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抬手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他既害怕看到苛丑的表情,也害怕被对方看到……他还要脸……
“甘衡……”苛丑轻轻唤了他一声。
甘衡遮着眼,对声音就越发敏感起来,那样磁性又沙哑的声音,糅杂着赤裸裸的渴求和欲望,叫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恶鬼心智不过是同小曰者一般,又或者是这恶鬼心思像小狗……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甘衡昭示着,眼前的鬼也是一个有正常欲求的成年男人……
“我为什么要同那死狐狸学?”苛丑一寸一寸朝甘衡逼近。
甘衡越发觉得危险起来,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绷紧了,仿佛用力过猛,下一刻就要被崩断似的,他咬牙抖着手就要将苛丑推开。
他这些年学到的礼义廉耻里,条条规训都是在告诫他,他应当推开他。
“我不是有夫子么?”苛丑俯身紧紧贴着甘衡,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我不同别人学……我要夫子教我……”
瞬间,甘衡的手都还没来得及伸出去,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断了,断出“铮”的一声响,更是断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最终再也没有舍得推开。
甘衡就是突然很想……很想看一看苛丑现如今的表情,这个于情欲之事所知不多的恶鬼,现如今到底是以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渴求地看着自己,他称自己做“夫子”,那他又是如何希冀地看着他的“夫子”的呢?
那微微发抖的手臂被甘衡从眼睛上移开,他只觉得这羞耻的袒露感同自己扒光了躺在苛丑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也正如他所猜想到的,苛丑一对上甘衡那副表情,眼睛瞬间就亮了,那样含着隐晦色气的红,实在是太好懂了。
而甘衡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苛丑的神情,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的一张脸上,竟然也会眼尾泛红,既像是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委屈,又像是青涩懵懂的第一次自渎后留下的罪证。实在是让人心痒。
他看到苛丑滑下去伏低了身子,然后将双手伸进他的衣物里,甘衡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恶鬼的指尖也是颤抖的。
这个发现,瞬间就让甘衡没有那么羞耻紧张了,他甚至隐隐有些想笑,多有意思,他俩都在抖呢。
苛丑将脸贴在甘衡的腹部之上,微微抬眼看他,“甘衡……你没有推开我,是允许我的意思么?”
甘衡被他这话问得眉眼直跳,这恶鬼现在这会子反倒是乖巧起来,还会征询他的意见了?
可还不等他回答,这恶鬼又紧紧拧着眉,一副十分难受痛苦的神情,他不得章法,无助茫然道:“可是我不会……”
甘衡:“……”很好,萎了。
果然画本子诚不欺他,在床上除了“我不行”外,另外一个倒胃口的话就是“我不会”。
甘衡理智这才稍微回笼片刻,暗骂自己还真是精虫上脑,差点就这样子和苛丑发生点什么了,还好现在回过神来。
他推了苛丑一把,“行了,起来。”
可苛丑哪能让他起来啊?这眼看着就要到嘴的肉却吃不下去,他可真要哭了。
苛丑一把抱住甘衡的腰,开始耍赖,“不要,你老是推开我。”
他甚至还抱着甘衡的腰肢摇晃,直把甘衡闹得没脾气了。
甘衡原本想着,这恶鬼三百多年了,怕是还没有体会过这种事,实在是可怜,他便拿手给他一回吧。
可他一想到三百年,又想到竺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难道不想听听三百年前我在岐山和他的日日夜夜么?”
谁知道他们三百年前做了什么好事!
甘衡顿时下腹火不烧了,心里的火烧起来。
苛丑还傻乎乎地抱着甘衡的腰在那盼呢。
甘衡一把揪住他的头发,那手下可是用了吃奶的劲,这之前在甘衡眼里漂亮到都拿不出做比的黑发,此刻却被他毫不怜惜地提溜在手上,直恨不得连根拔起。
他阴阳怪气道:“是,我不像那只狐狸,你同他在岐山的三百年里,他是不是对你有求必应呢?”
那“有求必应”四个字被甘衡重重地咬在唇齿之间,仿佛要硬生生将那狐狸精咬碎似的。
苛丑哪里知道甘衡心里的弯弯绕绕,他被扯着同甘衡对视上时,怎么也没有想明白,这上一秒还你侬我侬,马上就要做点什么的氛围,怎么就急转直下,变成这样一个开展了。
苛丑虽然想不明白,但耳朵却是实打实听到了那个敏感词,“狐狸”。
他气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他!那死狐狸有什么好提的,他三百年就该死在我手上了!早知道有今日,我当年就该把他一起碾死!”
甘衡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气都忘记生了。
苛丑实在是愤怒极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为何总是这样!所有人在你眼中都好,你也待他们千般好万般好,你若是喜欢吃那些东西,玩那些新鲜玩意,我也可以替你去找,做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叫你一直惦记着他了!!”
甘衡张了张嘴,突然就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不是……这应该生气的不是他么?
苛丑:“你何时才能看看我,我……难道做得还不够么?难道你真要我……”
甘衡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那眼底隐隐有黑雾冒出的架势,连忙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巴。
苛丑整个鬼就好似被立马摁下了暂停键,那些戾气瞬间就不见了。
甘衡叹了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同苛丑这姿势,实在是不知道苛丑这些话是从哪里觉出来的……
他拿自己还挂在苛丑背上的小腿肚蹭着他后背晃了晃,无奈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也不看看……”
甘衡微微挣扎起身,眼尾上挑地看向他,“我现在眼里到底看着的是谁呢?”
苛丑看到那凑近的褐色瞳仁里明晃晃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有些愣愣的。
甘衡略微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把鬼哄好了。
却不想下一秒,这恶鬼眼冒绿光,也不顾被扯掉了多少根头发,猛地就将甘衡摁在了桌上,严严实实地扑上来。
甘衡大惊:“苛丑!!!”
苛丑这一激动就会冒黑雾的毛病是暂时改不了了。
团团黑雾将甘衡围住,他只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头一声:“小十两啊……”
甘衡惊得猛地弹了一下,却被苛丑包裹得死死的。
甘衡连忙大喊:“苛丑!你还听不听话了?赶紧给我松开!!”
这要是被荀樾老头看到,他是真的丢人丢大发了,那感觉就好比是在把自己养大的长辈面前做少儿不宜的事……
好消息是,苛丑终于能听进去他说的话了。
坏消息……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是让荀樾看到了。
荀樾一进来,看到叠在一起的一人一鬼,想都没想掉转脚后跟就往外走。
等甘衡终于从苛丑的压制下钻出来之后,他就看到荀樾背对着门口站着,抬头望天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甘衡提步想走过去,结果低头一看到自己这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样子,一下子脸红到冒烟了。
他没好气地瞪了苛丑一眼。
苛丑还伸手过来绕他的腰带,压根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甘衡狠狠地咬牙,他算是知道什么叫美色误人了!!
等甘衡收拾好自己走出去,就正好听到荀樾仰着脑袋望天无奈地叹息,他说:“儿大不中留啊……”
甘衡听到这话差点被门槛绊倒,脸更红了。
“老头……”甘衡喊了他一声,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荀樾也生怕他再说下去似的,连忙挥了挥手,也是老皮面薄,听不得这些,“算了算了,说正事说正事。”
甘衡提起来的一口气泄下去,若要他说,他还真不知道该同荀樾说些什么。
毕竟男人下面脑子做出来的事,该怎么用上面的脑子来解释啊……甘衡自诩二十三年来洁身自好……却不想在这艳鬼身上栽了跟头!!都怪这恶鬼三番五次撩拨他!实在是可气!
荀樾:“小十两啊,伤好得差不多了的话,就要准备进宫了。”
甘衡点点头,“你安排吧。”
荀樾:“你此次进宫,名义上是韩宁推荐给温太后的,为的是给当今圣上治病。”
他说着微微俯身,将手郑重地搭在了甘衡肩上,语重心长道:“但你要记住一点,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他们二人之间还有嫌隙,因着宫内人多耳杂,圣上暂且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只怕是要你难做了。”
甘衡:“……”
荀樾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口气,“在宫中一切不比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甘衡恨恨地眯起眼,“老头,你是不是真在玩我?明知道太后跟圣上不待见,你还要我搭太后的桥留在圣上身边?”
他说着一指自己:“我?你要我去跟那群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人去比心眼子?”
“诶?”荀樾连忙纠正他,“我像是这种人么?小十两,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甘衡刚松了口气,又听荀樾道。
“我还不了解你?你聪明归聪明,但是看人从来没有准过,别人哄两句,你就什么都信了。”
甘衡:“……”
“好了,好了。”荀樾好笑道:“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甘衡撇了撇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宫中,你只需要护着圣上安全就是,再一个就是也顾好自己,别的不需要你多操心了。”
甘衡低低应了一声。
荀樾又越过他,看了看在屋里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的苛丑,轻声问甘衡:“你收的这鬼打算怎么处置?随你一同入宫?”
甘衡听到这话也回头看了苛丑一眼,那漂亮得像陶瓷娃娃一般捏出来的恶鬼此刻正乖巧地坐在那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
“带上他,可以么?”甘衡想都没想地问。
荀樾摸着下巴:“当然可以,就是……”
甘衡又转回头来看荀樾,眼底有几分担忧,不知道他这“但是”后面又是个什么话。
若是不带上这恶鬼,只怕他会从木越殿闹到皇宫里去了。
“就是……他到底算我儿媳啊?还是女婿啊?”荀樾凑过来,他看着甘衡,一双上了年纪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认真。
甘衡:“???”
这老头压根没憋好屁!!
甘衡十分严肃:“你想什么呢!没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荀樾一摊手,“好吧,你这点倒是像我。”
甘衡狐疑地看着他,直觉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想听的。
果不其然,荀樾:“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渣。”
甘衡额上青筋直跳,要不是碍于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他是真的想把荀樾摁在地上揍。这老头活到现在实属命大。
“一会我让竺熄领着你上四方赌馆去,接下来所有的事,韩宁都会同你交代,你有不了解的地方,就多同韩宁沟通。”荀樾摸了摸胡子,“小十两啊,你看咱两才见面又得要分开了,接下来我就不便同你联系了。”
甘衡“哼”了一声,“反正我在外头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同你联系过。”
“是啊。”荀樾点点头,“所以把我唯一给你的焰灵都泡成浆了,实在是了不起。”
甘衡一噎,尴尬了。
荀樾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诶?那小狐狸呢?先前不还在这么?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提到竺熄,甘衡眼珠子一转,想到了那条还揣在自己兜里的“同心铃”,“老头,我信不过这狐狸,他先前在来春楼那般对我。”
他说着掏出了那条链子,“除非他把这个戴上,不然我可不要他跟在身边。”
荀樾看了看甘衡,又看了看那链子,“小十两啊……同心铃这玩意是从我木越殿出来的,你这当着我的面还不肯同我说实话,这哪里是什么你信不过这狐狸,分明就是在拿你为数不多的心眼子整他。”
甘衡:“……”整个人都带着心思被戳穿了的无地自容。
荀樾接过那链子晃了晃,十分不赞同道:“这玩意怎么能给那小狐狸戴上?”
甘衡无语,这老头罩着那狐狸精呢。
下一秒就看到荀樾在那链子上又画了一道符,笑眯眯同甘衡道:“这样戴上才有用啊,不然不就白戴了。”
甘衡挑眉,也凑过来乐呵乐呵道:“老头,还是你有办法。”
荀樾冲他眨了眨眼,“应该的应该的,给我们小十两出气是应该的。”
甘衡一乐,“行了,老头你就别装了,你哪是给我出气,你明明是自己也想这么做。”
荀樾摸着胡须笑而不语,算是承认了甘衡这话。
等荀樾一走,甘衡转回身,原本是要进屋的,可他看到苛丑站了起来,人高马大一个,那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甘衡被他看得眼皮直跳,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他完了,他现在看到苛丑还有点腿软。
“那什么……”甘衡皱着眉神情严肃,“我突然想到入宫之前还有点事要同小曰者交代……我就先……”
“你又躲我?”苛丑打断他,脸色很难看,但声音很委屈。
看得甘衡很割裂,甘衡强装严肃,“什么躲不躲的,我是真有事。”
苛丑大步朝他走过来,“那你同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那小鬼自从来了这,一直巴着那老头,你还找他干嘛?”
“小曰者本来就同那老头亲近些,老头还没把我买回去的时候就在养小曰者了。”甘衡替小曰者说话,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这怎么从头到尾都是这恶鬼在问自己这个那个的,整得他有多委屈似的。
他还没问这恶鬼跟那狐狸精是什么关系呢!
甘衡板着脸,眼看着苛丑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伸手抵着苛丑,“我还想问你呢,那狐狸精说你们三百年前就认识?”
苛丑眉头一皱,想都没想:“不认识。”
甘衡:“好啊,你现在都开始学会敷衍我了,那狐狸精都跟我说了!”
苛丑陡然一僵,眼神里有片刻的惊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甘衡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心里顿时就挺不爽的,他现在是在求证什么呢?求证了又不爽了?
他不过是同苛丑才认识几个月而已,占着长得像他口中“大人”的便宜,就好像同他建立了多么亲密的关系似的,可人家才是实打实认识了三百多年的,知道苛丑所有的事情。
不像他一无所知。
“他都同我说了,岐山你住的那座楼阁里的所有东西……”
“甘衡!你听我说是那些恶鬼们该死,还有那些人,我杀他们……”
两人异口同声,话说到一半都愣住了。
甘衡:“哦,你说你三百年前‘岐山罗刹’那个名声?”
苛丑赫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他永远不想让甘衡知道的事……
甘衡摆了摆手:“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苛丑听到这话一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你要问什么?”
甘衡方才没想那么多,随随便便就问出了口,现下被苛丑这样看着,却觉得问出来挺难堪的,整得就好像他吃醋似的。
吃醋……
甘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面色难看,就跟吞了活苍蝇一样。
他立马眼睛都不眨地换了个问法:“我就是想问,那狐狸精玩得这么花,你是不是就是跟他学坏的?”
苛丑皱着眉,“学坏?他都玩些什么了?”
甘衡被他问得一口气梗在那,他认真地盯着苛丑的眼睛,想知道这恶鬼是不是装傻在骗自己。
很可惜,对方满眼清澈的愚蠢和不理解的真诚。
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一问三不知的学生最能气死夫子!
甘衡皮笑肉不笑地咬牙,“没什么,看来是我想多了。”
去四方赌馆之前,甘衡还没去找竺熄,竺熄自己就先找过来了。
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小狐狸,现在整个人都暴躁得厉害。
他当着甘衡的面,气急败坏地一拳锤到桌子上。
甘衡眼睛都没有眨,“你小心点,这可是乌木桌,锤坏了,那老头指定让你赔。”
竺熄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扯着自己手上的戴着的同心铃,怒道:“你要我戴的??”
甘衡笑了笑:“你也可以不戴。”
竺熄整个人暴跳如雷,他烦躁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像什么??”
甘衡看着他,没说话。
竺熄大吼:“狗链子!!!戴上他,我就非得听话不可!!”
甘衡微微一笑:“这不是挺好么?以后你就只用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了。”
竺熄现在彻底失去理智了,他竟然冲苛丑一指:“这玩意就应该给他戴,我戴这个做什么?”
甘衡挑眉,明白过来,这狐狸精以为另一条同心铃是戴在自己手上,“给他戴做什么?要给你配这条‘狗链子’的可是韩宁。”
竺熄一怔,瞬间就哑火了。
甘衡倒是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我日后肯定有求于韩宁,现在先卖他个人情不好么?”
“人情?”竺熄拳头都捏起来了,这是把他当什么了,拿他卖人情??
“谁叫你惹谁不好,惹那么个笑面虎,你可是四方赌馆拜的财神爷,你跑去来春楼了,他可不得想点办法。”
竺熄没想明白,“我当年明明给他机会了,他只要披上我的皮,我便可以保他四方赌馆永生永世的财富,可这皮是他自己不愿意披的,现在又想用这个法子拴住我。”
甘衡:“那这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去问韩宁。”
竺熄又一锤桌子,“给我等着!”
甘衡憋了这么久的气,今儿个算是出完了,但是他很好奇,“我倒是想问你,这狐狸褪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干嘛这样给自己找罪受?我看你这修为,怕是不褪皮的话,离成仙不远了。”
竺熄听到这话收敛了几分怒气,他一时间没有回他这话,只是直直地盯着甘衡。
甘衡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
竺熄突然咧着嘴一笑,“人求得道,妖望成仙。”
他凑近了甘衡,风流的桃花眼里全是让人读不懂的复杂思绪,有装模作样的、有故弄玄虚的、但也有内里的真情。
他轻声道:“可成仙是会死的,我现如今却能潇洒的活着……”
甘衡一怔,那个“死”字被竺熄说得极轻,但他很确信,自己听到了。
苛丑猛地提着竺熄的头发就把他往后扯,他垂着眼,看着竺熄的眼神很冷,“我有说过不要靠太近吧。”
竺熄讪讪地笑了两声,“我也不想,要不是荀大师安排,我巴不得躲远点。”
甘衡还想问一嘴关于竺熄口中的“死”是什么意思。
竺熄却突然开始“哎呦哎呦”大叫起来,“你这岐山鬼下手还真是没轻没重,这几天我浑身上下都是伤,到处都疼得厉害,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狐狸身手敏捷地从苛丑手上挣脱,“赶紧走吧,我还要去四方赌馆找韩宁算账呢!”
…………
他们一人一鬼一狐妖到四方赌馆的时候。
韩宁已经袖着手站在门口等他们了,他笑眯眯地冲他们作揖:“稀客稀客。”
竺熄还不等他抬起身来,就一把拽过他的手腕,不爽地盯着那手上晃动的同心铃。
韩宁冲他笑:“爷,许久不来四方赌馆了,也没必要一见到我就这般热情。”
竺熄眉头狠狠地皱起来,“韩宁,你别仗着我脾气好就乱来,给我把这恶心玩意摘了!”
韩宁眼角笑出的皱纹缓缓地展开,直至没有丝毫笑意,他看着竺熄问:“我为什么要摘了?你若是不想戴,那也应该是你摘。”
竺熄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忍无可忍道:“那皮是你自己不愿意披的!”
韩宁垂下眼,略微勾了一下嘴角,他本是一笑,便先从眼睛开始笑起来的人,可现下只有嘴边勾着,笑意不冷不淡的,“爷,我披上那具皮还会是我么?”
竺熄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宁伸手轻轻弹了一下竺熄手腕上戴着的跟他一对的同心铃,“爷到底是想从那皮毛之下看到谁呢?花娘傻,我可不傻。”
他说着抬眼看向竺熄,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竟是锐利万分的。
竺熄被他这话刺到,身子一僵就将手松开了。
韩宁耸了耸肩,“爷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就不要再问我了吧。”
而后他转身冲甘衡笑道:“等你许久了,我们进去聊。”
甘衡挑眉到觉得这韩宁是个人物。
那天甘衡同韩宁聊了一个下午,才隐隐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给盘清楚。
用甘衡自己的思维逻辑来理解就是:
大牛当年和好兄弟二林一起发家致富,打下家业,但大牛英年早逝,就留下了孤儿寡母,这孤儿寡母也是有点说法的,孤儿其实是大牛原配的儿子,这寡母是大牛发家之后另外娶的美娇妻。有传说是美娇妻害死了原配,当然传说有待商榷,毕竟坊间最喜欢编这种戏码。
美娇妻当年怀过一胎,只可惜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大牛入土为安,也才这么一个儿子,就是孤儿。
大牛一死,周围的人全围过来,那么大的家业,都试图分一杯羹。
尚还年幼的孤儿,深楼闺阁里的寡母,如何能招架得住,理所当然的,他们就投靠了二林。
二林原本只有威望,可这两人无奈之下的选择,却是给二林借了势,一下子就给他地位抬上去了,有二林坐镇,内内外外扑腾的人确实少了很多,但权势的过于集中,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权利垄断。
甘衡想着想着“啧啧”了两声,难怪,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深谙制衡之术,这可算得上是必修课了。
大牛是先皇。那二林是当今内阁首辅,秦善林,现任史部尚书,主管官员提拔,现如今整个祁朝真正的掌权者。
孤儿是当今圣上,寡母便是当今温太后。
一直在送甘衡进宫的轿子里,韩宁都还在同他叮嘱。
“我只交代你两件事,朝堂之上都是秦首辅的人,皇宫城内都是温太后的人。”
甘衡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韩宁伸手指他,笑意盈盈道:“而你,我的甘兄,你是圣上的人,所以你谁都不要信,谁的话也都不要听。”
甘衡伸手就去掀轿帘,作势要下车。
韩宁吓了一跳,连忙道:“诶诶,甘兄,这皇宫城还没到呢。”
甘衡转过身来冲着他一笑,笑得很苦的样子,“我知道,我就是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韩宁也笑,“甘兄你真逗。”
甘衡欲哭无泪,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地想跳下去算了,这老头确定不是在坑他么?
…………
奉先城,秦府。
花娘抱着琵琶跟在一身材妙曼的女子身后,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行动间衣服上的佩饰叮当响。
正是甘衡在徐镇三大碗遇到的过银环。
银环边给他带路边细细叮嘱他,“今儿跟往日不同,一会席上会来很多人,你只管弹你的曲。”
花娘点点头,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琵琶。
秦善林不常去来春楼,但是他会点花娘上门唱曲,旁的什么曲子都不听,就听一首,那首晏曲《归》。
这首曲子是当年竺熄教会他的,教他的时候,这狐狸就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花娘,你好好学着,这曲子可保你一世富贵。”
当时花娘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秦善林有幸听过一次他弹这首曲子之后,便常常点他来府上唱,且每次给的赏钱不菲。
“好了,轻声些进去吧。”银环将他领到一处庭院,掀开帘子冲他道。
花娘甫一进去,这天明明还坠着秋老虎的尾巴,还算炎热,可这屋里冷气扑面,温度降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堆了多少冰盆。
屋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花娘一眼看过去,认识的倒只有秦善林一个,他记得往常秦善林身边会跟着一个斯文青年,今日却是没见到。
花娘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调试了一下琵琶声。
花娘为何会对这斯文青年如此印象深刻呢,只因为每次上门唱曲,那人都跟在秦善林身边,他来秦府这么多次了,却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又是什么身份,只瞧着长得斯文,身上透露着一股读书人的气质,特别是每次花娘唱曲的时候,那人看起来反倒比秦善林还要激动。
花娘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了,他认真地拨动琵琶弦开始唱道:“长路漫、月光凉;秦淮河,苍野茫;才知何为跋山阻、涉水难;河畔无人喊渡船,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归乡?”
“错了。”花娘才唱了个开头,突然有人出声道。
花娘一惊,手下一个没有收住力道,那琵琶弦被“铮”出一声响,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抬头朝出声的那人看去,那是一张花娘没有见过的面孔,是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男人,瞧着有几分清瘦。
清瘦男子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拿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出节拍,摇头闭眼地唱道:“河畔无人喊渡船,谁人愿载我的将军回乡。”
他唱完缓缓地睁开眼,瞧着花娘道:“你唱错了,这第一段里是个‘回’字,‘归’字是用在第二段的。”
花娘喉间咽了口口水,紧张到唇色发白,“是小的一时嘴误,唱错了……”
那清瘦男子问花娘:“你知道为何只有第一段是‘回’字,后头几段用的都是‘归’么?”
花娘提起一口气,摸不准这人心思,他摇摇头:“小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