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翠风和路国兴忧心忡忡地回到家,看着儿子冲进房门嘭地关上。
 “怎么办?你儿子明年就要中考了。”朱翠风问。
 “医生不是说能够药物治疗嘛,放宽心。钱的事情也别着急,这次厂里一共下岗了八百人,不只你我,我明天就和庄平一起出去找工作。”路国兴一边宽慰,一边给妻子捏肩放松。
 “钱还好说,你别忘了刚结婚那会儿我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本事。”朱翠风说着说着,面露愁容,头开始痛了。
 “我更担心的是,你说路阳小时候皮成那样,我也想过是不是要带他去医院看看。后来有禾雪管着才表现好点,禾雪又要考一中,到时候和禾雪分开了,你儿子岂不是要去当街头霸王了?”
 “再看看吧。”
 路国兴叹气。
 打医院回到来,已是夜深了,朱翠风去厨房煮了锅丝瓜鸡蛋面。
 她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推开路阳房门,脸上是罕有的和颜悦色,“儿子,饿了吧?先吃晚饭,妈给你做了……”
 路阳坐在书桌前,苦大仇深,下巴勒着个麻绳,顶端捆天花板上。
 朱翠风尖叫一声,“路国兴,你快来啊,你儿子要上吊!”
 路阳木着脸,“……妈,我这叫头悬梁锥刺股。”
 朱翠风汤面都要撒了,“路国兴,外星人把咱们儿子掉包了!”
 蓝紫色电流窜过,把恼人的蚊子电了个外焦里糊。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停下来摘了两颗果盘里的紫葡萄,少了害虫,连果子都变甜了。
 “嗡嗡嗡……”
 一不注意,又卷土重来。
 手指尖的葡萄一下子捏裂开了,汁水腻腻地淌在指节上。
 他去厨房刷刷地洗干净了手,拿毛巾擦干,就跑到庄同光门前,“哥哥……”
 忽地,发觉不对,“嗯?”
 辛禾雪的动作一顿,因为手底下的门把竟然传来锁芯转不动的咔咔声响。
 庄同光把门锁上了?
 因为之前那些同学说的话吗?
 可是他又不会偷玩庄同光的游戏卡带还弄坏。
 而且,庄同光根本不打游戏。
 辛禾雪很清楚他哥哥是一个认真踏实除了看看书踢踢足球没别的什么爱好的孩子。
 “我在。”
 庄同光促声回应。
 房内传来细碎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些慌乱地盖上了书。
 下一秒庄同光从里拉开门,出现他面前的是一张戴着漆黑方框眼镜的脸,结合了父母外貌上优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架着的眼镜是过年的时候去商场眼镜店当场测视力适配的。
 上高中之后庄同光的裸眼视力就倒退了,又因为他个子高,座位安排在教室后排,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
 庄同光喉头紧了紧,下颌轮廓线条分明,他对辛禾雪解释道:“我刚刚在换衣服。”
 针对锁门这件事。
 辛禾雪纤敏的神经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如果是换衣服匆忙来开门,为什么又戴了眼镜?
 而且他听到的动静不是这样。
 不过他没有戳穿哥哥的谎言,辛禾雪侧头看向屋里,“哥,蚊香液是在你房里吗?我在客厅没找到。”
 庄同光眉头一皱,“不在橱柜里吗?”
 他从房间里出来,客厅里的电视盖着细白纱线勾花防尘布,还在不停歇地播放着节目。
 庄同光翻箱倒柜了一阵,终于在矮桌底下的一个放药品的篮子里发现了蚊香液。
 也不知道是谁把它们塞到这里来了。
 “找到了。”
 庄同光唇角提起不明显的笑,余光一瞥,弟弟从他房里拿着本书出来,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还探头在桌底下,直接慌忙地撞到了后脑勺。
 “哥哥?”辛禾雪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我有本书找不到了,原来是前几天在你房里睡午觉落下了。”
 辛禾雪的房间下午太阳大,晒得墙都好像会呼吸热气,所以他经常到庄同光房里偷凉。
 “嗯。”庄同光好似松一口气,拍了拍裤子蹭的灰,“找到就好,电热蚊香液也找到了。”
 又叮嘱道:“明天就要开学了,你早点睡。”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辛芝英和庄平都已经回房睡觉了,按照以往的习惯,辛禾雪也不应该这么晚还没回房。
 庄同光觉察到异常。
 难道是父亲被裁的消息没瞒住辛禾雪?
 辛禾雪年纪小,加上要备战中考了,家里不打算让他为这些事情分心。
 庄同光试探地问:“有心事?”
 辛禾雪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坦白道:“我还没和路阳说……考一中的事情。”
 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路阳幼儿园之后都没怎么长期分开过,更别说是未来三年不在一所高中念书了,辛禾雪担心说了之后让好朋友难过,有点儿逃避的心态在,所以没去找路阳。
 加上路阳这几天估计是在家里赶作业,也没来找他,明天就要开学,导致他今天晚上心头一阵焦虑,睡不着。
 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除了家庭关系和学习成绩,友谊的风吹草动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
 庄同光不知道怎么开解,他也是才十几岁的少年,思来想去,“你要哥哥帮你去说吗?”
 辛禾雪摇头,“还是我明天找机会和他说吧。”
 “哥哥你去睡觉吧。”
 “嗯,晚安。”
 “晚安。”
 躺在床上,关了灯闭上眼,隐约能听见远方郊野的蛙鸣,藏在东郊的大片水稻田里。
 辛禾雪感到心头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升起不安。
 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开学第一天,早上吃了辛芝英做的清汤面,辛禾雪和庄同光就齐齐背上书包,在玄关换了鞋。
 “妈我去上学了。”
 “姨妈再见。”
 辛禾雪一出走廊,就听见路阳站楼下兴奋地喊他名字,“辛禾雪,开学了,快下来!”
 隔壁邻居家的门打开,林母在屋里嘱咐:“别忘了门口柜子上的牛奶。”
 林鸥飞抓过一盒牛奶,冷淡道:“知道了,妈,我先走了。”
 他转身掩了门,径直地把牛奶塞辛禾雪手里,板鞋踩着阶梯三步做两步下楼。
 辛禾雪懵然地盯着手里的光明牛奶:“林鸥飞,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他急忙追上去,扯住了对方的书包带。
 林鸥飞看他一眼,“我已经长得够高了,而且不喝牛奶也会继续长高。”
 辛禾雪:“……?”
 林鸥飞说话真没礼貌。
 他只是不能剧烈运动,体育课不像他们整天打篮球所以才长得慢点而已。
 辛禾雪已经一米七了,在除去林鸥飞和路阳的同龄男生里,客观来看怎么样也不至于说矮。
 况且,他骨头软韧,还没定型,肯定会继续增长。
 路阳看他们下楼了,一阵风似的冲上前勾肩搭背,“你俩磨蹭什么呢,快走。”
 筒子楼和筒子楼面对面排列,夹着中间一条敞亮大道,每当早上这个时候,街上叮铃铃自行车响,络绎不绝。
 从家里到附中只需要走十分钟,辛禾雪他们慢悠悠走到学校都还早,但菱州市一中的高中部就离得远些,庄同光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就先他们一步骑车走了。
 一中蓝白色的校服,逐渐消失在充斥绿白色系校服的川流中。
 路阳恍然,“怎么一对比,一中的校服这么好看。”
 辛禾雪神色一怔,眼眸闪了闪,含糊道:“嗯……好像差不多吧。”
 “差远了!”路阳说,摸着下巴一思考,“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穿着附中的校服,像是一根根葱。”
 辛禾雪皱起眉头,面露难色,“……”
 路阳:“这样一看,教室就是一个菜园子。”
 林鸥飞打断他的想象,“你作业都写完了吗。”
 “那当然。”路阳意气扬扬,“没抄答案,我还自己写完自己对答案批改了。等着吧,这个关键的学期,我要实现弯道超车!”
 他黝黑的眼睛盯着辛禾雪,好像是为了一声夸奖,握手、坐下又转圈的小狗。
 辛禾雪拍拍他,“真棒。”
 路阳精神抖擞地向前走。
 浓密的睫毛垂下眼睑,长长地掩蔽住辛禾雪眼中复杂情绪。
 按照路阳的成绩,就是悬崖飙车也没法保证能上一中,附中的教学质量在这一小片还可以,但是放到区里市里就完全不够看了,往年一般也只有一两个能上市一中的学生。
 庄同光还是他那一届一百二十人里唯一的一个。
 辛禾雪分析过,路阳现在每科成绩都在60分上下漂浮,不管是满分120分的科目还是满分一百的科目,那些初二结业会考的科目则是一溜儿的C。
 菱州市的中考是只有语数英物化政算入中考总分,其他的历生地都是等级结业会考,体育则是达到合格标即可,不算分数,这一项辛禾雪免考。
 总之就是说,他们的中考满分是660分,而一中去年的分数线是590分,路阳也还可以了,他超过了一半,有360分。
 这么大的提升空间,每科提高大概38.5分……应该不难?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
 “辛禾雪,要是我其实脑子一直都有病,你会歧视我吗?”
 路阳忐忑地问。
 林鸥飞冷冷插嘴道:“你没有吗?”
 “嗯……”辛禾雪故作托腮思考状,见路阳眼巴巴盯着他,忍不住莞尔笑了,“我一直认识的都是路阳,既然还是你,有什么关系?”
 路阳很是感动,心想他和辛禾雪不愧是铁杆般的好兄弟,跟林鸥飞那个后来插足的塑料兄弟就是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我去检查过了,医生说我患有appl……不对,add……不对,alph……”
 辛禾雪已经被他说糊涂了。
 “……”林鸥飞沉默半晌,“你想说的不会是adhd吧。”
 路阳:“对!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意料之中。
 很多从小表现得异常调皮的小孩,有很大可能性是患者,阅读障碍、无法集中注意力、不能保持安静、活力过盛……
 辛禾雪很诧异,林鸥飞怎么了解得这么多。
 林鸥飞说,他转学之前的同桌就是这个症状,实在受不了他告老师换座位了,结果那个同学的家长带孩子去检查发现就是adhd患者。
 省城沿海,经济相对发达,接受的新思想也更多,有些家庭开始意识到关注孩子心理健康的重要性,相比之下菱州市的家长固执地认为那些症状表现是孩子太皮了,老一辈还会说,孙子调皮才好,男孩子不就是那么调皮,说明以后有大作为。
 朱翠风和路国兴揪着路阳去检查,至少还不算太晚。
 不过……
 林鸥飞泼冷水:“你这个英语水平,还是回家吧。”
 路阳反对,“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们三人旁边走过一个正在背单词的学生,碎碎念:“capital、communicate、conditional……”
 “这些单词意思我全都知道。”路阳信誓旦旦,“首都、交流、有条件的。”
 就像路阳说的那样,他确实有两把刷子,接下来的十个单词词义他也全都说对了。
 “complain、complain、complain……”
 那个学生反复地念。
 路阳沉默了。
 辛禾雪问:“这个不会吗?”
 路阳垂头丧气,服输道:“这个单词我又没听你念过。”
 经他这么一说,辛禾雪想起来上学期英语课代表摔到腿了请假两个星期,班主任让他带了几次英语早读。
 林鸥飞环住双臂:“意思是抱怨,to say that you are annoyed,unhappy or not satisfied about somebody or something,这也不会?”
 路阳上课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哪里记得住?
 他掏掏耳朵,嘴硬:“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什么鸟语,我考试都靠直觉,傻瓜才背单词。”
 前边那个一开始就被路阳追着背词义的同学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烦不烦啊你们!”
 三人:“……”
 辛禾雪悄悄错开一步,以示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起走的。
 明明是初三刚一开学,还没到毕业季的尾声,班上却已经有人带来了同学录,正在请其他同学写。
 校园广播传来,“请各班派十名同学前来行政楼大办公室领取新的教科书和练习册。”
 作为班长,辛禾雪站起来,点了几个男生和他一起去搬东西,其他同学在教室等待。
 穿过中间的操场,大办公室就在行政楼一层。
 一摞摞的书和练习册堆在一块,和初三的其他两个班各自照各班人数分点清楚了数目,一个人搬半摞。
 林鸥飞把辛禾雪手上的课本抢走一半,叠在自己搬的练习册上方。
 “不用,我可以搬得动。”
 辛禾雪想要拿回来,结果一个不备,臂弯里还有的一半被路阳横刀夺走了,还灵活闪避,不让辛禾雪抢回。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显得我像个甩手掌柜。”
 路阳严肃地说:“不,是公主。”
 林鸥飞轻笑了一下,难得搭腔,“公主不用干粗活,这是牛顿第四定律。”
 路阳:“那这个牛顿还算权威。”
 辛禾雪启唇,话还未说,一旁跑来一个同学,对他道:“辛禾雪,班主任叫你和林鸥飞去一下办公室。”
 “好,谢谢你告诉我。”
 辛禾雪和林鸥飞对视一眼。
 林鸥飞将厚厚一摞堆到路阳跟前,堆起来高到路阳看不见路了,“喂喂,你们走了?走了?”
 “这些卷子你们拿回去做一下,按照标准的中考时间来给自己限定,全部写完了,这周五放学之前交给我。”
 班主任将分好的两沓试卷交给他们,辛禾雪低头看了,一沓六个科目都有,各一份试卷。
 “都是各科任老师结合往年真题、参照了一中初中部去年校内的三次模拟卷才编排的题目。这次开学没组织考学考了,出这套卷是想看看你们两个的水平,当然,也有给其他班的尖子生发这套卷。”
 办公室里也没别的学生,都是老师,班主任坦诚道:“不过呢,主要目的还是测测你们的基础。你们两个是最有希望,也都想考一中的吧?”
 林鸥飞看向辛禾雪,见他点头随即也应答班主任:“嗯。”
 班主任又叮嘱了一下这两个学生,加油鼓劲,又叫他们注意复习节奏,劳逸结合。
 等辛禾雪和林鸥飞从办公室出来,却正好撞见了路阳。
 男生攥着拳,垂落身侧两边,脸上满目阴霾。
 也不知道他在门外听了多久。
 “路阳……?”辛禾雪有点担忧,“你都听见了?”
 路阳脸上全然没了往日的笑意,阳光全被阴翳取代了,他原本就是眉压眼的凶相,是平时嬉皮笑脸才让人没察觉,现在不笑了就顿生出几分戾气。
 “对,我都听见了。”
 路阳说不上来心头什么感觉,好像心脏都被攥住了,他听到他爹妈失业都没这么难过,因为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他都看见辛禾雪和林鸥飞齐齐点头,要一起考一中了,那一幕一下子刺痛路阳的眼睛。
 庄同光上的就是一中,路阳之前听到父母说辛禾雪要考一中的消息,并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中学,这个名头才配得上世界第一的辛禾雪公主。
 路阳艰涩开口:“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和我说,说你高中想去念一中。”
 他都自己说服自己一百次了,对着镜子排练好了百分百的笑脸回答。
 “没关系,高中不同校又不是周末见不到,我买了自行车,可以蹬到你学校去周五接你放学,然后一起去打街机游戏。”
 路阳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鸥飞陡然被一根食指指着,路阳义愤填膺:“但你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你为什么和林鸥飞约定了一起考一中?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有林鸥飞就够了!”
 辛禾雪缓缓抿起唇,“路阳,你听我说……”
 “我不听。”
 路阳以一种撞翻走廊所有人的气势逃跑了。
 到了上课的时候,辛禾雪担忧地看向后方靠墙一个空空的座位,路阳还没回来。
 科任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了,林鸥飞提醒他。
 辛禾雪拿出课本,清润嗓音今天带着点沙哑,“起立。”
 “老师好——”
 齐齐的问好声。
 朗朗读书声回荡教学楼。
 路阳蹲在墙根底下,郁闷地揪着来自花坛的花,他旁边有了一小堆花瓣,“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
 “这什么破花?六瓣长得真丑。”
 路阳灵机一动,“林鸥飞重要,我重要,林鸥飞重要……我重要!”
 哪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还是把花一丢,自暴自弃地伸长腿干脆坐在地上,手往后撑着看向天空。
 路阳觉得他和他爸一样可怜,都是“减员增效”里被减的人,辛禾雪要和林鸥飞双宿双飞了。
 亏他还认认真真地写完了暑假练习册。
 他的努力,就像小狗屁。
 这两年好像很流行同学录,课间班上同学们出出入入找人。
 辛禾雪正在写完苗灵递过来的同学录,眼角余光就瞥见路阳闷头从后门走进了教室,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留着圆寸,头发短得像是一层薄厚的青茬,发顶有两个旋,小学的班主任骂路阳是犟种。
 路阳的座位在教室靠墙角的最后一个,椅子和储物柜中间搁着一个篮球。
 林鸥飞明明坐得离他不远,见路阳进来了,目光凉凉地一扫,看了一眼辛禾雪的方位,最后只是望向窗外。
 教室内外嘈杂纷乱,一窗之隔是蓝天白云,秋蝉躲在葱葱郁郁的树叶里嘶鸣。
 “路阳?”辛禾雪出声,“你刚刚那节课……”
 去哪了?
 他的话音被打断了。
 刚从办公室回来的一个曾子实上前,“路阳,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哦。”
 辛禾雪看见路阳往抽屉里塞了张表格纸,不知道是什么,他没看清楚,路阳就闷不吭气地离开了教室。
 “你们三个人吵架了?”苗灵心思细腻,一眼就看明白了,“而且主要是你和路阳?”
 说起来,当时路阳和辛禾雪关系最好,是整个幼儿园都知道的事,因为路阳时时刻刻像护食一样守着辛禾雪,其他人才不敢越过拳王偷偷和辛禾雪一起玩。
 也正是如此,苗灵发现后来的二人组变成了三剑客才觉得惊奇。
 那个林鸥飞,肯定不简单。
 手背肌肤白皙漂亮,握笔的时候纤瘦指节凸显起来,淡蓝血管一览无余。
 辛禾雪走笔行云流水,把同学录的一页填上内容,字迹山水般秀丽清楚,对于苗灵说他们是不是吵架的问题,倒是声音含糊道:“算是吧。”
 他和路阳其实很少吵架。
 少有的几次是因为他需要安静的时候被路阳缠烦了,没忍住发了脾气,但是不消第二天,路阳就会乐颠颠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爬上来敲他卧室的窗户。
 嗯……对于路阳不走寻常路这件事,辛禾雪也发过脾气。
 他发脾气的方式也并不激烈,简答的说,就是冷暴力。
 辛禾雪会刻意地不理睬路阳。
 所以有时候他发完脾气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儿坏,因为他很清楚,路阳最受不了冷暴力。
 在他不理路阳的三分钟之内,路阳就会自动思想滑坡,从“辛禾雪不和我说话了”一下子过渡到“辛禾雪要和我绝交”。
 辛禾雪看他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围着自己团团转,费尽心思找他和好,千方百计逗他笑。
 这样才不由得感到胸腔的郁气被清风吹扫一空。
 虽然很不好,但辛禾雪不得不承认,他的愉悦确实凌驾在路阳的痛苦表现之上。
 所以等到心情平复下来之后,辛禾雪又会觉得自己这样太恶劣。
 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好朋友会想看到另一个好朋友痛苦。
 他这样做,就好像是下意识地在通过自己的行为来方方面面去影响路阳的情绪。
 他想操纵路阳,甚至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竟然享受这种操纵对方的感觉。
 辛禾雪尝试过要改,但下一次生气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故技重施了。
 他养成了习惯,就很难改掉。
 而且,心里好像有一个恶魔版的辛禾雪在蛊惑。
 有什么必要改正呢?
 反正路阳每一次都会像狗皮膏药一样重新黏上来,甩也甩不掉。
 他都说了你是公主不是吗?
 公主为什么要在乎仆人的情绪?
 而且,这个仆人不听话,还有千千万万个仆人当备选。
 辛禾雪赶紧摇摇头,清空脑袋里的纷乱想法。
 这很坏了。
 路阳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所以路阳和他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应该主动寻找解决的路径。
 他将同学录还给苗灵,对方忽然问:“辛禾雪,你应该会一志愿报一中吧?嗯……按照你的成绩。”
 他们会在中考前一个月左右统一填报志愿。
 辛禾雪点头,“我哥哥在那里上学,所以……”
 “我知道了。”苗灵晃了晃手里的同学录“谢谢啦,那我先回去了。”
 预备铃已经打响了,因为他们初中分到了不同班,苗灵是课间来找他的,迟点老师就要到教室了。
 “再见。”
 辛禾雪说。
 然而,路阳一整节课也没回来,一直到午休辛禾雪也没见到他。
 他这天中午的时候回家吃饭,听说路家父母都去了学校。
 路叔叔今天不用上班吗?
 他感到有些疑惑。
 庄平和路国兴近来早出晚归,因为是和以往厂里排白班一样的点,家里也一片平和,所以辛禾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段时间都待在家里复习,等他走到街上来,才发觉白天路上的大人变多了。
 林阿姨今天调班休息,正好在家,他来找林鸥飞的时候,林阿姨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看辛禾雪身后没跟着尾巴,问道:“路阳怎么没一起来?你们三个不是最好了吗?路阳家里父母都失业了最近家里两三天一吵的,你们多留意一下他的情绪。”
 辛禾雪缓过神来,想起庄平和路国兴经常一个点回来,还在小卖部买酒喝,现在想想,应该是早出晚归找工作,并且进展还不顺利。
 为了确认,他问:“林阿姨,我姨父是不是也被裁了?”
 林阿姨面露难色,迟疑道:“辛姐本来让我别和你说……但是厂里一下子大规模裁员,周围环境都变了,我猜就是瞒你也瞒不了多久。我和辛姐说,也不算年纪太小了,你们都应该知道一下家里的经济情况。”
 辛禾雪知道辛芝英的想法,姨妈不想让他为了别的事情分心,他们对待哥哥也是一样的,庄同光上初三的那一年,家庭烦恼的大小事都不会往饭桌上摆。
 他们家只是一个人失业,姨妈还稳定在医院上班,而路阳家里父母两个人都没工作了,压力可想而知。
 这在以前是谁都想不到的,几年前人人口中还感慨国营厂就是“铁饭碗”,辛禾雪知道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想着考不上高中就念技校。
 毕竟厂里之前的政策就是利好职工子弟,让他们毕业出来就能接父母的饭碗。
 辛禾雪本来以为这些有关于大人、工作、收入的话题离自己还在很远的未来,现在却发现近在咫尺。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画面——
 夏日炎炎,没考上高中的路阳顶着大太阳,蹬着破旧小三轮,拿一个喇叭,“回收破铜烂铁,旧书旧报,酒瓶子——茅台瓶一块五——”
 走街串巷一天,终于拉齐了一车小垃圾,还被突然冲出来的邪恶苏壮笑话是乡巴佬,苏壮当头丢了路阳脑门一个易拉罐,叉腰笑,“桀桀桀!”
 路阳紧巴巴凑了两块钱,拿着宝贝兴冲冲地朝他奔过来。
 小麦色皮肤都直接给晒得黝黑,呲个大牙乐,“辛禾雪,这是三色杯!快吃。”
 辛禾雪周身一震,倏地从梦境里挣扎着醒过来。
 太好了,只是梦,没有邪恶苏壮。
 但是,有一个处境岌岌可危的路阳。
 辛禾雪背上书包,从卧室抽屉里拿了几张纸币和坐公交的硬币。
 换鞋子出门前,又倒回去,在镜子前梳了一下睡翘的头发。
 他在走廊上敲了敲隔壁林鸥飞的家门,等林鸥飞来开门后,说了一句:“下午帮我和班主任说一声,我身体不舒服请假。”
 不等林鸥飞细问,就下楼走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没有什么正式的内容要讲,主要是领取新书。
 班主任了解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上他以往的好学生形象,偶尔的一个小谎,问题不大。
 辛禾雪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一中下午五点半放学,庄同光骑车快,但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日暮西垂,他将自行车在楼下的雨棚里停好,锁上。
 上楼的时候却撞见正好下楼的林鸥飞,林鸥飞和他说,辛禾雪下午不上课,请假去了一趟市里,还问辛禾雪是不是去一中找他了。
 庄同光面色有异,紧张地说:“他没来找我,他回家了吗?”
 林鸥飞颔首,手里握着要去买盐的零钱,“他五点多就回来了,但是没来找我。”
 庄同光:“知道了,我去看看。”
 辛芝英已经下班回家了,正在厨房中忙活,庄同光放了书包上前帮忙,她推了推儿子,“没你的事,去写作业去吧。”
 等庄同光说起辛禾雪,辛芝英说:“他说下午去市里买书了,估计是复习用的辅导书吧,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