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霄望着他。
秋璐像是原本天然剔透的琉璃盏,被父母压碎了,硬生生凿碎了压实了,变成看不出色彩的砖石。
他像是在劝一个人一点点醒过来,俯身开口。
“虾和鱼,都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
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引诱着,哪怕这些是犯错。
“鱼肉是软的,咬上去像一朵云。”
“鱼皮会吸满汤汁的鲜香,鱼肉嫩得几乎不用嚼,用舌头抿一下都会断开。”
“肚皮外侧那块软肉,连着鱼翅,咬下去会有轻微的脆,更多是油脂爆开的香。”
秋璐原本不会听这些话。
如果爸妈在,可能会立刻变了脸色,捂着他的耳朵厉声呵斥。
可在此刻,他很慢地夹了一块炸蘑菇,问:“那虾也很软吧?”
季予霄不自觉地深呼吸,指节压得泛白。
同龄人不该聊这些。
篮球,漫画,游戏,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课后去哪吃小炒。
而不是虾会是什么味道。
他像在给一个盲人描绘色彩那样,温和地点头。
“看是活虾还是熟虾。”
“如果是熟虾,咬下去的时候很弹牙,比你吃过的千页豆腐还要有韧劲。”
“基围虾蘸醋吃,壳有壳香,肉有肉香,雪白的肉嚼起来,从牙齿到舌头都是鲜味。”
“活虾没有那么容易断,肉会有牵连感,其实会有轻微的腥味,但生肉的味道……”
他停下了。
秋璐正听得入神,追问道:“原来生肉和熟肉咬起来不一样?”
季予霄缓缓起身,拿过手机和书包。
他的掌心很慢地抚过秋璐的发顶。
柔软的头发像绒羽一样,一寸一寸蹭过他的掌纹。
“走吧,”季予霄说话时,很像他的亲哥哥,“不早了。”
以后你都会吃到的。
两人回去时,有宾客们陆续下楼出来,也有人在门口抽烟攀谈。
秋军伟在陪前领导聊天,见两个孩子回来了,又陪着聊了几句,才和妻子过去找他们。
“予霄,你爸有事先回去了,等会我打车一起走。”
“好,谢谢叔叔。”
崔梦梅提鼻子一闻,眉毛跳了下。
“你身上怎么有油味儿?”
“我刚才没吃饱,拽着他陪我去吃烤鱿鱼。”季予霄笑道,“阿姨不会生气吧,我也是馋了。”
崔梦梅当即说没有没有,不会的。
四人先后进了出租车,秋军伟坐在副驾,秋璐坐在后排的中间。
主干道在修路,出租车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撅屁股一扭,钻进了七拐八绕的小路里。
司机开得太快,以至于一路颠簸又转来绕去。
原本狭小的后座,因为三人的左右摇晃而更加拥挤。
中间的位置没有扶手,秋璐双手都紧紧地抓着座垫边缘,还是会有一瞬的突然腾空。
秋父舒适地坐在最宽敞的副驾驶上,在和司机聊国际形势。
“美国现在啊,不像个样子……”
“是啊,之前新闻看了吗,又要打中东了。”
“早就在打了!”
眼看着又要开过一处砂石堆,秋璐抿唇等待着,却突然被搂进了怀里。
修长有力的胳膊圈住了他,把他直接往自己那一侧带。
他下意识地看向他。
季予霄把他圈着,手腕稳稳地搭在肩旁,没有松开的意思。
汽车飞快开过石子堆时,众人又是被猛地一颠,没人能躲得掉。
只是,这一次,他和他在一块。
就算是腾空,也会一起落下。
秋璐屏住呼吸,不自觉地靠近他。
之前崔梦梅怕位置太窄,特意拉着秋璐往左边坐,多留些位置给季予霄。
但在此刻,他和他胳膊几乎都贴在一起。
两个人靠得很紧。
怀抱温暖有力,像混乱潮流里唯一的帆。
再回家时,秋璐刻意走在后面,小声提醒。
“霄霄哥,你回去以后,记得洗手消毒。”
“你生病了?”
“好像是。”秋璐不想隐瞒,“我的手腕,手肘都在长东西。”
最近睡觉的时候,胳膊和腿都会发疼,像是小时候的生长痛。
季予霄眸子一眨,握住他的手腕,查看内侧的赘生物。
崔梦梅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没少勾肩搭背,不算什么。
小刺一样的尖茬冒在皮肤上,看起来很怪异,还带着白绒毛。
但季予霄没说什么,许久道:“你是缺钙了。”
“记得每天补一点。”
秋璐问:“真的吗?”
“信哥哥的。”少年笑起来,“回家吧。”
季骏在往冰箱里放新买的一扎啤酒,见季予霄回来,打了声招呼。
“晚上去看电影不?那个香港的新片子。”
“随便。”
季予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说:“小璐可能也要变鸟了。”
季骏愣了一下,说:“跟你半年前一样?”
“嗯。”季予霄皱眉道,“他的胳膊肘,还有手腕内侧,都有羽刺。”
以前熬夜太狠,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或者太久没有变回鸟的时候,他也长过。
鸟类长羽管本就依赖甲状腺激素和性激素,还需要摄取大量的钙,让羽毛足够硬化。
季骏都快忘了自家宝贝儿子是只小白鸟。
变都变了,也没啥,开心生活就行。
“哦对了!我上次听楼下赵阿姨说,隔壁洪庆街有家三文鱼特别好吃,爸明天带你去。”
季予霄还在皱着眉想事情,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当爹的见他这副样子,也是了然,摸着胡茬跟着担心起来。
以老秋两口子的性子,未必能接受这事实。
如果只是皮肤病,反而还是件好事。
但小璐万一真像霄霄一样能变成有翅膀会飞的鸟,搞不好会被拔光羽毛,硬生生地逼着只许当人。
老季都能想到崔梦梅那把尖利崩溃的嗓子。
这些年,小区里的街坊都和秋家是表面客气,互相是不说破的疏远。
如果不是两个孩子从小玩得好,亲如兄弟,前妻也很喜欢小璐,他原不会接触这家人。
“这是他们家的事。”季骏提醒道,“你别掺和太多。”
“两口子都要面子脸皮薄,自尊心很高,你一句话没说对,很可能秋璐就不能跟你再来往了。”
“季予霄,有时候,你得适当装点傻。他们说是皮肤病,那就是皮肤病。”
季予霄已经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快要忘了自己要换鞋。
他回过神,低头拿出拖鞋。
“爸。”
“哎。”
“妈妈离婚搬出去,是因为不接受,她儿子变成了一只鸟吗。”
季骏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冷淡又平静地问这个问题。
而且问的时候,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一样。
现在是十一月底。
五月时,他第一次异变化形,妈妈全程都守在旁边,担心的眼里都是泪。
但到底是在她面前,短暂变成连话都不会说的,人类意识也模糊不清的一只野鸟。
声音呕哑,目光混沌,认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母亲。
七月时,她说有工作调动,一家人吃了个饭,就搬走了。
他没有再问什么。
“你妈妈不是不爱你。”季骏认真地说,“她跟我处得不融洽,工作也不顺心,以后想开了就……”
“你不用瞒着我。”季予霄说,“如果我怀胎十月,辛苦抚养的儿子变成了怪物,我未必能立刻想得开。”
那些恐惧厌恶,不过是因为她是母亲之前,首先是个普通人。
他径直走去卧室,没再为难父亲。
电话拨通以后,OAC的接待员有些惊喜。
“您是季予霄对吗?”
“启星实验中学一直保留着对您的招生邀请,还有几大高校……”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季予霄问,“我有个朋友,他可能要变鸟了,但是胳膊肘,手腕,还有腋下,都在长羽刺,这正常吗?”
对面流利地说:“我帮您转接分线,会有专员解答这类问题。”
很快,对侧换了个清冷女声:“您好,请说。”
听过季予霄的描述,对方娴熟地说:“是正常现象,青春期的异变并不稳定,而且异变后还需要维持大量的化形时间,否则激素紊乱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类似的异化现象。”
“他们家是素食,从小都是。”
“应该不影响,人体虽然可以通过鱼骨之类的摄入钙质,但奶制品也能稳定提供大量钙质。”
“他们家不碰蛋奶。”
接线员沉默一会儿,没有多问。
“生长羽毛需要大量的钙,就像之前您来OAC中心做体检时,医生的建议一样。最好适当补钙,充分睡眠。”
“好。”
电话挂断时,季予霄坐在床边很久。
他俯身拿起床头柜的三人合照,拇指抚过母亲的笑脸,很久没有挪开。
秋军伟推开房门,手里端着一碗滚烫的药。
“爸给你把药熬好了,”秋军伟说,“趁热喝了,治你这个病的。”
秋璐愣了下,看见他坐到自己面前,把那碗药搁到作业本旁边。
他甚至没有去见过哪个医生,也没有做过任何检查。
“爸,这是……中药?”
秋军伟懒得解释:“都是好东西,赶紧喝。”
这话一出,再问就会不耐烦了。
秋璐静默两秒,说:“谢谢爸爸,我把这套卷子做完就喝。”
他已经看见了,漆黑的汤汁里有不明物体的碎渣,味道又苦又酸,未必会是哪个正经诊所出来的配方。
少年甚至在心里笑了起来,有种奇异的好心态。
……能活到十七岁也是命硬了。
秋军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执拗地说:“我看着你喝。”
他的手碰了下调羹。
“你喝完再做,赶紧的,我给你熬了三个小时。”
秋璐仍是笑着看他。
少年身上有种特殊的乖巧稚嫩,像野外的猫崽为了自保,竭力表现得可爱无害。
“爸爸,”他轻声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我最近做错什么事了吗。”
秋军伟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间找不到他的错处。
秋璐轻轻握住他的手,甚至表现出几分女孩子般的柔软。
“爸爸,这是你亲手熬的药,我一定会一滴不剩喝完的。”
“等会我会把碗洗干净放回去,您去休息吧。”
秋军伟不太适应地抽回手,这才站起身。
“别学太晚,睡前做眼保健操。”
“好的,爸爸。”
等房间门关上许久,客厅里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响,秋璐才面无表情地推开窗,把整碗药都泼了出去。
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刻意把带着药渣残汁的瓷碗放在显眼位置。
十五分钟后,秋军伟再度过来,看他喝了没有。
“把药渣吃了。”
“好。”
“维生素今天吃了吗?”
“还没有。”
秋璐当着他的面拉开抽屉,把一溜小瓶装的维生素拿了出来。
B2,B6,C,D3,K,均是两块五一瓶,每瓶一百片。
他当着他的面把每瓶营养剂都取了一些,用温水吞服。
秋军伟表示满意。
“药渣不要嚼,”他教育道,“原汤化原食,你以后喝药的时候,药渣拿开水再泡一次,全都喝下去。”
秋璐应了。
周日仍是密密麻麻的辅导班。
虽然教育局管得严,但高中附近哪有不见缝插针卖课的。
更何况,父母学生之间,还会像探听谍报那样,鬼鬼祟祟地和朋友互相问。
“老冯家的孩子听说在竞赛班补呢?”
“有个北师大的老师,可厉害了,一般学生拿钱都没法加塞。”
“哎哎,好几个同学都在那个小区补,你知道吗。”
秋璐坐进狭小教室时,空气里有股不通风的霉味。
他把化学参考书拿出来,又在找之前的试卷。
学生们都贪睡,在老师抱卷子过来的时候,基本都在打哈欠。
“先做一下小测,”辅导班老师说,“很快就是——”
门被敲了两下。
“季予霄?”老师看向门口,“找谁啊。”
他知道这个学生,初一到高三都在拿竞赛金奖,哪个老师都喜欢他。
“找秋璐,”季予霄客气地笑道,“有个英语省赛,学校老师想找他过去聊聊,我过来帮他请个假。”
秋璐下意识站起来,辅导老师随即应允:“那你们去吧,讲义我给你留一份。”
两人背着书包离开老旧的居民楼,秋璐道:“翟老师周日也在?”
"不关她的事。"季予霄伸手拦车,“绑你逃课。”
两人一路往东城区走,最后去了市图书馆。
这里是新城区,仿佛即刻能从八十年代踏入科技新社会。
秋璐很少碰到这种事,有些青涩地问:“现在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季予霄说,“看漫画,写作业,玩手机,发呆。如果你觉得图书馆没劲,我们去黑网吧。”
秋璐见他翻出三本小说,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里的沙发好软,”他低声说,“霄霄哥,我睡一会儿。”
季予霄往旁边让了些,让他可以整个人都睡下去。
阳光斜着透下来,像没有重量的暖毯。
秋璐披着校服外套,紧绷的肩头终于松弛下来,打哈欠的声音如同叹息。
修长的指尖掠过他的额头。
“没枕头,硌得慌吧。”
“你睡我腿上。”
秋璐几乎已经在做梦了,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摸索着靠进季予霄的怀里,随即睡得无知无觉。
整个上午,季予霄都在一动不动地看小说。
偶尔抿口果汁,看着窗外,目光追逐着蹁跹飞去的鸟。
他带走秋璐没什么理由。
就是纯粹在带他学坏。
季予霄冷静地想,他骨子里也许就是恶劣的。
哪怕风险不可控,哪怕秋璐从未请求过这些事情。
一觉睡醒,刚好够卡着点回家。
季予霄的手机没有响过,证明那边没人发现异样,辅导老师也没工夫多方确认这种小事。
秋璐睡醒时,脸颊终于泛起健康的红晕,气血终于快要回满了。
他走了几步,悄悄抬头看季予霄的侧脸。
少年瘦削冷冽,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总显得不驯而自我。
唇色很淡,下颌线利落漂亮,整个人挺拔如竹。
“嗯?”季予霄瞥向他。
秋璐还是一副睡饱的飨足样子。
“觉得你特别好。”
季予霄没说话,目光移向了别处。
没走几步,少年不自觉地侧过头。
附近有家烤鱼店。
水箱都摆在外面,透明玻璃里氧气管不断地冒着泡儿,数十条鱼晃悠来去。
大白鲢,鮰鱼,江团,草鱼。
灰黑色的鱼,深青色的鱼,无一不是肚皮肥白,匀称漂亮。
秋璐凝神看着那些鱼,都没有注意到,季予霄在不出声地看着他。
有服务员举着菜单过来快声吆喝。
“烤鱼便宜卖了!两人餐只要78块!”
“荔枝味番茄味,怪味酸汤味,配豆皮海带粉条什么都好吃!”
秋璐说:“不用,我们只是路过。”
“就在这吃吧。”季予霄说,“我想吃鱼。”
秋璐知道他想做什么,随手帮他扶了下书包:“哥,你知道我只会坐在你旁边看着。”
“试一次。”季予霄看向他,“吃一口鱼。不好吃就吐出来。”
他很清楚,他在不厌其烦地引他破戒。
可他就是要这样做。
秋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刚要说话,季予霄的手机响起来。
“喂,予霄!我是你秋叔。”
“……嗯。”
“家里座机没人接,你要是看见小璐,帮我跟他说一声,我跟他妈下午才回来,他回家趁热把药喝了。”
“好。”
电话挂断,季予霄看着秋璐说:“走吧,回家。”
秋璐怔了下,还以为他要继续劝自己。
可就像刚才什么话题都没聊过一样,季予霄干净利落地继续往前走,再没提过鱼的事。
秋璐下意识跟上他,目光又落在路边那些食客的桌上。
深秋里长风凉爽,人们一个个吃得额头冒汗。
鱼肉在不同的酱汁汤料里翻滚,融合绽放出不同的香。
被辣椒勾着,被番茄腌着,被荔枝点缀着清冽的甜。
鱼皮如花苞般裹着嫩白的肉,几乎看一眼就能想到,一口咬下去会有多么肥厚爽口。
可是季予霄走得太快了,都不给他看几眼的时间。
隐秘的欲望被不出声的引诱着,秋璐心思单纯,都察觉不到主谋者隐秘的恶意。
他只是以为,霄霄哥急着回家,所以才走路那么快。
季予霄背对着他往前走,却什么都看得见。
秋璐的抿唇皱眉,还有迟迟不肯收回的目光,还有不自觉滚动的喉结。
再坐上车时,秋璐垂着眸子,显得没有刚睡醒时有精神。
季予霄玩着手机,没再跟他搭话。
少年像是能感觉到自己被冷落,轻声说:“霄霄哥,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季予霄随口说,“烤鱼很难吃,去了也是浪费钱。”
秋璐难得地想要反驳几句。
明明很香,他都闻到了。
他都快要说出口了,又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小连肉都没吃过,凭什么跟哥哥争辩,说什么样的鱼更好吃?
再回小区时,季予霄没有上楼,朝他晃了下手机,没打算一起上去。
“你回吧,我跟朋友上网去了。”
秋璐站在楼梯口,像是心脏被蓦地吊了一下。
他有些想开口问,你交了新朋友吗,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霄霄哥,你不是去哪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吗。
少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愠怒和占有欲不清不楚地滋生起来。
没等秋璐再说话,季予霄很随意地说了声拜,转头就走。
秋璐站在楼梯口,没有追过去。
可他莫名觉得,哥哥身上像是钩着一根鱼线,扯着他的喉头。
霄霄哥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还是站了一会儿,低低地唔了一声。
翟小莉上课时,后脑勺一向像长着眼睛。
谁在偷偷啃包子,谁在撑着头偷睡,哪怕是在背对着学生写板书,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过了,上课写作业不是什么好习惯。”
“还有——”
她有些不悦地看向右边。
她的课代表居然在她的课上睡觉。
老师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威慑力,那个瘦弱的男生撑着脑袋,似乎以为挡住眼睛就不会被发觉。
她快步走过去,还未训斥提醒,一眼发现不对劲。
“秋璐?”翟小莉俯身道,“你在生病吗?”
她神色一变,用手背快速接触了这孩子的脸颊和额头。
烫得吓人。
“怎么烧成这样?”她立刻道,“来个同学带他去校医院,我现在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一声。”
有三四个要好的朋友同时站起来,翟小莉见季予霄个子最高,吩咐他带他过去,和班主任沟通清楚以后继续上课。
也许是最近降温时冻着了。
秋璐烧得有些走不稳路,被父母立刻送去了医院,打针吃药轮着来。
医生发觉他烧到四十度的时候,明显有责备的意思。
“这么晚才送过来!脑子也不怕烧坏了!”
“是我们没照顾好,医生,”崔梦梅心急如焚,“我们肯定给他请假休息几天,养好身体再去上课。”
好在打针以后,体温稳定了一些。
秋璐蜷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
崔梦梅几乎一夜都没合眼,每过半个小时给他敷冰枕,量体温,用热毛巾擦拭各处淋巴结。
她连着上了两天夜班,本就有些睡眠不足,也是硬撑着照顾儿子。
丈夫在主卧里鼾声如雷,她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虚弱的孩子。
原本已经在打瞌睡了,她下巴一点,又醒过来,忽然看见被子边缘处有淡白的羽毛。
女人皱眉,拾起那羽毛,左右环顾。
他们家没有羽绒被,这羽毛只能是孩子从外面带来的。
都高三了,玩心还是这么重。
她拈了下羽毛,莫名心里一跳。
羽根的颜色质地,看着和儿子手腕那的赘生物一模一样。
崔梦梅把羽毛扔进垃圾桶,不愿再想,只觉得这念头有些可笑。
从凌晨两点到四点,她过来了四五趟,量体温时又找到两三枚羽毛。
孩子依旧昏睡着,手边,枕边,脚踝边,都是细白的羽毛。
崔梦梅一枚一枚收走羽毛,竭力忽略着这些事实的突兀感。
次日下午,季予霄过来探望。
“叔叔好,小璐好点了吗?”他隔着纱门打招呼道,“我带了新发的卷子,还有这两天上课的笔记。”
秋军伟也是刚下班,连忙招呼他一起吃饭。
季予霄这次看了一眼桌子。
“发烧两天,挺消耗体力的,小璐今天吃点什么?”
“绿豆芽,最有营养的好东西,”秋军伟一改平日的沉闷,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生物课学过吗,绿豆芽里有大量的植物活性蛋白,哎,还有苦瓜,烧成这样,小璐是内火太旺,吃这些都可以加快排毒,我今天亲自去菜市场买的!”
崔梦梅端来一盆紫菜汤,笑着说:“不用太担心,昨天烧就退了,今天休养一下,明天应该就可以去上学。”
“发烧也是好事,人在发汗,身体里的热毒都能释放出去,以后只会更健康。”
季予霄笑得客气,说:“您先吃,老师这两天讲了很重要的几个知识点,我过去看看小璐,给他补一下课。”
崔梦梅放了汤,连忙带他过去。
“多亏有你。”
她一边打开卧室门,一边毫不避讳地说:“谁家不喜欢你这样的好孩子啊,好学,上进,懂事,身体也特别好,哪像我们家小璐,从小就一身病,以前还担心他不长个子。”
秋璐病得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捂在被子里,见到霄霄哥来了,没力气开口说话。
他垂着睫毛,额头上还有细汗,像是玉器被蛀空内里,只剩一层脆弱的壳。
“我陪他一会儿,”季予霄扶着秋璐坐起来,“您这两天肯定辛苦,赶紧吃一点东西吧。”
崔梦梅由衷松了口气:“太好了,谢谢你。”
等卧室门重新关上,季予霄动作轻缓地给秋璐喂水,脸上没有表情。
他上周日,把秋璐从辅导班偷出来,陪他睡了一上午的觉,养得刚有一点点好气色。
所有不作声的照拂,都在这场病里化为乌有。
他早就试过,让秋璐和自己一起去住校,总能变得外向活泼一些。
秋璐喝了几口水,干枯的嗓子才好了一些。
“霄霄哥,”他的声音有点哑,“我昨天,好像烧到四十一度了。”
“没事。”季予霄完全清楚原因,但不能点破,“人哪有不生病的,我们都陪着你。”
他随手取过冰毛巾,涮洗拧干,却是盖在少年的眼睛上。
有些事,是他执意要做,是他要带坏他。
他无所谓报应。
“我从家里给你带了豆腐。”季予霄温和地说,“你眼睛不舒服,先敷一会儿,我喂给你吃。”
秋璐怔了一下,任由视野被冰凉全部覆盖,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他有时候真想做他的亲弟弟。
不是季家的生活太好,不是渴望什么其他的好处。
他太喜欢也太依赖霄霄哥了。
就好像,如果他们血脉相连,自己就能更名正言顺地赖在他身边,让距离被血缘绑着,连过年都可以一起吃年夜饭。
客厅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崔梦梅去拿了筷子,和丈夫刚开始吃饭。
季予霄听着外面的动静,把背包里温热的保鲜盒拿了出来,舀了一勺清蒸鲈鱼,喂到秋璐的唇边。
“乖,”季予霄说,“吃一点,很快就好了。”
秋璐听话地接了,咀嚼了几下,有些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两人的手掌都干燥微凉,像囚鸟隔着笼子,与另一只飞来的鸟长喙相碰,此刻指节压着指节,传递着混乱的情绪。
他嚼得很慢,使鲜甜的汤汁在唇齿的每一隅流淌。
冰毛巾覆盖着双眼,世界也被掩盖成晦暗的冷雾。
什么都不用看见,什么也不用负责。
“豆腐……真好吃啊。”秋璐轻声说,“我真喜欢豆腐。”
季予霄甚至能猜到,如果他的父母撞破这一幕,可能会直接撕破脸,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
他不在乎。
秋璐如果被锁在房间里,他就爬外墙上来看他。
秋璐如果被带走,他就坐长途汽车去找他。
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要他吃一口鱼,活得像一个人。
哪怕他们很快就要是同类了。
小半碗的鲈鱼几乎都被吃干净了。
鲜鱼被蒸得刚刚好,有少许的葱香,还有豉油的浓鲜。
鱼肉柔软又饱满,一口咬下去,像是能为干枯的生命注入灵泉。
少年几乎顾不上咀嚼豆腐的味道,他有些执拗地紧握着哥哥的手,不出声地希望他多留一会儿,再陪自己一会儿。
真没出息啊。秋璐心想。
我好像在靠生病粘着他。
季予霄收好餐盒,把两本笔记摊开了摆在他的床头,附耳低声说:“你吃了外面带来的食物,崔姨要是知道了,会担心的。”
秋璐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的,霄霄哥,我什么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