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莫尼在心中对这位“奥克塔维斯”的警惕再次拔高了一个阶层,表面上他依旧笑意吟吟的,甚至带了一点迫不及待——他迫不及待要去换掉自己身上这身脏衣服了:“二位可以先跟随侍从去休整一下仪容,等会儿会有欢迎晚宴等待着——”
一个夸张高昂的女声忽然打断了他。
“诸神呐,罗兰小弟弟,是你吗?”
罗兰脸上的笑容顿时扭曲了一瞬。他磨了磨牙,调整了一下呼吸,勉强冲着奥克塔维斯微笑道:“不好意思,现在大概得请您一起见见我烦人的兄弟姐妹们。”
……莱昂内尔·莫尼的繁衍本能可真强烈啊。
教授的视线滑过自走廊尽头走来的一群人,哪怕是他,也不由在心中发出如此感叹。男男女女、各年龄阶层都有,聚在一起时,连带着一旁绷着脸的伊森·莫尼,五官中皆呈现出或多或少的相似特征。
站在最前方的是莱昂内尔·莫尼最器重的几位子女,其中唯一的女性穿着一身热烈夺目的红裙,哪怕秋夜气温已经快要骤降到零度以下,她依旧袒露着如羊脂玉般柔软饱满的臂膀和胸脯,方才令罗兰脸色大变的那声呼唤便源自她之口。
“听说你特意前去迎接我们的另一位兄弟。”红裙女人捂着嘴唇,美目流转,很迅速便锁定在了伊森身上:“真是难得呀,罗兰小弟弟竟然也有渴望兄长疼爱的一天~”
“闭嘴,莱西雅,”罗兰压低声音咆哮道:“这里没有你的事。”
“怎会没我的事?”莱西雅·莫尼颇为无辜地看着他:“父亲的病症已经拖不得了,他必须再度选用一位‘载体’,大概就在这几天了。明明诸位都对此心知肚明,多一个人就会多一分可能性,何必在我们的新兄弟面前继续装模作样呢?”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被选作“载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被活生生剖开肚子,由治疗师将莱昂内尔·莫尼的病变皮肉、骨骼与内脏中的“腐烂”转移到血亲子嗣的相应健康器官中。
接下来这些年轻健康的子嗣会在一次次“转移”中变得越发衰弱,直到被治疗师判断再也无法承受“腐烂”,然后于病痛的折磨下沦为试药的高等实验体,等待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治愈希望。
莱昂内尔·莫尼确实出手大方,凡是被选中的载体连带其母族都会得到一大笔天价补偿。但问题是人没了,要钱又有何用?
“关我什么事。”
罗兰却是于一片死寂中笑出了声,带着恶意的、高高在上的畅快:“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就是我,我是他选定的继承人,无论如何死的人都不会是我,我只希望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直到他将所有财富都纳入囊中。
“不过至于你,莱西雅……姐姐。”小少爷带了一点恶毒的天真,故作好奇地看着女人那张哪怕层层妆粉都遮不住的疲惫脸庞:“你已经三十一岁了吧?足足结了三次婚,成了不值钱的老女人了呢。我记得父亲曾和我说过,他最近十分疼爱一个女儿,才十六岁,生得异常美丽动人,她叫什么来着……”
“罗兰·莫尼!”莱西雅·莫尼气得整张脸都剧烈扭曲起来,眼中却是闪过深深的恐惧。
教授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场堪称《与莫尼一家同行》的惊悚版伦理大戏,终于厌烦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于脑海中继续完善立体地图,直到目光滑过某处时,黑发青年的瞳孔忽而剧烈瑟缩了一下,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一张被夸张的油彩层层涂抹的脸,正格格不入地浮现在黑暗当中。
第367章 看见
那张脸涂抹着层层叠叠的油彩,以至于其下皮肤的纹理都是开裂的,陡然出现在黑暗里煞是吓人。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鲜红的嘴唇顿时咧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下一秒,尚在阴阳怪气争吵中的莫尼们便听见了一个高昂而饱含情感的声音,从他们的争执中直插而入,简直像是在表演咏叹调似的:“感谢命运的指引,居然能让我在这里遇见您,尊敬的阁下!”
罗兰·莫尼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刻薄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一只正在换毛的鹦鹉?”
来者自黑暗中缓缓浮现。他的浑身挂着五颜六色的破布条,怀中抱着断了弦的里拉琴,头上带着一顶插着羽毛的三角帽,只有脸的底色涂得死白,双眼、双颊和嘴唇皆被油彩遮得不成人样。
马格纳斯,未来的大预言者。
此时这落魄吟游诗人打扮的家伙完全无视了罗兰的出言不逊,唇角的夸张弧度保持不变,一双在黑暗中如鬼火般闪烁的酸绿眼珠,却是死死盯着教授的方向,其中毫无笑意。
被无视的罗兰有些不爽了,他环顾四周的兄弟姐妹们,微微提高了声音:“这人到底是谁带来的?难道是打算让这小丑在父亲面前表演杂耍哄他开心吗?那可真是‘难得可贵’的孝心。”
“罗兰小弟弟,你最好对马格纳斯阁下放尊敬些。”一旁的莱西雅·莫尼不太高兴地提醒道,语气中带了点掌控了秘密武器的得意:“马格纳斯阁下可是我花费大力气请来的高人,说不定能治好父亲的‘腐烂病’。”
她刻意强调了“高人”二字,眼神挑衅地望向那个身披斗篷脸都不曾露出来、始终一言不发的神秘人。
罗兰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上下打量了莱西雅一番。明明不曾开口,却将莱西雅气得胸口起伏起来。但很快她又回归了冷静,带了炫耀的意味开口道:“这位阁下可是曾经解开了‘神明’遗留下的诅咒,无论这肆意蔓延的诅咒是谁在背后搞鬼,想必马格纳斯阁下很快便会有所进展。”
教授:“……”
严格来说,命运女神的诅咒只是被纺织者们尽力延缓了,若真要论谁解开了诅咒,还得是他身边这位抗争与变革之神,尽管是以猫头鹰的生命为代价。
黑发青年微微挑起眉头,看向了马格纳斯——好极了,这家伙是将猫头鹰所遭遇的一切拆拆补补化用到自己身上来搞诈骗吗?
大预言者看起来没有丝毫行骗时撞上正主的尴尬,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他,以至于罗兰·莫尼都不由狐疑地看了过来,在二人间移动着。
“你们……认识?”
他本以为那声问候是冲着奥克塔维斯阁下而去的,两个神神秘秘不像正常人的家伙之间互相认识似乎很正常——但是现在看来,对方的目标为什么会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值一提的助手?
“啊,当然。”在教授的警告眼神里,以及某神微冷的注视下,马格纳斯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暧昧不清地回答道:“他是我唯一的国王,令我神魂颠倒。我曾无比狂热地追随着他,为他跨越信徒的尸山血海,穿越谎言与真心的迷雾……奈何我的国王是如此心狠,将我独自抛弃在了时间的织机和命运的回响里……”
罗兰:“……”
听不太懂,但是并不妨碍他眼神古怪地再度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黑发青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什么问题——难道这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拥有什么异常出众的魅力所在吗?左看右看都只是个乏味可陈的普通人啊?!
教授冷冷与人对视。
在他听来,这话透露的信息量似乎有些太大了,外加女祭司幸灾乐祸着将自家老师卖了个一干二净——首先,大预言者马格纳斯和前世的那位暴君相识,并且为其做事,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威逼利诱;其次,在暴君的刻意谋算下,这一世的马格纳斯足以保留部分前世的记忆,或者说他正在逐渐“看见”前世的记忆,也可以说是“作出预言”。
……可是为什么是马格纳斯?教授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有什么特殊之处?聪明,强大,善于伪装与欺骗,同为命运女神的“信徒”,却远离其他“纺织者”们,形单隐只,几番试探后,将触犯命运女神诅咒的猫头鹰故意送来阿祖卡身边……
“啊,甜心,请不要这样看着我了!”就在教授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马格纳斯忽然夸张地呻吟起来——被忽然打断思路的黑发青年忍不住阴森森地瞪了他一眼,结果那家伙猛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遮着眼睛,踉跄着倒退几步,仿佛中弹了似的,浑身强烈的表演欲望几乎都快溢了出来。
“您的注视马上就会杀死我,”吟游诗人哀戚地祈求道,那双酸绿的眼珠却是透过指缝死死盯着他:“我请求您,不要再用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我,否则我真得就要为您而死了!”
没人瞧见他背后的冷汗。
真的会死,疯王身边的抗争与变革之神眼神很平静——已经在平静地仔细寻找他身上的一击毙命之处了。
这位年轻的新神比他所“看见”的那位救世主似乎平和内敛许多,却也更加冷漠决绝。马格纳斯不确定这是否会令他更加危险,不过感谢该死的诸神,至少在决定动手之前,这位抗争与变革之神多少还是讲道理的,而且尚有一些存在——比如他身边这位——令他保持人、甚至是英雄的品格,将他牵扯在人世间。
他所“看见”的那位“疯王”,才是真正的,绝对意义上的,可怖。
……他甚至有些可怜前世的自己,倒霉的可怜虫,不幸落在疯王手中,从一个肆意妄为、招摇撞骗的快活骗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大预言者”,不得不为人战战兢兢着殚精竭虑不说,最后还拖累着这一世的马格纳斯一同承担起救世的重担,甚至还他妈的假话成真,真叫他瞧见了“命运”。
——到底是谁他妈的想瞧见该死的命运啊!反正马格纳斯不想,他更想喝得醉醉醺醺的,踉踉跄跄着倒在甲板上,在星空之下,大海之上,伴随着洋流肆意漂流,调戏调戏过往水手和海兽,骗骗沿岸贵妇人的珠宝与芳心。
想到这里,马格纳斯的眼中不由浮现出些许悲愤的情绪,从而换来了警惕的、看神经病似的一瞥。
马格纳斯:“……”
唉,好吧,好吧,他恨恨地用手指理了理帽子上的羽毛,伟大的马格纳斯船长不和这群不懂他用心良苦的家伙计较。
毕竟他们都不相信彼此。自从他的力量越发强大,看见了足够多的“命运”之后,马格纳斯时刻警惕预言中那位时而疯癫、时而正常、永远深不可测的疯王会旧病复发,甚至控制不住自我,然后再次导致世界重启或者毁灭;而现在的疯王本尊则认为他是个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疯子。
……噗,疯王认为他是疯子哈哈哈哈哈!
这难道不是命运开的最大的玩笑吗?!
在众人诡异的眼神下,“换毛的鹦鹉”再次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看起来简直好像磕了自称会通灵的异族老女人配置出来的致幻药剂似的。他笑得前仰后合,破布条乱飞,尖锐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大厅里怪异回荡,眼泪似乎都要从油彩下渗出来了。
罗兰·莫尼眉头厌恶地紧皱,他现在开始觉得只是寡言少语、冷漠高傲的奥克塔维斯阁下比起这种疯子简直再友善靠谱不过了。
“够了!”罗兰挥了挥手,就像在驱赶苍蝇:“莱西雅·莫尼,管好你带来的‘高人’!奥克塔维斯阁下,还有您的……助手,请和我来。晚宴即将开始,这场闹剧着实有失体统。”
晚宴厅比庄园的前厅还要恢宏,长条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满了银质的刀叉和烛台,还有用金盘盛装的琳琅珍馐。
罗兰·莫尼确实是这些子嗣中地位最高的人,他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长桌顶部的主人位置,“奥克塔维斯”和他的助手都被请进了靠近主位的尊贵客席,显然马格纳斯的胡闹令罗兰对这位“助手”不由产生了某种顾虑。
伊森被随意塞进了长桌末尾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马格纳斯则被莱西雅·莫尼不甘示弱地拖拽着,坐在了教授等人的斜对面。
罗兰·莫尼已经迅速换了一身更加华丽的干净衣服,他试图主导餐桌上的话题,那些试探动辄就想往“奥克塔维斯”和他身边那位“助手”身上引导,都被救世主冷漠地挡了回去。
教授对这些无聊的交锋没什么兴趣,既然已经到达了暮星庄园,那么接下来无论这群人能否猜出他们的身份,都不影响他的后续计划。他的全部心思一大部分放在了马格纳斯身上,另一小部分则试图寻找桌面上有无咖啡——哪怕只是咖啡制成的甜点也好。
……他有预感,今夜绝不会太平。
就在这时,晚宴厅紧闭的大门忽然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先于门扉的吱呀声飘了过来。
第368章 莫尼
那是一种古怪的气味,人们常常能从衰老或重病将死的人身上嗅到,一具正在由内而外腐烂的躯体,被尚且完好的皮囊包裹着,哪怕再名贵的香料都难以遮掩。
罗兰·莫尼首先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大理石砖互相摩擦,发出了不太礼貌的刺耳声响。但是这位一向表现得十分挑剔且龟毛的小少爷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他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一种……天真孺慕,欢欣雀跃的神情,看得周围的莫尼们简直一阵阵犯恶心。
“父亲!您怎么提早前来了?”他绕开椅子,快步上前迎接。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晚宴厅的门口。他的年龄已经算是一位老人,但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魁梧健壮,宽大的骨架将一身裁剪精良、点缀着暗色宝石的深紫色天鹅绒礼服撑得颇具威严。
那头参杂着些许银丝的棕发被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脸部的皮肤保养的当,虽然难免松弛下垂,但依旧呈现出一种打了蜡似的、十分体面的光泽感,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呈现出浑浊的深棕色,亮得却不像一个老人,锐利,贪婪,野心勃勃,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与满足。
除了教授和阿祖卡,以及精神似乎不太正常的马格纳斯,晚宴厅餐桌前的所有人都已第一时间站了起来,穿梭其间的侍从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去,站在墙侧,恭敬地低头迎接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
莱昂内尔·莫尼,银鸢尾帝国除了国王之外最富有的人。
“有贵客到访,作为主人家,我怎么可以不亲自前来迎接呢?”莱昂内尔·莫尼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极具感染力的豪爽,仿佛完全不像一个重病之人。
他抽出一只手来,重重拍了拍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的肩膀。那只手枯瘦有力,呈现出不太健康的蜡黄肤色。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位大富豪身边还依偎着一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娇小少女。她的脸庞精致秀美,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纹丝不动的小片阴影,就像一只造价昂贵的人偶,柔弱而安静地搀扶着莱昂内尔的臂弯,仿佛丝毫没有嗅到对方身上的腐烂气味。
“这是你的妹妹,维多利亚。”莱昂内尔的眼神十分满意地落在表现得温驯无比的少女身上,语气轻松得就像在炫耀一件新到手的珍贵珠宝:“甜心,别怕,这是你罗兰哥哥。”
维多利亚立即朝向罗兰的方向怯生生地提起裙摆屈膝行礼。罗兰愣了一瞬,但他反应极快,随即切换为一种属于兄长的、好奇、友善而不失威严的表情。
“时常听父亲提起您的美貌与品格,维多利亚小姐,今夜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他优雅地俯身,向那看起来娇弱高贵的少女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嘴唇悬在手背之上,很好地遮掩了自己眸中的不屑。
又一只漂亮的新宠物,他想,也不知道能在父亲身边保持这幅模样多久。
而他身后的莱西雅·莫尼猛地抬起头来,阴冷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张年轻貌美的脸庞,愤怒,嫉恨,恐惧……五味杂陈的情绪自她眼中闪过,最后化为一种诡异的哀怜与讥讽。
这些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与莱昂内尔无关,他似乎十分满意子女之间的“其乐融融”,转而看向了一旁身体紧绷、与这个大家庭格格不入的佣兵伊森。
“伊森,我的孩子!”莱昂内尔冲伊森招了招手,示意对方上前来,声音中带着惊喜与亲昵,仿佛真是一个瞧见离家许久的儿子的老父亲:“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而佣兵只感到死亡之神在召唤他,浑身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但他不能不动,只得不情不愿地慢慢走过去,越是靠近,便越发屏息凝神。
他的其他“兄弟姐妹”不由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能够出现在暮星庄园里的,都是对“庇护者”公司有价值的子嗣,不论是何种价值——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还妄图通过可笑的一年之期来拖延时间的倒霉佣兵。
如果说莱昂内尔一定要选一个子嗣做载体,无疑选择此人最划算。
“瞧瞧你,每当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年轻时的模样!”莱昂内尔毫不见外地搂住了伊森的脖子,那只看似枯瘦的手臂却力气大得惊人,勒得伊森喘不过气来:“身板结实,眼神也够凶够硬,和我当年孤身一人在矿井里闯荡、和那群矿工叫板时简直一模一样!虽然我不记得你妈妈是谁了,但她一定是个特别带劲儿的好女人!”
伊森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但他依旧隐忍得一言不发,任由他的“父亲”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在拍打一只沉重的沙袋。
罗兰不太高兴被这个可笑的“兄长”抢了风头,他矜持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慢吞吞地提醒道:“父亲,我前去迎接伊森‘哥哥’时,他还带了两位客人前来,说是给您的惊喜。”
“哎呦,瞧我,看见你们之后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莱昂内尔仿佛这才想起来似的,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他终于望向了餐桌前仅剩的三人——其中一人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酸绿色的眼珠神经质地转来转去。一人身披斗篷,身姿挺拔,兜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还有一人看起来平平无奇,黑发映衬着略显苍白的面容。
“真是抱歉,请诸位原谅一个老人兴奋之下的疏忽与失礼。”他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主人的热情微笑:“三位贵客愿意拜访寒舍,着实是我莱昂内尔·莫尼的荣幸。”
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却是逐一缓缓滑过三人的面容,最后定格在最不起眼的黑发青年身上。莱昂内尔·莫尼的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他刻意微微提高了声音,显得越发尖锐洪亮,足以清晰穿透了骤然一片死寂的晚宴厅。
“——尤其是您,尊敬的幽灵阁下。”
罗兰·莫尼愣了片刻,整张脸忽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扭曲起来,冷汗唰得一下密布了脊背。一种远超之前被人体分泌物溅到嘴唇上的恶心与恐慌,毫无征兆地灌满了他的胃。
父亲在说什么?幽灵?!哪个幽灵?!
银鸢尾帝国还能有哪个幽灵?!更何况黎民党才攻占了奥西里斯城,时间地点也对得上——该死的,他居然没想到……!
但是打死罗兰也猜不到这位神秘的革命军领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是被他亲自带进庄园里的,害得他在父亲面前丢脸不说,事后必定还会有严厉的惩罚——
小少爷气得眼睛都红了。在马车上,他甚至还当着话题当事人的面将黎民党和幽灵痛骂了一通,此人当时一定在暗地里偷笑嘲讽他吧?!
一片寂静。
于众人快要窒息的屏息,与罗兰快要杀人似的瞪视下,黑发青年缓缓抬起头来,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莱昂内尔·莫尼。
“您太谦虚了,莫尼阁下。”他冷淡地开口,毫无被拆穿身份的惊讶与恐慌,反倒令人怀疑此人是否早已预料到这一幕:“如果说暮星庄园是寒舍,那么鸢心宫该是稻草搭建的茅房了。”
众人:“……”
这是重点吗?!
死寂中马格纳斯却是毫不客气、也十分给面子地大笑出声。在此期间黑发青年的面部浮现出些许变化——那是一张出现在无数张通缉令上、价值连城的脸,一双锋锐冷峻、令人心惊的烟灰色眼瞳,如一面银镜般,毫无波动地倒映着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变动,仿佛能将人心的盘算与丑恶全部剜出来。
……还真是混淆法术,也就是说幽灵身边那位“奥克塔维斯”至少是主祷阶层之上!罗兰顿时急切地上前一步,在莱昂内尔耳边紧张地开口道:“父亲,他——”
莱昂内尔却是抬手阻止了他,平静地瞥了他一眼:“放松点,幽灵先生现在是我们的客人。”
罗兰被这一眼看得顿时将话哽在咽喉里,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莱昂内尔·莫尼笑眯眯地走向了依旧坐在餐桌前的黑发青年。
“真是久仰大名,黎民党的幽灵先生。”
这位跺一跺脚全帝国、乃至全世界都要震荡一番的大富豪微微俯下身,向依旧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人亲切的、甚至是谦卑的伸出手来,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对方这幅堪称傲慢失礼的模样:“如果小儿一路上有哪些失礼之处,还请您和身边这位阁下宽容大量,多多包涵。”
教授没有立即去握那只手。他交叠着双腿,姿态甚至称得上慵懒,只是微微掀起眼皮,冷淡地迎上那双充满探究与谋算的眼睛。
空气中那股腐烂般的臭味,在如此之近的距离里显得越发醒目刺鼻。这种气味前世教授在重症病区几乎已经闻习惯了,呻吟,哭泣,异味,组成了他所熟悉的地狱的模样。
莱昂内尔·莫尼之所以现在还能如此自如地行走活动,全部依赖于神奇的魔法,和“庇护者”公司那些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
第369章 交锋
场面一时之间僵持住了。见人没有伸手的意图,莱昂内尔·莫尼面上却丝毫不显尴尬,反倒顺理成章地拿起黑发青年面前两只干净的高脚水晶杯,向周围的侍从使了眼色。对方当即上前,迅速为两只空杯添入酒水,澄澈的金色液体在水晶杯中流转着昂贵而诱人的光泽。
“那便敬相遇,幽灵先生。”
莱昂内尔微笑着俯下身来,将其中一只水晶杯堪称恭敬地递到了幽灵面前。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大富豪别有深意地说:“我总相信任何一场相遇都有可能是一次好买卖。”
晚宴厅被数千只蜡烛点亮,幽灵被一层朦胧而谄媚的柔光笼罩着,一只骨节分明、被黑色手套严密包裹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支撑着下颌。
那双烟灰色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两点摇曳的烛光,旋转着的金色酒液在水晶杯的折射下,于他侧脸和嘴唇留下晃动着的、细小而奢华的浅金色倒影。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遮掩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淡漠的冰冷与锋锐,尤其是当他微微抬起头来看人时。
历史要他注定端坐于这场席卷了整个安布罗斯大陆的狂乱风暴的中心,一切伟大的荣誉与牺牲,一切卑鄙的背叛和逃亡,一切群体的混乱与个体的挣扎——都要为他所用。
在那双灰眼睛的注视下,莱昂内尔脸上的热切微笑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甚至下意识放轻了鼻息——直到那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杯子,他的笑容中才稍微注入了一些名为“真切”的温度。
“幽灵先生,我——”
咔哒一声轻响,莱昂内尔·莫尼的话头被打断了,表情也僵住了。
只见黑发青年平静地将那只清透的水晶杯放在桌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是用指尖将其推开了些。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不喝酒。”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歉意,也没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并不是在拒绝一位掌控了无数人身家性命的、富可敌国的大富豪,而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理所当然的事实。
“你——”
给脸不要脸!罗兰·莫尼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格外粗重。在如今的银鸢尾帝国,怎么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父亲?!就连王后都会在莱昂内尔·莫尼面前保持基本的礼节!
一种混合着荒诞的不可置信、被羞辱的强烈怒火和某种扭曲的幸灾乐祸自他的胸腔迸发而出,一时之间甚至掩盖过了自从听闻“幽灵”这个名字后如附骨之疽般的恐惧,或许还有他不想承认的后悔。
但他的父亲却仿佛背后长眼睛似的,举手拦住了他的脚步,以及几欲脱口而出的斥骂——下一秒,莱昂内尔·莫尼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厅堂里碰撞回荡着,以至于令人怀疑那些自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是否是错觉:“不愧是幽灵先生,一如传闻中的那般特立独行,倒是显得我太过拘泥了!”
马格纳斯随手拿起一枚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咔嚓咔嚓地啃起来,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场闹剧。
疯王从不喝酒,滴酒不沾。起初这是他的心腹才知道的事,不过后来更是没人敢劝他饮酒,为了讨好新王而创办的宴席上甚至一滴酒都见不着——也有可能对方哪怕不喝酒也已经疯得够厉害了,谁也不想去赌此人发酒疯是个什么模样。
但是他所瞧见的“预言”中倒是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画面。
那时的疯王尚且不是疯王,只是一只在神明、教廷、王室乃至各方势力之间拼命奔逃挣扎的小虫子,一个无人在意其己身意愿的祭品。
在常人一天怕是会死个百八十次的重重险境之下,身为一个柔弱的普通人,他很聪明地利用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得以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当然也有可能没保住,就连马格纳斯都曾“看见”过几次对方在濒死之际自灵魂深处陡然爆发出来无比可怕的力量,协助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然后疯得越来越厉害。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踩在蛛丝之上,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在无人瞧见的角落里,从敌对、贪婪与轻视中汲取着养分,不断疯狂地快速生长着。甚至还没等他的对手与敌人反应过来,便被悄无声息地困在了无形的蛛网中,直到取决着疯王的心意,猝不及防跌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