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辉洄一步一个脚印的扒开挡路的树杈,艰难的朝里走。
越走,越是冷。
山上温度下降的速度有点儿超出宋辉洄的预期,他先前带的一件薄外套已经不顶用了,寒气渗过布料,一点点的爬过皮肤,掀起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宋辉洄抬手揉搓小臂,抬眼望着前方一路无垠的树木,心下发凉。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难道又要被困在山里了吗?
宋辉洄紧紧攥着地图,盯着地图上七横八错像蛇一样弯曲缠绕的线条,心下也有点儿没底了。
更糟糕的是,天色一点点的沉了下去,黑夜像一只巨大黑黢的嘴,慢吞吞咬食着光亮,三口两口的,就那么一点单薄的光,眼见着它的大嘴便要吞完了——
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宋辉洄的脸渐渐泛白。
地图上明明在这处标了一处补给的地点,宋辉洄老远就瞧见了石头屋嶙峋的屋顶隐隐绰绰的藏在绿色的枝叶里,可当他费尽心思靠近时,石头屋却又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只有依旧茂盛繁密的树林横亘眼前。
宋辉洄深吸了口气,强稳住心神,低头翻看地图。
眼下有两条路。
一条往左,或许能够在天黑之前下山。一条向右,通往五叔给的地点。
宋辉洄的脚步游疑刹那,他本来打着能尽块解决就不要再拖延假期的念头,想尽早的从五叔那拿完东西回去。可愈发浓郁的□□退了宋辉洄,让他萌生了退意。
还是趁着太阳没有完全落山,快些回去吧。
宋辉洄回头最后瞧了眼自己的方位,又顿了顿,掂起一把小刀,在临路的树干上划下了两笔‘x’字型的记号。
一路做记号过去,明天再来时就不会走错路了。
宋辉洄垂眼,乌瞳认真的盯了记号好半会儿。确认将其记下之后,他才迈开脚朝左侧的路走去。
树影幢幢,脚底下是没完没了的土路,宋辉洄加快脚步,树影便很快落在了他的后方,光亮很淡,将落不落的,却在宋辉洄的身后曳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紧紧跟在宋辉洄的脚踝后头,宋辉洄走土路,它也走土路,宋辉洄翻石头,它也跟着翻石头,宋辉洄累了歇会儿脚,它便期期艾艾的挨着脚后跟,小狗般的跟着。
宋辉洄是真的累着了。
说起来倒是奇怪,他方才爬山时没觉得怎么累,可一下山,疲倦就涌了上来,让他手脚发酸发麻,脚后跟灌了铅,总觉得好像他走过的土壤里头探出一只手,扒拉着,攥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走似的,否则为什么他的脚会这么累呢?
宋辉洄犯了疑心病,还不信邪的回头瞧了眼后头。
可哪儿有什么手?有的只是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路乖巧的跟在后头跑呢。
果真是自己多虑了。
宋辉洄嘀嘀咕咕的抱怨了几句山路的多绕,随即踢踏踢踏脚,又靠了一会儿树干。但他不敢过多耽搁时间,而是抬手迅速瞧了眼表。
宋辉洄来前特地看了太阳落山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半。
机械表的分针落在‘四十分’的方位,秒针一直哒哒尽职的走着,时针则是沉默的蹲在五点和六点的中间。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五十分钟。
宋辉洄长舒口气。面前的山势已经开始变缓,估摸着距离山脚不远。若是他加紧脚步,在天黑之前到达山脚的村落是绰绰有余的。
用手裹了裹了身上的薄外套,宋辉洄提脚沿着土路继续前进。
一棵又一棵长相狰狞的巨木接二连三的被宋辉洄甩在后头。宋辉洄这一路走下,也没忘记在显眼的地方坐上标记——利落的两刀下去,浅薄的在树皮上刮下一层。
既显眼,树又恢复得快,不会落下什么疤痕。这还是老观主以前教宋辉洄的方法。
‘刺啦’——
小刀又一次落下,再次在巨树枯色干瘪的躯体上留下个显眼的‘x’。
这是他做的第27个记号。
宋辉洄满意的打量两眼,斜下的刀法很正,平直的划拉开两道交叉的痕。经过这一路上的训练,宋辉洄而今做的记号已经不是当年老观主嘲弄的‘鬼画符’了,清秀之中带着遒劲,颇有风范。
宋辉洄凑近欣赏完,又缓慢往后挪了一段距离,在远处歪着头打量。
许是树皮材质的原因,这一棵记下的弧度最为完美,比之前的都要好看上几分。但可惜,路上遇到的这种树不多,只记了几棵,如果下山途中再次遇到,或许可以……
宋辉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神的想着,一边侧过头,打算继续向前走。
可没等他迈出几步,忽地,宋辉洄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
他寸寸的挪开眼,视线落向前方的树干。
这是一棵庞大的榕树,肥硕的树干横在路的中央,繁密的延展的树干之上长出一条条垂落在地的树须,风一吹,呜呜泱泱的晃动,像攒动的帘条,隐隐绰绰的挡着中间土色的枝干。
——以及枝干上,那道明显的‘x’。
x的笔画是宋辉洄再熟悉不过的了,两条相交的斜线,简单明了。榕树上的‘x’也是如此,简单明了,只不过落笔生涩,笔画粗糙,歪歪斜斜的斜过两笔,比宋辉洄方才划拉的差远了。
何止是差远了。
整整差了26次练习。
宋辉洄指头发麻,只觉得山风冷得刺骨,一点点将他浸到冰水里似的,冻骨生寒。
他方才走着神,这下骤然惊醒,才注意到周遭的一切。
这并不能怪宋辉洄,这座山岭的树木生得是如此神似,一双双狰狞枯败的虬枝中路的两侧探出,如同挣扎着的一只只大掌,勾着宋辉洄的衣摆裤脚,一双又一双,让人很难察觉其中的区别。
榕树的两侧分别有两条路。
一条往左,是下山的路。一条向右,通往五叔给的地点。
他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作者有话说:
----------------------
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惜深山老林没啥可招待的,但来都来了,就领一顿爆炒再走吧(bushi
宋辉洄顿住了。
余光里脚踝处细长的影子依旧紧贴着他,只是因为傍晚的光稍稍弱下一点儿,影子的轮廓不甚清晰,望远了看,似是要和宋辉洄的皮肉黏在一起。
宋辉洄知道自己此刻最不该做的就是胡思乱想,他低头再看了眼表,秒针一点点打着旋,细长的分针则是锐利的指向十分的位置。
还剩下二十分钟太阳才落山。
宋辉洄天性乐观,他双手上下攥紧了小包的肩带,月牙形的指甲紧紧扣着肩带的边缘,划下一道平直的线,暗自给自己鼓了鼓气。
他定能在天黑前下山的!!
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咔嚓响,在寂静山林中显得无比刺耳。
宋辉洄想得倒是很美好。
下一瞬,残余的光线投下的婆娑树影刹那消失,狭窄的路面顿时暗淡,黑黢涌了上来,巨大的天幕沉沉发黑,黑得发烂,隐约能嗅到空气中朽木的腐烂味。
一抬头的功夫,天彻底的黑了。
宋辉洄不可置信的仰起头,原地转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而后又抬起手腕,迅速眨了眨眼,可怜局促的辨认着表盘上的指针。
明明方才天空还留有一点儿阳光,明明他看准了表,明明还剩下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供他挣扎……
眼眶发了涩,黑白相间的表盘在夜里糅合成一团,模糊不堪,眨眼后又瞬间清晰,露出它‘哒哒’在走的细长指针,秒针飞快的旋着转着,时针木讷的和分针重合,成一条笔直锋利的线。
哪儿是什么六点十分?
表盘上那数字分明正正好,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正是凌晨十二点。
宋辉洄指尖扣挠着表带,一下又一下。
他不信邪的凑近,微佝着雪白的脖颈,近乎要将表盘怼进眼皮里——仿佛要硬生生的看穿表盘,看穿这个讨厌的恶作剧,看穿背后捣怪的坏鬼……
一双乌瞳睁得圆溜溜,一动也不动,可怜极了,半晌才颓然的眨巴下眼睛,洇出一点儿晶莹的水光。
黑暗是一只可怖的大掌,拉紧了宋辉洄的神经。
……为什么要把他困在这里?
他脚步一点点往后挪,直至背后贴上了粗糙的树干。宋辉洄浑身顿时卸了力气倚在树干上。
宋辉洄的脑子乱糟糟的,既是累的,也是怕的,他靠了一会儿树,泪水慢吞吞的滚了下来,洇湿了雪白的腮颊,留下一道蜿蜒的泪痕。周遭的黑暗逐渐裹住了他,苍树的枝干延伸在空中,奇形怪状扭作一团,像夜里精怪的躯体。
宋辉洄从小就怕黑。
他怕黑,怕漆黑的天,怕树木在黑夜中可怖的轮廓,怕夜里老鸹嘶哑的叫嚷。
宋辉洄小时候常常偷吃隔壁村婆婆塞的零食,吃撑到小肚子浑圆,连正经饭都吃不下。
于是老观主总会吓唬他,说夜里会有山中的孤魂野鬼偷吃宋辉洄的零食,吓得小宋辉洄抽吧抽吧鼻涕,慌慌张张的把零食一股脑的放在最亮的那盏灯泡底下。
老观主便顺理成章的一网打尽,小宋辉洄囤了许久的零食一夜长了翅膀飞走,愁得小宋辉洄一大早抽抽嗒嗒,从此恨上了黑夜。
如今宋辉洄长大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到了黑夜就哇哇大哭,生怕零食再被野鬼抢走的小宋辉洄了。
他蜷在树干底下,呜呜的小声哭。
宋辉洄呜呜的哭完,又萌生庆幸,庆幸自己今天幸好没带最后的两包薯片,庆幸这只鬼只会偷偷奸他,不会和老观主口里的野鬼一样把他的零食都偷光。
但他还是好累,一个人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天又这么黑,叫宋辉洄害怕极了。
凌晨12点的黑是浓稠到了极点,浓得连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黑黢黢一片沉了下来,重重压在宋辉洄的肩上。
宋辉洄哭了好一会儿,哭得脑袋昏胀,歪着头靠坐在树干下。
这并不怪宋辉洄。
独自身处于这样可怖的山路和阴森的夜景,又碰见了鬼打墙,是个正常人都会胆战心惊两股战战,疑心暗中会窜出什么东西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宋辉洄也不例外。
他掏出小包里的手机,手忙脚乱的摁起开关键,手机微弱的亮光映亮了宋辉洄面颊上了湿痕,他抽搭抽搭鼻子,点开了【短信】。
宋辉洄实在害怕黑。但还好,他比落单的爬山者强一些,他才不是孤身一人。
他身边还有一只恶鬼陪着他。
「宋辉洄:你在哪?」
「宋辉洄:是不是你把我困在这里的?」
「宋辉洄:我怕黑,你快出来陪我,陪我我就不生你气了。」
宋辉洄吧嗒吧嗒打着字,打完,就认真的把脸偎在手臂圈成的一角里,面颊湿漉漉,挤压出一点软肉。
恶鬼没让宋辉洄等多久。
一只冰冷刺骨的手横空探向他的脸颊。
粗糙的指腹摸索过宋辉洄带泪的脸颊,一遍又一遍,透明的湿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因揉捏而生的红潮。
与此同时,宋辉洄余光的短信框里跳出一行字。
「来自未知号码:对不起。我刚刚本来想出来安慰你的。但是忽然想起来我是鬼,我怕吓到你。」
「来自未知号码:宝宝愿意让我陪真的太好了^-^」
宋辉洄瞧着这一段话,抽抽鼻子,从鼻腔里哼哼两声。
看不起他宋辉洄吗?他宋辉洄虽然只是一介普通的社畜,但他宋辉洄的胆量可是无人能敌,区区恶鬼,怎么会吓得到威风凛凛的宋辉洄?笑话。
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自上空探来,一手抄过宋辉洄的臀,一手虚环过宋辉洄的腰,护住他的后背,半提半抱。
宋辉洄只觉得脚下一空,紧接着他整个人高高悬起,吓得他本能的在空中划拉了几下,攀住了什么东西,树尾熊一样挂在半空中。
好丢脸。
宋辉洄的脸红彤彤。这会儿他倒是又开始庆幸山里的夜特别黑,他红着脸的窘态没有人会发现。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宋辉洄能够清楚的感知得到,臀肉下方垫着的是一截有力的小臂。
青筋根根跃起,肌肉坚硬如铁,稳稳当当的将两捧雪肉托起。
像抱小孩。
宋辉洄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但很快便不动了,转而攀紧了面前看不见的鬼柱子。
原因无他——他哆嗦眨眨眼,迅速往下一瞟。
这死鬼比他想象得要高多了。
可还没等宋辉洄适应这高度,他便开始‘飘’了。
或许是没有脚的缘故,鬼抱人出奇的稳,没有颠簸,但宋辉洄的两条小腿却还是随着前进的惯性一晃又一晃。他的腿根卡着前面的‘鬼柱子’,为了避免自己掉下去,宋辉洄只得重心朝前努力的贴合,腰臀保持着糟糕的幅度。
宋辉洄只觉得自己的耳垂越来越红,越来越热,偏偏他藏无可藏——他的面前分明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被高悬在空中,将落不落,连红透的脸都没法藏掖。
他们一路朝着山林的内部深入。
夜深了,但先前腾起的乳白色的齐脚高的雾气还未散去,宋辉洄一路上不敢往下看,只匆忙的瞥过两眼,周遭狰狞的树影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甩在身后,前方林海徐徐展开。
蓦地,在穿过了长长一条山路后,他们停了下来。
宋辉洄艰难的扭头,朝后看去。
草木覆盖的山体之中深嵌了一道圆拱形的青铜大门。
他们身处的位置很高。宋辉洄能清楚的看见这座墓口恰好坐落在整座庞大祟宁山岭的中轴线上。
没等宋辉洄仔细打量,他身下一空,脚尖触碰到坚硬的土壤,他竟被放了下来。
宋辉洄稳住身形。他的双脚浸没在乳白色的雾气当中,只露出裤腿的一角。雾气或浓或淡,偶尔有风吹来,便会似波浪一般拍开,犹如置身云海。
宋辉洄搅紧眉头,隐约觉得这幅景象有点儿熟悉。
好像昨日梦里的场景。
面前已经没有路了,只有那道显眼的青铜大门横亘在山体之中。恶鬼把他放到这里,明晃晃的是要宋辉洄推开那扇门进去。
大门紧闭,宋辉洄试探性的往前走了几步。
先前托着抱着宋辉洄的大掌早已消失不见,山风卷过林海,扑簌簌的轻响,诺大的重重山岭静得可怕,好像又只剩下了宋辉洄一个人。
宋辉洄吞了吞喉咙,指头拧绞着衣摆,缓慢的朝着大门逼近。
离得近了,宋辉洄这才借着一点儿微弱的月光看清细节。
青铜门有几米高,门上纹饰相间,中间悬着两只狰狞的虺龙,怒目圆睁,衔着圆环。青铜门下,左右两只矗立着肃穆的石兽,风霜模糊了它们的面孔,可五官依旧狞厉。
一只是兕,一只是饕餮。
宋辉洄拧绞着的手一紧。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自小跟着老观主长大的宋辉洄对这些还是很了解——兕与饕餮皆是恶贯满盈的凶兽,青铜门上的纹路也是极为厉害的镇鬼决,是连见多识广的老观主也不曾亲眼见过的东西。能用它们镇墓,那里头的东西一定穷凶极恶。
祟宁山,祟宁,宁祟。
宋辉洄可怜巴巴的把这几字翻来覆去的咀嚼着,急促不安的抓紧了肩头的包带。
他究竟招惹上了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
自以为很贴心的攻:把时间进度直接拉到12点就可以很快见到老婆啦
宋辉洄:?
没等宋辉洄在墓口徘徊犹豫多久,沉重的青铜门忽地挪动。一阵轰隆隆的低吟之后,墓道露出了它黢黑的全貌。
——斜坡式墓道。墙壁从窄渐宽,几柄青铜螭首高悬墙面。火舌舔舐着灯柄,幽幽烛火照亮小块路面,细听有细碎的噼啪声。
宋辉洄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林海和可怖的黑暗。宋辉洄只得碾了碾唇,抬脚小心翼翼的向前走。
坡越往里走越陡。
宋辉洄的脑子嗡嗡一片,他一面用掌心攀住墙面,侧着身,谨慎地往墓道深处走;一面飞快回忆老观主的叮嘱。
但那些年宋辉洄走神的债是要还的。可怜宋辉洄绞尽脑汁翻来覆去的回想,如今只记起老观主说过的三条。
第一条,墓阴气重,万万不能屏息闭眼,否则会加快阳气流失。
——宋辉洄慌忙睁圆了眼,小心翼翼的吐气吸气。只可惜呼吸的节奏太乱,最后呛得宋辉洄咳嗽了会儿,鼻头红了小块。
第二条,墓道拐角、月光直射之处阴气最重,需要循着西北方位暂避。
——宋辉洄紧张的捏了捏衣角,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西北角。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宋辉洄额角沁出一点虚汗,面前的墓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仅可容纳一人挨着肩膀通行的甬道,通向深不可测的尽头。
宋辉洄知道,过了这条甬道,他就要进入墓室了。
但第三条是什么呢?
宋辉洄搜肠刮肚的想。可他越是急,越是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老观主说这是最重要的一条,非常十分特别重要。以至于宋辉洄只记得了它的重要,却把它的内容忘了个干干净净。
宋辉洄决心不为难自己。
等进了墓室见了鬼……那时候再说吧。
回肠般的甬道曲曲绕绕,终的,狭窄的路途尽头渗出了一点苍白摇曳的烛光。宋辉洄加快脚步,朝着光亮的方向行去。
跨过一道高高的石槛,墓室的全貌刹时映入眼帘。
墓室呈正方形,中间深深下凹。这里远离地表,刻有几何纹的四壁高悬几只烛台,苍白的烛火映亮墓室平面。但要是往上看,便只有如同深渊般的黑暗,不见其顶。
一具巨大的椁静静的平躺在平地之下。
宋辉洄不自觉的搓了搓胳膊。这里头是真的冷,并不是因为温度低而导致的寒冷,而是由内向外,一根根刺毛的寒针从毛孔里冒出头,叫人手脚都哆嗦得发虚,使不上劲。
他谨慎局促的朝着那棺椁靠近。
尽管这座墓的年头不小了,可椁的颜色却依旧鲜艳,青铜色庄严,其上的纹路也纤毫毕现,不减当年。
墓封闭得透不进一点儿空气,烛火却依旧旺盛的在上方燃烧着,燃烧着,光线聚集在棺椁的上方。
不会是要自己打开棺椁吧……
宋辉洄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摸着石壁,一点点的向前挪,红润的唇被齿尖碾咬得发白。
椁上的凶兽纹饰张牙舞爪的生着爪牙,好似下一瞬就要挣出青铜椁,扑到宋辉洄身上撕咬皮肉。叫宋辉洄止不住的想那棺椁里头藏着的恶鬼是不是也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
这想法一打头,就止不住的在宋辉洄的脑海里转悠。
恶鬼恶鬼,那身形定是苍青粗壮的腿,仅凭着人是跑不过他的;可怖的十根指甲弯曲,能狠狠的剜开生人的肚皮掏出里头的肠子;结实的小臂能把人生生剥开。
至于长相嘛。
宋辉洄想起了动画片里头描绘的恶鬼的长相——阔口大眼,口中獠牙森森,面上长满黑粗的毛发,只一眼就能把小宋辉洄吓哭。
就连现在的情形也和动画片里有着相似之处:落单的路人被引到山中古墓开启棺椁,沦为了恶鬼的口粮。
宋辉洄越想,眨眼的速度越是快,隐隐有水光从眼角洇出。
这死鬼只说了喜欢他,可没说喜欢他什么呢。
万一是喜欢他的肉嫩呢?
宋辉洄一面慌张的琢磨,一面忍不住上下其手的排查着全身有肉的地方。
天可怜见,他身上没什么肉——薄薄的身板细伶伶的手腕,唯一一点儿肉全长在了屁|股上。可是也不多,恶鬼要是嘴大,三口两口屁|股肉就被啃完了,哪里吃得饱?
但话是这么说,宋辉洄却不住的脑补自己将死的画面:他身上虽然没有肉,但饿极了的恶鬼可不在乎这些,上上下下将宋辉洄嗅了个遍,最后瞄准了腰下隆起的臀肉,毫不客气的捧着肉团撕咬,宋辉洄哭啊踢啊都挣脱不开,眼睁睁瞧着自己被恶鬼的涎水舔得黏黏哒哒,最后被三口两口的吞入腹中。
好不可怜。
画面太过骇人,宋辉洄不敢多想,生怕再想下去自己就要丢脸的软了手脚,未战先降。
空荡的墓室里宋辉洄的一呼一吸都显得刺耳,蓦地,就在宋辉洄挪步到棺椁正前方的刹那,只听一阵‘轰隆’——
棺椁开了一道小小的口。
宋辉洄被这声惊得脚一软,小脸一白,差点儿就要没稳住跌进棺椁与墓室的夹缝里。
一掌冷嗖嗖的阴风迅速托住了宋辉洄的身体,将他带回了平面。
宋辉洄惊魂未定。他软着脚,手肘撑住肢体可怜的趴在地上,脑袋鸵鸟似的埋进手肘圈成的弯里,把头掩耳盗铃的埋紧了好一会儿,才侧耳偷听墓室里头的动静。
除了方才那一声挪开棺椁的轰隆声,墓室里既没有宋辉洄想象中恶鬼的咆哮,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打砸声,里头静得只剩下宋辉洄的吐息。
宋辉洄试探性的往棺椁处瞄了几眼。
棺椁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并不大,露出椁室下方棺材的一角。
恶鬼没有爬出来。
宋辉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把心提了起来。
方才的惊吓倒是让宋辉洄因祸得福,刺激之下记起了‘第三条’的内容。
净身焚香,勿碰其物,处处慎之。
好消息是宋辉洄记起来了,坏消息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宋辉洄已经犯了两条戒。
净身焚香最好理解,为表对墓主人对尊敬,进墓前需要洗去浊气、净身焚香。
宋辉洄低头环顾一圈自己脏兮兮的袖口和裤腿,心虚捏住袖口一角,局促的往衣服上蹭了蹭灰。
勿碰其物则是要求进墓者不得触碰墓主人的陪葬品,以免惹怒墓主人。
宋辉洄心虚瞄了眼棺椁。别说不碰陪葬品了,他方才快要跌倒,慌乱之中好像狠狠蹬了棺椁几脚……
果不其然,宋辉洄只是稍稍一瞟,烙在棺椁上的几只凌乱鞋印赫然在目。
宋辉洄:……
他讪讪拉住小包的肩带,心虚咬唇,给自己找补:他虽然已经犯了两条戒,但这不是还差一个‘处处慎之’没犯么?也算不上太糟,三条戒律犯了两条而已,没逝的没逝的。
宋辉洄这般想着,先前瘪下去的气焰又回来了。他很快重整旗鼓,大着胆子往前挪。
先前棺椁自己开了一条缝,所以宋辉洄便猜测恶鬼这是要让他帮忙挪开棺椁的剩下部分。
已经犯了两条禁忌的宋辉洄摩拳擦掌,乌瞳里是铁一般的刚毅:他已经下定决心小心行事,自己定不会再犯第三条!
这倒不怪宋辉洄太过自信,实在是因为这最后一条也不是寻常人能犯戒的。
处处慎之——听起来泛泛而谈,实际也是泛泛而谈。顾名思义,行为举止要慎重妥帖,要尊重逝者。犹记得老观主在讲到这条时还捏了一把胡,点了点宋辉洄的额头,问他有没有把这条记牢。
彼时宋辉洄只觉得老观主多此一举,哪里会有人嚣张到对墓主人做一些‘不妥帖不尊重’的举动?
如今宋辉洄还是觉得老观主多此一举,他宋辉洄虽然躺平了点粗心了点厉害了点,但还不至于狂妄到做出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
椁有三米高,其下有棺,宋辉洄用衣服抹了抹手,就算是蹭掉手上的尘土了。细白的指头扣住青铜椁侧开的缝,用力的往后拉——
三二一,扯不动。
宋辉洄薄白的面皮涨红,齿尖碾咬着唇肉,不信邪的绕到棺椁前方,调整了姿势。
足跟高高垫起,宋辉洄的脚心抵着平地,弯下腰,心底默念了好几遍‘对不起对不起’‘处处慎之处处慎之’,与此同时手心抵住青铜椁的上层铜板,利用自身重力向下推。
姿势有点儿不雅观,但好歹比第一次好了点,挪开了一点缝隙。
就在宋辉洄拍拍手,卯足了劲正准备第二次使劲时,只听棺椁‘轰隆’一声响,宋辉洄手下的椁层应声而开。
底下棺材露了出来,是个两米多长的黑木雕成的大棺,纹饰繁多,只可惜宋辉洄还没能仔细瞧清楚,只听一声细弱的尖叫,他的指头扒不住椁层,脚心抵不牢地板,整个人重心偏移,手下一滑,径直往下掉——
宋辉洄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翻身,不让自己脸朝地的栽进棺材里。
面对面和死者相撞什么的,未免也太不尊重死者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翻身也不是个好主意。
棺材板出奇的薄,可恨的薄,宋辉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样规格的墓葬会配一个如此薄的棺材板,薄得让人咬牙切齿,薄得在宋辉洄跌落的一瞬间,又听一声可恨的‘咔嚓’声——棺材板碎了。
宋辉洄只觉得下身顿空,紧接着臀肉一疼,撞上了什么东西。
宋辉洄僵住了身。
放空的脑袋里窜出了第一个念头:好挺的鼻子。
窜出的第二个念头:完了。
他好像坐人家脸上了。
作者有话说:
----------------------
攻:谢谢老板款待下次还来。
宋辉洄从未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
老观主语重心长的‘处处慎之’在宋辉洄的脑袋里循环播放了数遍,紧接着是自己臀肉被啃咬干净的凄惨死状,宋辉洄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发软,于是乎没扒住棺材口,又往下坐了一寸。
……嵌得更深了。
宋辉洄:……
宋辉洄苦中作乐的想:如果自己今天真死在这也算方便,至少这里有现成的棺椁和墓室,下葬的风水也不错。自己若是正常死亡定是享受不到这般规格的墓葬。但死在这里就不同了,不仅仅享受了‘厚葬’待遇,还至少领先了同龄人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