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联想到昨天对方说起江封时对自己含沙射影的轻视,禁不住地有些洋洋得意。
唐珩接着说道:“历史记录上面都有,要是不相信,你想怎么查都行。哦,对了,为了少些麻烦,我把监视仪给关了。”
这时,李擎脸上的震惊再也掩藏不住。他不禁扬高了些许声音,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
语气中诘问的成分不多,更像是对不知者无畏的惊叹。
对此,唐珩答得坦然,“知道啊。”
说明书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昨天刚看过。
说罢,不待李擎开口,唐珩又问道:“如果不关闭这个系统,我能有机会继续吗?”
李擎扶了扶眼镜,皱眉道:“你可以通知我来处理,或者让首席批准提高你的限额。”
“然后呢?”唐珩直直地看向他,反问道,“然后你们能做什么?
“充其量不过是帮我关一关应急灯,或者改改数据遮掩一下,但我需要承担的风险会因此哪怕少那么一分吗?又或者,‘身体不适,感官不受控制,接受信息过载’,这些状况你们可以帮我分担?”
他将昨日的那番话回敬给他。
“……”
不会。不能。
对于这个答案,李擎心知肚明,可这个时候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椭圆舱内关卡的设置梯度是合理的,如果使用者的能力未到达预设的要求,无论经历多少次单纯的重复都无法完成;哨兵也没有能力——至少他目前还不会——修改椭圆舱的历史记录。
而如果他的确能做到,又为什么要阻拦他?首席下达“陪同”的命令时,或许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
唐珩耸了耸肩,倒是丝毫不介意李擎这时的沉默。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眼见着哨兵快要走出这个隔间,李擎又道:“你去哪里?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我必须先争得首席……”
“回、家。”唐珩硬邦邦地抛出了两个字,回头道,“老子困了,有权利要求休息。”
唐珩离开之后,隔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处于待机状态的椭圆舱发出细微的系统运转声响,像是幻听时候的耳鸣。
李擎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走向了唐珩使用过的那台椭圆舱。他极其认真地检查了一番其中的所有记录,然后向数据中心递出了一封A级权限审核申请。
没过多久,有提着工具箱的训练室人员走了进来。那人跟李擎相识,看到他时,明显惊讶地愣了一愣,然后才打了一个招呼。
数据拷贝和真实性核验需要一定时间,闲暇中,那人与李擎闲聊起来:“他是什么身份,手续居然是你在帮他提交?”
李擎道:“是培养名单上的哨兵。”
那人恍然道:“哦,这就难怪了,从入手到达标只花了一个星期左右,这个哨兵天赋不错啊,是以前在哪里就接触过椭圆舱吗?”
这句话李擎没有接,而是打岔道:“其他资料也已经一起递交了,我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
“这个快,三个工作日内就有了。”那人道。
在这之后,李擎把这个消息以文字形式发送给了江封。直到隔日中午,他才等到了首席的回复。
只有简洁的两个字:“收到。”
这一次离开训练室,李擎没有再像狗皮膏药一样地黏上来,着实让唐珩感到轻松了不少。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他有些疲惫。
和之前的几次训练都不一样,在离开椭圆舱之后,唐珩感觉自己的状态并没有好起来,那股眩晕般的恶心感还在持续,全身像是注了铅似的沉重,连思考都没有多余的力气。
门板在身后被“嘭”一声地甩上,唐珩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玄关,继而将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
他长舒了一口气。
中央空调尽职地运作着,恒定的适度与温度下,室内外的空气成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属于江封的信息素的气味更淡了。
意识到这一点,更确切地说,是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这一点,唐珩忽然一怔。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双手重重地搭上头部,十指刮着头皮插进发丛,仿佛这样便能剔去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几日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个名字,敏感地不放过任何一处存在。
……像是吸毒者对于鸦片的渴求。
就这样呆坐了片刻,唐珩这才又缓慢地有了动作。
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地,他四下看着,视线雷达一般地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却又是半点不靠近通往主卧的那道走廊。
可就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猴子,他愈是克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些有关的念头愈是自发地闯入脑海。
渐渐地,视线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唐珩忍不住地稍稍抬起了身子……然后,慌张而忙乱地伸手舀过了放在桌子上的数据储存器。
他坐了回去。
唐珩用力握着手中的仪器,强迫自己将视线锚定于屏幕上,却是整个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五感违背意愿地铺展开来,竭尽所能地捕捉着所有细枝末节,妄图满足内心最真实的欲求,而纷繁□□的思绪最终不过是汇成两个字。
江封,还是江封。
储存器发出轻微的艰涩声响,在哨兵手中被捏变了形。
半响之后,当一切终于平息下来,唐珩已经是冷汗涔涔。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坐在原位。
又一小段时间过去,等呼吸的节奏也重新变得平缓,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身体。紧绷着的肌肉缓慢舒展开来,继而浑身都泛起一阵用力过度的酸意。
唐珩点开了数据库里的那份《备战指导手册》。
熟悉的苍蓝色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唐珩此时却无心去阅读里面排布密集的文字。
虫族,靶城,巢,晶核,哨兵向导……快速翻页中,这些词汇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掠过,但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忽然,唐珩点触平面的手指一顿。他眨了眨眼。继而倒翻回了几页之前。
他看向第一部分简介末尾,位于页面最低端的位置。那里有一行小灰字,是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一七三号保密协议》,确认签署。
思维依旧涣散着,唐珩不得不用手指着将其逐字读完,可半途中,他一不小心碰到了那一行字体。
屏幕中的内容立刻跳转至另一个界面。
那是一份看上去极为正式的官方文件,标题加粗显示着,正是《一七三号保密协议》。
唐珩愣了一愣,不禁顺着文字往下看去。
这是一份关于“虫族”所有讯息的保密协议,条理清晰的陈述中,严禁签署者将限定内容与不知情者讨论,而其中又把“不知情者”划分成了若干等级,对“普通人”泄密的惩处手段最为严格。
现实世界中,他以前的一无所知顿时有了解释。
唐珩在默然中看完了整一份文件,然后在底部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对应编号。那编号他有印象,是江封第一次带他去训练室时注册用的号码。
这是江封代他签署的。
对应到上方严词写就的惩罚,唐珩几乎是立即地又愤怒起来……
第三十八章
唐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意识再次回归的时候,已然就身处梦中了。
之所以认定是梦,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唐珩茫然地环望四周。
这是一条狭窄而绵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通道,宛如老式放映厅一般,两侧挂满了方形的屏幕,投影画面一帧帧地播放着,一部分清楚得纤毫毕现,一部分就连颜色都模糊地溶成一团。
那些画面都是这些天来唐珩经历过的事情。
有时是他和男人站在塔三院的停泊位上,向导毫不留情地撤去对他信息屏障的支撑,冷漠的眼中倒映着天云与树影;有时是在椭圆舱的任务关卡内,他狼狈地躲过巨型虫子们的攻击,背后注视的视线却持续而安稳;
有时是那人坐在桌子那端眉头微皱;
有时又是笑意轻浅地浮在那双好看的眸中;
还有初次相遇时,匆匆一瞥便使得他陷落的那一眼……
画面中世界是安静的,没有对白,没有杂音,只有那仿佛心跳一般的鼓点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声接连一声。
唐珩起先是走着,快步走着,逐渐就奔跑起来。
他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去,身后的投影却逐渐溃散成一幕幕的碎片,簇拥着朝他涌来,最后融成一只巨大而看不清轮廓的的怪兽,将他完全吞噬……
唐珩猛地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他□□了一声,一手扶向头疼欲裂的脑部,一手支撑着坐起了身。
心脏还在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地急速跳动着,唐珩看了看所处的黑暗,感觉自己像是喝断了片后醒来的醉汉。他对自己所做事情的印象,最后停留在愤怒地将手里的储存器砸向墙面上。
想到这里,唐珩愣了一愣,继而望向不远处那刚才被他忽略了的微弱的光。
这个角度,这个摆设……
唐珩的表情顿时变得空白,就连大脑也像是宕机一般——
这不是江封的床吗?!
仿佛被烫着了那样,唐珩猛地从床上蹦到床下。
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向大床上被睡出褶皱的那一处浅浅凹陷,惊疑不定,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了这里。
他又匆忙地看了看四周,意图找出造成这一切都的罪魁祸首,却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半响之后,唐珩接受了现实。他长叹一口气,一边拍着仍残留着胀痛感的脑袋,一边向前走去,手臂一伸,将整张床单从床上扯了下来,继而飞快地拆下了余下的床单被套。
当床板上终于只剩下光秃秃的床垫、被子与枕芯时,唐珩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浅色的布料皱皱巴巴地堆作一团,而上面沾染着的属于某个向导的气味,也随之显得浓郁了几分。
唐珩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不然怎么大脑变成了浆糊似的无法运转,就连脸部也被热气蒸腾着?
做完这一切之后,唐珩开始往外走。在走出主卧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光与暗之间的过渡造成了他思绪的迟疑,进而使得动作也卡帧了似的。
他重新回到了客厅,而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又是一怔。
此时的客厅只能用狂风过境来形容。
矮几歪斜着,地上到处散落着家具的残骸,几乎让人无从落脚,不远处散落着一团机械零件,外壳损坏严重,被电线连接的元件裸露在外,像是一只被人踩死的甲壳虫。不难看出,这就是昨晚被他扔出去的那台数据储存器。
明显是出于人力的恶意破坏,可门又是紧闭的,闻不到任何来自闯入者的陌生气味。
是自己做的?
这一认知让唐珩几乎想要哀嚎。他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
等唐珩将一切都收拾完毕,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第二天的正午——他睡了将近十六个小时。
紧接着,唐珩又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份《保密协议》,不禁哑然:自己当时是有多讨厌那名向导啊,竟然把他家砸成这样。
窗户后的遮光板严防死守,刻板地不允许一丝阳光透入室内,客厅的光源只剩下顶灯,但这种略显惨白的色调,总会让人不禁想起像是医院、或者禁闭所这种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泄过情绪的原因,唐珩这时感觉好受了些。他在幸免于难的沙发上坐了一阵,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决定出门一趟。
正值中午。
夏的尾巴还搭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又是一个晴朗得万里无云的日子,太阳晃得人眼花。
街道上的人很多,但与塔外的行人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这种区别并不存在于他们的外貌、姿态、或者穿着这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方面,而是一种感觉,任何旁观者都能轻易地感知到这种感觉,就像是人们在因为各种原因而小心翼翼着,进而使得整片塔区都陷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中。
唐珩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吃得大快朵颐的邵远航。
他们在军部辖区内一家没什么人的小餐馆里,面前各自摆着一份简餐,作为午饭。
“诶,我说。”邵远航注意到了唐珩的目光,不由地暂时放下餐具,不满道,“就算这家店的东西再难吃,你也不至于只吃一口就放下勺子了吧?”
话音刚落,旁边那桌的两位客人也起身离开。
这家小餐馆里只剩下唐珩和邵远彻底只剩下两个人。
听到邵远航的话,唐珩又低下头,扫了一眼自己面前那份没有怎么动过的简餐。食物整齐码放堆出了一个隆起的小包,与邵远航塌陷了大半的那份对比鲜明。
“添加剂的味道重了。”唐珩道,“吃不惯。”
这家餐馆开设在辖区内,由于军部里存在着为数众多的味觉敏感的哨兵,并没有在熟食中添加太多的调味剂,就连味道搭配也有所讲究。当然,与寡淡得几乎没有滋味的营养剂相比,这些简餐的味道的确会厚重很多。
邵远航撇了撇嘴,对唐珩的挑剔不以为然。他又吃了几口,然后道:“我觉得还行吧。”
“嗯。”
“对了,说到味道……我又托人查了一下那个‘卡地因’,没结果,再找就得去高研院的资料库里翻了。”邵远航顿了顿,像是在细品食物的,又像是在回忆相关的叙述,“不过你那些药的成分倒是有些意思。后来我又看了看给你的那份报告,发现里面被人刻意加入了苦味剂。”
“苦味剂?”
“别看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种苦味剂可以作为辅助药物,不过也有可能是研制人员嫌原来的味道不好。”邵远航道,“就像你讨厌这盘简餐一样。”
唐珩皱着眉纠正道:“我没有讨厌,只是吃不惯。”
“差别不大。”
说罢,邵远航吃干净了餐盘中的所有食物。
话题又不可控地被引向那个向导,唐珩对此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握紧了手中的勺子,在餐盘中随意地拨弄了两下,但仍旧没有进食的欲望。
还是回去吃营养剂好了。唐珩想道。
坐在对面的邵远航打了一个饱嗝,甚至惬意地眯起了眼,“其实我觉得这家店的配菜挺不错的。”
邵远航也没有想着让唐珩接话。
在感慨这么一句之后,邵远航看了一眼时间,准备要走。可就在这个念头刚产生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又听到唐珩问道:“你知不知道《保密协议》的事情?”
说话时,唐珩依然低着头,盘子中的食物已经被他搅成了杂驳的一团。
邵远航站起身的姿势一顿,“……你说什么?”
“《保密协议》。”唐珩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来,“军部的,虫族的,靶城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
听到这话之后,邵远航立即坐回了位置上,睁大眼睛看向唐珩,就差没有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了。邵远航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片刻后,这才又道:“唐珩,你先告诉我,那份《协议》你签了没有?”
“签了。”
“编号呢?”
“什么编号?”
“就是你名字后面跟着的东西。”邵远航严肃地看着唐珩,下巴微微收着,明显有所顾虑,“真的签了没有?这事你可别忽悠我。”
唐珩打量着邵远航。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情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待会儿邵远航忽然嘻嘻哈哈地告诉自己,这些态度都是装的——他之前不是没有这么做过——那么自己肯定会把他揍成猪头的,绝对会。
唐珩报出了那串编号。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下,邵远航的神色明显轻松了少许。他在后勤部工作,了解一些这类编号的编制规则,如果唐珩胡诌他一定能发现。
“别介意,我只是怕出事。”邵远航道,“你看过《协议》,应该知道,如果你被列入‘不知情者’的范畴,那我和你说这些麻烦可就大了。”
唐珩没有应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邵远航顿了一顿,又问:“你是在哪里签的?”
“《备战指导手册》上。”唐珩道。
是江封背着老子替自己签的。唐珩在心里默默又添了一句。
“协议是你家那位帮你签的吧?”邵远航笑着揶揄道,“他为你考虑得挺周全的嘛。军部这一块的《保密协议》一共有四个版本,而且中要数《手册》里的《一七三》限定最松。如果不是他出手了的话,像你这种‘新人’,一定会被强迫签订最严格的《五十九》——这是军部默认的规矩。”
听到邵远航的这番话,唐珩不由地开始回想昨天看到的条例。具体细节他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惩处部分还有些印象,因此不禁愕然。
唐珩道:“那还算松?”
邵远航撇了撇嘴,道:“你是没有看过其他版本。”
“所以……”说到这里,唐珩不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仍是觉得荒唐,“为什么要隐瞒这些事情?按《手册》上面说的,那些东西几乎就在城市外面游荡,怎么可能彻底瞒住?”
“但他们确实做到了,不是吗?”邵远航反问道,“就连你自己,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说完,邵远航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给你打个比方吧。
“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身后有一架飞行器驶过去了,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唐珩几乎是立刻就笃定道:“假的。”因为邵远航将话题扯向一个莫名奇妙的方向,他的表情逐渐开始转为不耐烦,“金属和玻璃都有反光,我能看到没有。”
但是听到这个答案时,邵远航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你的正后方,而是往东的那条辅道。那个角度就算是有反光你也看不见。”
这话说得唐珩不由地回头去看——确实是有那么一条道路。
这一眼后,他转过头来。
“那就是真的。”唐珩说道。
说罢,他又问道:“你说的这些,又和虫族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邵远航挥了挥手,对唐珩的贸然打断有些不满,“你觉得那架飞行器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句话是真是假你当然不关心。但如果那架飞行器里是要来抓你的巡逻警呢?”
“不可能,老子最近什么事都没干。”
“你看吧,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倾向。”
唐珩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换种说法?要是再让我看见那群人,见一次揍一次。”
“那估计你又得进禁闭所再住几天了。”邵远航调侃道,说着,他见唐珩的表情愈发不善,不由地讨饶道,“不说他们,不说他们。我换个假设,如果……如果那里面是你家江首席,可以吧?”
“……”
这话一提,唐珩就又想起了昨晚自己刚把那个向导的住处砸得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讪讪道:“别提他。”
说完,他见邵远航仍看向自己,像是在等一个答案,便敷衍道:“……你说有就有吧。”
邵远航注意到了唐珩因为自己那句话的情绪变化。他干咳一声,解释道:“我只是举个例子,没有拿他开玩笑的意思。”
唐珩没有说话。
邵远航顿了顿,然后兀自说了下去,“那么话又说回来,既然切身相关,那么求证我刚才那句话的真实性就很重要了,而实际上,也确实有很多手段可以做到,最直接的就比如你刚才所说的金属和玻璃反光,还有像监控摄像头,甚至是通行记录等等……但要是不是飞行器,而是另一种你看不见的生物呢?”
邵远航道:“我告诉你,有一种你看不见的生物从你身后走过,你觉得我这句话又是不是假的?”
他看着唐珩,声音因不自觉地放低而再度变得严肃起来。
至此,唐珩对少远航所要表达的东西才依稀有了眉目。
普通人看不到虫族,哨兵也看不到,目前的所有和虫族相关的消息,几乎都是经由向导的口复述出来的。或许还有一些可用的设备,他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他。
唐珩沉默下来。半响之后,他又问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向导的阴谋论?”
“不是。我可以先告诉你,《手册》上的东西都是真实可信的。”邵远航道,“这个我没办法细说,你要是想证实的话,很简单,让你那向导带你去一趟外面就好了。”
唐珩抿起了唇。
如果江封那次不是随口说说而已的话,再过几天自己就会被他带往靶城。
“都‘真实可信’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唐珩又道。
“‘可信’不代表‘相信’啊。起码在最开始,很多看不见的人就不相信。他们觉得——就像你刚才以为的那样——是阴谋论。”这话刚一说完,邵远航终端上的提示灯就闪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来自部门的紧急通知。
邵远航站起身,小幅度地伸了个拦腰,“我得回去继续忙了。最近后勤部事情挺多的,我猜吧,可能和‘虫潮’有关。说句不应该的话,你可以期待一下,如果这次上面的应付出了问题的话,你就有机会‘证实’一下了。”
说完,邵远航拍了拍唐珩的肩膀。
“走咯!以后联系。”
与邵远航分别后,唐珩在训练室里消耗完了所有的多余精力,在那之后,又回到了这些天以来的住处。
他在沙发上躺下。
太阳穴仍突突地跳动着,他却感觉似乎要比昨天的状态好上些许。
看来老子身体素质还不错,自愈能力挺强的。唐珩想道。
入睡前,为了避免昨晚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特地将主卧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只可惜由于权限所限,并不能上锁。
这回自己不可能再进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唐珩发现自己又进入了梦里,意识沉浮中,他感觉这似乎与之前那个梦类似,又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五感是逐一回归的。
最先是嗅觉。呼吸间,他闻到有什么味道逐渐离得近了,像是从雪山上悄然吹下的一缕清风。呼吸声响了起来,伴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窸窸窣窣。眼睛看得见了,模糊片刻后又甘于重归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的上升,被烘焐得燥热。
最后,他的手指碰上了一片温凉的柔软。
在将靶城的事宜暂时布置好之后,江封订了最早的航线返回主城。他离开中转站时,天空还晦暗着,厚实的云层遮挡了天光。是一个阴天。
驾驶员小陈已经等候多时了。
进入飞行器后,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继而将一封刚收到的报告文件处理了。翻找回函时,他无意间扫到了李擎发来的报告。
一共四封。两封是军部的公务汇报,一封有关秦宏,而剩下的一封是关于那个哨兵的。
江封悬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顿,继而开始按时间倒序查看内容。
小陈偷偷向后窥视。首席没有指明地点,他便只能暂时往军部的方向驶去,男人坐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后座,像是整个人都陷在一团浓雾里。
许久之后,他听见江封报了一个地址。
他有印象,那是住着那个哨兵的住处。
江封推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眼前是玄关另一端传来的明亮灯光,与身后感应灯刚熄灭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明一暗间,他有了那么片刻的怔忡。
短暂的停顿之后,江封走向那片光亮。
或许是久未通风的缘故,室内属于哨兵的气味有些重了,并不难闻,只是闷得些许燥热。江封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滑咽了一下,伸手调高了中央空调的风速。
出风口的冷风很快送了出来,呼呼风声将向导与哨兵悄然相交的呼吸隔开少许。
然后,江封朝客厅正中走去。
哨兵躺在沙发上,双眼闭合,睡得正熟。兴许是梦境并不安稳,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在冷白色的灯光映照下,像是一双受了惊吓振翅欲飞的黑蝶。
江封注意到了他此时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双颊。
应该是发烧了。江封想道。暂时性连结因为他这些天的离开而愈发脆弱,出于本能的保护机制,哨兵陷入了一种伪结合状态的高热。
思绪就此终止。江封的视线落回自己那只作势要试向唐珩额头的手上。他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收回了手,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衣角却被哨兵拽住了。
像是一出即将开场的大戏被无知孩童撩开幕布一角。
江封轻微地怔了一怔,那双向来如墨一般沉而稳的眸子里漾起了些许起伏,继而他的视线向上移了一寸,便就撞进一双望向他的眼睛里。
那只拽着衣角的手松开了,唐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来,他伸手抚向江封的下巴,描摹一般地顺着下颌线向上,划过脸阔,然后停在了眼角。哨兵的眼神懵懂着,似乎仍陷在混噩中,并不明白这一动作的意义。
而江封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没有默许,也没有拒绝。
片刻之后,像是被这视线看得恼了,唐珩忽地凑上前来。
恍若平静无澜的水库开了闸,江水奔涌而下,忽地就将所有澄澈搅成了混浊的泥沙。
怔忡了三秒之后,江封才意识到,他被被吻了……
二人的信息素不知何时已交融在了一处,缱绻地弥散在室内。
三秒的静默之后,忽然有一股精神力以向导为中心炸开。江封的精神触角陡然向四下铺展,如逃窜一般,却又在更短的时间内被吸引着内扣,转眼便形成一只细密的囚笼,将他与哨兵锁在其中。暂时性连结发出了引诱的呼唤,占有欲叫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