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您是?”
“昨晚来过的,我是你们大少部队里的军医,给他送药来了。”
“哎呀,这不是乔家少爷吗?进来进来!”
外头忽然传来对话声,我心里咯噔一下,朝客厅门口看去,果然见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家老幺。他没穿军医制服,穿了件绯色镂空针织衫,领口开得很低,戴了自己的军牌,垂到领口里,头发也精心修饰过,是抱着什么心思来的,昭然若揭。
送药?是送人吧?
我心里冷笑,看着他拎着一袋药走到薄翊川身边:“川哥,这是我家和日本合资研发的新药,上个月才上市,对骨骼修复效果顶好,市场反馈挺不错,你这几天试试。还有,你片子出来了...”
X光片?那不是可以知道薄翊川脊椎的情况了?
我屏住呼吸,看向他从袋子里拿出的牛皮文件夹,薄翊川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乔慕,我想去花园散散心,你陪我。”
“好啊。”乔慕又惊又喜,“手杖呢,我帮你复健。”
“把伞也带着,这雨一阵一阵的,不定一会又要下。”季叔忙取来那鹿头手杖和伞,乔慕接过,就推着薄翊川往外走。
刚才不是说不想去吗?换了个人就想去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就跟上去,可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还有任务在身,只好生生止住脚步,肩膀却给人拍了一下。回头,是季叔,让我去地苑的仓库找库管再要些杀虫剂来。
想到也要顺便找林叔要点方便保存指纹的工具,我远远缀在薄翊川和乔慕身后,出了东苑。穿过中心花园去地苑并没多远,可看着前方两人的身影,我的脚就跟栓了绳子似的,迈不动步。
薄翊川竟然主动要乔慕陪他。
树荫下,乔慕半蹲下来,把X光片放在薄翊川腿上,斑驳的光斑落在他们脸上身上,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能看见乔慕将鹿头手杖递到薄翊川手里,仰头对他说着什么,兴许是在劝说他用手杖站起来试试,而背对着我的薄翊川只是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钻进从林荫道旁的树丛中,向他们靠近。沙沙的风声里,长长短短的蝉鸣声间,乔慕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川哥,你别说了,都是为了我,你才会受伤……这阵子,就让我住过来照顾你,帮你复健好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不留神一脚踩进泥洼里,足下发出很大一声咕唧的水声。
“谁在那里?”乔慕问。
薄翊川侧头看来,我弯下腰去,拔腿就跑。蝉鸣声刹那变得无比刺耳,如根根利箭钻透耳膜,斗大的雨滴自林间砸落下来。
又下雨了。
我剧烈喘息着,扶住面前一颗巨大的绞杀榕树,钻进树洞里,努力平复呼吸,却像被榕树根缠住了咽喉,喘不上气来。
急剧激增的肾上腺素令我视线发红,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抓挠着树皮,指甲陷入树干里,我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竭力控制着狂轰乱炸的心跳——每发作一次,我的神经性内分泌癌的扩散范围就会更大一点,我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可我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我不甘心。
所以,薄翊川居然是为了救乔慕那朵黑心莲搞成这样的?我去年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结果他为了乔慕......
我他妈的简直要气笑。
现在乔慕要照顾他,他会怎么想?还会和以前一样觉得,男人和男人......很恶心吗?现在会不会也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十二年前蝴蝶园的天台上那晚薄翊川对我说的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一想起来仍然如万箭穿心,我不愿回忆却无法不想。
暴雨倾盆,鼻子里蓄满了血腥味,我低头擦了擦,雨水顺着头顶淌下来,汇成一缕殷红的涓涓细流,从我的脚底淌出了树洞。
我记得这个树洞。
以前每次不想学习时,我就躲在这里,但被薄翊川找到过一次以后,这里就不再是我秘密的藏身所了,此后我每次只要藏在这里,就会被他掏出来拎回去,跟狼狗逮野兔似的,一逮一个准。
可他再也不会来这里找我了。
想起以前的事我就忍俊不禁,结果一笑,鼻血又往外涌,我不得不用拳头抵住鼻子,仰起头靠在树洞内壁上。
待到雨歇,我才缓过劲来。可许是蹲得太久,刚钻出树洞,站起身来,我就眼前一阵发黑,往前栽去,在滑溜溜的湖堤路上连着翻了几个跟头,噗通一下,直接滚进了前边的人工湖里。
第11章 想走?不由你
湖水一溅三尺高,被水一刺激,我也顿时清醒过来,一抬头,见瞧见了近处湖上凉亭里的两个人,不是薄翊川和乔慕又是谁?
虽然顶着一张假脸,丢脸也丢不到自己头上,但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狼狈,当薄翊川的目光落到身上时,我不免有点窘迫,挠着头冲他挤出一丝傻笑,索性装憨:“不好意思啊大少,下了雨上面滑,一不留神就摔下来了,打扰你们约会了。”
薄翊川盯着我,目光下移,眉心蹙了蹙。
低头一瞧,我胸口又是血污又是泥浆,衣服已经完全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黑褐色一片一片,确实看起来惨不忍睹。
“你是东苑的吧?上来,把这里收拾一下。”乔慕唤了声,我心里翻了个白眼,虽然万分不情愿被他使唤,但毕竟演的是家仆,没法,我只得上了桥,一身湿哒哒的来到他面前。
生怕给我挨着了似的,乔慕把薄翊川往后拖开了一点,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嫌恶,但表面上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把这桌上清理一下,你就去换衣服吧。”
我这才注意到薄翊川身后石桌上那堆夹杂着牛皮和胶质碎片的灰烬,不禁一愣。这是.....X光片?
烧了?为什么要烧这个?
“还愣着做什么?”乔慕催促。
“哦”,我忙上前,把灰烬都扒拉进了腰间的兜里:“那乔少,大少,我先回东苑了。
“我许你走了吗?”
背后突然薄翊川蓦然扬高的声音,我愕然回眸,对上他的眼,那双黑眸沉沉如暴雨前的阴云,竟似已经动了怒。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大少,还有什么吩咐吗?”
“刚才跟着我们的,是不是你?”
我干,果然发现了啊。就因为这个生了气?气我不该偷听他和乔慕约会时的窃窃私语是吗?
我忍着心里涌上来的火气,装的唯唯诺诺:“是季叔让我去地苑取杀虫剂,我就跟出来了,结果花园太大,我迷了路,想跟大少问问路的,走近了又感觉不好打扰你们,就走了。”
“川哥,没事,他又不是有意偷听的,何必为个家仆生气?”乔慕温声劝告,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赶紧走。我舔着犬牙在心里冷笑,转身就要走,腿窝却冷不丁突遭了重重一击,我没防备,腿筋整根一麻,直接跪了下来,回头一瞧,那袭击我的不是别的,正是薄翊川手里握着的鹿头手杖。
——这还没完了是吗?不就偷听了一句,多大点事?
“我问你,我许你走了吗?”他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速很慢,一字一字,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沉沉砸在我耳膜上。
我怔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没瞪他,磨着牙放软了语气跟他装孙子:“大少,我这不身上湿着,有点难受嘛?”
“我裤子给你弄脏了。”他冷冷道。
我错愕抬眸,发现他裤管上果真沾了道泥印子——但他妈的明显是因为他拿手杖抽我,才蹭到了自己裤子上,堂堂一家大少碰瓷一个家仆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我无语至极,心想着那能怎么着吧,我给你舔干净啊薄翊川?嘴上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应着:“那,那等会您脱下来,我拿回去给您洗洗?”
他咄咄逼人:“今晚就洗,不洗干净,不准睡觉。”
我愣在那里,瞠目结舌,头一次发现薄家人里修养最好的薄翊川原来也有这么恶劣的一面,也会不依不饶地刁难一个家仆。
“川哥,消消气,我们也没讲什么别人听不得的……”乔慕似乎都看不下去了,按了按他肩膀,眼底却分明透着愉悦。
“三少,那不是大少吗?”
我扭头看去,不由扬起了眉头,不远处,薄秀臣也坐在一辆轮椅上,正被家仆推上九曲桥来。我平常不想见到他,但这会他来倒是给我解了围。我趁机站起来,退到栏杆边给薄秀臣让位,头压得低低的,但还是不可避免被他多看了一眼。
“怎么是你啊?”薄秀臣上下打量着我,眼神讥诮,“我说怎么刚把你带回来,就不见你人了,原来是跑来伺候我大哥了。”
“是林叔安排的,三少勿怪。”我小声给他道歉。
“行了,不怪你。弄的这么脏,还不快去南苑洗干净?”他语气惯常的温柔,目光挪向亭内,“呀,慕少也在啊,好久不见。”
“没有好久吧,我昨晚不也在?三少真是贵人多忘事。”乔慕很客套。
薄秀臣看着他扯起唇角,似笑非笑:“那还不是因为慕少总跟我大哥形影不离,好得就像一个人。怎么样,慕少,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改口啊?”
乔慕没接话,只抿唇笑一笑,眼睛却直往薄翊川脸上瞥。
但薄翊川表情很淡,看不出情绪,只看着薄秀臣:“今晚阿爸回来,昨晚的事,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芝麻小事,就不劳烦大哥了。”薄秀臣歪头靠在轮椅上,盯着他,“大哥要不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我一马啰?”
“薄秀臣,这么多年了,你不会以为你手里的东西还有用吧?”听薄翊川轻嘲,我不由心下奇怪,抬眼偷瞄他,听这话的意思,难不成薄秀臣以前捏着什么他的把柄?
不可能吧?薄翊川这么谨慎的人。
“也是。”薄秀臣敛了笑,眼神里恨恨的,像是有点不甘,“人都被你.....”
“乔慕,麻烦推我回东苑。”薄秀臣话没说完,就被薄翊川冷声打断。乔慕推着他下来,薄秀臣却没有让路的意思,这兄弟俩一人一个轮椅狭路相逢的场景实在诙谐,我不由想笑,却只能强憋着,唇角险些抽搐,就在这时,突然有嘀嘀嘀的声音响起。
“大少,三少,老爷回来啦,不如我们先去中厅?”扶着薄秀臣轮椅推手的家仆看了眼手表,低声提醒。
去地苑仓库取到杀虫剂,我找到林叔,洗澡换了身衣服,又让他去仓库里取了瓶乳胶和增稠剂——要采集到足够打开密码锁的清晰指纹,没这些东西可不行。我把乳胶做成一小盒半固定状态的透明印泥,塞进裤兜里,林叔却面露忧色:“今天三少向我问起你,我的身份不好拒绝他,你晚上得去南苑。要么今晚家宴,你去帮帮忙,如果能让大少开口留你,那是再好不过。要是做不到,你恐怕就得自己想想办法,看怎么样能接近大少了。”
“我会看着办。”我对着镜子点了点头,有点头疼,不外乎我实在太了解薄秀臣的脾性了,这家伙从小就爱和薄翊川明里暗里的争,哪怕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仆,只要沾了薄翊川的边,薄秀臣也不会轻易松口,而这短短一天的接触,就让薄翊川开口留我在身边也没太可能,的确是棘手。
来到天苑的中厅时,天色已经暗下。中厅是薄家进行家族聚会的地方,我在薄家的那几年,本没有资格进来这里,只是后来因为一个意外的巧合,我竟然成了这里的常客。
和家仆们将茶盏杯盘放好在那张阔大的八仙桌上,我倚立在墙边的暗影下,桌上那盏大吊灯光华璀璨,水银泻地似的,像个大戏台子,我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薄家人粉墨登场,陆续入座。
“哎呀,薄家多久没这么热闹了,真是稀罕,听说今天翊川回来了,他人呢?”
“三姑莫急,等会就能看着了。”
“热死了,开空调没有?”
“三姑太久没回来,是不是都忘了,中厅哪有空调?”
“还没装呀?大哥也真是......”
我朝进来的两个女人看去,发现其中一个是薄秀臣的阿妈,另一个是个着性感低胸裙,披着皮草的短发女人。薄家人传统,家族聚会向来不是穿旗袍唐装就是着峇峇娘惹服,敢穿这么潮的也就薄三姑一个。薄三姑一年才回国一次,我跟她虽没几次交集,但她摸过我的头,我也记得阿爸有次高兴地给我看过一张他穿着戏服的速写画像,说是薄三姑给他画的,为了答谢他给了她新一期服装设计的灵感,可说她是薄家唯一一个对我们友善过的人。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取了茶壶,等她落了座,便上前给她最先倒了茶,然后陆续满上了一圈茶盏。
“不懂规矩,老爷都没来,倒什么茶?”细细女声钻进耳朵里,不消看就知道是二姨太。
我没搭理她,倒完茶就退到了一边,忽然一阵香风袭来,抬眼看,进来的是个陌生脸孔,漂亮的泰裔长相,一身黄色纱笼,骨架比一般女人要大些,有种雌雄莫辨的风情,乍一看像个人妖。我辨不出这人的性别,下意识地往这人胸口扫了一眼,起伏有,但很小。
薄家原来有这号人物吗?
我悄悄问林叔:“这位是?”
“老爷的三姨太缇亚,原来是二爷的人,九年前二爷去世后,就带着二爷的一双儿女跟了老爷。”
薄隆昌那个做医生的双胞胎弟弟,薄二爷去世了?我依稀还记得起他被薄隆昌叫到西苑来给我阿爸看过几次病,身上总有股很重的消毒水味,和薄隆昌气质不同,阴冷阴冷的,像某种食腐生物,但脾气倒比薄隆昌温和不少。
我好奇:“这三姨太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林叔卡了一下:“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缇亚!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不见老啊!”薄三姑颇热情地招呼她在身边坐下,另一侧二姨太脸色就没有多好看了,待到那位混迹娱乐圈、风度翩翩的薄四叔落了座,脸色才由阴转晴。
薄四叔是二姨太的表哥,两人走得近,薄秀臣也跟这个叔叔关系格外好,简直是亲如父子。薄四叔这个笑面虎一手把持着翡兰所在的西婆罗洲的娱乐业,可说是薄秀臣除了母族势力外背后的最大助力。
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比起薄隆昌,他们三人看起来才更像是一家三口。
我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二姨太和薄四爷,寻思着怎么在弄死博隆昌之前让他体验一把后院起火,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你说说你,开车也不注意点,怎么也把自己撞伤了?你大哥呢?没跟你一起来?”
“估计正换衣服呢,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了,你大哥伤着,身体肯定不方便,我们等等他吧。”
薄隆昌那口比其他薄家人要更老派些的梅州客家话,我一听就辨得出来。我盯着门口,见他和薄秀臣并肩进了中厅的大门,他还和以前一样,惯常穿着一套南洋华侨峇峇衫,手上盘着一串沉香佛珠,除了多了副眼镜,他也算保养得宜,头发不知是不是染过,看起来仍然只有四十多岁,想来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
他还活得好好的,我阿爸却死得不明不白,在这薄家的蓝园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一个被薄家所有人遗忘了的,“因病而亡”的男妾。
心脏似被毒虫密密啃咬,我盯着薄隆昌,见他姿态悠然地落了主座,薄秀臣挨着他坐下,一脸的乖巧相,兴许是知道自己犯了错,打算占个先机,唤家仆们上南洋特产的冰镇厝花茶酒。那是薄隆昌最喜欢喝的,每次来西苑都会带一瓶来,要和阿爸对酌。我抢在其他家仆前拿到茶酒,来到桌边。
替薄隆昌倒酒时,我故意将酒洒了一滴在他的手背上,然后连声道歉,用袖子给他擦。
薄隆昌抬眸看了我一眼,兴许因为我是新来的,外型也算出挑,他目光顿了顿,我正琢磨该怎样接近他,厅里便是一静。
我立刻朝门口望去,果然瞧见薄翊川被家仆推了进来。
不见他身后跟着乔慕,我心情稍好了点,替他拉开了椅子。薄翊川换了身衣服,是一套狩猎风的复古西装马甲,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打开了两粒扣子,显得慵懒又矜贵。
我没见他穿过这身,想来是新订做的。这模样与他年少和军中时都很不一样,简直是在色诱我,可我视线在他胸膛处多贪留了两秒,就被他抬起眼皮逮了个正着,浓密睫影下黑眸锐利得像猎隼,惹得我心下一阵狼奔豕突,赶紧收敛目光退到一旁。
还没把椅子放好,脚底下“喵呜”一声,一抹黑影从桌子底下窜了出来,我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撞得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湿漉漉的东西扫过脸颊,我睁大眼看着这满脸斑点、眼睛圆溜溜,比豹猫整整大上一号的云豹的大脑袋,耳里嗡嗡作响。
我是真没料到,十年了,坤甸居然还记得我的味道。
第12章 倾家祸水
我假作惊恐地大叫,把坤甸一把推开,可它不依不饶,又一下将我扑倒在地,硕大的身躯在我身上怀里乱拱,把我的衣服都刨开了。我气喘吁吁,边挣扎,边朝八仙桌上看,前头是我在看戏,而此刻我已俨然成了被看的戏,一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薄翊川与薄秀臣在看,薄隆昌也不例外。
他看着我,表情有些诧异,喝了声:“坤甸!”
坤甸这才从我身上跳开,可还围着我乱蹭,嗷呜嗷呜地叫,脖子上的黄金佛铃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我晓得它肯定是认出了我,畜生远比人灵敏,亏得它不会讲话,不然我此刻早已身份败露。见薄隆昌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我,不知在琢磨什么,我心下发虚。薄秀臣磕着花生,笑笑:“明叔,坤甸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饿了,喂过食没有?怎么随便扑人呢?”
明叔是薄家的大管家,一听马上应声:“喂了,刚喂。”
要知坤甸是婆罗西亚王室赠予薄家的吉祥物,饿着谁也不敢饿着它。我站起身来,扣上扣子,正要退到一边去,薄隆昌却朝我招了招手:“哎,后生仔,你过来。”
我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他问:“新人来的?叫什么?”
“阿实。”我看薄秀臣一眼,装得怯生生。
薄隆昌嘴角噙笑地审视着我,一手拇指拨着手里的沉香佛珠,眼镜后目光上上下下在我的脸上身上转了个遍,又飘往桌对面去:“老四啊,你瞧他,是不是很适合做乩童啊?”
我一怔,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滋味,乩童,竟然又是乩童。
十来年前,我就当过乩童。
所谓乩童,就是婆罗西亚原始宗教中特有的“觋”,白话讲就是神巫、灵媒,如今婆罗西亚举国信仰的宗教是南传佛教与本地原始宗教的融合产物,乩童这种存在便也得以延续至今。在婆罗西亚当一回乩童,就跟在潮汕地区祭妈祖节上扮一回妈祖一样,是万众瞩目的荣耀,不过真要我说,乩童是不是真能请神其实没屁大所谓,重要的是会做戏,长得好,在节日庆典上撑得起场子,担得起乩童的身份。
薄四叔笑起来:“坤甸从来不随便扑人,龙婆培大师不是说,它亲近谁,谁就是吉星?十多年了,又天降了一个吉星,肯定是大哥吃斋念佛的福报,我薄家要转运,更上一层楼啦。大哥要是相中他,不妨让他试试啰?”
“四弟乱说什么,我薄家运势不是一直好得很?什么吉星不吉星,我看啊,是他身上太臭,坤甸对气味敏感才扑他。”二姨太嗤一声,手里小扇子扇得飞快,往我身上看的目光却凉丝丝的,“一个下人,让他当乩童,老爷也不怕晦气?”
“什么下人不下人,又不是旧时代,”薄三姑语气漫不经心的,“当今社会,人人平等,读书要是读得少,就应该多出去走走,二嫂,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被呛得当场红了脸,一时语塞,薄秀臣倒是笑容不减:“三姑说的是,阿妈,等下个月我休假,带你去瑞士玩玩。”
“好好,我的阿臣最孝顺。”二姨太脸色瞬间缓和,往薄三姑另一侧的缇亚瞟了眼,“唉,也不知那两个什么时候回来,阿川这做大哥的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们也不晓得回来看看。”
缇亚压根没搭理她,倒往我身上看来:“没几天就是盂兰盆节,老爷要是属意他当乩童,不如我来教他乩童舞?”
“你又要看店,又要拍广告,挤不挤得出时间啊?”薄隆昌瞧向她的眼神宠溺,教我一看就生理反胃,想吐,谁知下一秒我的屁股就被博隆昌拍了一下,“明叔,你带他去试试乩童的祭衣。”
我心里骂遍了薄隆昌祖宗十八代,跟着大管家明叔走到下厅的房间里,被他拍了屁股的那种恶心感还挥之不去。
但我心里清楚,因为坤甸的缘故,我引起了薄隆昌的注意,甚至可以说是兴趣,这可说是老天赐给我的千载难逢的报仇捷径,我不能放过。在镜前将衣服脱光,我接过明叔递来的祭衣,他站在一旁,取了烟枪,边吞云吐雾边打量我,表情颇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坤甸主动扑的人,难得啊,以后去天苑伺候老爷,记得放机灵点,哄得老爷开心,有你好日子过。”
“谢谢明叔提点,不知可不可以麻烦您拿支眉笔来?”我笑着问他,明叔愣了下,喷出口烟笑了,“是个机灵仔,等着。”
他走后,我端详着镜中穿着乩童祭服的自己,不禁走了神——十多年过去,我长高了这么多,这乩童礼服还是这一身,我却还能穿上。
说来十多年前我会成为乩童,其实并非偶然,不过,我和坤甸的确算得上有缘。
王室将坤甸赠送给薄家,是薄秀臣天台事件后没几个月的事,在阿丽塔公主十五岁的生日宴上,薄家与王室正式结了姻亲,王婿理所当然是身为长子的薄翊川。
一只在婆罗西亚被视为神兽的云豹,作为薄家献给王室的极其丰厚的彩礼的回赠,再合适不过。
云豹本就是栖息在热带丛林里的野物,薄家占地几千公里的阔大花园于坤甸而言可谓得天独厚,从它来到薄家起,就在花园里神出鬼没,薄家压根没几个人和它打过照面,更别提与它亲近。
我遇到坤甸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刚上初三,没几个月就要中考,薄翊川禁止我打游戏,我就躲在那儿偷着打,还在树洞周围用麻绳系了圈铃铛,薄翊川一来我就能及时的藏起来,也就从没被他发现过。
当时我正在树洞里打游戏打得不亦乐乎,就听见周围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吓得我连忙把游戏机往底下塞,谁知一钻出树洞,就看见一团长满斑点的影子撞进了树洞里去,疯狂乱窜,胡乱抓刨,并发出嗷呜嗷呜的惨叫声。我眼花缭乱,半天才看清这竟然是那只云豹,尾巴末梢上挂着只蝎子。我在花园里野惯了,从不怕这些虫子,一脚踩住它尾巴,捡了根树枝把蝎子挑飞了。
往洞里一看,坤甸被吓得缩在树洞里瑟瑟发抖,小猫一样,我玩兴大起,蹲在旁边,本想逗逗它,却见它舌头吐得老长,喘息急促,眼泪汪汪,连忙抱着它就冲去找薄翊川。
当时正在熟睡的薄翊川被我大声吵醒,连夜带着我和坤甸直奔兽医院,和我一起熬了一整夜,次日两人齐齐挂着黑眼圈去上学。亏得我们送得及时,坤甸才捡回了一条命,从那以后,坤甸就老爱粘着我,且只粘我一个,就连当时算是它另一个救命恩人的薄翊川,它也没那么粘,只是相较其他人还是亲上不少。
正是因为在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在博隆昌的寿宴上,坤甸就像今天于众目睽睽下扑倒了我,我才得以获得了乩童的殊荣,真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用明叔拿来的眉笔描了眉眼,我在镜子前转了一圈,乩童祭服下摆的彩色流苏折射出道道虹彩,恍惚那年盂兰盆节的景象在脑海间闪闪烁烁,纷至沓来。那时还是阿爸亲手为我上的妆,牵着我的手送我出蓝园的大门,薄家人齐聚在那游行灯车边等候我这天选的吉星,令我头一次生出了一种真成了薄家少爷的错觉。
于是我提着衣摆,高抬下巴走上灯车时,不忘居高临下的侧眸扫了一眼那几个薄家少爷,我现在所谓的哥哥们。
他们都在看我,哪怕薄翊川也不例外,可我冲他一笑,他就蹙着眉心,将目光迅速挪了开来,倒是薄秀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睛灼亮得像有火在烧。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是命好,却不知命运是头阴险的猛兽,早在不远的将来设好了埋伏,只待我春风得意时,掐住我的咽喉。
可盂兰盆节的那晚,我的确出尽了风头。
在那五光十色的游行灯车上,我于翡兰城市中心和平街的车水马龙中穿过,周围无数人跳着叫着,向我抛洒大把的钱币与花瓣,想触碰我挥舞的长袖与流苏衣摆,以期一沾佛祖的恩泽。
我在这众星拱月的热闹荣光间失了神,忘了形,踩在鲜花钱币上舞得汗水淋漓,兴高采烈,真以为自己是天降神子,全然忘了上灯车前阿爸的叮嘱和薄翊川要我别太靠近灯车边缘的警告。
直到不知是谁抓住了我颈间的项圈,将我拽下了车去,无数双手像惊涛骇浪般将我抛到空中,远离了灯车时,我才知道害怕。可随行的保镖早被汹涌的人流挤散,我就那么被一群人簇拥着,穿过大街小巷,头一次见识了翡兰城的地下城。
那是我在进入薄家前都未曾踏足过的人间地狱,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难民、流民、乞丐,他们有的对我俯首跪拜,念念祷告,有的抱着我的腿脚,抓着我的袖子与腰带,讨要福泽钱财,要我化解他们的病痛苦厄,那时我已在薄家营造的梦境里生活了四年,头一次面对那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贫穷、饥饿、病痛、残缺、疯狂,像无数骤然从华美的衣服下爆出的脓疮,赤裸裸的呈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