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纳斯简直有苦说不出,他该如何向旁人描述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低语——瞧见这个人了吗?看好他,别让他再次发疯灭世。
然后吟游诗人听到自己噩梦的主角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怕我。”
那双烟灰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明明上一次见面你更怕我身边的阿祖卡,现在你却更忌惮我——为什么?这两年你都‘预见’了什么?”
“你。”
马格纳斯深吸了口气,看起来悲痛欲绝:“我的梦境里可全部都是您啊,我的陛下。”
阿祖卡:“……”
手有点痒。
觉察到某神似乎神情不善,狡猾的吟游诗人立即加快了语速。想想他看到的东西,马格纳斯并不认为自己能和这位陛下耍心眼,更何况还有一位不论是从神格来论、还是事实证明都十分能打的新神在一旁虎视眈眈——此时此刻,坦诚才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教授和救世主得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暴君后期生平。
暴君通过谋算,不断吞噬诸神的灵魂碎片,从而获得险境中“不死”的力量,直到成功斩杀了旧王,坐上了王位。
但这也令他的精神状态越发岌岌可危。傲慢,疯狂,暴虐,冷漠——来自四神残存的力量在不断污染吞噬异世灵魂的理性,后期暴君甚至将自己锁在鸢心宫深处的寝宫内,要求信任的下属每隔一个小时抽取他书架上那成千上万本藏书的随机书页内容,如果无法在五秒之内流利背诵,那么这一小时之内他所下达的任何命令都不被允许执行。
但是很快,他开始渐渐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他没有时间了。
于是在短暂的清醒时期,暴君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将所有残余的、藏起来的诸神灵魂碎片一次性吞吃掉,彻底毁灭这群将他、将这个世界搅乱到如此地步的神明,以免这群龟缩在深渊之中的东西等他死去后重回人间,将现有的胜利成果毁于一旦。
“于是陛下您掀起了灭世战争,宣誓要屠尽世间所有信徒。”马格纳斯幽幽地说。哪怕只是复述,他现在都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
教授:“……”
一旁的阿祖卡眉头紧皱——或者说自对方开始讲述那些关于他的宿敌的、就连他都不曾知道的事时,他的眉头就没放松过。
“所以如此宣布只是一个幌子?”救世主冷声道:“是为了迷惑诸神,让他们相信先生他真得疯了?”
神智清醒时,对方绝不可能颁布这种疯狂滥杀无辜的命令。
“差不多吧。”马格纳斯撇了撇嘴,那段时间他甚至领命以“大预言者”的身份费力宣扬了一番新王的暴虐滥杀……以及对方的“死期”:“大概还有趁机收拾异己,剿灭土匪,清理旧王党的残存军队势力,杀掉各大宗教势力不听话的高层之类的。”
“对了,还有一点,”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盯着阿祖卡的方向:“我不知道那位‘大预言者’有没有猜到,但是我认为应该和您有关。”
“他在为您造势,”那双酸绿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抗争与变革之神在情绪激荡之下渐渐染上金色的眼瞳:“换句话来说,他将您和您的同伴精心打造成了引诱诸神现身的最大诱饵。”
信仰产生束缚的力量。
在现在的安布罗斯大陆,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或者几个带领全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信徒,当众斩下猩红暴君头颅的救世主,更能夺取足够庞大的信仰呢?
在暴君死去的那一瞬间,诸神必定会神降现世,夺取神选之人的躯壳,哪怕是一具印刻着风暴之神神印的躯体。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残余力量继续等待十余年,去选定全新的神选之人。
成败在此一举,诸神将不留余力。
——而暴君的灵魂同样可以趁机一举吞噬所有的神明。
“听听,尊敬的阁下,您有听过比这还要疯狂的计划吗?”马格纳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他只是笑了几声,又被迫噤了声。
因为被“算计”的家伙浑身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骇人威压。
毕竟真相确实很侮辱人,吟游诗人颇有些怜悯地想,换他也要疯魔。
——苦难来自他,胜利亦来自他。屈辱来自他,荣光亦来自他。谄媚逢迎亦或咒骂挣扎,甚至爱他亦或恨他,神明的名字终究只是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一只小小锡兵,是他浩瀚博大、温柔冰冷的灵魂轰隆隆运转时迸发出的一点火花……
所以很久之前马格纳斯就不曾认为疯王与救世主之间的“爱情”是真心实意,随着预言的增加,他越发认定这大概是一种身份逆转导致的新奇感官刺激,或者是一种自以为同为神明受害者的抱团取暖……
——毕竟谁能真心实意地爱上曾经操纵了自己半生的仇敌呢?
……但是现在,马格纳斯打量着这俩人,莫名有些不太确定了。
哪怕此时几乎全部心神都在吟游诗人透露的消息上 ,教授还是扭头看了身边的阿祖卡一眼。
看不清表情,但是垂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从未见过这人在人前这般失态,不由有些担心地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指——然后他的手被人反手紧紧握住,就像生怕他离开似的,握得教授甚至骨头都有些疼。
但是他难得没有挣扎,任人死死握着。
“泽菲尔说过,神明身死时会导致其代表的理念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大爆发,可能会导致‘世界毁灭’。”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盯着吟游诗人的眼珠:“三位神明的死亡导致了什么后果?”
马格纳斯愣了片刻,眉头皱了起来。
“我没有看见任何后果,”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您的父亲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死亡确实间接导致了世界线回转,但也只是因为诸神首先将深渊祸害得一团糟,那家伙又灵魂完整,力量强大,而且死时离深渊太近了些。深渊本就时空裂缝密布,以至于创世之书出现了剧烈波动,为了避免灭世只好回转了时间线……别瞪我,这是命运让我知道的,也是命运让我告诉你们的。”
马格纳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起源之神安布罗斯,或者说‘创世之书’十分担心陛下再度发疯把这个世界给毁了,否则你们以为我想凑过来找死吗?!”
信息量太大了,阿祖卡沉默了一瞬,决定询问他一直十分在意的问题:“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死去时,纳塔林人居住的阿萨奇谷同样产生了异变,许多动物前仆后继朝向深渊深处冲去,哪怕死亡也在所不惜。”
“那是因为他的灵魂同样十分完整,而且在深渊里呆了太久,不是吗?”吟游诗人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就像陡然拔出一颗在肌肉深处生长了太久的钉子,必定会导致流血阵痛,这种血腥味是会吸引嗅觉灵敏的猎犬的……换句话来说,它们听见了‘世界’的求救声。”
“……”
阿祖卡缓缓闭了闭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他曾在翻看‘创世之书’时,失去意识前所隐隐瞧见的那轮明亮美丽的银色光晕。
……那就是他,是他的宿敌死去的灵魂,吞噬了太多的诸神灵魂令对方得以暂时存活于现世,于是干脆选择跟随在他身边,也许是为了等待力量消散后,然后安静地彻底死去……
可是生死有别,他不曾看见过他,只有在濒死之际,才能隐隐瞧见那轮伟大的灵魂。在风暴之神导致世界线回转之时,对方再一次燃尽了最后的力量,在尽可能规避命运规则的前提下,用灵魂与他对话,向他提供了最后的提示。
——他说阿祖卡,你是一本崩坏的【漫画书】的男主角。
马格纳斯离开了,就像他到来时一样突兀且莫名其妙。
不要再叫我陛下,教授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对成为封建统治者毫无兴趣。
但吟游诗人只是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告诉他疯王也曾这样说过——不过今天我确实不该继续说下去了,马格纳斯打量着二人的脸色,然后狡猾地俯身鞠躬。
我不知道疯王究竟预见了什么,他耸了耸肩膀,也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有几分来自他的谋算……但是如今我已经尽了我的使命,我是替那位王前来向您宣布神谕的神使。
所以不论您在过去或者未来打算做些什么,但是至少此时此刻,这片大陆成千上万的生灵正在承受着必经的苦难,而您正站在他们的最前方,直面旧日的神明,于是整个世界都得为您退让。
——命运现在正站在您的身后。
吟游诗人临走前只留下这样最后一句话,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授陷入了沉默。
有一说一,他不喜欢这种神神叨叨的谜语人,但他也得承认,这份来自另一个自己的馈赠基本补全了缺漏的逻辑链。教授感到头脑一阵阵抽搐胀痛,高速运转的大脑足以令他完全忽视周遭的环境。
但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令黑发青年下意识动了动被人捏得发麻的手指。
就像两只口尾相衔、不断吞噬着彼此的衔尾蛇,暴君毫不犹豫地夺去诸神的权责,将无辜受害者的的人生拖拽进自己的棋盘之中,而救世主也毫不犹豫地斩下了那颗被诸神深深忌惮憎恶着的、疯狂疲惫至极的头颅。
……他很清楚,那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或者说他们两个在各自的立场来看都是无比正确的唯一选择。但是某种异常复杂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漫了上来,一时之间诺瓦甚至感到分外无措,也不知该如何描述。
为什么?他茫然地想,简直就像又回到了被那对本该被称作“父母”的男女丢在医院门口,告诉他乖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然后令他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离开的、无能为力的童年。
理智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也许应该大哭大闹,扑过去抱着父母的腿祈求他们不要离开,引起旁人的注意与阻拦。但事实上,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对越来越陌生的背影远去,并且十分冷酷而清晰地明白,他们不会回来,他没有被选择。
……他知道自己没有处理这些过于陌生的东西的能力,于是干脆十分冷漠且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您还好吗?”
一双温暖的手轻柔摸了摸他的额头,黑发青年几近茫然地抬起头来,救世主的面容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见他不说话,眉头顿时微蹙,仔细摸了摸他的后颈判断有没有发热。
“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头疼吗?”
教授愣了一下,仔细感受了一下,大脑似乎确实有些胀痛,但更多还是想要啃咬手指。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人紧紧搂进怀里,带他离开了这片寂静到令人焦躁的黑松林。
对方现在似乎没有和他深谈的意愿,诺瓦十分娴熟地将下巴抵在人肩上,有些疲惫地想。
……不过也好,也许他们两个都该冷静一下……也许他需要画一幅思维导图,帮助自己理解这种陌生的、令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东西,等冷静下来后再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冷静个鬼。
一回到奥西里斯城,门刚被关上,尚且沉浸在某种将他搅得乱七八糟的思考与情绪当中的教授,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到了门板上深深亲吻。
他的双手被按在头顶,另一人的膝盖毫不客气地别开了他的双腿,从而彻底抵住了他的本能挣扎,令他完全动弹不得。
一个真正的深吻,不算温柔,甚至颇为粗暴。炙热的呼吸连同心跳紊乱颤抖着,微凉的舌尖毫不客气地撬开他的唇齿,用力刮蹭着他的口腔黏膜,勾缠他的舌头,甚至恨不得深入舔舐他的咽喉,将他的喉管一齐扯出来吞下去,很快教授便尝到了些微的血腥味。
……但是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感传递了过来,他像是一台型号过于古早的机器,慌乱地试图分析那些无比陌生的指令,完全过载的大脑甚至令让他放弃了本能的抵抗。
“……为什么不咬我?”
教授急促地喘息着,有些茫然地睁大被迫蒙上一层水雾的灰眼睛。罪魁祸首已经稍微退出来了些,强硬有力的手臂牢牢支撑起他因缺氧而有些站不稳的身体,抵在腿间的膝盖则阻止了他的下滑。
救世主将前额轻轻靠在他的额头上,蓝眼睛中溢满了某种令他莫名不安失措的情感。他同样微微喘息着,低下头来,异常温柔地亲了亲黑发青年肿胀发红的唇瓣。
“还疼吗?”阿祖卡伸手摸了摸自家宿敌的后颈,温柔地低声问道,也不知是在问头疼还是嘴巴疼。眼见人还有些发懵地摇了摇头,眼睛和嘴唇都是湿漉漉的,看起来乖得要命,又很可怜,简直让他心里一阵阵酸涩地发软。
诺瓦忽然抓紧了另一人的肩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小声闷哼。他被人抱了起来,压在了床上,随后是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的亲吻,铺天盖地着向他倾倒,简直像是一面朝着正在沼泽上歇息的水鸟劈头盖脸落下、令其动弹不得的网。
“您究竟吃了多少苦,又独自承受了多少东西……”
无数亲吻的间隙,他听见恋人在他耳边颤抖着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哀恸,几滴冰凉而滚烫的液体就这样轻柔而深重地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顺着他的嘴唇淌了下去。
他被那苦涩发咸的味道彻底吓到了,像是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炸毛的猫,灰眼睛瞬间睁大,本能地伸手去勾另一人的脖颈……然后又被人按住了双手的手腕,死死按在脑袋两侧,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所看见的是一双居高临下的、美丽到令人心碎的眼睛。
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此时其中那些令他无法辨别的、危险而深重的情感,正在从中倾泻而下,而他是即将被其淹没的溺水者。
……阿祖卡,他本能呼唤着恋人的名字,在对方低下头来,开始不轻不重地用牙齿含咬他的颈侧时,他一时忘了那被人咬住要害的毛骨悚然,甚至忘了生气,只是费力而笨拙地支撑起脑袋,试图凑过去亲吻救世主的侧脸,亲了几下没亲到,甚至咬了对方的耳朵几口,还吃到了几缕头发,只好皱着眉呸呸吐出来。
这种小动物似的安抚方式似乎将人逗笑了,对方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将他锁起来,来自肋骨之间的声音在救世主的灵魂深处几近失控地咆哮着,将他关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驯养他的身体,剥夺他的神智,每天都把他喂得饱饱的,让他的月亮除了欢愉与享乐之外再也无暇思考那些该死的自我折磨与“伟大”的牺牲,谁也无法再次伤害他的月亮,哪怕是他,或者对方自己。
“……我不明白。”
就在救世主的大脑里几近本能地冷酷盘算着这一计划可行性时,忽然听怀中人闷闷地小声说道。
……在这一方面,他那聪明绝顶的宿敌着实太过单纯稚嫩了,居然完全被他的几滴眼泪彻底迷惑了,放下了一切防备之心,甚至主动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脸颊,显得分外柔软甜蜜。
“你憎恶试图操控你的人生的诸神,你发誓要向他们复仇。”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分外严肃地注视着他:“可我也是操纵你的人生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种对于复仇的渴望,几乎是支撑对方走到今天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应该恨我,报复我,这才是正常的逻辑。”
黑发青年的眉头十分不解地拧了起来,看的阿祖卡忍不住磨了磨牙,十分想当场将人按在床上操到崩溃,直到人哭都哭不出声着浑身痉挛无声失禁,让他亲身体会下究竟什么才叫做“报复”。
“那么您会恨我吗?”但救世主只是捧起那张可爱又可恨的脸,在人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声音轻柔低哑:“我愚蠢到亲手杀了您,我与误解污蔑您的声音同流合污,我沦为了伤害折磨您的神明与帝国的帮凶……”
“这不是你的错。”教授皱紧眉头,下意识反驳道:“甚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努力促就达成的。”
“那么这也不是您的错,”阿祖卡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而且也不是逻辑能够解释清楚的事,先生。”他低下头来,温柔地吻了吻黑发青年那紧紧蹙起的眉头:“我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因为我比憎恨任何仇敌都要绝望而清醒地爱着你,只有你……”
“——就像您现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偏爱我一样。”
第374章 眼泪
他离得太近了,教授想,像是太阳落在海面上,金色的海洋,金色的火焰,潮水卷起的金色水雾——但是并不烫手,也不刺骨,反而如烟雾般,又轻柔又暖和,湿润而新鲜,悄无声息地充斥占领着他的肺,让他的胸口发光,每一次呼吸都会在鼻腔和胃里反复品尝到那深沉柔和的气味。
那个人用温暖的掌心捧着他的脸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他在笑,眉眼和唇角间的弧度十分温柔,蓝眼睛却很哀伤,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包裹了他,包裹了他们,毫无保留地传递着彼此的信息。
人类通常不会如此。对于这种生物来说,爱与信赖着实太过脆弱,而且难以捉摸,于是他们将其称作“奢望”,同类间的质疑、猜忌与仇恨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但是这种奇异的、如同融为一体般的坦诚令他感到安全,就像蜷缩在母体的羊水中一般,他感到自己像是成为了一个永远不必发愁的富翁。
“……我想起来在哪里看见过了。”教授突然开口道。
黑发青年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神明尚且流淌着悲伤的眼睛,抚摸他潮湿的、柔软的浅金色睫毛。
……十分熟悉的眼睛,以至于瞧见他的第一瞬间便令他感到分外恍惚。
【我在办公室里昏迷的当天下午,被送往医院之前,我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软件。】他用母语喃喃自语道:【没有名字,是一本书的模样,我还以为是电脑中了病毒……而这个软件大概就是创世之书投射在地球上的载体。】
……话说诸神和创世之书还挺会与时俱进。
发现这一软件无法卸载、甚至会自动出现在他所使用的任何电子产品之上时,他将所有数据转移备份,决定尝试点击。结果刚一打开,只瞧见这大概是一组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异常精美的画册——或者说,漫画?随后他便忽然一阵眩晕,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时便是躺在医院里,医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望着他,异常严肃地告诉他,他的大脑出现了一些问题。
后来他似乎再也没有在任何电子产品之上瞧见过这一软件,某种奇异的力量阻止他去触碰,去回想……直到现在,直到被命运之神点破,他才想起自己并非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看见了一座墓碑,还有蜷缩在母亲墓前的男主角的眼睛。
……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
“……我有一个猜测,”教授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大胆的猜测,关于我的大脑里那些连医生都说不清的病变。”
“我曾在‘脑瘤’导致的幻觉中瞧见了‘暴君’所遭受的折磨,当时我只以为是病变引发的谵妄现象,但这其实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已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我的记忆在时空裂缝的剧烈冲击下丧失了。”
“看见‘漫画’,昏迷,这时我的灵魂已经进入安布罗斯大陆。成为‘暴君’,死去,灵魂由于世界线回转导致的剧烈波动重回我的世界,然后确诊‘脑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所谓‘脑瘤’就是诸神残留的、尚未被彻底消耗的灵魂碎片,它们寄生在我的大脑里。”
阿祖卡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嘴唇慢慢抿了起来。
“……接下来我病死了。”教授顿了顿,继续冷静地说了下去:“而两个世界明显时间流速不同,这时我的灵魂得以再次进入了安布罗斯大陆——然后遇见了你。”
比起“前世”,其实用一种游戏中的术语来解释更加合理——这是男主、女主、男二和反派的第二周目,只是主角团有创世之书作为存档点,拥有第一周目的记忆,而反派不是安布罗斯大陆的人,所以他没有第一周目打出‘暴君’结局的记忆。但是由于吞噬诸神灵魂碎片叠加的永恒debuff,他的身上还残存着“疯王”的一部分,导致他精神状态不稳,偶尔会产生支离破碎的幻觉……
没有主角光环就是这样的,他的脑海里忽然颇为幽默得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但是另一人的眼神阻止了他将其脱口而出。
“……为什么这幅表情?”诺瓦颇为不安地伸手,试图去拥抱身上的人:“我甚至比记忆更早认识你,你该感到高兴才对。”
……被抱得很紧,以至于周身骨骼都在咔咔发抖。但他不想将人推开,反倒鼻子莫名其妙开始一阵阵发酸。
他现在是……想哭吗?漂泊终生的异界灵魂分外茫然而费力地思考着,可是为什么?
阿祖卡感到自己的脊背在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剧烈蜷缩起来,像是尝试用那些强烈到近乎粗暴的情绪来构造一只安全的巢穴,试图将身下的人彻底包裹住再将其仔细喂养。
一切疑虑都有了解答。那些如影随形的自毁倾向,那些深夜无法逃脱的梦魇,甚至那些对于失去理性和神智的恐惧……
真相是如此残忍,令他被悲恸的潮水淹没。那些值得被世俗夸耀的一切,在那个人面前变得荡然无存,他在他面前赤条条的,只余下迟钝与无知,一个最愚笨不过、自私不堪的人。
……可是他不会因此放手,救世主冷酷而残忍地想,绝不。他是他伟大而不朽的仇敌,承载他罪责与耻辱的镜子,他的生命中一切最为激荡不堪的东西……他的月亮。
他那不幸的宿敌明显被他的状态吓到了,将双手试探着深入他的肋骨之下,在他的后脊处轻轻拍抚着。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终于将那些可能会吓到人的暴虐情绪藏了起来,转而将身体支撑起一些,以免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甚至还能低下头来,温和地亲吻着黑发青年的额头,眼睛和嘴唇,爱怜的,仔细的,一次又一次,直到将人亲得忍不住伸手抵住他的嘴唇。
“……别亲了。”教授隐忍地抿起嘴唇,在他的掌控下微微别开脑袋,却是顺势将侧脸贴进他的掌心里。
“为什么?”救世主低声问道,又轻轻吻了吻恋人的手心:“您现在看起来很想让我亲亲您。”
——迷茫,柔软,委屈,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不知所措地蜷缩在他的身下,看起来可怜得很。
“……我没有。”黑发青年皱紧眉头:“我不需要亲亲。”
他甚至下意识开始长篇大论,试图用这些理性的分析隔绝开来那些令他不安的情绪:“根据现有信息分析,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当时的最优解,包括我的‘死亡’,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都是达成最终目标的必要环节。毕竟从结果上来看,就连‘脑瘤’的存在或许都是有益的,可以增强灵魂的耐受性,使我能够更好地承受穿越时空裂缝和吞噬神明碎片带来的负担……”
“教授。”阿祖卡非常平静地打断了他:“不想惹我生气的话,就别再说这种话。”
“……我没有故意惹你生气。”
“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他温和地将那些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只是您不必这样,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要强撑着安慰我。我希望您可以在我面前展现任何情绪,向我肆意地发脾气,恐惧,怨恨,委屈,不安……”
无论是谁被迫承受这种无耻而不公的恐怖灾祸,被一次又一次毁掉所拥有的一切,遭受了如此可怕的苦难,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只要是活着的人类,都会产生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痛苦——哪怕被时间淹没,哪怕被理性说服,但是痛苦就是痛苦。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非常茫然地看着他,但是一种明显潮湿起来的薄薄水雾,以一种令人分外心疼的方式一点点漫了上来。
“……就是这样,好乖,”阿祖卡低声说,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直到舌尖尝到某种咸涩的味道:“真是好孩子。”
黑发青年似乎被他弄得越发无措,他下意识想要偏头避开这种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安抚,却被掌心温柔而固执地固定住。陌生的酸胀充斥着胸腔,喉咙一阵阵发紧,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您感觉胸口有些难受,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吗?”救世主抚摸着他的脸颊,耐心而温柔地低声询问道。
诺瓦迟疑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这是正常的,”另一人低下头来,轻轻吻着他的嘴唇:“交给我就好……”
温热的手指抚上他的肩膀,将外衣脱下来,又滑了下去,将系紧的衬衫纽扣一颗一颗解开。修长的脖颈,锋利的锁骨,苍白起伏的胸膛……全部一点点暴露在微冷的空气里,这让人战栗了一下,不过很快被更加温暖的躯体笼罩,直到最后一个吻轻轻落在胸口中央肋骨交汇的地方,没有情欲意味。
“您现在感受到了什么?”阿祖卡抬起头来,低声询问道。
教授眨了眨眼睛,那些被泪水蒙住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倒映着一个灿烂明亮的身影。
“你。”他小声说道。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奥雷震惊地瞪着莫名其妙降临在暴君办公室里的吟游诗人,对方还是那身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打扮,一个人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沙发,翘着小拇指优雅地嘬着茶杯,仿佛一只忽然从窗外扑进来、趾高气昂的大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