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柳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宋辉洄却提不起笑。
他低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检查着手办。
头上因为磕碰少了一个小角,衣服蹭掉了小块漆,整个手办在地板上滚了一圈,落了层灰,灰扑扑的。
宋辉洄眼眶一酸,只觉得方才消歇下去的情绪又起涌了。
——比起害怕,他更心疼他的手办。
手机装在兜里,此时不停的震动,宋辉洄宝贝的把手办握紧收好,这才瞧了眼手机里跳出的消息。
果不其然,是恶鬼大段黏稠不绝的消息。
「宝宝是我做错了,是我坏,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惹你生气了,你不要讨厌我。可以吗?你想要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你绝对不能离开我,我很爱你,我很爱你,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要生气,我什么都可以做……」
宋辉洄轻轻抽噎了下,用指头划拉着屏幕,半晌没见底。
——果真很像小狗。
讨人厌的小狗。
宋辉洄恶劣的在心底偷偷骂了一嘴。
但他生完气,再盯了一会儿满屏密密麻麻的字眼,方才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一点点。
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就一丢丢讨厌。
这个念头叫宋辉洄连忙是低头瞧了瞧手办,心顿时隐隐做痛,他这才碾着唇,硬下心,摁灭了屏幕。
定要让恶鬼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似乎是察觉到宋辉洄的气恼,手机震动的频率一阵负隅顽抗之后逐渐消歇,最后手机乖巧的缩在宋辉洄的口袋里,不动了。
取而代之的是潮湿阴郁的缠绕感。
但经过了这两天的磨砺,宋辉洄早便习惯了。他微微抬了抬下颌,往旁瞥了眼。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东西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走的模样,神情或许是可怜的,头也耷拉着,扯着自己的小块衣角,紧紧的跟着,死死的跟着,生怕被丢了。
宋辉洄是从侧门走的。
他本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却没想到还是迎面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何风远。
何风远像是在侧门守了许久,外头的阳光刺得很,他也因此沾了点暑气,一听宋辉洄的脚步声,顿时回头,遥遥冲着宋辉洄笑。
宋辉洄不自觉地往旁退了一步。
开玩笑,他刚刚才让恶鬼停下。
要是再出点什么岔子,那可真是要出人命了。
何风远自然瞧见了宋辉洄避之不及的模样。或许是习惯了他一贯的态度,他倒也没恼,只是略微一顿,继而举起手机,冲着宋辉洄晃了晃示意。
宋辉洄略微蹙眉,没明白何风远这是要玩哪一套。
他很早就拉黑了何风远的微信,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话好说的,有什么可交流的呢?
宋辉洄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向地铁口。
与此同时,手机嘟嘟的两声响,不同于恶鬼不间断的消息,跳出的消息很简短。
宋辉洄紧扣了手机壳,指腹溢着白。地铁里人多,阳气足,叫他也生出了点胆子,迅速点开何风远发的短信,瞥了两眼。
第一条是自我介绍,何风远的微信被拉黑,只能通过短信发消息。
「小宋下午好,我是何风远。」
「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点不好的事情,或许我能帮你。」
第二天附上了一张微信二维码,宋辉洄刚想略过,但视线划过头像,却蓦地顿住了。
头像不是别的,是一张六壬式盘照片。
这不是何风远的微信。
宋辉洄拧起眉头,也顾不上其他,细细将图片放大。
六壬式盘的下角有一行细小的铭文,若是不细看定会错漏。字是篆文,内容宋辉洄绝不会记错。
是老观主一派的记号。
如今多数人不信鬼神之说,老观主这一脉也便逐渐势弱,多数人都早已另谋生路,到了最后观中也仅剩老观主一人坐镇。
但宋辉洄曾听老观主多多少少提到过,他还有一个在外多年的师弟,按辈分宋辉洄要唤他一声五叔。
可五叔早就杳无音讯。别说宋辉洄,连当年的老观主都不曾联系得到他。
一时间,一个接着一个的困惑跳了出来,让宋辉洄下意识的紧紧扣住手机一角。
何风远是怎么认识五叔的?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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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飞快驶离口站,玻璃掠过光怪陆离的灯光,映着宋辉洄久久发怔的脸。
耳边骤然响起到站提示音,紧接着蜂拥而进的人群很快冲散了宋辉洄的恍惚和疑虑。
到站了。
宋辉洄想不出答案,索性不想了。
他的家离地铁口并不远,回去路上下了点小雨,宋辉洄的肩头也湿漉漉的沾了点雨的湿气。所幸一路上都有一道似有似无的小风劈开迎面的雨,宋辉洄倒没淋多少雨。
这回宋辉洄想都不用想,定是恶鬼做的。
说是恶鬼,生得倒是细心。
宋辉洄方才的气又歇灭了一点。
他一路上都宝贝的把手办掖在怀里,到了家才敢小心的松开。他就着室内锃亮的光,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还行,除了那两处磕碰,其余的地方倒是完整。
宋辉洄最后一点儿的气彻底散了。
他趿着拖鞋,换上一件宽大及膝的睡裤,慢吞吞的推开书房门的一角。
这里好听点叫书房,实则里边除了零散的一点儿漫画书,大部分的面积都被整墙的手办所占据。
正当宋辉洄低着头踱到手办墙面前,忽地,他的视野边缘似乎多了一排宋辉洄从未摆放过的东西。
宋辉洄一顿,随即缓慢的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间隙宽裕的摆放架上此刻密密麻麻的堆叠摆放着手办。它们整齐排列,似从架子上、地板上生长出的般,重重叠叠,像雨后的蘑菇。
宋辉洄受惊似的退后一步,薄白的脚踝立刻撞上什么东西,随即是噼里啪啦一片连续的倒塌声。
脚踝磨得细小得疼,宋辉洄却顾不得了。他呆呆的转头瞧着面前的景象,张着唇,愣住了。
那手办不是别的,正是宋辉洄今日刚带回来、被磕碰的手办。
不仅仅是放置架上,就连地板上,椅子上,都复制黏贴一般的挤满了。
宋辉洄方才一后退,踢倒了一只,其余的便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连环倒下。它们仰着头,不知是不是宋辉洄的错觉,那些精心雕琢的眼珠齐齐转了转,似乎是在可怜巴巴的观察宋辉洄的眼色。
宋辉洄睁圆了眼,一会儿看了看手里的手办,一会儿又转头瞧瞧地上数不清的手办。
这手办可是在二手市场上千金难求的,宋辉洄当年也是又是捆物又是跟了许久的团都不能买到一个。如今它却像是批发一样堆叠在宋辉洄的脚踝下,若是要个个的数,宋辉洄的指头怕是都要数抽了筋。
纤长的眼睫扑闪扑闪,宋辉洄的眼一点点亮了。
谁说这鬼坏了??
这鬼可好了!!
宋辉洄犹如小仓鼠进了米缸,也顾不上板着脸教训犯错的恶鬼了,他的唇角不受控的挂上幸福的弧度,一双清润的圆眼也不自觉的眯起。
他蹲下身,用手一个一个摆正手办,又将它们尽可能的摆进亚克力架中。
摆不下,根本摆不下——
数不清,根本数不清——
宋辉洄唇角提起的弧度愈发大,乌瞳亮晶晶,一面‘嘿嘿’的笑,一面弯腰将手办一个个拾起。
这些摆在床头,这些放客厅,这些送朋友……
一通整理之后,宋辉洄痛并快乐的爬上了床,心满意足的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薄被被鬼躺过似的,冰凉凉,宋辉洄连空调费都省了下来。
宋辉洄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把面颊埋进枕头堆里,过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开口:
“鬼,我不生你气了。”
说完这话,宋辉洄抬起眼皮,偷偷朝旁边瞄了一眼。
鬼没动静。
于是宋辉洄轻抬了抬下颌,义正言辞的补充道:
“手办我很喜欢,作为回报,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情哦。”
卧室的光大开,宋辉洄喜欢暖色调,所以选的光线也是柔和的暖光,落在人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暖色的纱。
宋辉洄抬头盯了一会儿头顶的灯,光线聚拢在视线的中央,盯久了,暖光逐渐也将周围的景物侵蚀融化了。宋辉洄一眨眼,撇开头,却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觉得唇上好像有一块冰凉。
刺骨的凉。
宋辉洄瞪大了眼。
可那凉意很快就消失了,蜻蜓点水,像是风一样飞走了。快得让宋辉洄都疑心这是不是他看灯花眼后的幻觉。
但花了眼,唇怎么会凉呢?
宋辉洄‘腾’的一下坐起身,又‘腾’的一下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唇,乌黑水润的眼圆溜溜的瞪大了。
他一字一句:
“鬼,你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那是可他的初吻!!
宋辉洄攥拳,宋辉洄低头,宋辉洄脸红。
他细长的腿绞了绞薄被。宋辉洄伸手抱紧了一只枕头,垫在胸前,而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拿了一只垫在屁股后面,仿佛这样就可以防止恶鬼对他做些什么。
手机‘嗡嗡’两下,弹出几条消息。
「对不起宝宝。我没有忍住。」
「好香。」
「可以不要讨厌我吗?我下次不会偷偷亲你了。」
宋辉洄盯着那几行字,不自觉的用指腹碾了碾唇,微不可查的哼了一声。
他又心软了。
算了,看在鬼道歉态度很好的份上,宋辉洄决定先原谅他一下。
「就这一次哦。」
宋辉洄轻轻用牙尖磨了磨指头,又放下,只觉得唇一阵酥酥的痒,手指头噼里啪啦的回道。
回完消息,宋辉洄一划对话框,便打算缩进被窝里头睡懒觉。
可视线一滑,却又落到了那张二维码上。
宋辉洄停顿,指头犹豫的在屏幕上方轻晃了晃。
虽然这个短信是何风远发的,但这人可是宋辉洄许久不见的五叔,若是真能联系上也算是了却了老观主的一桩心愿了。
宋辉洄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点击了申请好友。
做完这一切,宋辉洄彻底被困意笼罩。他昨晚四点才睡的觉,今早上又被聚会叫醒,可怜他困了一路,这下终于可以睡了。于是宋辉洄小被子一掀,挪了挪臀,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枕头极软,宋辉洄的面颊便深深的陷了进去,意识也很快沦陷。
蓦地,熟悉的阴潮感又绕上了宋辉洄的脊梁。
他陷入了奇异的梦境。
——有几十头黏糊的小鱼在他的脚后跟处追着他游。
不过这一回,宋辉洄没有被动的站在原地,也没有任由这些过分的小鱼钻过他的腿肉、继而弄湿他的小裤头。
他开始跌跌撞撞的朝前跑,这些小鱼则是迅猛的在后头追。
跑呀跑,跑到裤子都掉了。宋辉洄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臀空荡荡凉嗖嗖。原来是他只穿了件宽大的卫衣,堪堪遮住一点儿臀尖,露出两只漂亮细白的腿,在风里晃呀晃。
宋辉洄着急了,他捂着下摆,又生怕小鱼追上来钻他的小洞,只能一个劲的往前跑。
这里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山林,乳白的雾气从地面浮起,小鱼就穿梭在这乳白色的雾里。四处是重复的绿竹和青木,似乎永远都没有边界,永远也逃不出去。
宋辉洄有点儿慌了,他觉得自己的腿脚开始发累、发酸,就差没有软了脚直接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他哆哆嗦嗦的又坚持小跑了一段,眼见着后头的小鱼已经撞上了宋辉洄的臀尖。忽地,再一座巨树之后,出现了一扇奇怪的青铜门。
青铜门大开,门前浮动着幽蓝色的萤火,一路蜿蜒着探入黝黑的深处。
似是催促着宋辉洄走进去。
宋辉洄的脚步顿了顿,怯怯的往里一瞥。
可后头的小鱼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它们动作迅猛,手段恶劣,一尾又一尾有力的拍打着,似乎马上就要搅动白雾,掀起细浪,再寻个小洞狠狠地钻——
宋辉洄不再犹豫,他也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他挣扎着,拼尽最后一点儿的力气,跌入青铜门内。
坚硬的石路面在眼前迅速放大,眼见着就要脸着地的跌倒,宋辉洄下意识的惊叫一声。
梦醒了。
可他的叫声却被捏在喉咙里,一点儿也发不出来。
宋辉洄能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身处床榻,而非什么奇怪的山林。
——薄被微凉的触感,他的大腿肉间还夹着一块柔软的枕头,棉布柔软的贴合着腿肉丰腴的起伏,鼻尖也依旧绕着熟悉的香味。
宋辉洄却只觉得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更要命的是,他的裤头似乎又变成湿烂的一团,可怜的一点儿微薄的布料沾在白嫩的腿肉上,湿乎乎,难受极了。
宋辉洄想起床,想快些处理掉自己湿坏的衣服。
但他却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让宋辉洄疑心是不是那些丧心病狂的小鱼跟着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家里,此时在偷偷的捉弄他呢。
有一只细长的手指绕了上来。
冰冷的指腹慢吞吞的划过宋辉洄的面颊,划过他纤长的黑睫,最后落在那一点凸起的唇珠上。
——悄悄地碾了碾。
居然是鬼干的!!
宋辉洄气愤的想要咬鬼,亏他还夸他是好鬼呢,居然敢害他尿裤子,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宋辉洄想着,牙便自己开始磨,仿佛底下叼衔着恶鬼的肉似的,狠狠的咬。
咬了好一会儿,宋辉洄才恍然惊觉自己居然可以动了。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天已大亮,光线透过窗帘的间隙打进来,暖洋洋的落在宋辉洄的面颊上。方才被压着的感觉已经褪去,身体倒是轻松的,只是衣服依旧湿得慌。
宋辉洄哆嗦着手去换衣服,换的时候偷偷探头看了一眼,又立刻将布料塞回了洗衣机里。
真是丢人。
宋辉洄盯着高速旋转的洗衣机,耳垂通红得滴血,嘴里黏黏糊糊嘀咕着骂。
他八岁之后就没有尿过裤子了。
都怪讨厌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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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衣服,宋辉洄换上另一身干爽的睡衣,重新把自己埋入被窝里。
一晚上过去,手机弹出了不少消息。
宋辉洄第一时间查看好友申请,果然,五叔清晨六点的时候通过了宋辉洄的好友申请,并发送了两个握手的表情。
「宋辉洄:五叔,我是小宋。」
宋辉洄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昨天睡得早,没过凌晨就睡了,今天起得也早些,不过还是没能早过五叔。
宋辉洄本以为五叔要等上好一会儿才回,可没曾想消息很快就弹了出来。
「五叔:原来是小宋【微笑】」
「五叔:师兄去世的时候,本来五叔是想来找你的,但是五叔忘记了【抱拳】」
宋辉洄盯着这几行消息,忍不住轻摇头。
一贯的不靠谱,这很五叔。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游疑了片刻。宋辉洄本想询问五叔是否认识何风远,但当指腹扣上屏幕时,宋辉洄的动作却蓦地一顿。
对了,还有只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的鬼呢。
宋辉洄牙尖碾了碾唇,生怕鬼瞧见‘何风远’这三个字又生了气,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问题。
「五叔:对了小宋,我刚好在F市周边,有师兄留下的一些东西要给你。」
「五叔:我把这件事情忘了几年了,幸亏你提醒我【微笑】」
老观主的东西?
宋辉洄略微发怔。
老观主是在宋辉洄大学毕业那会儿撒手人寰。他去世之后,道观很快因为要修路而被拆毁,宋辉洄也因此得到了一笔补偿款并得以在F市落脚。
老观主留下的东西宋辉洄都藏在高处的柜中。除了一笔遗产,其余多数是一些古籍,宋辉洄看不大懂,也逐渐封藏了。
竟还给他留下了东西吗?
宋辉洄盯着那几字,久久顿住,末了才回。
「宋辉洄:好的,麻烦五叔了。」
五叔没有再闲聊,而是给了宋辉洄一个地址。宋辉洄点开来一看,眉头却攒紧了。
地址的确坐落在在F市周边,但位处深山老林,需坐十几分钟的高铁再转乘一趟进山的公交,爬上两小时的山路才能到。
宋辉洄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看来这一次的假期注定没办法好好休息了。
他起身,踩下两条细长的腿,目光还黏在手机屏幕上,脚底板囫囵的四处踏了两脚,试图找到昨日拖鞋的方位。
可紧接着,脚底细嫩的皮肉似乎抵上了一处尖锐的硬物。
宋辉洄扫开眼,愕然的向下望。
却见卧室的地毯上挨挨挤挤的排着一列又一行的手办,仰着小头,用黑漆涂上的眼睛没有点高光,一片鸦色的漆黑,一瞬不瞬的齐齐的盯着宋辉洄瞧。
宋辉洄:……见鬼了。
他昨天才好不容易才将它们摆好的呢。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宋辉洄:为什么忽然把它们放到我房间里?」
「来自未知号码:因为宝宝看起来很喜欢他们。」
「来自未知号码:宝宝一睁眼就能看到好多好多,是不是很开心?」
宋辉洄碾唇,余光扫过手办们似动非动的眼珠,心下暗自决定还是别将这些东西送给朋友了。
哪天把人吓出心脏病就不好了。
经过方才一茬,宋辉洄早便把昨晚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甚至还颇有礼貌的道了谢。
「宋辉洄:谢谢你。但是下一次可以放在我之前摆放过的位置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宋辉洄:我觉得会一不小心绊倒。」
饶是宋辉洄的语气足够委婉,但恶鬼还是慌慌忙忙的道歉。
宋辉洄眼睁睁瞧着一个又一个惶恐诚恳的字眼从对方的消息框里跳出,没了辙,只好耐下心宽慰恶鬼。
「宋辉洄:没有讨厌你。我很喜欢这些手办。」
恶鬼层叠不穷的消息这才止住,过了好半会儿,才小心翼翼的跳出一行字:
「来自未知号码:真的吗?我好开心。」
漆黑的字体停在消息框的边上,贴着宋辉洄停顿的指尖,像是有一只冰凉凉的软舌从框底探出来,小心翼翼的舔舐着宋辉洄的指尖,宋辉洄恍惚的眨动眼皮,又不信邪的瞧了眼他脚下密密匝匝的手办。
他被恶鬼缠久了,竟也产生了错觉——总觉得这些小巧可爱的手办生出了一双双贪婪的眼珠,鳞次栉比的挤着,挨着,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恨不得把宋辉洄整个人都看透,看烂,最好是一辈子只能被这样瞧着……
宋辉洄被自己的脑补吓着了,晃了晃脑袋。
再一晃眼,地板上的手办齐齐的便不见了,好似方才的一幕只是宋辉洄早起的幻觉。
五叔喜欢云游,今日在此地,或许明天就不知又去其他什么地方了。
宋辉洄不打算拖沓时间,简单的背上一块小包,塞了几件微薄的外套,便订下高铁票出发。
十点出发,宋辉洄若是争分夺秒的赶路约莫能在下午三点到达山中,再留出个两个小时回到山下的镇子里,住上一宿,明天启程回来。这样的安排不算太紧也不算太拖,正合了宋辉洄的意。
说干就干。
宋辉洄算是幸运,紧赶慢赶,恰好赶上了最后一趟进山的包车。
包车师傅常年跑这趟线路,他长相粗旷,车技随人,左手捻了根烟,开全窗徐徐抽着,右手把着方向盘,一把油门踩到底,在盘曲山路间跌跌撞撞的往前冲。
经过上次一遭,宋辉洄真是怕了这种山路。
但宋辉洄又不想靠脚硬走上山,只好紧紧闭着眼,又吞了一颗晕车药,脑子里的囫囵乱胀才好了些。
车轮不要命的狂飙,铁皮车身也嘎吱嘎吱的乱响,吵得宋辉洄睡不着觉,眯了半会儿,最后只得睁眼往外看。
过了几条盘绕的山路,包车算是正式进了山里。
山高且陡峻。
宋辉洄努力仰头,透过车窗的沿边去瞧山峦的边界。
可一旦车驶进了群山之间,一重山后便是接着一重,壁立千仞。不论是山顶还是山边都一块儿消失不见了,四处只剩下了满眼的树树山山,山山树树。
宋辉洄攥紧了手机。
五叔给的地址越来越近了。
说起来,这座祟宁山岭的风水算是极佳的,也难怪五叔会选在这里清修。数代帝王都曾在此封禅祭祀,立碑告民。
按理来说,有这般的龙气盘旋的祟宁山应当会被全部开发成旅游景点。
但除了地势较缓的前峰,后方绵延一片的山岭都因为山势太险太峻,连路都只能修到山脚,久而久之便只有这么一班顽强的包车每日上下山,与有着不计其数游客的前峰是天壤之别。
也有人传谣言,说这山之所以名唤祟宁,为的是宁祟镇鬼,镇下的祟物喜静,所以这些年后山的路才没能修起来。
宋辉洄支着下颏,鸦色的黑睫垂落,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
车里除了宋辉洄,便只有一位老婆婆。过了一个山脚的村口,老婆婆也下了车,只剩下了宋辉洄。
一个刹车,包车徐徐的停在了山路的尽头,宋辉洄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他抓紧了把手,车停稳后才抬眼往外看去。
“帅哥,这班车就开到这里,再往前开不进去了哦,得走。”
司机的语调含混,口音极重,宋辉洄仔细听了会儿才得以辨认出他的意思。
他极乖的点头,旋即拧开车把,踩下脚去。
半身探出车身的刹那,宋辉洄听见了司机的嘀咕:“怎么会一个人来这种鬼地方呢?”
宋辉洄扶着车框的手一紧,垂拢下眼睫,没做声。
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一只鬼陪着呢。
可供包车行驶的车道到了尽头,眼下只有一条秃秃的小土路,从大树之后绕行,蜿蜒着深入山中。
宋辉洄特地带了只表和一份备用的地图,以免再出现信号失灵的状况。至于其他的——宋辉洄不太担心,因为他现在莫名有了种自信,自信他身旁的这只坏鬼在奸坏他之前是不会让他死在这里的。
不死就成。
宋辉洄哼着小曲,碎步走在小土路上。
拐过一道弯,面前顿时横出一块巨大的顽石。青苔相间,露出石面粗糙的表皮。
宋辉洄凑近仔细辨认上方被攀爬过的痕迹,他很快瞄准了一块凹下的石缝,够着手搭上去,踮起脚尖,足弓绷紧,借着石块生长的方向往上攀。
许是近日下了几场大雨的缘故,石面滑砺不堪,宋辉洄堪堪用脚尖抵住石头的一角,刚刚发力,脚底便‘刺溜’一下向下滑去,脚下顿时落空。
宋辉洄慌忙用手扒拉石头,却只拨下了一颗小小的青苔。随即他立刻朝下方跌下去,曲着腿,腰也扭着,眼见就要狠狠的跌撞到秃秃的土路上摔个倒栽葱。
——四下无人的山林里,从宋辉洄的后腰处探来了一只用力的大手,抄过腋下,轻轻将他的身体拨正了。
宋辉洄觉得自己被提在半空,脚尖绷紧,在空中晃了晃。
鬼长得好高。
宋辉洄圆溜溜睁大眼,忽地蹦出了这么个念头。
宋辉洄从小长得就比同龄的男生矮一些,高中的时候还因为这事被冠上了‘校花’的名头,所以他对身高有点儿微妙的执念和敏感。
很快,他就不服输的想着:或许是这鬼飘着呢?总之是不能有人长到能把他一手提起的高度。但如果是真的呢?那这鬼是吃什么长大的?但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偏偏胆子这么小,自己一说不喜欢他就吓得不行,长得高也不顶用。
宋辉洄哼哼着,被提溜着落下地后他就一直低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块,思来想去,心里那点微妙的被比下去的不忿才消歇,拧绞着指头,好半晌,才一码归一码地对着空气轻声道:
“鬼,这次谢谢你哦。”
——如果不把自己像提小孩一样提起来……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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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自述一米七(?),攻大概两米多吧(深沉摸下巴)
这里的树和山仿佛生得无穷无尽,延展至天地的两端,有时宋辉洄抬头望着眼前迷障一般景色,总能产生一种光靠人类两条腿是绝对走不出去的幻觉。
也或许不是幻觉。
宋辉洄展开包里掖着的地图,抖了三抖,地图便灰扑扑的露出它全部的样貌。
他当初的顾虑是正确的。
手机在宋辉洄行走一个小时之后彻底没了信号,消息停留在五叔发给宋辉洄的一张图片上。
图片是一间位于山林深处的石头屋,屋子旁边长了一棵苍苍的榕树,它很老了,有一片小树林那么大,像一具屹立在山林间的庞大尸体,枝条垂落,扎进土里,膨胀成一根又一根缠绕虬结的枯色树干,只有树顶抽出的一点儿新嫩的绿色昭示着它尚未完全死去。
「五叔:你往前走,看到这棵大榕树就到了。」
宋辉洄仔细的端详着这棵榕树许久,又抬头望了望周边的树木,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F市最不缺的就是榕树。
一眼望去,这山头是榕树,回头看,那山头还是榕树。
就算图片中的榕树庞大苍老,但藏木于林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信号就此歇火,宋辉洄踱来踱去,踱了二里地都没能找到把消息发出去的地方。
望着消息框旁不停旋转的圈,宋辉洄轻磨了磨牙,认命的将手机关机保存电量,转头靠着手里的地图继续向前走。
或许是山势越来越高的原因,天渐渐的凉了。
褐色的土壤逐渐的渗出一层乳白色淡淡的雾,齐脚高,浅浅依附着土地,不至于遮住眼前的路,却将人的脚全然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