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观众席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无人再窃窃私语。
蓝仪云没有急着继续,她允许自己停顿一秒,来环视四周无孔不入的打量。
她笑得璀璨,骄傲如站在权力巅峰的一只孔雀:“相信大家听说了我和我的堂哥,蓝擎,最近开战一事,这场战争已经结束,谁站在这里发言,谁就是最后赢家———我知道有人不爽,但今天,我先敬大家一杯。”
她从旁边服侍生的盘子里端起酒,笑着敬向天空,酒杯比观众席的所有人都高了一头。
底下依旧无人出声,在这样气氛微妙错综复杂的人际场上,蓝仪云笑得大方,忽然将酒杯一转,悉数朝下洒在了地上。
她慢悠悠浇出一道水痕,用祭祀死人的方式,给台下诸位男性和长辈敬了酒,蓝戎的目光立刻从台下投射而来。
眼看他要张嘴训斥,蓝仪云状似惊讶地一捂嘴,带着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大家,本来想先敬你们,忍不住先喂给堂哥了。”
台下几位蓝家长辈面露不悦,他们自己也有私生女,或者资质平平的女儿,在蓝家以男性为尊的祖训里,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做到像蓝仪云这样疯癫。
丢人现眼。
蓝仪云又在台上说了些什么,观众席里却已经暗流涌动,这里的坐席按资排辈,无人问津的右后方,孟涧独自就坐。
他也收到了战胜方的邀请函,在还没有从医院脱离危险时,便得知了蓝仪云迫不及待要举办庆功宴的消息。
医生劝他暂时不要外出,但他无视了这份建议,褪去一身白西装,穿最简单舒适的便衣来到这里,聆听蓝仪云高高在上的发言。
蓝仪云这场宴会邀请的都是农河名流,而他只是R星一位富商,在政界排不上什么名号。
但这不妨碍他愿意前来。
毕竟,他和蓝仪云也没有深仇大恨,他区区一个商人,立场蓝擎,也不过是短暂的拿钱办事。
台上的麦克风被关闭,蓝仪云演讲完,走下舞台,把主场还给了皇家奏乐团。
在现场表演的钢琴家们均出身皇室,蓝戎在农河的地位仅次于皇帝,政商两界通吃,管你身上流的什么贵族血统,都只配乖乖下场给蓝仪云伴奏。
孟涧看到最前排几个男人起身,殷勤一张脸,笑哈哈地去给蓝仪云弯腰敬酒。
蓝仪云在这样的社交场里游刃有余,她从小受到最顶尖的教育,即使有时不拘小节,在大场合仍然充分地给蓝戎长脸。
蓝戎万年冰山,但眉梢微微缓和了一点。
孟涧在观众席活动了一下四肢,后排空间逼仄,他缩得有些肌肉酸痛。
施施然从座位上起身,无视一路上诧异的视线,他穿到蓝仪云身边。
“叮——”,主动示好着向她碰杯,孟涧先入为主,在这样庞大的利益场中仍姿态优雅:“蓝小姐,我来负荆请罪。”
蓝仪云听到动静转身,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眼中嘲弄几乎要溢出来:“你脸皮真不是一般厚啊。”
孟涧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他九十度弯腰,道歉道得心服口服:“我只是一时被蓝擎先生的佣金冲昏了头,我是商人,蓝小姐,商人怎么会记仇呢。”
他亲自拿起旁边酒瓶,在周围几道炽热视线下,像只俯首称臣的狗一样给蓝仪云续上了酒,笑着说:
“那天主动给蓝小姐打电话,一是跟庭献叙叙旧,二来,也是想让蓝小姐知道———抛去商业利益,我绝对更倾向您。”
蓝仪云不语。
“毕竟,能当上帕森建立百年来第一位女监狱长,您的付出与得失,可远远不会止步于此。”
孟涧抬起手,再次向她敬了一杯:“期待见证您登上更大的舞台,我不过一介商人,除了为您效力,事业之余,也只是放不下一份旧情而已。”
蓝仪云眼中的嘲弄逐渐化开,意味不明,变为了一种更复杂的神色。
她自然读得懂他话里有话,沉思片刻,勾唇说:“好啊,我满足你这份念想。”
第二天一早,彭庭献遛完sare,得到蓝仪云亲自召见。
她刚刚从庆功宴上抽身,昨天喝了不少,讲起话来速度明显放缓,彭庭献发现她脸上还隐隐压着一份烦躁,不动声色地看向她手边。
那里正放着一份辞职申请书,封皮上有明显的捏攥痕迹。
即便不看姓名,彭庭献也能知道辞职的人是谁。
桌边响起微弱点火声,蓝仪云甩手按下了打火机,很是不雅地跷起了二郎腿。
她歪七扭八地拧着身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
彭庭献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他没有丝毫为上司排解情仇的兴趣,曾经听人说,蓝仪云每每在感情上碰壁,总会自言自语地跟裴周驭诉苦。
因为裴周驭和她年龄相仿,并且像根木头。
裴周驭听了就会忘,甚至极有可能根本就没听,彭庭献有点无聊地等了会儿,忍过二十分钟,蓝仪云依然没有给话题开头。
彭庭献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蓝小姐,”他殷切地笑笑:“sare现在还留在笼子里,监舍没人,出来之前我忘记给他喂水。”
“笼子里也没有吃的,您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蓝仪云这才弹了弹手里的烟,脸色恹恹:“你养不活它,别白费力气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彭庭献表情耷拉下来,义正言辞地告诉她:“蓝小姐,sare可是为了帮你维护监狱,才冲上去和犯人搏斗的,它伤得很重,你难道没有一点庆幸意识吗?”
他言辞委婉,把到了嘴边的“感恩”硬生生换成“庆幸”。
前一个词对蓝仪云来说太过罕见,别说是她,彭庭献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好笑。
蓝仪云眉目间出现一丝不耐烦:“行了,你好好养着,别犟这些有的没的。”
她俯身拉过烟灰缸,把烟头摁死在里面,说:“过两天孟涧来探监,你老实等着,别给我整幺蛾子。”
彭庭献微微一愣,笑容慢慢变得凉薄:“我能趁机杀了他不成?”
“有本事你就去。”
彭庭献从她的尾音里听出满满嘲讽,早在第一次通话时,孟涧便放狠话要来探望他,但当时处于战中,不过是敌我双方一次正常的军事外交。
但现在孟涧已经战败。
而蓝仪云明明也是这场战役的赢家。
“蓝小姐,恕我直言———,”彭庭献还是没忍住,挑衅地笑着开了口:“孟涧又给你多少好处?”
蓝仪云冷冷扫过他的脸,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手一挥,无情下了逐客令:“滚回去,把sare看好。”
“那它的主人呢?”
彭庭献茫然发问,又换上一副天真无辜的语气:“sare的主人,以后只有我了吗?”
蓝仪云阴沉着抬起眼,直勾勾注视彭庭献,他有恃无恐的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明知自己现在心烦意乱,还仗着被安排应付孟涧,反过来拿捏自己。
这手段,和在玻璃房设计武器那几天一模一样。
蓝仪云忽然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抻抻脖子,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裴周驭死了。”
彭庭献笑得比她还淡定:“我不信。”
“蓝小姐,我为你出心又出力,裴警官是我在帕森唯一一个好朋友,我见见他,不过分吧?”
一片肃穆的第八监区,实验楼大门紧闭,研究员们暂停所有工作,集中力量医治裴周驭。
曲行虎的改造结果很不如意,即使被蓝仪云带回了庄园地下室,当着蓝戎和一众监区长官的面顺利通过测试,但当他被带回八监时,改造起来却十分棘手。
研究员们薪水没涨,加班却更多了。
这就导致第八监区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蓝仪云多次强调不要忽视曲行虎,但研究员们一边继续记录他的数据,一边顺手摸鱼,扎堆往裴周驭的病房跑。
不哭不闹也不乱叫,这样一个性征稳定的实验体,哪个打工人会不喜欢。
一位研究员走出病房,端着刚刚换下来的纱布,轻手轻脚将房门关闭。
他拐了个弯,走进会议舱。
八监的首领同时在开会,偌大屏幕上显示着曲行虎的人体剖析实验图,下面坐着的研究员们个个脸色不佳。
裴周驭出人意料地拿下了这场战争,且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挺过了手术,靠着大量输血补给,终于在一次次透析和清创下脱离了危险期。
这是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疼痛,但裴周驭熬过去了。
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
———谁来继续研究裴周驭,谁又该去培养曲行虎?
桌边一阵暗流涌动,研究员们挂起了冷漠的脸,无人回应首领的催促,不屑去斗,更不允许别人冒犯自己。
每个人脱下防护服都是数一数二的硬茬,首领反倒成了被无视的那个。
他安排工作未果,摆摆手,只得换了个话题:“上边有消息,有个犯人要来探望九号。”
“不行。”
立马有人一口否决。
首领沉思片刻,本着公事公办的原则,还是选择把话说完:“这是蓝仪云本人的意思,来探望的人是前阵子玻璃房那位,彭庭献,R星泊林武器公司董事长。”
“呵。”
不知谁公然笑了一声:“背后又有什么利益输送吧,这事儿我管不着,但九号来了八监,就受我们独立监管,蓝大小姐一天到晚折腾来折腾去,彭庭献———?不就是上次引起九号情绪波动那个。”
“是,我出去的时候也了解了下这件事,九号隔了十年又被送回来,就是因为在七监碰上了这个犯人易感期。”
“还嫌我们工作不够多吗,再引起情绪波动,谁又来加班收拾烂摊子?不是不给她面子,这事儿让蓝总自己来发话吧。”
“蓝总”两个字一出,桌上更加群情激愤,他们从最开始便是跟着蓝戎的一批人,为了完成他的改造大业,甘愿留在监狱做着隐姓埋名的工作。
第八监区堪称荒郊野岭,独立于帕森之外,连上班的路都不好走。蓝仪云一味地塞麻烦,早就有人背后不忿。
首领又深思了一会儿,多方权衡之下,还是作罢。
他解散了会议,出门去回电话,刚走出会议舱,突然迎面撞上个人。
裴周驭。
他不知何时擅自下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这里,一只手臂无力下垂,手背上正在滴血。
首领大惊,立马向里面吼了一声,刚刚那位为裴周驭换药的研究员紧急赶来,他诧异地看着他手背上的针孔。
刚才忘记留下报警器,裴周驭输完了液,却没有等来人帮他换药。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拔掉了针。
研究员马上手忙脚乱找纱布,首领冷着脸厉声呵斥:“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干了就离职,这种低级错误你也敢犯,你疯了吗?”
斥责一声比一声大,恼怒的音量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会议舱中有人探出脑袋,研究员脸色也过不去,压着怒没好气地说:“谁一天到晚加班还能保证不出错,你累我也累,别冲我发脾气,我一会儿自己去领罚。”
他用纱布给裴周驭手上缠了几圈,一甩手,昂着头就要走。
首领在原地逐渐变了神色,一字不发,冷然追了上去。
会议舱里纷纷探出看好戏的脑袋,他们有预感这场冲突会引起蓝仪云重视,保不准就能给他们休假。
裴周驭麻木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滑过,他同样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要走。
新的研究员立刻戒备跟上。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但没有再躺下,反而站在了窗户旁。
窗户被密不透风的铁栏封死,他连一只手掌都伸不出去,玻璃上凝结着上一场雨的水痕,看起来有些脏,但足够倒映出裴周驭的侧影。
他瘦了好多。
明显突出的锁骨衬得他整个人单薄极了,肩头线条不再有力,而是透露出一种凹陷的挺括,很宽,很直,但像是薄薄一片纸。
身体里流淌着许多人的血液,他不知道献血的人是谁,只感觉自己像一个收集鲜血的器皿。
只要血型匹配得上,在手术中就能为他派上用场。
据说,八监的人几乎将血库耗空。
裴周驭不知所何感想,他太了解这里,所以清楚自己此刻身上流的血大概率不是正经途径而来。
可能是实验品,也可能是悄无声息惨死的犯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是另一种“托举”。
将视线放远,透过铁栏的缝隙看向前方,这扇窗户正对着监狱操场,此时是下午五点,太阳即将落山。
操场上的犯人在自由活动,他的病房楼层太高,放眼望去全是一粒粒密密麻麻的小点。
他先是看向了东边训犬区,sare不在。
然后眯起眼,盯着第五监区集合的地方。
过量的催化剂让他视力有些下降,彭庭献不站在他旁边,除了嗅觉,他目前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最快速地寻找到他。
抽了抽鼻尖,裴周驭将自己隐没于窗边橙黄色的阴影里。
回来这么多天,他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想来探望他。
静谧的病房将一切吞没,耳边只剩下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恍惚中,裴周驭看到操场小舞台那边有什么物体在动。
他集中视线,艰难地从远处辨认。
是一架钢琴。
小舞台上那架熟悉的钢琴,刚刚从玻璃房搬回,眼下又被几位狱警合力抬起,不知道要运往哪里。
裴周驭身后还站着那位跟过来的研究员,从始至终,半分也不松懈地盯着他。
裴周驭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出苏醒后第一次主动的询问:“外面怎么样。”
“老样子,戒备森严,除了六监要办庆典,”研究员口气冷淡:“你们打了胜仗,马上要过中秋,蓝仪云批准在六监庆祝。”
裴周驭淡淡“嗯”了声:“有演出。”
“你怎么知道?”研究员面露狐疑。
“每年,”裴周驭说:“都这样。”
他漠然垂下眼眸,想起十年前刚刚来到帕森的时候,过了蓝仪云生日,紧接着就是中秋。
那时他正好结束八监的第一次手术,顶着裹满全身的纱布,没有彩排,没有掌声,在台下坐着一众狱警和研究员的情况下弹完了一首首钢琴曲。
就在那片小舞台,就用那架钢琴。
他的父母都是音乐家出身,即使从小对艺术不感兴趣,耳濡目染之下他还是能弹得一手好琴,那场观众特殊的表演,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羞辱测试。
他在改造后乖乖地坐在上面弹,仿佛在说———“你们看,我真的被驯服了”。
“那你知道今年表演的人是谁吗。”
研究员忽然开口,一声调侃将他思绪拉回。
裴周驭不语。
“要来探望你那个,彭庭献,”研究员语气有点怪:“他住隔壁的时候就天天弹,走了还嫌弹不够,那琴上个月就坏了,彭庭献申请找人修,蓝仪云当时想推给你来着。”
“但她可能觉得你更适合上战场。”
研究员话锋一转,意味又变了个方向。
裴周驭无视他语调里似有若无的嘲讽,收起目光,在窗边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走回床头。
他看了眼床头手环的日期,离中秋,还有11天。
病房里陷入长久寂静。
裴周驭忽然说:“拿来我修吧。”
研究员感到诧异:“你不养伤了?”
他知道裴周驭十年前被迫进行过一场表演,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架钢琴都无疑是他的一份耻辱。
裴周驭神情淡漠,没什么起伏道:“闲着也是闲着,送过来,我修就是了。”
三天后。
空旷的操场,彭庭献牵着sare四处奔跑,sare伤好了一些,精神气很足,上哪儿都要跟彭庭献对着干。
彭庭献站在西边拉它,它非要往东边冲,自从它得知自己今后的主人变成彭庭献后,帕森的各个角落,都能出现他们主仆一人一狗的身影。
彭庭献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动,手腕上缠一根加固绳,体重被大大削弱的sare奋力向前跑,满脸写着宁可就义不愿屈服。
这天,他们在训犬区附近放风,彭庭献迟迟没有从蓝仪云那里得到答复,不知她和八监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他没有顺利见到裴周驭。
而蓝仪云对此闭口不谈,整个人陷入“失恋”的躁郁里,时不时暂停几天工作。
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彭庭献裹紧了里面的衬衣,又在训犬区徘徊了一会儿。
上午十一点时,午饭集合哨响起,彭庭献该回到队伍里,他拖着sare要走,一转身,刚巧碰上个人。
霍云偃正要回来取东西,他一眼和彭庭献对上视线,且对于他蹲守在训犬区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相反,他看上去心情颇好,经过彭庭献时还故意挑了下眉。
彭庭献看在眼里,脸上挂满微笑,直接开门见山道:“怎么这么开心,霍警官,见到小裴了吗?”
“小裴”这一称呼让霍云偃小小惊讶了下,但他只是笑笑,心情久旱逢甘霖,仿佛被一场秋雨洗尽阴霾。
没说话,他来训犬区取走一份证件,抬脚便要走。
彭庭献在他身后控制着sare,sare激动不已地冲他汪汪叫,心里涌上某种直觉,彭庭献抬高嗓子冲他喊了声:“你是不是要去八监?”
霍云偃脚步停了下来,但仅一秒:“你别猜了。”
“带上我一起吧。”
彭庭献百无聊赖地耸耸肩,一笑,直勾勾看着他:“拜托了,霍警官。”
霍云偃再次抬脚,笑得恶劣:“那你跪下求求我。”
彭庭献逐渐眯起眼。
抬手挥了挥道别,霍云偃背对着他道:“回见。”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被允许踏入第八监区,霍云偃的步伐比以往轻松很多。
他把从训犬区办公室拿来的资料递给门卫,在研究员上上下下全方位检查后,终于被印上“外访”标签,可以短暂进入实验楼。
研究员为他拿来一身防护服,潦草敷衍着指挥他穿上,便转头去忙别的事。
霍云偃按照地标来到病房,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出于紧张,他忍不住滚动了下喉结。
“吱呀——”
沉重的隔离门被缓缓推开,入眼是病房荒凉的白。
霍云偃一下子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在窗边捕捉到了裴周驭的背影。
裴周驭听见动静转身,动作里带着一股迟疑的呆滞,霍云偃感觉他这一瞬间有些恍惚。
好像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想看到的不是自己。
“少……”
戛然而止,霍云偃下意识看了眼墙角摄像头,换上更严肃的口气:“裴警官,随我出去一趟。”
裴周驭不动声色地敛下神,淡淡“嗯”了一声,反问:“琴?”
“是。”
霍云偃也压下情绪,别有深意道:“难得裴警官这么热心肠,既然主动提出修琴,那我只好奉命前来了,实验楼里不允许搬运钢琴,蓝小姐批准你放风,今天可以出来走走。”
“你先和我去六监,看一下钢琴什么情况。”
裴周驭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抬脚和他离去。
两人在一路监控下来到实验楼大门,一位研究员伸手,拦住裴周驭的去路。
他指了指他空荡荡的脖子,提醒:“颈环。”
裴周驭口气冷漠:“在病房。”
“用不着吧,医生。”
霍云偃吊儿郎当地笑笑,又换上以前那副浑不吝的刺儿头样:“刚才给你的文件里有调令,我来领人,是蓝小姐自己的主意,她可没强调这些有的没的。”
“怎么,你们既不允许她放人进来探监,也不允许她让我带人出去?”
对面站着另一位研究员,冲同事使眼色。
“第八监区是蓝小姐父亲的地盘,你们是打工的,还是准备造反起义,当家作主的啊?”
“嘀”,清亮一声响,研究员扫描了识别器,让大门徐徐打开。
他脸色很是难看地指了下外面:“走,晚上八点前带回。”
那位要求戴颈环的人欲言又止,霍云偃无视这两人暗地交流的眼神,带裴周驭走了出去。
两人一路离开八监,直到实验楼在身后缩成一个渺小的点,才同时看向对方。
一字不发,他们打手势隐匿到了角落。
年少时互相扶持的默契让两人无需多言,只凭一记眼神、或一场对视,便能迅速判断对方想要传达的东西。
无人察觉的角落,霍云偃忽地一拽裴周驭胳膊,将他拉向自己,抱上去之后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个拥抱只持续一秒,便果断收回,霍云偃指根有些发抖,强忍着吐出一口浊气,哑声说:“辛苦了,少将。”
裴周驭看向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抱歉,”霍云偃立刻放开他,绷着脸说:“我失态了,少将,你瘦了好多,我没忍住。”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刚刚拍他后背的手,裴周驭的肩胛骨瘦得不是一般突出,他上次看到这么高大又这么单薄的人,还是饿殍至死的战俘。
“没事。”
裴周驭淡淡地说。
“我也没想到蓝仪云留了后手,沈娉婷虽然有时跟我不和,但像这么大的消息,她不会不上报组织。”
霍云偃紧紧盯着他,说:“你没选择假死是对的,蓝仪云比我们想象中难缠,如果你用了焚烧剂,我准备的死尸也不一定能在她手底下过关,她不按常理出牌,我和沈娉婷目前都没能完全获得她信任。”
“所以——,”他顿了下:“少将,你还记得彭庭献弹琴那几晚,我在向你暗示什么吗。”
他眼含希冀地盯着他。
裴周驭不仅体重大幅度减轻,颅脑受损的情况也一定不容乐观,如此大量的催化剂,昏睡、手术、疗养……
发生这么多事,他还要承担组织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希望。
霍云偃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红发在风中舞动,过去许久,裴周驭还一直处在深思的状态。
就在他以为,可能功亏一篑的时候。
裴周驭低声说。
“记得。”
八监和六监挨得不远,穿过那片驯马场,走地下连廊,有一扇直通六监的小门。
中途他们经过一片信息素浓郁的地方,不难判断,地面之上便是七监。
狭窄湿热的单人间将空气囚禁,通风管道嗡嗡作响,开足马力,仍散不掉情欲的味道。
裴周驭在这时感到有些热,他并不处于易感期,按理来说应该像以前一样,能正常感知周边气味。
霍云偃敏锐察觉到他呼吸有变,回过头,看着他起伏弧度明显的胸膛,问:“怎么了?这里是不是很闷?”
裴周驭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张嘴时,喉咙都变得粗哑:“走,别停。”
连廊很短,六监小门缓缓打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裴周驭终于像是呼吸到新鲜空气,霍云偃把他带到了后台一间储物室,这里相对空旷,偌大房间里只放着一架钢琴。
他最熟悉的那架。
“你先看一下,少……”
霍云偃差点又没管住嘴,噎了下:“……蓝仪云要在庆典上邀请外宾,有重要人物出席,她很看重这次表演,所以允许彭庭献上台演出。”
而你也连带着被允许释放。
霍云偃高情商地隐去了这一点,没有把话说到底,整件事说来说去,大有一种“裴周驭沾了彭庭献光”的感觉。
他又深深看了裴周驭一眼,把另一个问题咽回肚子里,撂下句:“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转身离去。
裴周驭走到房间最里面,抬手摸了摸这架钢琴,这位老家伙的现状和他比起来没有好到哪儿去。
彭庭献的玻璃房二十四小时阳光直射,钢琴的木质结构已经变形,琴键回弹变慢,音色也失真。
但这不是他故意装不会弹的理由。
想起彭庭献那几晚断断续续的琴声,裴周驭眼底逐渐变冷,抬起瘦削苍白的手指,按下最中央的音。
手底发出沉闷悲痛的哭声,仿佛钢琴在控诉这些年的不甘,裴周驭轻抬起手,又挪向另一个键。
他在试音,之后再找工具给钢琴校准。
就在此时,琴音被墙壁回弹,裴周驭发现———眼前这面墙,不隔音。
一墙之隔的接待室,铁门被狱警打开。
整个房间被一面玻璃一分为二,玻璃采用防弹隔音材质,只能看到对面的人张开口型,却无法听到在说什么。
这是一间被停用的探监室,不对外公开,鲜少有犯人家属可以使用这里,它属于六监,曾经用来接待重要外宾。
但今天,孟涧来到了这里。
探监室的面积非常大,只有孤零零两把椅子,他率先落座,在狱警指示下打开了对讲机。
对面椅子还空着,在彭庭献赶来之前,他想再斟酌一遍用词。
旁边墙壁被开出了一扇窗户,沈娉婷抱胸站在外面,脸上是雪一样的冷漠。
蓝仪云最近几天很少来监狱,所有重要的事,她都在庄园亲力亲为。
而烦人的琐事,都扔给了她。
指间捏着一根烟没有点,沈娉婷忍耐着脾气来回踱步,她听到旁边传来脚步声,霍云偃来到她身边。
她抬头睨了他一眼。
“带出来了?”
“嗯。”
霍云偃看上去不太想理她。
“你什么毛病?”沈娉婷也感受到冷落,语气一下子拔上来,笑得狰狞:“蓝仪云不让我去八监,便宜落在你身上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啊?搞到什么情报了?”
霍云偃冷冷扫了她一眼:“别发疯。”
沈娉婷又嗤笑了声,刚想说点什么,走廊里传来脚链沙沙摩擦声,彭庭献被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