生幼年时,父亲被当地豪绅邱老板所蒙骗......”
张二句句说的都是他自己,但如他最开始所说那般,他就是民,民就是他。
他说的是他自己,但说的,又何尝不是这大宁千万,与他一般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他说地是他的根,可他的根却被人恶意砍断、霸占。
在场的几乎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这张二不仅是在为他自己鸣不平,更是在为这世间所有困苦的百姓鸣不平,而这,正是楚九辩他们想要看到的。
他们想要借着百姓的口,开这个头,重新丈量分配土地。
而土地,不仅是百姓的根,也是所有权贵豪绅的根基之一。
若是这“根”还给了百姓,那权贵豪绅便会大伤元气。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拒绝这个趋势,因为这是民心所向。
今日殿试之上的这番言论传播出去,百姓们就会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只为了拿回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这一刻,这些权贵们也终于确认了此前心里抓不住的感觉是什么,那是一个本该深刻在脑海中的常识——
莫要小看百姓。
所谓民心,他们此前只是嘴上说着念着,但却只是更加注重名声,试图以此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控制那些百姓去攻讦自己的政敌。
而现在,他们终于清楚地理解了先人所言的“民心所向”是什么意思。
百姓,亦可以有思想,有追求,有爱有恨,他们都是和他们这些权贵一样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奋起。
众人看向楚九辩的眼神愈发深沉复杂,隐隐还有些敬畏。
这便是神明的思想,他从未将“打击世家”的念头强加给百姓,只是一步步引导着他们主动想明白,谁是他们的敌人。
兵部尚书陆有为垂下眼,双拳紧握,心中隐隐的急迫感越发强烈。
他觉得,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与他想法一致的人还有许多,比如那坐在最前头的几位藩王。
湖广王和东江王脸色沉肃。
他们与这些世家权贵的不同,便在于他们掌管着封地,知道百姓的力量有多强大。
可现在他们看明白了,如今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隐隐拔高,今日殿试之上的事传出去后,百姓们会更加推崇和信任朝廷。
这对他们这些藩王可实在不利。
不能再任由朝廷笼络民心了,这般发展下去,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再染指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甚至就连他们现在脚下的藩王之位,也会保不住。
楚九辩和秦枭可不像是大度的人,他们不可能容忍藩王继续存在,定会想办法对他们出手。
既如此,他们也该快些谋划起来才是。
当然除了这些人外,刑部尚书邱衡的脸色却更难看一些。
张二所说的那个“邱老板”,与他同出一宗,虽早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其实仍在九族之内。
对方所做的事,虽牵扯不上京城邱家,但若是楚九辩和秦枭借此发挥,他们邱家就会是第一个出头鸟!
被杀鸡儆猴的那一个!
本来邱家此前就已经失去了漕运的管理权,现在若是再被这件事连累,失去些别的......
邱衡眉心紧蹙。
不能再等,必须要提前做好与楚九辩他们撕破脸的准备了。
张二说完了自己的事,躬身一揖道:“学生作答完毕。”
楚九辩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难看的脸色,唇角却微微上扬,道:“很好。”
农学学子们坐回去后,女红和女医那边的学子便也都交上了作品,小祥子和小玉子将这些作品放在托盘上,先拿去给楚九辩和秦枭看。
秦枭行至楚九辩身侧,二人都没商量,就心中有数,选好了大概名次后排列好顺序。
最后再由洪福将列好顺序的托盘,拿给上面的百里鸿,由他最后定夺名次。
之后工学和算学的学子也都作答完毕,也都排好了名次。
楚九辩拿到工学学子的设计图后,多看了严瑞一眼。
让他们改造现有的犁,这小孩竟然设计出了曲辕犁,这天赋实在高超。
难怪此前他与司途昭垚来往密切,看来是真的很有共同话题。
而后便是刑狱科目的学子。
这些学子们家境都不错,也都是读过书的。
其中最亮眼的便是一个名为顾方的中年男子,此人身形瘦高,留着胡须,面容清隽秀气,一瞧便是文人模样。
但他一双眼却格外黑亮,看人的时候便极有压力。
楚九辩记得此人是川西郡人,是平西王百里征封地上一个书香世家的嫡二子。
他上有兄长,下有胞弟,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这次科举,家中人都劝他去百里征手下为官,这样对家族也是好事,但这人就偏要去京城,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当官,为百姓做事。
家中人拦不住他,只能给他配备了一群护卫。
当时入京的时候,这人也引起了不少轰动来着。
而对方的答卷,也的确很和楚九辩和秦枭的意。
乱世用重典,如今虽不是乱世,但宵小在道,权贵横行,必须用最严苛的法度,才能让这些人安分下来。
其他学子的答卷中,面对如何处理曼陀罗案的两人,倒是都没有异议,觉得秦枭直接将人砍杀了是对的。
不过这是因为已经有了正确答案,所以为了不得罪秦枭,学子们只能这么写,但或许他们中也有人觉得这般有些过了。
而面对如何处理贪官污吏的事,其他学子们回答得都很保守。
独独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好说话的顾方,得出的结论是“法不容情,贪官污吏都该杀”。
秦枭看向众学子,问道:“顾清直何在?”
顾方闻言起身。
他的位置在倒是第三排,站起身后遥遥朝前方作揖:“学生在。”
秦枭拿着他的试卷,问道:“本王看你写了法不容情四个字,若是你家中人也犯了死罪,该当如何?”
顾方道:“秉公处理。”
随后他又道:“不过学子定会约束好家中人,不叫他们惹事生非。”
他神态肃穆,完全不像是随口说说。
秦枭抬眸扫过在场所有人,笑问:“那若是这朝中世家权贵和亲王都暗藏谋逆之心,该当如何?”
闻言众人心中都是一颤。
刚刚才想着要谋逆,秦枭就直接点出来了,他们自然有些不自然。
顾方则毫不迟疑,道:“杀无赦。”
“好。”秦枭把手中试卷交给洪福,让他送去给百里鸿。
顾方这般言行,朝中众人都不由侧目。
身为大理寺卿的甄明昭,与少卿甄弗,父子二人看向顾方的眼神便更为复杂。
其实从楚九辩设置刑狱科目考核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是冲着他们大理寺或者刑部去的。
眼下这顾方,言行瞧着便激进,而且为人或许也是刚正不阿那类。
若是此后这人真的要插手刑狱之事,那他们父子俩行事就定会束手束脚。
甄弗不由看向最前头坐着的户部侍郎苏盛,也就是自己的岳父。
甄家早就与苏家绑在了一起,就看日后要何去何从了。
待到顾方也作答完毕坐下来,便只剩经义科目的考生了。
简单一个关于经济发展的问题,学子们作答很快,待到顾方坐下后,便都将试卷交了上来。
楚九辩和秦枭快速看过去,发现这些学子们的想法确实更深奥一些,也确实更能揣摩“帝心”。
他们共十五人,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只回答关于经济发展的问题。
而是将“经济”与眼下大宁上下的国情结合起来,不仅答出了要如何发展经济,更说了经济发展之后,大宁会有的变化等等。
每一个人答得都很好。
不过其中最出众的,果然还是谈济与严晋升两位大儒,还有此前排名第一第二的陆尧和谈雨竹。
两位大儒回答的细致,方法可行性也很大。
但谈雨竹的思维更活跃,同此前几轮考试一样,她的角度总是很特别。
这次所有人都在说大宁的经济形势,想着要如何在内部发展,谈雨竹却写到了如何开辟商路。
而这,与楚九辩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谈雨竹。”楚九辩开口,“请你再回答一个问题。”
他和秦枭不是第一次临时加问,谈雨竹也一点不意外他会叫自己。
众人只见一亭亭玉立的女子从容起身,躬身一揖道:“学生在,请大人出题。”
她嗓音清亮,背脊挺拔,面上一片从容之色,丝毫不怯场。
楚九辩问道:“若本官叫你前去东北边境,与女真部族进行通商,你会如何做?”
谈雨竹心念一动。
如今朝中局势混乱,大宁内部战争肯定会爆发。
这般情况下,边境稳定很重要,所以太傅大人并不是假设,而是真的打算要与女真通商,保持暂时的和平。
而且若是她答的好,或许这个差事就会落在她身上。
谈雨竹眼中有光亮,她只短暂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开口道:“学生会在东北边境城池组建商会,把国内的丝绸、瓷器、食物和茶叶等卖给女真,再利用这些钱购买女真人手中的皮毛、马匹和人参等物......”
“还有百姓,也可以在每个月的通商日里,在集市里售卖手中物品,有闲钱的还可以购买女真百姓手中的物品......”
“待到日后还可以设置关税,保证通商环境良好。”
谈雨竹侃侃而谈,从她的话中,似乎已经能看到东北地区繁荣发展的模样来。
而她也点到即止,并未说得过于深入,也没有将太详细的办法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若是楚太傅真的要她去负责这件事,也没人能与她争。
当然,还有一点她没说,但楚九辩和秦枭,以及这朝中很多人都清楚。
如今女真部族还未完全统一,说是一盘散沙都不为过。
这个时候,大宁与其通商,不仅能发展边境经济,还能加速融合。
大宁的人和文化,都会慢慢渗透到女真,使其汉化。
如此发展下去,女真部族便会对大宁产生亲近之感,到时候大宁便可以不废一兵一卒,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
明白这一点的权贵们,心中越发惊叹于这些学子们的能力。
尤其这还是一位女子,竟有如此宏大的观念与见解,比起他们家中一些顽劣的少爷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便是那些本以自己的学识引以为傲的官员,此刻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也觉得双颊发热。
若是他们来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根本比不得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倒是某些藩王心里却有了计较。
女真部族倒确实是个此前被他们忽略的势力,对方位居东北,被北直隶拦着,这些藩王们平日里确实很难去接触他们。
但若是女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东北军如此前的西北军那般“无能无用”,那距离最近的北直隶或许只能再次派秦枭出征。
届时京中可就空了。
此前秦枭亲征去西北,藩王们与世家都没想着对京城动手,只想除掉秦枭,这才错失了一次京城空虚的机会。
可再有一次,不管秦枭会不会再次大胜归来,他们都可以先对空虚的京城用兵。
外有藩王军队,内有世家做内应,那楚九辩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除了他们所有人,能保下百里鸿的命都算他厉害。
湖广王百里岳眸色深沉,朝身侧的东江王百里赫看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又双双移开。
素来不对付的兄弟俩,好似在这一刻达成了何种共识。
楚九辩和秦枭站在高台之上,自是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果然有反应了。
但这可不是结束。
楚九辩看向始终安静坐在位置上的少年,道:“陆子澄。”
陆尧早有心理准备,起身一揖:“学生在。”
“本官见你试卷之上,谈及大宁国策,却并未细言。”楚九辩道,“想来是时间与纸页不够,不过本官很是好奇你有什么想法,便请细说一二。”
陆尧的卷子上洋洋洒洒一篇策论。
楚九辩叫他答经济,他却不是只答经济,而是从经济引申出来许多方面需要解决的问题,将这些问题融会贯通。
比如他从经济引申到民生,从民生引申到土地,再从土地引申到税收政策,又从税收谈及世家,谈及朝堂吏治,谈及愚民政策和科举的改变,最后又说起教育和国策等等。
可以说从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等等方面,均有涉猎。
只是碍于篇幅和时间有限,他才将这些写的简略,但便是如此,已经可以窥见其心中沟壑。
便是楚九辩早知他的本事,也觉得震撼。
这般宏观而先进的思维,若不是楚九辩见过后世繁华,看过历史兴衰,根本也想不到这么齐全。
陆尧此人,生有大才。
若是放在其他什么地方,对方便是那妥妥的主角,足以改变整个朝代发展历程的主角!
楚九辩都如此震撼,更别说对陆尧的本事并不太清楚的秦枭。
秦枭看着试卷,眉心轻蹙,把通篇策论又读了一遍。
文采辞藻精炼,内容丰富,是可以反复品读无数遍的一篇策论,若是这篇文章发表出去,可以想象天下文人该有如何反应。
便是这朝中众臣,也都清楚地意识到,楚九辩和秦枭这次科举,是引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但秦枭震惊的地方其实并不全在于陆尧的脑子,而是在于这策论中谈到的许多观点和发展思路,都与楚九辩曾断断续续与他说过的如出一辙!
科举的公平性是楚九辩最在意的东西,所以秦枭并不觉得是楚九辩给陆尧透过题。
他只是在震撼陆尧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解的同时,更加觉出楚九辩的特别来。
不为别的,只为楚九辩曾经言语间所描述的东西,比起陆尧这策论中所述,更加丰富,也更先进。
虽然楚九辩总说自己那些独到的想法和见解,都是在仙界见过的例子。
但楚九辩能将这些与大宁的国情相结合,为大宁制定出一条完美的发展路线,这一点,便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秦枭将策论试卷交给洪福,让他转交给百里鸿。
百里鸿此前看过陆尧的会试考卷,当时就觉得这人写的太好了。
如今接到策论后,他忙就打算看。
但下方陆尧已经开始回答先生的问题,百里鸿便也顾不得看卷子,忙先竖着耳朵听陆尧准备说什么。
陆尧在写策论的时候就打好了腹稿,因为他知道楚九辩一定会叫他。
而他也必须要在今日表现出自己的实力,不仅是为了扬名,日后好入朝为官,也不止为了给这些权贵藩王以震慑,更为了叫自己的言论影响大宁千千万万的百姓。
所以他需要的不是委婉行事,而是要剑尖直指这些权贵藩王。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开口道:“大宁经济发展上下矛盾,学生以为这般情况乃田地赋税之故,更乃世家兼并土地之祸!”
陆尧这一句话,就令本就安静的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无数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但陆尧恍若未觉,始终站得笔直,眼睫微垂。
其中最为不可置信的,其实是兵部尚书陆有为。
他此前宴请陆尧,对方在宴上谦和有礼,瞧着乖巧懂事,且明白了是不排斥,甚至是有些亲近他们陆家。
可如今这算什么?
这人开口就说“世家之祸”?
陆有为定定看着那少年,面色冷然。
若他到现在还看不出陆尧其实心中偏向朝廷,对陆家只是敷衍客套的话,那他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不由回想起宴席上的种种,越是回忆,他便越是心惊。
陆尧此人,心中城府沟壑实在难以估量。
对方从始至终都未说过要与陆家交好的话,而是处处引导,叫他们顺理成章地往那处想。
怪才!鬼才!
陆有为心情实在复杂。
既觉得被人耍了很丢脸,又想着若陆尧能与陆家站到一处就太好了。
如此人才,他实在想要。
秦枭视线扫过殿内众人,唇角牵起抹似有若无的笑。
楚九辩面色不变,看着陆尧,未发一言。
陆尧继续开口道:“如方才农学学子张二所述,豪绅地主侵占土地的事情屡有发生,世家权贵手中的田地资产最初也多来自于此。”
“这些人勾结当地官吏,篡改户籍地籍,并使计改换土地等级,将上等田亩写作下等田,以手中的下等田换取百姓的上等田。甚至直接在每年的赋税籍册中作假,将自己本该缴纳的赋税分摊给县里百姓,使百姓缴纳不该缴纳的税,自己则借此逃税。”
这些都是世家豪绅惯用的手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将其摊开,不留一丝余地。
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便是已经投靠了朝廷的礼部尚书王致远,也闭上眼,无声地吐出口气。
王家身为世家大族,手中田地更是难以估量。
而这些田地,名义上都是从百姓手中合理买卖,但其中有多少隐秘,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如今陆尧当朝说这些,定然也不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懂官场上的门道。
相反的,他其实很懂。
他知道自己是朝廷的人,是楚九辩和秦枭的门生,是百里鸿的臣子,他此刻所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揣度了上意的结果。
上头的人想要对世家出手,那他就做那把剑。
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向陆尧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如此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展现出来的才智与胆魄,绝非常人所比。
定北王百里御微微偏头看去,视线扫过少年上下,最终落回到对方脸上。
少年人长了张很标志的脸,还有未完全消下去的脸颊肉。
但对方表现出来的气度,可绝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百里御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唇角微扬。
有意思。
这京中,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远处,湖广王百里岳也打量着陆尧,面上隐有惋惜之色。
如此才子,又小小年纪,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成就。
这般人物,怎么竟也落了秦枭和楚九辩之手?若是能为他所用......
唉,太可惜了。
如那位安无疾安总军一样,这般人才,在别人手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能除掉,还是要想办法除掉的好。
谈雨竹就坐在陆尧身侧的位置上,她余光中能瞥见少年与自己一样的天青色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