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轻轻扇动片刻。
随着光亮一点点渗入眼底,宋辉洄撑起手肘,卷发散乱的竖起一小撮,迷迷瞪瞪的怔了会儿。
看了眼手机,已经是十一点。
宋辉洄谨慎的翻开被子的一角,往里悄悄一瞥。
出乎他意外的是,没有可疑的污渍;扭一扭腰,也没有酸胀感;昨晚也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泥泞湿梦……
相反昨晚他睡得极好,一场深梦洗去了他的疲倦,连带冲刷走了前几日的阴翳。
台风已经过去,又是一日艳阳天。
宋辉洄长舒了口气,心思活络。
难不成这是个有功能性障碍的鬼?
但宋辉洄只敢心底嘀嘀咕咕,可不敢把这心思表现在脸上。
休假的早上自然是要在被窝里度过。
宋辉洄下床娴熟的捏起一包零食,随即踢踏着拖鞋,将自己埋进被窝堆里。嘴里叼着包装袋一角,双手飞快的摁开更新的番剧。
这是一部宋辉洄追更了许久的日常泡面番。
熟悉的片头曲响起,等它叮叮咚咚的唱完,画面一转,是一张帅脸的特写镜头。
宋辉洄咀嚼零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睁着圆眼,曲着腿,将平板搁置在大腿肉和薄薄肚皮之间,低头极其认真的瞧着平板上掠过的画面。
貌似是新角色,延续了番剧一贯的花美男画风,瞧着让人心旷神怡。
弹幕密密麻麻的飘过不乏‘好帅’‘新老公’之类的字眼,宋辉洄也没多想,噼里啪啦的跟着发了句‘好帅’。
平平无奇的俩字一发出去,很快淹没在弹幕的海洋里,宋辉洄甚至没来得及瞧清楚闪过的白框弹幕。
可下一秒,平板的页面刹那闪烁,画面开始倒带重播。角色的唇一遍遍抽搐张合,吐出走调失真的话语。原本一张长得还颇为俊俏的脸瞬间扭曲、变得可怖和诡异。
随着一声锐利刺耳的‘呲啦’声,屏幕抗议似的,瞬间死气沉沉地乌黑了画面。
——关机了。
宋辉洄:……
他不信邪的死死摁住关机键。
还是没能重启。
此时剧情正进展到关键点。饶是宋辉洄一向脾性不大,这会儿也有点儿急了,蹙拧着眉头,‘笃笃’两下子又用指腹狠戳屏幕,留下一串模糊透白的小印子。
可恶!!!
宋辉洄腮子气得一鼓,轻磨后牙槽。紧接着又把手机倒腾出来,不死心的戳开。
开屏的瞬间,手机左上角的小信号格就在宋辉洄的炽热的凝视之中‘唰’的变为了灰色。
宋辉洄:……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宋辉洄平时一般不生气,但这只恶鬼实在欺人太甚,竟然敢阻拦他看番!!
先前挫灭的勇气又‘蹭’的回来了。
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宋辉洄人可奸番剧不可不看。做人是有底线的,很显然恶鬼已经踩到了宋辉洄的底线,俗话说的好,再软的柿子捏了也有脾性,再软的宋辉洄也是要看番的,想到这,宋辉洄胸腔顿时烧起一股英勇就义的愤慨!
——只见他只手撑着床塌,一鼓作气从被窝里‘唰’站了起来。
他单薄的肩上披拢着一层被单,尾端曳在床塌上,像斩龙勇士猎猎作响的披风。宋辉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个卧室,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
“呵,恶鬼。你知道惹怒我的后果是什么吗?”
宋辉洄顿了几秒。
卧室里鸦雀无声。
“呵,恶鬼。你知道我以前是在道观长大的吗?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宋辉洄又顿了几秒。
卧室里针落可闻。
“呵,恶鬼,你成功惹怒我了,你将会呃,将会……”
宋辉洄‘将会’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干巴巴挤出几字:
“将会被我讨厌的!”
宋辉洄见威慑不成,心顿时虚了,苍白无力的补上一句:“你就不能是恶鬼了哦,你、你是讨厌鬼!”
话音落下,没等卧室里再传出什么动静,宋辉洄方才鼓起的气焰就彻底消了下去。
他后悔了。
恶鬼在世,都是性情躁戾气之徒,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暴起作祟,哪里会容得了他人挑衅?
昨日的前车之鉴依稀在目,老观主在世时也时常耳提面命,让宋辉洄千万要躲着点这些东西。一旦招惹后果不堪设想。
万一这鬼所谓的爱不过是口头说说……
宋辉洄只觉得脖子一凉,眼睫迅速心虚地眨动几下,睁圆了眼,吞了吞喉咙打算张口给自己找补。
可还没等他把字吐出口,下一秒,手机和平板的屏幕忽地闪烁了下,亮了。
宋辉洄愕然的拿起手机。
手机‘叮咚’一声,弹出一条消息。
「来自未知号码:对不起,我错了。」
接着飞快叮咚数十条:
「来自未知号码: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来自未知号码:我真的知道错了。」
「来自未知号码:求求你,不要说讨厌我。」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的疯狂弹出信息框,乌黑字体密密麻麻的蚕食铺满整个屏幕,它们挤在一块儿,似乎下一秒就要从手机狭小的框里溢出,化作一尾长蛇,粘稠的缠上紧扣手机的葱白指尖。
那么紧接着,疯狂的,黏腻的,扭曲的情愫与哀求将会挣脱而出。它们溢满了手机的黑框,爬满了宋辉洄的双手,它们渗出指头缝,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流啊流,流啊流,流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一丁点角落也不会放过,宋辉洄的一丁点皮肉也别想逃过。
消息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响,阴冷的缠着宋辉洄,缠着他,没完没了的缠。
宋辉洄半晌才从错愕中挣脱出来,慌忙回道:
「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
「下次就不允许了哦。」
对面果然停住了,输入了好一会儿,才弹出一条:
「我会很乖的。绝对不会有下次。请不要再说讨厌我了。」
乖?恶鬼要是乖才有鬼了。
宋辉洄腹诽。
但番剧还在眼前勾引着宋辉洄,宋辉洄也不再和恶鬼掰扯道理。他忙是捧起宝贝的平板,继续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
恶鬼守信,番剧如约继续播放。
只是再播放至新角色时,屏幕总是会弹出一块浓稠乌黑的印记,将那张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甚至角色露出的小块肌肤也被涂抹得乌漆麻黑,瞧不清任何东西。
宋辉洄:……
宋辉洄面无表情嘎嘣咬着薯片,盯着屏幕上一坨黑糊糊走来又走去。
他被磨得有点儿没脾气了。
不过好在宋辉洄本来也不在意角色的样貌,小小一点儿的差错并不影响剧情的精彩程度。
很快一袋薯片见底,这周的快乐源泉也步入尾声。
叮叮咚咚的片尾曲响起,宋辉洄大叹了口气,将自己融化摊平,埋进被窝的圈里。
就在他掰着指头细想是打一把游戏还是看新的番剧时,一旁手机忽地呜呜响起。
宋辉洄歪头,懒得挪动身子。
他抻直了手,用指尖一点点勾住手机壳凸起的外边,没等他用力,手机自个儿往他掌心一挪,正正好放到了宋辉洄的手里。
宋辉洄:……
还挺上道这鬼。
再定睛一看,是个高中老同学的电话。
宋辉洄等了又等,手指在通红的挂断键旁边徘徊一阵,最后还是认命的接通。
许久未曾听见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小宋你这周末有空吗?我们打算这周末搞个高中同学聚会,你来不?”
宋辉洄刚想面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拒绝,那头又紧接着道:
“听说你们公司领导出事给你们放了一周的假?真羡慕啊。不过我们内部拿到了xx游戏角色的手办,你来了我刚好送给你啊。”
对面的同学名唤柳江,毕业进了某家知名的游戏工作室,那款角色手办也正是宋辉洄许久没有买到的。可谓是精准的捉住了宋辉洄的痛点。
但宋辉洄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刚刚才发过誓——这七天绝对不会出家门一步。
宋辉洄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阳谋,选择了放弃原则。
“好,在哪?地址发我就好。”
柳江闻言热络的忙声应和,电话嘟嘟断后,便将地址发给了宋辉洄。
宋辉辉低头一瞧,那地址并不远,就在宋辉洄家附近的一家酒店。
今天恰好是周五,时间就定在明天中午。
宋辉洄抓紧时间过了个昏天暗地的晚上,再一睁眼便已临近午时。
柳江倒是一直记着,还发了消息来催。
宋辉洄不敢耽搁,赤着雪白的足飞快在地板上踩下一串模糊的印子,又囫囵伸手勾下墙上挂着的卫衣,将自己套了进去。
‘哗啦’一声水响。
宋辉洄低头掬起一捧微凉的水,将脸泼洒浸湿,留一尾水珠钻进灰色卫衣敞开的领口。
——昨日的威胁效果奇佳,暗中的恶鬼没有再闹过宋辉洄,反倒是安静的潜伏着。
若不是那阴冷潮湿的被凝视感如同附骨之蛆,久久黏腻在宋辉洄的脊梁骨上,宋辉洄都要天真地以为是这恶鬼终于对他失去兴趣了。
匆忙用手指捻干脸上一层湿润水雾,宋辉洄晃了晃脑袋,抛开杂念,匆匆下楼。
周末市中心地铁人满为患,宋辉洄抵达酒店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宋辉洄原定的计划很完美——先是悄无声息的混入聚会的人群里,手办到手之后,再等待时机从厕所溜走,一石二鸟。
但宋辉洄错漏了一件事。
当他蹑手蹑脚的迈入包厢的刹那,交谈的人群忽地一静,接着,是道道热烈的目光涌来,以及句句殷切的问候:
“宋大校花终于来了!我们刚刚还在念着你怎么还没来。”
“可不是么,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咱校花盼来了。”
声音久久不息,叫宋辉洄局促的往外挪了挪身体,只想钻个缝把自己埋里头。
可他的意图没能实现,而是被热情的同学挽住手往人群中间带,半点儿逃脱的机会也没有了。
——该死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宋辉洄肠子都要悔青了。
高中时期宋辉洄发育得慢,总是比寻常男生矮上一小截。
偏偏他长得漂亮又宅,瘦胳膊细腿的,久而久之不知是谁起了哄,居然给他安上了一个‘校花’的名头,可把当年的宋辉洄燥死了。
羞耻的回忆涌上脑海,宋辉洄耳廓红了大半。
他被推搡着,步步踱入人群中央。
忽地,一只大手不着痕迹的隔开了周遭牵引着宋辉洄的手,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了,你们别闹了,小宋又要害羞了。”
人群的调侃刹那止住。
宋辉洄反射性抬头,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一张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脸蓦地映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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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插班生,在高二下学期转入宋辉洄的班级。
不知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还是怎么的。只是一个照面,何风远就阴魂不散的缠上了宋辉洄,并大张旗鼓的对宋辉洄展开了追求。
何风远长得俊朗,为人风趣温柔,人缘极好,那段时间学校沸沸扬扬的传满了宋辉洄和他的绯闻。
明明宋辉洄从未对他有过回应,甚至是厌恶他招摇过市的追求。
可何风远的态度却暧昧且没有边界感,好像宋辉洄私下真和他有所勾连似的,生生将宋辉洄拒绝的态度谣传成了‘害羞’。
所有人都暧昧默许的关系让彼时的宋辉洄恼极了。
只有宋辉洄自己一人知道,那张温柔斯文的皮肉下是怎样一个虚伪的灵魂。
“好久不见。”
一声问候打断了宋辉洄的回忆。
几年不见,何风远的样貌倒是没怎么变,含情若笑的眼,若有若无的古龙香水,恰到好处的叮咛关怀。
——又是熟悉的、精心雕琢的深情感。
虚假得令人作呕。
宋辉洄不着痕迹的躲过何风远挽来的手,含糊的‘嗯’了声。
毕业之后,何远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宋辉洄的世界里,正如他来时一般突兀,他的离去也悄无声息。
对此宋辉洄是长舒一口气,求之不得。
宋辉洄余光扫过周遭暧昧调侃的视线,指尖扣紧袖口。
可在其他人看来,这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会面便成了旧情人早有预谋的破镜重圆。
宋辉洄轻咬牙,暗瞪了眼一边站着的柳江,后者缩脖,心虚低下头。
果然是他们提前串通谋划好的!
宋辉洄懒得配合何风远演这场莫名其妙的重逢深情大戏。
他果断扭过脸,错开他的视线,冲柳江挑眉晃手:
“柳哥你可要践行承诺把手办给我。”
柳江飞快往旁瞧了眼何风远的脸色,又立刻收回眼,忙不迭讪笑保证道:
“当然当然,答应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你的。”
宋辉洄将他的小动作收进眼底,没出声,只是微抬下颔,暗暗屏下火气。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风远和宋辉洄之间的氛围僵硬古怪。方才还想着起哄的其余人不少都泄气灭火,只是眼神暗暗在二人之间徘徊打量。
宋辉洄从头到尾没理何风远,而是独自走到角落,随手拿了杯橙汁,就着光滑的杯缘缓慢小口的吞咽。
袖口随着动作下滑堆叠,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单薄细弱,一只虎口便能把住。
宋辉洄举着杯的动作微顿,往旁余光扫了眼。
何风远一直在看。
很快有人被授意似的,走上前来,同宋辉洄套近乎:
“小宋,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好看。”
宋辉洄再三瞧了眼这人,确认过自己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但还是秉着礼貌,同他寒暄了几句。
很快话题就被有意无意的带到何风远的身上。
“小宋啊,你和何风远当年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明明你们那么般……”
‘配’字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响,掐断了来人的套话。
宋辉洄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玻璃杯。
他长长的乌睫垂落,饱满的唇肉绷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像是真的恼了。
来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宋辉洄,嗫嚅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但下一秒,宋辉洄抬起眼,面上挂着那张标志性的甜而淡的浅笑。
一双清水圆瞳微微眯起,他的下颔尖,笑起来时脸颊鼓起两块更显得丰美。
“你记错了吧,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哦。”
来人连忙是‘喔喔’了几句,忙不迭点头,念道:“是是,是我记错了。”
宋辉洄被这么一打搅,彻底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随口搪塞几句,转头便寻借口去了包间外的厕所。
厕所做了挑高,入口是暗色的大理石台面,一面巨大的镜子横在台上。冷色的人造光从镜子的一角落向台面,隐隐是砭骨的刺冷。
宋辉洄低头,拧开水龙头,脑子里纷乱的在回放方才发生过的事情。
葱白的指尖浸润在哗哗而下的水柱里,无数细圆的水珠淌过吻过,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溅落在弧形的盥洗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宋辉洄正走神,视线恍惚。
忽地,视野的一角慢吞吞的滴落下一块血红的烙印,似乎是无数的血水从水龙头里汩汩的冒出。
宋辉洄浸着水的指头一哆嗦,迅速聚焦视线,匆忙往手中一看。
哪儿有血水?
没等他松下一口气。下一秒,雪白的盥洗盆边缘赫然滑下几行前后不一的血痕。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赌气似的叫唤。
宋辉洄一顿,视线顺着血痕滑下的方向,缓缓的抬头望去。
冰冷的人造光诡异闪烁,空荡荡的厕所里,巨大的镜面之上,血淋淋的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我嫉妒」
「我嫉妒他」
宋辉洄搓洗的手顿住。
面对眼前诡异可怕的一幕,他缓缓的眨巴了下眼皮。
他在嫉妒什么?
像是在回应宋辉洄的疑惑似的,镜面的字迹变换,又成了另外几字:
「我也想要得到你的爱。」
「为什么他有的我不能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宋辉洄:……
没有为什么。
要他解释多少遍他谁都不爱。
宋辉洄绷着一张脸,唰唰往旁抽了几张纸,一巴掌糊到镜面上,用力擦了擦。
血水将粗糙的纸面浸湿,很快张张纸面便蜷缩成一团团萎靡湿烂的黏糊,重重掉在台面上。
宋辉洄咬牙。
他转头进了清洁间,扛起一把拖把,狠狠的怼上血痕。
他擦他擦他擦擦擦擦!
一面擦,还一面絮絮叨叨:
“能不能有话好好发消息说,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净给人家酒店制造清洁负担。”
字迹消散,可很快又重新换上新的字眼。
「我听说手写比较有诚意。」
「对不起。」
「请不要讨厌我。」
宋辉洄哼哼几声,正想着说些什么,忽地,身后传来了惊恐的呼唤:
“小、小宋?”
宋辉洄扛着拖把的手一哆嗦,慌忙回头望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赶来送手办的柳江。
柳江的面色纸一般苍白,脸颊上的肉轻颤,眼珠艰涩挪动,目光一点点落在宋辉洄身前的镜面上。
他的声带在飘,拿着手办的手也不住的抖:“你,你后面的那是什么东西??”
宋辉洄心虚地攥紧了扫把,下意识地绷紧足背,脚尖一踏,转身慌乱坐在了台上,想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遮住后头的字迹。
“没什么。”
他支支吾吾。
丰腴的臀肉胡乱的坐,冷硬的台面骤然接住这两捧软肉,腾起一点儿热潮。
宋辉洄正手忙脚乱的挪臀,调整着姿势,可没等他胡乱弄蹭多久,忽地,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和台面一样的冰冷。
似乎是人的掌。
宋辉洄蓦地僵住了。
那是一只宽大粗厚的手,不知是不是宋辉洄的幻觉,那根根修长的手也似惊恐的僵住,颤颤巍巍。
宋辉洄只手撑着台面,面色有些难看。
柳江依旧死死盯住镜面,不死心的哆嗦道:
“可是我明明看到刚刚镜面上有血。”
宋辉洄飞快抬手后挡住字迹,眼也不眨的扯谎:
“是我的血,刚刚不小心割破手了。”
他这般说着,面色却忽地古怪了一瞬。
可怜的一圈棉布便发了湿,乌乌黑黑的印开水渍。
宋辉洄哆哆嗦嗦的停住动作。
他的面色照常,只是细弱可怜的颤还是出卖了他。
柳江似还想再说什么,可再一晃眼,那些酷似字迹的鲜血也和宋辉洄所说的那样,成了平平无奇的血痕,仿若真的是宋辉洄一不小心蹭上去的。
柳江白着脸,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是来把手办给我的吗?”
宋辉洄提着半口气问道,他的齿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碾唇,碾得唇珠发红。
柳江闻言,视线落在宋辉洄不知为何变得涟涟含水的眼,这才晃过神:
“啊,对,是来给你送手办的。”
他说着,想要走上前把手办递给宋辉洄,走到半路,却有所后怕的瞧了眼宋辉洄身后的镜面,脚步略微一顿,忽地开口:
“对了小宋,关于今天聚会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柳江面露歉疚:“我承认我当时有打着让你俩有机会复合的念头,但这手办也的确是我想送你的,不存在我和何风远串通好了骗你来。只是恰好……”
“毕竟你俩真的挺般配的,当年何风远又那么爱你,我没想到你…”
柳江的话没说完,却被宋辉洄打断了:“柳哥,你别说了。”
冷色的人造光映下,宋辉洄那张雪润的脸显得薄而白。
柳江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是我哪里说错了吗?可当时全校都觉得你俩一定会结婚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胡乱讲的。”
宋辉洄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按住后方冰冷的镜面,面色摇摇欲坠。
“柳哥,你想活命吗?”
“求你别说了。”
宋辉洄不想再摊上人命了。
他用力的按住镜面,却阻挡不住如山如海般汹涌扭曲的情愫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在柳江看不见的角落,灯下的阴影里,原本消歇而下的、如今却猖獗的乌血从镜面中密密麻麻的爬出,舔舐黑色的台面,汇成一汪汪血痕。
它们疯狂,它们嫉妒,它们扭曲,它们愤怒!
嫉妒浓稠得发黑!发烂!它曳下行行血字,收笔处是一尾阴冷的血渍,像蛇蜿蜒的尾。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嫉妒溢出来。
「我想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要爱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柳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如此的逼近。
挑高的层顶空落落,像一只黑黢黢的掌,死死扼住他的头颅骨。
手办因脱力重重地摔在地上。
像是皮肉与骨头挫开的钝响。
明明身后就是宽敞的出口,可柳江的腿脚却怎么也迈不开,连手指的曲张都是奢求。他的喉咙紧缩发疼,紧盯着面前的宋辉洄。
救救我。
柳江大睁着眼,口舌撑张,一点点比着口型。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能救他,也只有眼前的人能够救他。
宋辉洄也慌了神。
他顾不上掩饰后边可怖的景象,跌跌撞撞的踩下地板,伸出手,紧紧掰着柳江的手臂,指尖发麻脱力,拽得生生能听见胳膊扭曲的响动,可柳江的脸还是一点点从红变白,像是缓慢被涮开的肉片。
盛怒之下的恶鬼发了疯,哪里是肉体凡胎能够撼动的?
宋辉洄拉着柳江的手,急切的张口辩驳:
“我一点也不喜欢何风远,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柳江哆嗦着,意识到了什么般,喉头肌肉发紧,挤出几字:
“对,对,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咳咳——”
随着一声猛烈的咳嗽,柳江犹如破风箱般粗粗地猛喘了几口气,扑通一下,滑坐在地上,随即便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恶鬼真的收手了。
简短两句话语像是魔咒,奇异的抚平了恶鬼的怒火。
宋辉洄蹲下身,搀住柳江滑落的身体,手隐隐作抖。
他盯着柳江昏闭过去的眼,后知后觉的怕,细圆的泪珠便从眼眶里头一点点淌下来,淌下来,滑过白润的面颊,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地上,用力地陷进地里,洇开一块又一块乌黑的小印记。
黑黢黢的印子连成一片,像是地板长出的疤痕。
手机顺着口袋的开口跌落在地,屏幕亮起,在昏暗的厕所间里极为亮眼。
是一条短信。
宋辉洄胡乱摸了把脸,湿漉漉地往下望去。
「对不起。」
「我刚刚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宋辉洄眼睫垂落,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字眼,顿了顿。
「对不起,我会让他忘记这段记忆,他不会受伤的。」
「我错了。」
「请不要讨厌我。」
认错倒是挺快。
宋辉洄细弱地、从胸腔里‘哼’了声,可指尖却还在抖着。
方才还信手便可攫取他人性命的恶鬼,现在却惶恐不安的在短信里不停的道着歉,字句诚恳慌张。
像是生怕被人丢弃的小狗。
宋辉洄冷不丁地想。
似乎是察觉到了宋辉洄沉默的气恼,不间断跳出的消息止住了,下一瞬,宋辉洄眼睁睁瞧着靠在一旁的柳江面色吹气球般唰得变红,唇色康健,甚至瞧着比以前的气色还要好上几分。
柳江睫毛动了动,靠着墙,慢吞吞的醒了。
他有点迷糊,面前是宋辉洄放大的小脸——依稀有点儿水腻的泪渍糊在面颊上,反着光,盈盈的照着宋辉洄关切的眼睛。
柳江的大脑顿了顿,视线落在宋辉洄一把攥着的手办上——手办缺了个小角,外观也磕破了点儿,显得可怜极了。
他再转头恍惚的打量打量周围的环境,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点什么。
“柳哥,你没事吧?”
宋辉洄左手搀扶起他的肩头,右手不动声色的捻去脸上的泪水,抽了抽鼻子,关切的问。
柳江闻言摸了摸眉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筋络舒畅,像是做了场极为美妙的梦,气血顺畅。
对上宋辉洄忐忑的眼,柳江则是一脸不可置信:
“不但没事,我现在感觉一拳能干翻五个人。”
他略顿,随即挠了挠头,绞尽脑汁憋出几字:“像喝了五斤红牛!”
宋辉洄悬着的一口气顿时放了下来。
没等宋辉洄再想出什么借口来糊弄过柳江的失忆,柳江自己倒是哄好了自己,迅捷地爬起身,摸着脑袋,颇有点窘迫:
“我居然在你面前喝断片了,真是丢人,好久没喝成这样了。”
宋辉洄忙不迭摇头,他又抽了抽鼻子,隐约觉得冷。柳江也瞧见了他手上捏着的手办,正想扣扣脑袋继续问呢,宋辉洄却先开口了:
“柳哥,我有点儿不舒服,我想先走了。拜托你和同学们说一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覆着眼,睫毛一小撮一小撮的沾了水,湿漉漉的,分外纤长。鼻头也红了小块,像涂了胭脂。
柳江还想问点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先住嘴为好。
于是他爽快的应了声好,随后转身,一面嘟嘟囔囔着‘今天怎么回事’,一面冲着空气比划着拳头,有一步没一步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