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驭没走两步,紧接着被带上颈环。
熟悉的冰凉触感从脖颈传来,伴随检测仪嘀嘀的声响,裴周驭向下睨了一眼,未作声,走进实验舱。
门口的一位研究员察觉到他归来,拉过一把椅子,略显反常地殷勤:“坐。”
裴周驭没有动,因为他看到曲行虎走了出来。
那其实不能称之为“走”,他曾经健硕的四肢已经被化学药物腐蚀得只剩薄薄一层皮。
腿骨上安装了辅助行走的器械,动作极其僵硬,肌肉和神经系统仍未适应过来。
同样的,由于许久未接触阳光,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半透明的苍白,隐约可见胸口植入了一个暗金色接口,周围长出一圈粉红色新生疤痕。
裴周驭眯了眯眼。
曲行虎呆滞的目光朝他看过来,身后有几位研究员在为他调整仪器。
他面部的骨骼也有微妙变化,颧骨收窄,瞳孔在强光下急速收缩,连虹膜的颜色也比之前更深。
他像一具被剥夺灵魂的器械,呆呆站在那里,每一次胸膛起伏都缓慢而深刻。
寂静笼罩了整间实验舱,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还有他身上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裴周驭从他无神的瞳孔里读出一个信息。
———曲行虎已经忘了他是谁。
“不跟十号打个招呼?”
身后那位研究员打趣,后背往椅子里一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可算是告一段落了,昨晚初步改造很成功,蓝仪云准备给我们休假,接下来的苦力活可就靠你了,九号。”
另外一人进来插话:
“好好干啊,九号,带徒弟的时候悠着点,别什么都往外教,饿死你自己了。”
周围接连响起几声压抑的笑,这些人性格闷沉,鲜少能在一件事上共同取乐。
裴周驭看着他们一个个期盼放假的嘴脸,视线流转,定在了曲行虎身上。
他身体内外都被安装了密密麻麻的高科技,安静、冰冷地站在那里,蕴藏着外界闻所未闻的潜力。
蓝仪云对这场改造的投入确实大,隐瞒了监狱内部所有人员,同时对曲行虎的家属不走漏一点风声。
所有人都认为他仍在正常服刑,可能被关到了某个单人监舍、独立监区,甚至禁足医院静静养伤。
但谁也没想到,他成为了继裴周驭之后,第二个被帕森改造成功的“得力狱警”。
甚至看起来比裴周驭还要专业。
实验舱陷入长久沉默,裴周驭从进来到现在,什么也没说。
而曲行虎,还一直在呆呆看着他。
第一监区,医务室。
陆砚雪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床上,腿根大量失血,红色漫湿了床单。
司林有要事外出,医务室只有一位新来的狱医值班,手忙脚乱地帮陆砚雪止血,旁边干站着一群年轻护士。
她们急坏了头,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此刻该干什么。
曾经每逢这种情况都是贺莲寒来主导大局,她们虽然毫无压力地获得了医生身份,但每个人非富即贵,有的进入行业也不乏家里托举。
于是一屋子少爷小姐越忙越乱,狱医应急经验不足,一针扎下去,换来陆砚雪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急救室忙乱,外面也不消停。
一间相对安静的办公室,沈娉婷正和霍云偃发生激烈争吵。
“你他妈还嫌我一天天事不够多吗!?这么个废物你都看不好!天天让那群油腻老秃顶玩来玩去,他易感期心脏骤停!今天早晨七监的人联系我,让我赶紧把人接出去,说莫名其妙大出血,腺体也被捣坏了!”
沈娉婷一个花盆直接砸过去,换来霍云偃同样脸色阴沉的怒吼:“你少在这发疯!姓孟的过来探监那会我懒得说你,你最近这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失控,你有什么不满的?啊?又给你委屈上了?你擅自把裴周驭关回八监,一个劲儿在蓝仪云那动歪脑筋,老子跟你计较了吗!?”
“你也有脸说。”
沈娉婷怒极反笑,想起在探监室走廊上那个让她绝望的消息,音量一下子拔高三个度:
“我把钢琴的任务交给你,是因为蓝仪云拿辐射当挡箭牌,不允许我去八监,他妈的,要不是她多管闲事,我至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呢!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从裴周驭那里得来的情报有什么用?!裴周驭把曲行虎的实验数据记下来告诉你了对吧?那合同呢?八监和C星的合同,曲行虎以后的用途,为什么每一个都对不上?!”
沈娉婷说着说着突然哑了火,捂住额头剧烈深呼吸起来。
她感到无比委屈,裴周驭和霍云偃见面后交接的情报没有一个和她手里对得上。
她蛰伏在蓝仪云身边,替她过目了许多重要文件,同时父亲也在出力,暗中查获了不少惊人内幕。
霍云偃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差错,可就是因为情报可用性很小,而且两头出现矛盾,她的父亲,在刚刚通过电话问责了她。
他质问她为何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成,为何违背组织,贸然进行一些她自己的独立计划。
她气愤地说:“我这不都是为了你们好!”
父亲口气冷漠:“你这是在自作聪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团队合作。”
父亲不屑的语气萦绕在耳边,像一块巨石兜头砸下来。
对于沈娉婷这样打小争强好胜的人来说,这种轻飘飘的批评,比动手打骂更让她难受。
感到自己尊严受到挑衅,沈娉婷目光愈发阴毒,她狠狠剜了霍云偃一眼,又骂出句极其难听的词,转头扬长而去。
她的高跟鞋踩碎了陆砚雪的绝望,他奋力在病床上挣扎起来,意识涣散地哭吼:“别、别碰我!滚……都给我滚!离我远点……滚啊——!”
狱医拿着手术刀愈发逼近,陆砚雪反抗的程度越激烈。
一些深埋于心的、挥之不去的疼痛阴影发作,他边哭边挥拳,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许多胡话。
医生们束手无策,霍云偃这时紧急赶来,一下子用手捂住他的嘴。
陆砚雪蹬着腿反抗起来,霍云偃冷脸,黑沉沉对狱医说:“安定,注射安定,一个个愣着干什么?!”
护士们你推我搡地跑开,陆砚雪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埋在他臂弯里泣不成声:
“我不开刀、我不要开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霍哥你救救我吧,你救我吧,我没有子宫……我不能开刀,我根本不是om……”
“不开刀,”霍云偃更紧地捂住他的嘴:“没人让你开刀,深呼吸,冷静下来,做完急救我带你回监舍。”
陆砚雪的哭声瞬间停止,小声呜咽着点头:“好、好……”
他死死抓住霍云偃的手臂,在苍白冰凉的手术台,将他视作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安定缓缓推入血管时,他又带着哭腔仰起头,用模糊的视线盯着霍云偃的脸:“我想爸爸妈妈了,我要见爸爸妈妈了。”
正在注射的狱医诧异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霍云偃。
周遭也投来几道困惑的视线。
霍云偃眼底诡谲翻涌,静静等待陆砚雪睡过去,一个字也没有说。
“裴周驭和霍云偃见面了。”
H星球边境,地下实验室。
一位助理向沈父汇报,将这些天监狱发生的情况上告。
沈荣琛的鬓角多出了几根白发,近日要忙一件大事,他熬夜的次数很是频繁。
沈娉婷刚才撂了他的电话,对他的指责不置一词,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她最近情绪波动太大,在蓝仪云回来之前,非常有必要调整一下。
沈荣琛摸了摸指根的硬戒,思考一会儿,问:“合同调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助理回道:“小姐在蓝仪云办公室看到的那份文件,后来确实出现在第八监区,裴将军带出了这份消息,但合同署名被隐去,他并不知道八监最近的合作对象是C星。”
“他知道。”
沈荣琛淡淡地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当年裴周驭带兵和C星交战,被俘虏之后没过一周,便莫名其妙被关进了帕森监狱。
伪造精神病史这件事,C星绝对脱不了关系。
“你继续说。”
“是,”助理点头:“据我们调查,帕森监狱每年都会把一批越狱失败的犯人秘密处理,对外宣称转移到其他关押所改造,实则都被拉入了八监,进行活体实验。”
“这份项目从蓝戎管理监狱的时候便开始实行,他们一共研究了八代,到蓝仪云接手帕森,正好遇上裴周驭,所以,九号,就是他们理论得以验证的、最成功的一场实验。”
“但是,最近那位曲行虎,改造程度比裴周驭还要严重。”
助理顿了下,欲言又止:“如果只是需要一位辅佐监狱的狱警,那蓝戎和蓝仪云……有必要投入这么多心血?”
沈荣琛敛下眼眸,没说话。
助理也陷入思考,一阵头脑风暴过后,突然变了脸色。
“小姐和裴将军都说没有看到那份合同的具体内容,如果第八监区在和C星合作,而他们最近又专注于研究曲行虎,那……大概率,曲行虎要被用于军事战争?”
“是的。”沈荣琛缓缓开口道。
“我们的星球灭亡了,不代表C星的野心就会停止。”
“帕森搞出了一个曲行虎,接下来,就会仿照案例,多出来千千万万个曲行虎。”
叹了口气,他揉着眉心说:“我最近睡眠少,就是在筹划这件事,我们不能眼睁睁等着C星壮大起来,要想复仇,一定得掐住他们还没成型的时候。”
“否则,将来和我们对抗的,就不是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了。”
“而是像曲行虎这样被改造的怪物。”
助理面色复杂:“我还以为……蓝仪云只是想要个代替裴周驭的工具人。”
“她一开始或许是这样想的,”沈荣琛惆怅道:“但咱们不也是没想到么,小裴活下来了,乖乖回到八监,蓝仪云自然会物尽其用。”
“那……”
“既然蓝仪云不再重用裴周驭,那也好,我们想办法接他出来。”
沈荣琛语气变得有些硬:“我准备将计划提前,趁C星实力还没有大增,和他们光明正大打一仗。”
“告诉聘婷和小霍,他们任务有变,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把裴周驭接出来。”
助理点点头,向他递过来一份资料:“还有泊林武器公司副董的信息,孟涧,您让我整理好的,都在这里。”
沈荣琛接过资料,一页页翻阅查看。
“看您这意思,是打算向孟涧购买武器?”
沈荣琛眯起眼反问:“他和C星关系怎么样?”
“水火不容,”助理实话实说道:“那位彭董事长就是因为向C星出口武器,被他举报才进了监狱,据说,两人亲如竹马,曾经差一点订婚。”
“虽然孟涧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利益至上,和谁都能达成合作,但是对于C星这些年的非人道主义吞并战争,他一向是持反对意见,坚决不肯向他们提供武器。”
沈荣琛冷笑一声:“所以大义灭亲?”
“谁知道他和彭董私下关系怎么样,”助理耸肩,一摊手:“裴将军这次帮蓝仪云打仗,武器也是彭庭献研发的,军火行业的人最近都在讨论他,孟涧支持率下跌,为了挽回公信力,一定会尝试给公司带来收入。”
沈荣琛在这时候默然下来,开始进行沉思。
他们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一旦和C星开战,整个组织就一定会被架在明面上。
将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有心人监视。
“先别轻举妄动,”沈荣琛低声开口,思忖道:“继续观察孟涧,查清楚他现在合作方都有谁,如果我们要和他的公司合作———绝不能打草惊蛇。”
彭庭献第一时间垫成了床褥。
他早就不满自己身下那张硬邦邦的床,垫上被子之后,往下一按,手心传来柔软回弹的触感。
彭庭献很是满意地出了监舍,主动拉住一位巡逻狱警,和善地笑笑:“警官,可不可以跟霍警官说一声,我需要一床新的被子。”
狱警骂骂咧咧:“不是刚发?”
“找不到了。”彭庭献无辜一摊手:“可能被舍友藏起来了吧,程阎爱睡觉,你们也是知道的。”
“你少拿那老头子当挡箭牌!”
彭庭献被喷了一脸口水,皮笑肉不笑地抹了把脸,眨着眼睛说:“拜托了,警官,实在不行,你告诉上一任长官也可以。”
回到八监的第三天,裴周驭重新缝合了伤口,研究员们为他进行最后一次拆线,如愿以偿地放了假。
而他也被带出去修琴。
接他的人仍是霍云偃,走在路上,他告诉他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沈娉婷嫌我们带出去的情报太少,觉得玻璃房那一阵子心血白费了。”
“沈荣琛让我接你出去。”
“彭庭献想要一床新的被子。”
裴周驭的双脚因最后一句而止步,他眉头微皱,不明所以地看着霍云偃。
被质疑的人眼神飘忽,就是不跟他对视。
裴周驭只回应了第二句话:“他又有什么计划。”
“他知道曲行虎改造成功,查到了八监和C星有合作,应该是想提前和C星开战,”霍云偃顿了下:“让你带兵,或者出庭提供证据吧。”
“嗯。”
两人静了一瞬,继续往前走。
第六监区最近越来越热闹,有狱警在布置现场,也有外聘的乐团在彩排,裴周驭冷冷睨过身边一架钢琴,上面品牌显赫,是他父亲曾参与设计的一款典藏。
“这个不能直接用?”他回头反问。
“什么?”霍云偃一时没反应过来:“能啊,这些表演的不都在用吗。”
裴周驭不再说话。
他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表情审视着他,没兴趣分辨他究竟是无心,还是像刚才一样故意。
这眼神对霍云偃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来自昔日将军压迫感满满的侵略气息,但他这次实在冤。
苦笑着一摊手:“我真没开玩笑,就是正在用啊,弹琴不用这个,还能……”
“哦,”他好似反应过来,迟钝地拉长音:“……你是问为什么这个不能直接给彭庭献用,对吧。”
“弹个民歌都能弹错,给他那架破琴,能表演什么。”裴周驭冷漠地说。
“……也是。”
裴周驭继续向前走去,霍云偃偷偷在背后闷笑一声。
一小时后,裴周驭独自从储物室走出,卸下沾满油污的手套,还带出一身波尔多红酒余香。
霍云偃一直在走廊上等他,刚才没进去,是因为储物室里的信息素浓度实在太高。
他原本和彭庭献的气味不犯冲,但令他腺体躁动的是,里面掺入了大量柏木叶香。
上次的猜测没错,两人一定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裴周驭把脏了的手套放在窗边,向里一指:“修完了,进去查。”
“这么快?”
霍云偃感到诧异,眉毛拧得一高一低:“你确定要这么早结束?蓝仪云可一共就给我们两次放风机会,现在才上午十点。”
他低头,又确认了下手环:“你最晚可以拖到晚上八点回去。”
裴周驭像看白痴一样掠过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带我去看sare。”
与此同时,第五监区315监舍。
陆砚雪因易感期被带走,房间里只剩下彭庭献和程阎。
程阎最近下地走动的次数变多,他被蓝仪云鞭笞,几乎抽烂了腰,再也不能长时间久卧。
彭庭献正蹲在墙角逗弄sare,他一只手托腮,不计前嫌地和程阎聊了许多。
不仅无视他厌恶sare的嘴脸,还笑嘻嘻地主动发问:“老程,有没有感觉sare最近胖了一些?”
程阎捂着腰直抽气:“胖了拉去炖肉。”
“啧,”彭庭献回以一记嘲讽:“你说话真讨人厌,怪不得会被抽。”
“被抽怎么了,”程阎不服气地嚷嚷回去:“被抽总比一直关在这里好,四监那帮小子要不是最后被这条狗拦截,早他妈跑出去逍遥快活了。”
“是么。”
彭庭献托着腮轻笑。
“我设计的方案能不能让人跑出去,你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程阎说着,堂而皇之地从口袋里抽出根烟,不管头顶还有监控,一把扔进嘴里:“哎,要不是我说,当时进医务室偷指纹的如果是你,不是曲行虎,咱们那次计划八成也能行。”
“都怪曲行虎,愣头青一个,那小子太蠢了。”
他骂骂咧咧地甩开打火机,像有恃无恐的抢劫犯,就这样当着监控的面一边大放厥词,一边抽烟。
彭庭献向上睨了眼摄像头。
察觉到他谨慎的目光,程阎反倒先宽慰:“没事儿,甭担心,我刚出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小霍走了,他不在办公室,监控没人管。”
彭庭献淡淡微笑:“那蓝小姐呢?”
“害,更不用提了。”
程阎嗤笑了声:“贺医生离职了,她也正好易感期,心情差,回庄园休假了。”
彭庭献扬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短期内不会回来处理工作吗?我打伤了孟涧,以为她会问责。”
“不会,”程阎信誓旦旦地说:“别说打伤那臭奸商,你现在趁她不备,越狱,成功几率都得翻倍。”
他话中明里暗里的指向太明显,彭庭献不禁勾起唇,第一次以认真的姿态反问他:“你怎么总想撺掇我越狱?”
“因为你聪明啊———,”程阎难得笑了下,一摊手:“我累个半死才琢磨出来的计划,那些傻小子一批接一批上,不成功就算了,还私底下互相分享,动不动讨价还价。”
“我喜欢跟聪明又大方的人做买卖,我支持你出去,以后日子好起来,多给我寄两条烟就行。”
两人嘴里的违禁词太多,监控无人理会,sare却在墙角吠叫起来。
它压沉嗓子怒吼,以震慑的气势冷冷瞪着程阎,脖子上的麻绳越勒越紧。手术剃光的毛还没长全,皮肤很快红了一片。
彭庭献看到它青筋凸出,抬手想给它松绑。
忽然地,门口传来男人一声口哨音。
彭庭献诧异看过去,裴周驭缓缓放下了抵在嘴边的手指,薄唇轻启,冲sare勾了勾手指,说:“sare。”
很低沉轻缓的一道声音,却让sare立刻僵硬当场。彭庭献离得近,清楚听到它呜呜咽咽地嘤了几声。
有点无奈地把绳子松开,彭庭献拍拍它的脑袋,站起来说:“去吧。”
在sare冲过去的那一刻,霍云偃也正好将门打开。
sare一下子扑到了裴周驭怀里,两条腿全部直立,几乎够到了裴周驭腰间,抱着他一边叫一边疯狂地蹭。
隔壁的犯人听到动静,好奇探出头,被霍云偃一记冷眼直接瞪了回去。
彭庭献看着这主仆相认的温馨一幕,倍感无语,他这些天在车间劳作获得了一些报酬,别的犯人拿去买零食买图书,他全都用来给sare买了狗罐头。
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和他反着走,刚才要不是霍云偃开门及时,这狗兴奋得差一点就要撞柱子上。
他哀怨地盯着sare,同时,裴周驭也在盯着他。
手上摸着sare,裴周驭目光浅浅掠过他,又转移到了旁边的床铺上。
横向对比,彭庭献的床垫明显要比陆砚雪高一些,他没有将入秋新发的被子盖在身上,而是当成了床垫。
睡是睡爽了,晚上也冷得要死。
裴周驭忽然侧眸看了眼霍云偃。
霍云偃忍笑摸摸鼻尖,一副“我早跟你说了”的样子。
裴周驭抿住唇,弯腰拎了下sare后颈的项圈,然后用力拍拍它的脑袋,攥着麻绳说:“跟上。”
sare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和他出去,彭庭献也跟着凑了过来,裴周驭余光看见了,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却看到彭庭献一下子抓住了霍云偃。
他半倚靠在门边,笑着说:“霍警官,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不想再禁足了。”
霍云偃一时定住脚步。
“或者,”彭庭献微顿:“总要给个痛快吧?蓝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处理这件事,孟涧呢,伤处理得怎么样了?”
裴周驭的脸色肉眼可见沉下来,目光冷凝,在这时候转过身来。
他毫不避讳地盯住彭庭献,视线直而利,而彭庭献发觉他的注视后,更是大方地仰起脸,冲他友好一笑:“裴警官,你知道蓝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吗?”
裴周驭薄唇一启一张:“她死了。”
彭庭献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而程阎则转过身去,朝着监控双手合十。
他嘴里念出祈祷话语,极力和自己撇清关系。
裴周驭悠哉地牵着狗绳,后背微微往后靠,看上去散漫无比:“你的未婚夫伤势过重,也死了。”
“还想问什么。”
“……”
走廊里陷入诡异和寂静,无人出声,程阎又忍着腰疼默默爬回了床上。
他轻手轻脚地为自己盖上被子,裴周驭面无表情扫过他,对于他习惯性装睡这一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过了会儿,霍云偃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你先回去,”他把彭庭献推了回去,面色复杂:“我带sare出去跑一会儿,午饭前给你送回来。”
“嘭———”,监舍门被无情关闭,彭庭献不死心地攥住铁栏,眯起眼,直勾勾盯着裴周驭。
嘴唇启合,他用口型无声说:“你又发什么疯?”
裴周驭居高临下看着他,睫毛下垂,在眼睛下方铺开一片阴影,他感觉以现在这个视角看去,彭庭献像狗。
像训犬室笼子里,那些没被他驯乖,又不得不期盼他来临的狗。
突如其来的,裴周驭伸出手,勾了下彭庭献的下巴。
彭庭献条件反射地抬手打他,裴周驭故意放慢了抽回速度,任由彭庭献打中自己的手心,然后看他骄傲昂起头。
“裴警官。”
他果然恢复了曾经那副口气,拖长尾音,每一个字都咬得阴阳怪气:“你在吃醋吗?”
裴周驭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彭庭献在这场眼神对峙中逐渐歪起头,嘴角的笑容也愈发晦暗,他把手伸出铁栏,轻轻点了下裴周驭的手腕。
那是他脉搏跳动的地方。
“小裴。”
裴周驭不发一言,板着脸离去。
sare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操场,它挣扎着要冲向东边训犬区,麻绳却被男人缠在了小臂上。
一圈接一圈,慢慢地收紧。
裴周驭古铜色的小臂被绳子勒出红痕,青筋也清晰虬结,他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有些睁不开,眯起眼,眺望远方的小舞台。
那里空空荡荡,唯一的钢琴被搬走,被某个笨蛋弹奏。
霍云偃停在他身边,八卦的视线要来不来,偷看好几眼,才终于扯了个话题开口:“彭庭献今天早晨跟狱警申请来着,说要加一床被子,狱警没给,他又把你搬出来了。”
裴周驭低头看向sare,没作声。
“他应该是知道了咱俩关系,寻思跨过我,能让你直接批准他一些特权。”
裴周驭又淡淡“嗯”了声:“那就给。”
霍云偃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心说,我就知道。
他盯了会儿裴周驭的侧脸,有些话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毫不夸张,这是他一次看到裴周驭这样“拧巴”的状态。
虽然面部表情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但他的行为和语言实在相悖,在自己看来简直不要太明显。
先是把自己关在储物室里埋头修钢琴,提前结束了工作,嘴上说要看sare,实则不过是急着见某人。
然后又觉得钢琴破,影响彭庭献演出,还要问他那样的问题。
但说实在的,比起亲口从裴周驭嘴里得到验证,其实霍云偃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据他所知,裴周驭入狱以来便患上了严重的情绪障碍。
他担心他不会表达,闷在心里,反而害了自己。
而彭庭献又是那样利己又高傲的人。
裴周驭这时候转过头来,正好撞上霍云偃的眼睛,平静道:“你要问什么。”
霍云偃噎了下,思索着开口:“少将,你……能闻到彭庭献的信息素,对吗。”
“嗯。”
“那,”霍云偃往深处问:“是唯一吗?”
“目前是。”
霍云偃了然地点点头,“目前”,也就意味着在帕森监狱这片范围内,裴周驭暂时只发现彭庭献这一个“漏洞”。
过片刻,他突然发出一声“啧”。
裴周驭看向他的脸,发现他露出了一种堪称“释然”的表情,眉目舒展,表示作为男人非常理解。
霍云偃又莫名叹一口气,他终于想明白了裴周驭为何出现这样的状态。
在他曾经忙于战事、戒断七情六欲的时候,一旦战火停歇下来,确实有几次沉迷酒色的情况。
一个人压抑太久,总会把过于冲动的渴望表现得像爱。
在他看来,其实彭庭献也可以归为短暂的肉体关系,但他对于身处帕森的裴周驭来说,确实比别人多了一份“解药”优势。
任何一条饿了十年的狼,突然扔块肉砸到嘴边,都会因破戒而失去理智。
裴周驭全程目睹他的眼神变化,保持沉默,在心底倒数了三个数。
“彭庭献身材有哪里不一样?”
霍云偃兴味盎然地打趣:“我记得你以前很少标记Alpha,他除了白,身高、信息素都不属于你喜欢的类型吧?”
裴周驭脑海中闪过一具花白的肉体,他见彭庭献赤身裸体的次数太多,比起肤色,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很自信。
他好像知道自己锻炼得很标准,每次站在自己面前,挺拔得像只骄傲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