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靠着墙,心中也憋闷得厉害,对于圣上现在的处境,倒是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了。
“圣上!”内殿里突然有太监抖着嗓子大喊一声。
甘衡一惊,也不顾上别的,慌忙跑过去,只见那屋里乱七八糟砸碎了一地的东西,年纪还尚轻的少年天子坐在地上,一眼让人注意到的便是他背后那高耸而起的瘤子,那瘤子被罩在衣物之下,甘衡一晃眼甚至错觉的以为那玩意还在跳动。
“再看!朕挖了你的眼睛!”少年天子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甘衡。
甘衡一个激灵,连忙移开了视线,这才意识到对方手上全是被碎片扎破的伤痕。
太监们连忙去请太医,一个个都慌了神,反倒是这坐在地上的天子,对自己手上的伤漠不关心,那样重、那样血淋淋的伤势,他却好像不见疼似的。
甘衡叹了口气,他蹲过去一把握住了对方受伤的手腕,“圣上别动。”
他施了个术,暂时屏蔽了对方的痛觉。
小皇帝没了痛觉,眼神里微微露出讶异。
“圣上就算是有再大的气,也不应该撒在自己身上。”甘衡同他说。
“你在教朕做事?”小皇帝怒道,说着就要把自己的手从甘衡手中抽出来。
甘衡却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唯恐这人又做出什么伤上加伤的事,“小人只是觉得,圣上这般伤害自己,不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意么?”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对方。
小皇帝瞬间偃旗息鼓了,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一张苍白到泛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朕到是死了好,死了就都清净了。”
甘衡冲他一笑,“死了也不清净,死了以后万一投不了胎,还要做鬼,做鬼就更活不明白了。”
小皇帝略微瞪大了眼睛,他也没想到这人会这样回答自己,他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挺多的。”
甘衡点点头,“是啊,我专门干捉鬼这门营生的。”
小皇帝眉头深深地皱起,“你不是大夫?”他分明记得这人是太后找来给自己看病的。
甘衡挑眉,凑近了对方,压低嗓子道:“小的不是,小的就是一捉鬼的,圣上身边魑魅魍魉众多,恶鬼环伺,在下就是来捉这个鬼的。”
小皇帝一愣,瞧着甘衡没有说话。
甘衡也在看着他,这少年天子看起来也不过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背上的瘤子,整个人都瘦弱得厉害,当真是瘦骨嶙峋了,一张脸苍白泛青,下巴尖尖的,便显得眼睛更大了,只是这双眼睛也凹陷下去,瘦脱了相。
甘衡看着看着,经不住脱口而出说了四个字:“圣上,莫怕。”
那少年天子眼角抽动了一下,而后垂眼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出去!”
甘衡:“???”
不是,他俩刚刚聊得不还是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崩了,他还以为自己跟这小皇帝关系更进一步了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人俯身拜道:“干爹。”
秦善林仰着下巴朝墙上的画点了点,问对方:“这画怎么样?”
他身后的人便上前一步走出来,这人正是齐述,齐述仰头朝画看去。
只见那墙上的画中,画的是一个妇人将幼儿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母性的光辉,可这画中除了妇人和孩子,周遭全是浓墨重彩地绘出的野兽,它们面容模糊、虎视眈眈地盯着画中人。
齐述眉眼微动,隐隐猜到了什么,“干爹,是我愚钝,我实在是在绘画这件事上没有天赋,看不出来好坏。”
秦善林哼笑了一声,“银环画的。”
齐述垂下眼,他知道银环,那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女人,一直跟在秦善林身边。
秦善林身边惯常会跟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雷打不动的便是银环,只是那男人总是换来换去,但所有人都心口不宣的是,那男人换的只是外皮,内里壳子其实还是同一个人。
并且这个男人还看不惯齐述。
“你觉得我把这幅画做为贺寿礼送给圣上怎么样?”秦善林问他。
齐述:“干爹送的,圣上自然会喜欢。”
秦善林闻言看了他一眼,“齐述啊。”
齐述垂着的手指蜷了蜷,他最怕秦善林用这样的语气唤他。
“你当年那篇《治国论》最先送到的是我的手上,那主考官拿着你这篇文章过来的时候,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当时细细品读了两遍,文里字间流露出来的灵气确实少见。”秦善林说着却是叹了口气,“可是齐述,我位居首辅数十载,图的是有才之人么?”
齐述捏着自己的指尖,在心里做了答复,当然不是……将军孙文策就是摆在他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因为立场不明,一身硬骨头地要追随圣上,不听秦善林调令,秦善林便将他折在了沉羌,要他到死都只能守在那里。
秦善林走过来拍了拍齐述的背,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思深,待谁都有防备,可我既让你喊了一声‘干爹’,那必不会亏待你,你也不必要在我面前整那些虚以为蛇,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就是。”
齐述:“干爹……只是我实在是愚笨,唯恐哪句话就伤了干爹和我的感情。”
秦善林就哼哼笑了起来,“你还愚笨?那这全天下就没有聪明的了,我无儿无女认你做我干儿子,你还摸不准我的心思么?我年纪大了迟早是要找个人替我养老送终的。”
齐述微微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干爹,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秦善林摇了摇头,“行了,每次叫你来都是听你这些车轱辘话,当着你干爹的面都还藏着掖着的。”
他说到这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小子也确实藏得深,听说你在老家就成亲了,当年来奉先赴任的时候就把妻子接过来了,怎么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见过?你小子……不会是抛弃了糟糠妻,整起了金屋藏娇吧?”
齐述慌得连连摆手,“干爹,可没有的事。”
“那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这么些年了,好歹也应该带到我跟前来见见的。”
齐述耷拉着眉眼,面色一片苦顿,“干爹,不是我不想带过来……只是我内人生了很罕见的病,见不得光,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好皮肤……实在是……没有办法见人。”
秦善林听到这也皱了皱眉,“找大夫都看过了么?”
齐述苦笑道:“看过了,从南堤一路求医问药来了奉先。”他摇摇脑袋,“疑难杂症,甚至连病因都查不清,没有办法,也就只能委屈她一直被困在内院深宅了。”
秦善林也略微叹了口气,“这小媳妇也是个没福分的,好不容易你得了前程,她却没有沾到一点光啊。”
他拍了拍齐述的肩,“你也是的,这种事竟是今天才让我知晓。”
“不想凡事都劳干爹替我费心。”
“你小子,就是跟我太见外了。”秦善林笑了笑,“行了,忙你的去吧,谁人不知道礼部尚书齐大人是个大忙人,比我这内阁首辅都忙得厉害!”
“干爹……你就不要再拿我开涮了。”齐述有些无奈。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一颗为官为民的心,想要多替他们做些事。”秦善林背着手,“想当年,我也是这样,可现如今啊……年纪越大还真是越记不得初心了……”
秦善林感慨完冲他示意了一下,“走吧,我就不送你了,叫你来也没问明白个什么话,白瞎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却还是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
齐述也故意道:“那看来还是干儿子为人处世不合干爹的意。”
秦善林便拿手点他,“你小子,你就是做得太让人挑不出刺了!”
待齐述走后,那书房的暗房里又款款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正是席间怼过齐述的清瘦男人。
秦善林依旧在端详着那幅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画中的什么。
清瘦男子便问他:“你是真把这人当亲生儿子来对待了?”
秦善林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还在打他的主意呢?”
“多么好的一具身体,从各个方面来看不都是完美的么?”
秦善林皱眉,有些不解,“翰林大人,我就有点不明白了,那一路酒缸子里给你运过来那么多具尸体,你就没有一具能瞧得上的,你不是说在徐镇遇到具很合你心意的皮囊了么?怎么还在打齐述的主意?”
清瘦男子咧着嘴一笑,那嘴角的弧度笑得过大,脸上的皮肉竟是生生撕裂,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来,“很奇怪么?因为齐述这人实在是太像当年的我了……”
秦善林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听明白这人说的话,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也没有接着往下面多问,只道:“你就别想了,齐述我还要留着有用。”
“怎么?还真指望着那小子给你养老送终呢?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纯良的心思。”
秦善林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条退路罢了,你留银环做你的退路,这齐述便是我留给我自己的退路。”
翰林大人闻言挑起眉,眉弓上的皮肉也腐烂开来,“我就说,你这么歹毒的人,竟还真有把人当亲生儿子的一天呢。”
“行了。”秦善林不想再跟他多话,“你这具身体也快烂掉了,我在这都闻到了烂味,你这炼尸炼鬼的功夫还不行啊。”
翰林大人一见自己钻研了这么久的东西被人质疑,立马恼火道:“这能怪我么?还不是这些人本身资质差,怎么炼都不成气候。”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求你一件事。”秦善林说着朝那墙上的画一指,“圣上生辰那天,我要你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
翰林大人袖着手站在那,脸上的肉开始成片成片的腐烂,“你就放心吧,一切都将会是如你所愿。”
…………
甘衡蹲在后花园的凉亭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他眯着眼正蹲人呢。
前有后宫妃子为了争宠,在后花园蹲皇上;今有甘衡实在没辙,在后花园蹲……太监……嗯,没错,蹲太监。
等那小太监终于从下面走过来的时候,甘衡一跃从凉亭上跳了下来,喊道:“公公。”
那小公公被骇了一跳,脑袋上带着的帽子都歪了。
甘衡冲他嘻嘻一笑,“公公莫怕,是我。”
小公公喘了口气,又一声不吭往前走去,压根就没把甘衡当回事。
甘衡算是发现了,这小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挺闷的,话不乱说、眼睛也不乱瞟,天天在殿里两眼一睁就是干活,干完活就低着脑袋走人,实在是太有职业操守了。
“诶,公公你慢点,我等你老半天了,就是想问问你关于圣上的事。”甘衡连忙追上去。
小太监都不搭理他,闷声走得更快了。
甘衡:“诶诶诶,你也知道,现在圣上连见都不愿意见我,可我给圣上看病,总得要知道点什么呀!您老就行行好,跟我聊聊吧,我这才进宫来什么都不知道的,等过几天太后又喊我过去问话,你这可要我怎么答复呀!”
这话小太监还是听进去了,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甘衡:“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能妄议主子的事。”
甘衡:“不妄议!不妄议!我可没叫你妄议,你就把客官事实说给我听就行了。”
小太监一见这人怎么也赶不走,就深深地皱着眉,敷衍道:“咱家不知道。”
甘衡:“我就是想问问,圣上天天会发这么大的火么?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些什么事?”
小太监不语,只是一味的竞走。
甘衡见他守口如瓶,坏心思也就跟着冒出来了,“好吧,你若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我就只能自己猜了,要我猜的话,那我猜什么的都有了,什么圣上跟小太监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啦、还有什么后宫禁忌之恋啊。”甘衡掰着指头跟他数,“到时候传出去了,我就说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跟我说的。”
“你!”小太监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脑袋顶都要冒热气了。
甘衡就翘着嘴角冲他笑:“你看你是如实告诉我好一点,还是等我造谣好一点?”
小太监怒瞪了甘衡好一会,这才屈服下来,“是因为一个月后的寿宴。”
甘衡有些不解,“寿宴怎么了?”
“圣上原本是不愿意举办生寿宴的,可满朝百官都递折子,说这寿宴非办不可。”
甘衡也会过意来,这小皇帝还真是没有点实权在身上,就连自己的寿宴办不办这点小事都由不得他做主,能不气么?
“若只是简单的办寿宴也就算了,可这天子寿宴按照祖宗的规矩是要祭拜天地的,这整套流程走下来,起码得四五个时辰,那样热的天气还要穿着如此厚重繁复的袍子,圣上的身体……哪能撑得住啊。”小太监眉眼里隐隐都是担忧。
“这朝廷之上,就没有一人替圣上说句话么?”甘衡问完就只觉得自己白问了,不正是那些人上的折子么?
他想起什么又问道:“那太后呢?太后也不出面说句话?”
甘衡私以为太后还是在乎圣上身体的,不然也不会特地找人来给圣上瞧身上这怪病。
可小太监只是看着他,那眼睛里带着几分审视。
甘衡一僵,突然就尴尬了,因为他意识到在这小太监眼里,他算得上是太后的人……
“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小太监轻声道:“你若真有几分本事,便希望你能早日治好圣上的病。”
甘衡看着小太监走远的背影,无奈长叹了一声。
他都能想象到,那朝堂之上,低头俯身而拜的文武百官是怎样将年轻帝王架在了高位,冷硬的金色皇位上,瘦弱的少年天子坐在其中,显得如此的空荡,仿佛四面透风,无一处可以支撑他,甚至那背后高耸的瘤子都好似成为了他唯一的依靠,否则他便要垮下去、坍塌下去,直至只剩下一堆衣物,内里早已空了。
甘衡想到这,又觉得这荀樾那老头真是算准了,算准了自己的心软。
“靠。”甘衡暗暗骂了一句,这老头还真是老奸巨猾,谁玩心眼子能比得过他啊!
当天夜里,苛丑再次黏上来的时候,甘衡一脚把他踹开了。
苛丑一屁股蹲跌坐在地上,眼神都是懵懵的,不明白这几天都好好的,今天夜里甘衡怎么就把他推开了。
甘衡理了理衣襟:“今天不行,今天有事要办。”
苛丑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你又要去找那个小驼背?”
甘衡一听急了,伸手就朝苛丑后脑勺来了两下,“什么驼背?你!你真是!人家那是背后长了个瘤子!你这鬼是说话不过脑子,还是没有脑子?”
苛丑微微眯起眼,他想说,那就是个小驼背,但是看到甘衡这么生气,他也就憋着没顶嘴。
“我都来这宫里快大半个月了,总得想跟办法跟圣上把关系拉进。”
苛丑:“简单,我去他宫里吓他,你出来驱鬼,肯定能行。”
甘衡听到这个建议眼睛一亮,这法子吧……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好使。
“诶……不行,圣上身体不好,我怕万一吓出个好歹来,那就完了。”
苛丑皱眉,烦躁地“啧”了一声,嫌那小驼背还真是麻烦。
甘衡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拍手,两只手在空气中乱飞舞道:“苛丑,你变那个!就是拿黑雾变那个!”
苛丑看到他这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的样子有些好笑,“你是说这个?”
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周遭的黑雾便一下子化作猫、一下子又变做狗、扑腾了两下竟化作游鱼争相朝甘衡怀里游过去。
那黑色的鱼瞬间就钻进甘衡怀里,甘衡抱了黑雾一个满怀。
“哈哈哈,就是这个!”甘衡笑得开心,“圣上再怎么说年纪也不大,若是在他面前变这个,他肯定会开心的。”
苛丑也隐隐有些得意,“我自然可以在那小……”驼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下意识瞥了甘衡一眼,见人没发现,立马转变了称呼,“小皇帝面前变这些,只是……”
他凑过来,一双黝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伸手去绕着甘衡的衣角,一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既想讨点赏,可又希望甘衡能自己说出来。
甘衡现在满脑子都只有自己找到了讨好小皇帝法子的兴奋,他伸手冲着苛丑胸口锤了一拳,“谢了,兄弟。”
苛丑:“???”
还没等苛丑回过神来,甘衡就拽着腰间的玉佩怼到了他的脸上,“快进去吧,再晚点人小皇帝都要睡了。”
苛丑:“……”
承乾殿,夜黑风高,空寂的大殿内没有丝毫声音。
小皇帝躺在床上,他睁大着一双眼睛,眼底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往常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感受背后那个瘤子的跳动,那仿佛是他的第二颗心脏,生长在他的体外,他眼睁睁看着这东西从巴掌大小,生长到如今比他的脑袋还大,他们筋脉相连,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同一片血液。
所有人都说他背后的瘤子怪异,可小皇帝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犹如溺水的深宫里的时候,又是多么的庆幸这扎根于他身体之上的怪异。
因为那背后瘤的跳动,会让他错觉地以为在这大殿之中,还存在另外一个人,跟他共生、同他呼吸。
而今天夜里,这种错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些,小皇帝一颗心有些躁动,他甚至还刻意屏住呼吸,认真地去感受那微弱存在的另外一个呼吸声。
那微弱的、遥远的,仿佛植物破土舒展开细小的脉络。
小皇帝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他感受到了!那呼吸声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下一秒,他满腔的欣喜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那呼吸声确实是存在的,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并非出自他背后那丑陋的瘤子,而是内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小皇帝一瞬间眼神变得极其冷静,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取过了一旁的长剑。
黑暗里,他一颗心在聒噪鼓动着,那双眼睛里是恶狠狠的杀气,在这宫里,人人都想要他死,人人都觊觎着这个位子。
可他不是什么娇养在深宫、只知贪图享乐的少年郎!他是祁朝的天子!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这祁家的江山,是他的父辈寸土寸地打下来的江山!他绝对不会让别人夺了去!只要他多活一天,祁朝的国号便是谁都不能更改的!
下一秒,便有一只什么黑色的东西跑了进去,小皇帝咬牙,铆足了劲,一剑就将那黑色的东西砍散了。
等他粗喘着气定睛一看,不由地深深拧起了眉,只见那被他砍散的既不是人也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黑雾?
“圣上……好身手啊!”一个熟悉的人声小心翼翼又讨好地夸赞道。
小皇帝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没有砍对人之后,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的,他僵硬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那个太后派来给他看病的青年正双手做投降状,满脸无害的笑意,“圣上先把剑放下……把剑放下啊……”
小皇帝:“……”
他面无表情地握着剑,一颗心还是没有平复,“你可知道私闯皇上寝殿是个什么罪?”
甘衡老实摇头,“不知道,但也不是很想知道。”他说着冲小皇帝一笑。
小皇帝:“……”
小皇帝猛地将剑抬起来,直指甘衡的脖颈,“你是在找死么?”
“天地良心,我真地想好好活着,只是……”他张开手,那黑雾慢慢在他手上凝聚起来,变成一个花苞,那花苞就在甘衡手上冲盛开到衰败。
小皇帝略微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甘衡笑道:“只是想着我在宫里这么无聊,圣上应当同我一样,有这么一个好玩的东西,便想着拿过来给圣上瞧瞧。”
小皇帝抬眼看他,眼底的警惕丝毫没有褪去。
甘衡也不在意自己还被剑指着,一只手就跟翻花一样,那黑雾变成各式各样的东西,腾云驾雾的龙、展翅高飞的凤、身资矫健的麒麟……
甘衡手都翻累了,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变出点什么,这小皇帝仍不为所动,甚至举着的剑都没有放下来过。
就在甘衡以为这招不顶用的时候,小皇帝突然道:“能变猴子么?”
甘衡心中一喜,“当然能!你想要一只什么样的猴子?”
“刚出生的……很小的一只,只有巴掌那么大,”
甘衡翘起嘴角,手一张一合,一个巴掌大的小黑猴就出现在了他手心,他递过去给对方看:“是不是这样的?”
“嗯。”小皇帝垂眼凝视着甘衡手中的小猴子,静静地看着它一动也不动。
甘衡轻声道:“你可以摸摸它。”
小皇帝一怔,而后便抬起另外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尖轻轻地触碰上去,却不想下一秒,那黑雾变成的小猴子竟是乖巧地抱着他的指尖,一双大大的猴眼天真又无害地瞧着他。
小皇帝有些愕然,一时间竟是瞧晃了神,差点分不出真假!
甘衡便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想要我变的?”
小皇帝被他这样一问,便幡然回神了,冷着一张脸很严肃地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甘衡也觉得小皇帝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圣上,往低了说,我就一乡村村里出来的穷小子,没身份没地位啥也没有,但是往高了说……我现在这不是站在圣上跟前,还能同圣上说上一两句话么?”
小皇帝皱了皱眉,这才把剑收回来,“你手上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甘衡笑了笑:“圣上,我手上的这便是鬼气。”
小皇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听闻奉先到处都有养鬼的风气,可这还是他头一次亲眼所见。
“世人提起恶鬼大多惧怕,可一旦你能操控它,却又觉得这恶鬼不过如此。”甘衡拉起小皇帝的手,轻轻地将那黑雾渡到他手上。
小皇帝盯着自己手上黑糊糊一团,只觉得奇妙不已,惊讶于它的乖巧,不确定地问道:“那它……会伤人么?”
甘衡伸手弹了黑雾一下,“当然,脾气老不好了。”
黑雾似乎有些不服,扑住甘衡的指尖,轻咬了他两口,没使劲,那感觉就好像被小猫小狗啃咬一般。
甘衡没忍住笑出声,“但是我只是觉得,人有好坏,鬼有善恶,同他们自身是什么没有关系。”
这话一出,黑雾也不咬他了,抱着他的指尖细细舔舐了两口,仿佛讨好。
“人有时候……比鬼还恶。”小皇帝咬牙道。
“圣上。”甘衡微微俯下身子,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干瘪的少年,明明是同甘飞差不多的年纪,一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他忍不住承诺道:“若是你信我,我一定能将你的病症治好的。”
可小皇帝只是看着他,哼出一声气,“你知道上一个同朕说这话的是谁么?”
甘衡一愣,他当然不知道。
“是朕一口一个叫着的好叔父,秦首辅,他当年也是这样承诺过朕的。”小皇帝说着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甘衡:“这姓秦的也不行啊,答应的事这么多年了也没做到,不像我,我这人说话算话的。”
小皇帝:“……”
甘衡:“你信我,我替你治病,你也没什么损失,圣上啊,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摸小皇帝背后的瘤子。
“放肆!”小皇帝大惊,提剑就朝甘衡刺去。
“靠!”甘衡怎么也没想到这小皇帝会来真的,他不设防,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让剑给刺中了。
小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能刺到,他抿了抿唇,自知手下没有使力,应当刺得不深。
周遭却突然黑雾乍起,浓雾弥漫。
小皇帝吓了一跳。
“诶诶诶。”甘衡都来不及看自己的伤口了,连忙从空气中搂起几缕黑雾,“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苛丑怒道:“这小驼背竟敢伤你!他竟敢伤你!”
小皇帝炸了,“放肆!你叫朕什么?”他举起剑砍散黑雾,“竟敢叫朕驼背!朕杀了你!!”
那剑砍下去,黑雾四散,半点也没被伤着,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毛都没长齐的驼背小子!”
“朕杀了你!”
甘衡:“……”
甘衡一把将黑雾捞进怀里,“好了好了,圣上是这恶鬼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毕竟再计较下去,这黑雾是怎么都砍不死,人倒是要被累死了。
小皇帝气喘吁吁,还是不解恨,“你让朕杀了这恶鬼!”
甘衡怀里的恶鬼也在叫嚣,也不知道扑腾个什么劲。
甘衡伸手拍了怀里的黑雾一下,“你闹腾什么?给我乖乖待着。”
苛丑这才消停,乖乖窝在甘衡怀里不吭声了。
“圣上不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么?只要治好了你的病症,再也没人敢嘲笑你、轻视你。”甘衡诱哄他。
可小皇帝根本就不吃他这套,他依着剑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现在也无人敢这般做!朕再无用,也定会叫这些轻视朕、嘲笑朕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甘衡看着他瘦弱的身影,这小皇帝眼神坚定,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甘衡心想,即便这小皇帝再体弱、再年纪轻,可也是坐于高位的九五至尊,心气在那呢。
甘衡无奈叹了口气,“若是圣上这般抗拒的话……那至少先试试我安眠的法子,总不能一直夜里都只睡囫囵觉。”
小皇帝盯着他不吭声。
“若是圣上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以身帮你试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皇帝也再没有推拒的理由。
“朕准了。”
闹腾了一夜,甘衡也算是有些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