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驭抬高的头顿住,眉头没有展开,但斜眼向他睨过去。
军医裹紧了身上象征雇佣兵的衣服,有些冷,但还是倔强地举着手:“收下吧,我偷偷藏了这支,每个军医手里的物资有限,这是我特意为你留的。”
“你看起来情况不是很好,刚刚术中,我检查了你的腺体,还有你这儿的身份贴片。”
他指指他手腕内侧,话一顿,换上另一种更为轻松的语气:“———是霍哥吧?他上个月刚刚给我回信,说自己成功入职了帕森,听说你同意上战场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有备而来。”
裴周驭是这时候放下脖子的,他低下头颅,看着他把抑制剂塞进了自己手里。
在寒风中抽抽鼻子,军医继续道:“虽然不知道霍哥和你做了什么打算,但是,抑制剂这种东西,你一定能用得上。”
他替他将掌心合拢,残留着余温的抑制剂被牢牢攥在手心,裴周驭从军医的眼神里读出一种释然,仿佛某种交接。
代替他死去的父亲。
寒风猎猎,裴周驭正要出声,军医蓦地又摊开另一只手,把另一样东西递了上来。
是枚订婚钻戒。
“这是一位士兵捡到的,他来自帕森,上个月从狱警中征调,说自己认识上面这个人。”
“上面”即为戒指内环,军医转了个方向,让内环对准裴周驭。
精致绝美的戒指内侧,用优雅的字体,雕刻着“彭庭献”三个字。
军医显然也对这个名字耳熟,他压下声音,悄然追问裴周驭:
“这戒指是从对面参谋手上搜刮的,就是被你断了两根指头的那个,叫孟涧,是蓝擎那边最大的合作商,刀疤刚才托我问你,这东西值不值钱,或者能不能换军粮,不过,我听说这个孟涧……”
“———好像是彭庭献未婚夫?”
裴周驭低头捏着脖子,肿胀的腺体似乎弹跳了下,一股剧痛从后脑勺杀上来。
他冷眼掠过这枚戒指,没出声。
军医感觉他这次的沉默有些反常,拿不定主意,试探着开口问:“要不,我找人去解决?附近好像有战争商贩,他们愿意出高价买一些战利品。”
裴周驭低低“嗯”了声,说:“随你。”
军医点头,得到回应后便要走,刚抬脚,又听身后传来一声。
“扔了最好,没人要的东西。”
裴周驭将抑制剂装进口袋,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么喜欢捡垃圾。”
晨雾霭霭,天还未大亮时,远方传来炮火声。
军营里的人还在熟睡,昨夜酒精暂时麻痹了他们大脑,止痛药储备不足,宿醉成了唯一缓解疼痛的方式。
轰———
机甲展翼声愈发逼近,裴周驭在外面坐了一宿,肩头落了几片雪,他却有些感受不到周边温度。
身上麻木不仁,他失温了。
抬手抚了下额头,他被机甲轰隆隆的闷响震得头痛,凌晨注射的抑制剂开始生效,和催化毒素交织在一起,像两团火,在身体里乱窜。
脑子快要被分裂成两半,腺体也痛不欲生,裴周驭低头咬住牙,在半梦半醒的状况下强行逼自己站起,一手撑扶着墙,向备战区走去。
那里有他的盔甲和战衣。
不断有士兵苏醒,比他更跌跌撞撞地涌上前,大家穿好甲胄,拎着笨重而落后的武器,在睡意朦胧中用最本能的反应冲出阵地。
第二波屠杀,开始了。
蓝擎气势汹汹,站在整装待发的军队最前方,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海,装备精良的单兵个个摩拳擦掌,眼中迸射出即将绞杀猎物的光芒。
对面蚂蚁一样涌出的人群中,有裴周驭。
有“裴周驭”。
这三个字在星际战场上可谓如雷贯耳,鼓舞士气的程度不亚于冲锋号。
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而军事领域目前为止最具权威的天才象征———裴周驭,正呈落败之姿站在他们面前。
“杀——!!”
不知哪个将领带头吼了一声,士兵们冲锋陷阵,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激动杀了出去。
刀疤第一个迎难而上,拉开长弩,将一枚箭矢破风射出。
箭头凶狠贯穿将领的肩膀,伤者大骂一声,迅速换了只手臂提刀,向他杀去的同时,向身后疯狂挥手。
得到命令的机甲调转炮头,火石如雨,噼里啪啦接连不断地砸下来,紧接着,几辆微型机甲上阵,投出更小的石块,落地时瞬间化成了雨。
雾气弥湿,不少士兵陷身在了迷雾中。
只过去三秒,几团血在雾中炸开,它们迸射出人形的火花,在高浓度硫酸和化学药剂侵蚀中,被吞没,尸骨无存。
独眼感受到左臂温热,气浪撞击在他身上,他一下子停止进攻,瞪大双眼看向血雾。
据他所知,刚刚刀疤冲进了里面。
他大吼一声,一边疯狂挥舞武器,一边在敌军重火力进攻下倒退。
脚下忽然多出来一只手,雾气弥漫的血泊中,刀疤被烧掉了半截身子,依然哭吼着从里面一点点爬了出来。
他眼球脱落了一只,整个人烧得不成人形,一向嚣张跋扈的刀疤脸上,第一次透露出惊恐交加的哭泣。
但他咬碎了后槽牙,不肯退,固执而顽强地、扑在地上再一次捡起了刀。
独眼拖住他背后的甲带,一把拉着他狠狠往后撤,嘴里不断怒喝:“别捡了!别打了!停!!我说停!!”
刀疤哭得视力模糊不清,血和泪一同从他空荡的眼眶中流出:“我杀了他们!!我死在这儿!老子今天就他妈死这儿了!多带一个是一个!!”
“走啊——!!”
战场混乱交织,前线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裴周驭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
他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幕惨状,不止刀疤,这些天朝夕相处过的上百位士兵,都将年轻的面孔融进了火海里。
有人被烧得当场碳化,有人肢体破碎,但仍边哭边吼着冲上去反击。
在相对安全的这里,他解决了一批敌军,受伤并不严重,抑制剂发挥到最顶峰,只是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不远处高温杀人,他却冷得指尖发抖。
这股不寻常的体温像战场上最有力的子弹,一把贯穿他心房,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冷静下来,极速回升的理智占据大脑,他此刻位置绝佳,视野广阔,可以轻松寻找自己“下手”的时机。
口袋最深处,霍云偃准备的焚烧剂已经被攥在手心。
他掌心出的汗实在太多了,怕它滑落,更怕它发生意外,裴周驭不自觉捏紧了手心,冰凉的掌温快要把玻璃瓶凝结。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胸口上,呼吸有些困难,尘封多年的、难以言说的某种情绪在生根发芽。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开始俯瞰整个战场。
蓝仪云诡谲多疑,机会只有一次,伪装失败,便会换来真正落于她手的死亡。
冷脸沉思中,后背突然感到一束光,灼烧的温度聚集在他身上,裴周驭敏锐察觉,闪身一躲,果然———“砰!”一声巨响,石块在他身旁炸开。
暸望塔上,孟涧缓缓放下了手中望远镜,嘴角一勾,动了动被黑色手套包裹的五指。
里面断了两截,空荡荡的,在高温的战场上仍传来余痛,但孟涧不在乎。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赢得漂亮,赢得彻底,赢了裴周驭。
这边过于突兀的爆炸声吸引了一片注意,刀疤手下的士兵们一齐看过来,以为裴周驭被针对,不顾火海燎燎,连滚带爬地从火浪中拼杀过来,一路围到了他身边。
他们掩护着他后退,说:“后面有掩体!!将军,去战壕!我们有人去申请支援了!你不要冲!你身上有伤!”
他们手忙脚乱地护送着他,生怕有一滴火星溅在他身上,神情担忧,虔诚得近乎膜拜,与对面如狼似虎的敌军形成极端反差。
裴周驭被这群伤残的士兵们挡在身前,一路退到了战壕后,手里的焚烧剂却不知所踪。
裴周驭低头去找,忽地,听到一声极其狰狞的惨叫。
刀疤的身体轰然破碎,正停在离他仅有一米的前方,他跟随他们而来,用最后一丝力气爬进掩体,却不料身后蓝擎突然开弓。
一只火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箭身燃烧烈火,从他的左耳射进,右眼眶穿出,头颅当即分裂,化成两半砸在了地上。
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裴周驭震惊的脸庞,仅剩的上半张身体还保留张开姿势,尽可能地庇护他们,阻挡射向战壕的子弹。
裴周驭睫毛轻颤了下,他的耳畔仿佛被按下静音,身边战士们都嘶吼着涌了上去,不顾生死地爬出,试图夺回刀疤最后一块残缺的尸体。
箭像雨一样射来,蓝擎那边吹响了冲锋号,裴周驭听到他在大笑,豪迈、嚣张,猖狂恣意极了。
机甲进攻的声音震穿耳膜,裴周驭的世界却在这一刹那彻底消音,他瞳孔微颤,亲眼看到独眼冲上火炮,以一己之力不断搬运子弹,和蓝擎作出最后搏击。
“轰——!”
两架火炮对冲,独眼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瘦削的身躯瞬间吞没在火海中。
周边传来哭声,杀红了眼的老兵们还要往上冲,年轻的士兵却说———“投降吧。”
“投降吧,我们完了,我们没救了。”
“我想我的家人了,我们回去吧———到这吧,真的,举旗吧。”
硝烟的味道掩盖了泪水,刺鼻混合着腥咸,裴周驭眼底化成一片深潭,从这片哭声中,他看到一幕幕相似的眼。
十年前大战告捷,同样年轻的士兵,在花团锦簇中歌颂他的勇敢,他们叫他“天才将星”、“救世之主”。
“少将,这场仗你不要认真打,生死已定,我希望你自由。”
冰冷的手掌渐渐聚拢,裴周驭如芒刺背,刹那间静止不动。
士兵们泪如雨下,有人自告奋勇,从战壕中站起了身,在蓝擎的炮火下举高双手,然后浑身战栗地走向旗帜,试图插上白旗。
然而———
在士兵刚刚爬上最高点时,军旗在风中挥舞了一下,一枚炮弹突然袭来,重重击中士兵身体,炸碎的人肉瞬间溅红了旌旗。
远方传来笑声,蓝擎心照不宣地回过头,冲孟涧竖起一个大拇指,欣赏他的残忍。
想投降?
那也得看强者一方给不给机会。
蓝擎再次拔出了刀,向身后士兵下令,做好一举冲锋的准备,士兵们吼出团灭敌军的气势,威风凛凛,抽出佩刀群然杀来。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料到的是,一道身影突然翻越战壕,站上营地最高点,拉弓放箭,一枚箭矢猛然撕裂长空,裹挟浓烟极速斩杀而来!
———“嘭!”,有什么东西射进了蓝擎嘴巴里,呈一团火球,玻璃瞬间爆炸中血肉横飞。
孟涧想出声提醒时已经晚了,他站在暸望塔上,清楚地看到裴周驭像疯了一样从战壕中翻出,整个拉弓的动作行云流水。
抱着必死的决心,将一支焚烧剂射进了蓝擎喉咙里。
蓝擎大笑的嘴脸戛然而止,他反应迅速,立刻偏头去吐,但为时已晚,箭头扎穿了他的上颚,焚烧剂极速起火,以烧焦皮肉的高温在他口腔中蔓延。
一声闷响,玻璃伴随巨浪,蓝擎腮部被炸穿了一个洞,摇摇欲坠的皮肉挂在颧骨上,牙齿全部烧光,烫得他眼眶都极速飙红。
“啊!啊……啊———!!!”
紧急从机甲撤下,士兵们立刻为他灭火,蓝擎脖子一圈都要烧着,被焚身的痛苦让他急出了眼泪。
偏偏裴周驭杀红了眼,一人夺下旌旗,站上了刚才士兵未能抵达的地方。
他单手拔出军旗,横握在手臂上,站在高地向他放话。
“蓝擎——!”
“想赢是吧?!来,我好好和你打——!”
战壕里的士兵如同看到曙光,个个血液沸腾,他们神色为之剧变———
左右是死,挺着战士的脊梁,不如决绝地死。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为紧张,蓝擎却哭得异常狼狈,他被士兵们掩护着撤退,暸望塔上,孟涧陷入了沉思。
他亲眼看着战壕下的士兵们一波接一波爬起,明知冒头之后面对的是黑压压的炮口,仍像磕了兴奋剂,为牺牲战场这一事狂热不已。
反观蓝擎这边,士兵们锐气大减,小幅度地推搡着后退。
即便武器优势摆在那,但他们不傻,对面现在的将领是“裴周驭”。
同样的三个字,既能成为战场上人人追逐的一块肉,也是现役所有军队公认的噩梦。
最前方有位将帅回过了头,朝暸望塔这边看。
孟涧沉思的眼神中闪过一秒阴狠,他缓缓勾唇笑了笑,抬起手,向统帅比出一个撤退的手势。
这曾出现在他们的演习中,意义特殊,专为裴周驭一人设计。
在这场合作刚开始的时候,孟涧只负责向蓝擎提供火力赞助,但后来,蓝仪云放出了裴周驭要上战场的消息。
在这之后,交战的重心便出现了偏移。
蓝仪云的人海战术并非空穴来风,十年前那场让裴周驭登上典礼的战役,正是因为C星统帅战术失误,以多败少,最后甚至因为投入大量人命,被告上军事法庭。
他和蓝擎认真研究了那场战役,发现虽然裴周驭是他们这一战的敌人,但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天赋。
他在军事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决断力、战术指挥、还有对底层士兵的鼓舞程度,都堪称千年难遇。
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
这样完美的一个人———确实该早早夭折。
孟涧的手指无声落下,统帅读懂军令,紧急吹响了撤退哨。
顷刻间,蓝擎的军队训练有素,如同明哲保身一般,在临时指挥下迅速后退。
他们越来越往后缩,被鼓舞士气的士兵们自然跟着向前冲,信念和热血上了头,他们不顾一切,渐渐陷进了一个弯弧里。
裴周驭从手边掠来一匹战马,翻身腾空而上,正欲冲锋,缰绳忽然被人握住。
那位军医紧紧抓住了他的战袍,褪去白褂,他穿着一身破损的雇佣衣,双眼赤红地对他说:“别去。”
“你救不回来的,别挣扎了,活下去。”
他颤颤巍巍地向他递上医疗包,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怀揣父亲的遗愿,他苦苦哀求:“就当为你自己活一次吧。”
砰——!意外突发,一枚榴弹狠狠砸在他肩头,军医瞬间把逃亡的药物扔给他,滚地躲闪。
但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孟涧不满他阻挡裴周驭,让火力在他身上瞄准,铁了心要杀人。
军医在不断翻滚时擦到了火星,他衣服被点燃,把生命最后的力气留给了拉远距离,朝着离裴周驭越远越好的反方向,他把安全还给他。
裴周驭转身要救,孟涧眼疾手快,示意一枚火石精准投到他前方,战马在惊惧中扬蹄,高高昂头的同时发出惊魂未定的悲鸣。
裴周驭被迫调转马头,看向前方冲锋的士兵。
他抬头,和暸望塔里的孟涧对上视线。
对方虚伪且嚣张,向他施施然勾起一抹笑,然后竖起空荡的无名指。
蓦然静止片刻,裴周驭眼底慢慢沉寒下来,他眼尾上斜,阴冷得如同一把猎刀,毅然收回视线,纵马冲上前。
他进攻的角度虽直逼前方,但和那批士兵们略有不同,孟涧本以为自己成功引虎入山,却没料到裴周驭突然毫无预兆地冲进了队伍左翼。
他一下子感到不安,紧紧捏住了望远镜,抱着最后一份侥幸,持续观察战局。
军队里的统帅没有得到任何命令,所以仍在带领士兵们往后撤,他看到敌人大批大批涌入包围圈,不屑地冷哼一声,自以为胜券在握。
没想到他们示弱诱敌这一招,比裴周驭当年还要轻易。
哨音再次响起,这时不再是哀转的撤退号,声调突然拔高,冲锋声起。
最中间后撤的士兵们忽然蜂拥而上,左、右两翼士兵突击,在预设的口袋阵型里将敌人包围。
整个战术配合默契,合拢速度极快,士兵们纷纷开始反击屠杀。
而落入圈套的残兵们如同浪潮撞上了海岸,被击打得来回震荡,他们一头撞进了包围圈里。
一时间,刀光剑影飞舞,统帅兴奋得被溅了一脸血,他激动地爬上火炮,试图一次性全歼。
然而,就在此时,暸望塔上猛然传来急令。
孟涧彻底失去形象,顾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高声怒吼:“撤退!撤!快撤!”
统帅仍一脸茫然,就在无人防备的左翼,裴周驭独自举着火把,从最末端直接破开了战术的阵型。
他们前实后虚的弱点被光速识破,裴周驭直击致命处,在两军都被中央激战吸引的此刻,一人杀出重围,视野跳出主阵,将局势彻底打乱!
末尾本就薄弱,强兵优先安排在了前方包围圈,剩下这群后勤们猝不及防地受到致命一击,队伍全部混乱。
他们发觉身后火势蔓延,又是裴周驭亲自带兵,恐慌瞬间冲散了军心。
进攻节奏崩坏,对面右翼正准备合围,一下子也陷入了迟疑,短短十秒,孟涧的指挥体系和军队组织度在这一刻,出现了致命“断档”。
他们模仿了十年前裴周驭的“形”,却没有学到他丝毫的“神”。
战况更加激烈,几个跟着裴周驭的士兵愈杀愈勇,前方传来包围圈里兄弟们绝望的怒吼,每一场战术指挥,每一次诱敌深入,都要用小部分人的牺牲,换取绝大多数人的胜利。
孟涧彻底失去体面,手忙脚乱地向操控室求救,让他们跟进火力,阻挡裴周驭进攻。
他亲眼目睹裴周驭站到了战马上,一手勒缰,所经之处皆是人头落地,就在刚才———
他打开了军医留给他的医疗包。
孟涧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药品,但他知道裴周驭受过秘密改造,竟在此刻抓起了里面的针管,将不知名的药剂狠狠扎进了自己手臂里。
他敢肯定那不是抑制剂,裴周驭不打算活下去了,看这样子,里面八成是催化亢奋药物。
他真的愿意死在这里。
裴周驭一刀斩断了那位统帅的头,他杀到包围圈中央,“哐当”一声扔了刀,从背后捞起长弩,反手在胸前拉开。
他的两只手彻底松开马缰,只用脚踩着马蹬,在战马颠簸的狂奔中不动如山,以上半身极其沉稳的姿态拉开了弓,半眯一只眼盯准暸望塔。
孟涧这次不再给自己任何幻想,他抛下所有尊严,狼狈滚地躲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把弩的威力,彭庭献设计思维诡异,每一件出自他手的武器,都蕴藏致命杀伤力。
果然,黑箭射中塔身,箭槽里的药液极速汽化,裴周驭身后的士兵们一同拉弓,数箭齐发,箭头像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落在暸望塔上。
孟涧来不及躲闪,硝烟引燃了暸望塔,“砰”一声巨响,他亲手设计的暸望塔被炸毁,火浪吞噬了他的衣角。
短短片刻,蓝擎、孟涧接连被袭击,剩下的士兵们六神无主,彻底乱了套。
他们只顾单兵作战,本能地砍杀每一个冲到自己面前的敌人,却忘了蓝仪云用的正是人海战术。
这是整个星际最廉价的一群雇佣兵,战争贩子遍地,他们不讲道义,不仅疯狂进攻,还在战场上趁乱抢掠。
裴周驭已经顾不上整顿这帮人,他给自己扎掉了所有催化剂,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药物,混乱中未经分辨,统统刺入了他的血液里。
后颈经过改造的腺体爆发剧痛,他没有任何阻碍地沉浸易感期,感官失调,S级Alpha压抑多年的爆发力全面失控。
他发觉自己感受不到气味和疼痛,瞳孔变深,眼里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红,肉眼可见的,他白色的眼球中也渐渐覆盖上一层血。
视力变得模糊,耳膜也只能捕捉沙沙回音。
———他听不到了。
眼前恍惚着出现一串走马灯,这一次,裴周驭无比清晰地预感自己快要死亡。
他手中握着的长弩越来越没有实感,在马背上飘飘然,脑海中开始轮换从出生起的每一幕。
在音乐世家中降生,十六岁那年他却不顾父母和家族反对,坚持弃艺从军,一战成名,从此铁蹄踏遍无数战场。
成千上万的军人们将他托举,赫赫战功手到擒来,所有人都说:“你的路还很长,以后等着瞧,裴周驭,你注定前途无量。”
混乱而割裂的战场中,他的小小世界被消音,远方一片马蹄声袭来,千万援兵压境。
蓝擎听到声音,似乎又在机甲上冒出了头。
裴周驭一刹那好似从冰湖中惊醒,冰凉的触感侵袭每处神经末梢,他手里还攥着最后一支催化剂,没有注射进腺体。
捏着它,裴周驭以最后的力气决然杀向敌军。
他掠过了无数士兵,直冲蓝擎而来,蓝擎刚刚在机甲上站稳,口鼻被脸上纱布蒙得无法呼吸,直觉有什么危机袭来。
猛然间,他心脏狂跳。
本能地拉过旁边一位士兵挡了下,利剑穿过士兵胸膛,直接插进了他的喉间。
蓝擎双眼惊惧瞪大,连逃跑都来不及,裴周驭接过了他的身体,胳膊一揽他的后背,防止他向后倒地时撞破脑袋。
蓝擎眼中迸射狂喜,他以为抓住了什么,一把拽起裴周驭被血染透的衣领,瞳仁激动流泪。
他支支吾吾地发出哼响,整个下颚已经被炸烂,只能用眼睛传达语言。
热泪像断了线,他不断点头,似乎在说:“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是不是想活命,你想活命吗——?”
喉咙里爆发一声剧咳,蓝擎紧紧捏住裴周驭的领口,收缩用力,就在他以为裴周驭要和自己谈条件时。
裴周驭说。
“死吧。”
噗———催化剂的针管扎进了蓝擎眼球,唯一完好的五官也被捣毁。
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成了战场上那个毁容的人。
蓝擎至死都保持着瞪大的双目,他难以置信,涣散的视力渐渐聚焦成一个点,凝固在所谓的“援兵”。
双方的混乱达到顶峰,在双方胶着的这一刻,边陲狂风骤起,蓝仪云带了一批重甲援兵,在蓝擎近乎末路的此刻亲自杀入战场。
沈娉婷、霍云偃紧随在她身后,战马飞奔,三人各操一路向敌军杀去。
这帮援兵显然不是狱警,他们装备先进,填充弹药时的动作训练有素。
沈娉婷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她不需要牵绳,驾轻就熟地骑着马狂奔,一剑刺入敌军咽喉。
男人的血像泄洪一样喷发,她杀意不减,黑着脸直直奔向孟涧。
霍云偃的目标比任何人都要唯一,他毫不犹豫地冲向裴周驭,在蓝仪云翻上机甲的时候,他紧跟裴周驭。
眼睁睁看着他率先冲向暸望塔,像被鲜血侵蚀的疯子,眼中只剩下杀敌这一条生路。
他的速度甚至比沈娉婷还要快,在此刻所有人都是习武长大的前提下,他身为将星的打击力堪称惨烈。
身负重伤,仍以一骑绝尘的速度远远冲在最前方。
霍云偃在身后疯狂地喊他名字,但裴周驭的理智被催化剂击碎,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时候,孟涧以最快的反应爬出了暸望塔,人在紧张状态下感官异常敏锐,他清楚地听到了有三匹战马奔来———
好像不止。
蓝仪云果然不按常理出牌,在昨天刚通完电话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不留情面地撕破脸。
她笑得最是狂放,残忍而恶毒,率领一批援兵马不停蹄地向他奔来。
四人合力活捉,个个都是军中数一数二的悍将,裴周驭凶狠的箭率先射来,他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反手抽出背后的刀,不留一丝商讨余地,气压直逼孟涧。
而沈娉婷同样弃马滚地,敏捷地躲过一片乱石,选择侧翼突击。
她果断包围了孟涧可能逃跑的那条路,后方操控室大惊,毫不犹豫地调转火力,抛弃所有士兵,掩护孟涧一人撤退。
刹那间,一枚榴弹从霍云偃手中投射,“嘭”地穿透玻璃,瞬间破了操控室的大门。
蓝仪云在所有人身后纵观全局,她手一挥,示意后方集中火力点。
架架枪炮蓄势待发,弹药如雨,像流星一样从她猩红的指甲划过,只听轰隆隆巨响不断,操控室变成了战场上唯一一个活靶。
从未有过的火烧云冲上天际,周边的断崖疯狂塌陷,深海也涌动。
最后关头,孟涧消失在了火海中,不知去向。
蓝仪云手一挥,命令进攻停止。
天空被打得支离破碎,乌云压顶,冰冷的雨倾盆而下,天上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蓝擎的兵群龙无首,在雨中茫然,被蓝仪云这批留了后手的雇佣兵团团包围。
密集的雨水覆盖了所有人视线,霍云偃上前,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裴周驭。
他手掌难忍颤抖,恨不得立刻告诉裴周驭,计划发生了变故,但必须时刻保持提防,因为蓝仪云此刻正在看着他们。
霍云偃眉目阴沉,和沈娉婷交换了一个视线。
两人气氛诡异,都是被蓝仪云摆了一道的人,谁也没从对方那里得到好脸色。
天空的雨越来越凶,裴周驭似乎晃了一下身体,他站不太稳了,血在他身上变成丛丛的河,仿佛经过某种洗礼。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十年前被俘虏的那天。
同样死伤惨重的交战,C星将领活捉了他,威逼利诱不成,在星期一那天,强行把他送进了帕森监狱。
时过境迁,场景轮回到当下,在这一次,他仍然选择站着“活”。
星历717,今天,不再是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