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下来两步,把这沓试卷放到辛禾雪桌上,“班长把试卷发一下。”
 “嗯。”
 同时兼任数学课代表的辛禾雪,乖巧地站起来。
 “学习委员,你帮忙发一下安全承诺书。”班主任将工作分下去,又拍拍手道,“不过呢,虽然我们班的平均分不如其他班,但是年级最高分还是在我们班,大家要多向身边优秀的同学学习,辛禾雪同学这次期中考试就语文的片段作文扣了一分,数英都是满分。”
 她对前一个班主任选下来的班长很满意。
 就两个人发东西,人手有点少,班主任说:“小组长也帮忙发一下东西。”
 试卷是蜡纸刻版油印的,灰白灰白,还有毛边,拿在手上有种粗糙的纸浆油墨气味。
 辛禾雪点了试卷,瞥见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悄悄把这张卷子藏在最底下,其他按量分到小组长手里。
 将前面几张试卷发完,他才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担忧地看着卷子的主人。
 “路阳……”
 “你妈妈会不会今晚打你?”
 路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她敢?我都这么大了,她还打我我就离家出走。”
 “你不能每次离家出走都来我家。”辛禾雪认真说,“我哥说以后不让你在我们房间里打地铺了。”
 路阳蔫吧了,垂头丧气,藏起34分的数学试卷。
 “你放假过来我家,我教你吧。”
 辛禾雪说完,回到最前边的座位去。
 路阳摸了摸圆寸头,又盯着好朋友的背影傻乐了,变脸速度之快让同桌的曾子实叹为观止。
 路阳手长脚长,虽说还没到男生真正抽条的年纪,但他也比周围的同龄男孩都要高了半个头,上体育课的时候新来的体育老师一眼看中他是个好苗子,路阳就被选进了附小的篮球队里当预备队员。
 这就导致他的十一计划头一天就被打乱了。
 他国庆第一天本来是要和辛禾雪一起出去玩的,菱州市里新开了一家街机厅,最近《拳皇》风靡了附小,路阳也不例外。
 因为他答应了十一假期后面几天都和辛禾雪一起写作业,听辛禾雪教他做题,所以朱翠风这次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儿子的零花钱。
 那么,按照计划,路阳带辛禾雪去玩一趟,他攒了一个月零花,能请辛禾雪一瓶橘子水一个萝卜丝饼。
 而现在,却不得不早早起来,赶到学校门口和篮球队的学生老师会合。
 好在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路阳顺路捞上了辛禾雪,去学校的路上风都是甜的。
 体育老师说,要带他们去省城看比赛,长长见识。
 也提前和各个家长沟通过了,因为有大人带队,所以没什么问题。
 秋老虎已经过了,温度降下来,正是风高气爽的好天气,一队穿着附小球服的男生们站在学校高高的铁门外,虽然他们只是观众,并不参与比赛,但是统一的服装也避免走丢。
 “快来,就等你了。”
 同样是预备队员的蔡树,向路阳招招手。
 走近了,蔡树惊讶道:“我原本就在想,你怎么肯放假一个人出来,你还真把公主也一起带来了啊。”
 “公主?”
 “公主也来了?”
 其他几个队员探头。
 果然看见路阳身边牵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纯棉白衬衫,外面罩一件宝蓝色毛背心,袖口干干净净,看起来就是优等生的模样。
 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小片阴影,乌发刘海稍微长了,遮住一点秀丽的眉眼。
 “大家早上好。”
 辛禾雪说。
 毕竟辛禾雪经常要等路阳回家,他陪同篮球队训练的次数多了,其他人也都认识了路阳的这个发小。
 “公主早上好啊。”
 “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路阳拽着你来的吧?”
 “公主你家人同意吗?”
 路阳横眉压着眼,“不准你们这么叫他,只有我……”
 蔡树:“只有你能叫?公主都没反对,狗哥你嚷嚷什么。”
 一开始,篮球队内并不那么叫,他们对路阳和辛禾雪并不熟悉。
 起初是蔡树喧嚷开来的。
 蔡树和辛禾雪他们幼儿园时就在同一个班,当时幼儿园的毕业汇演,他们班出演的节目是改编后的话剧《白雪公主》。
 角色是投票出来的,辛禾雪肤色白,长得好看,演公主是众望所归。
 剩下的角色都是竞选争取。
 路阳本来想竞选王子,但他是园里的小霸王,气势迫人,人气却低迷,加上是反串的改编话剧,王子的角色就让女生中人气最高的苗灵抢走了。
 好在这个毕业汇演要保证每一个孩子的参与,让前来的家长都能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舞台上的表现,话本里因此增添了很多角色。
 路阳第一次走上讲台,发表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竞选演说。
 “好想当公主的狗啊!”
 蔡树浮夸地模仿。
 公交车向前行驶着,柏油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倒退。
 路阳从后头给了前面座位的蔡树一个爆栗,“闭嘴。”
 “不要对同学动手。”辛禾雪扯住路阳的手臂,调侃地喊,“狗、哥。”
 他喊人时弯起眼睛,以调笑的语调,尾音像是卷起来的猫尾巴,晃一晃。
 路阳坐在座位上,环起双臂不说话。
 辛禾雪:“不过,你干嘛竞选那个角色?上台不到一分钟,台词也只有两句。”
 一句是汪,一句是汪汪汪。
 “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路阳恼火,“当时电视上就是这么说的。”
 小小的老子只想当小小的辛禾雪最好的朋友。
 “虽然你和我现在位置隔了一个教室,但你绝对不能见异思迁。”路阳说,“你那个新同桌孙吴吴,能像我一样揍跑欺负你的坏人吗?你要每天起床念我的名字三遍,记住我们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朋友。”
 “我的新同桌叫孙吴昊。”
 辛禾雪无奈。
 “还有,见异思迁不是这么用的。”
 “管他是谁,反正快了。”路阳看向车窗外,太阳很好,“十一假期放完回去就换座位。”
 辛禾雪问:“你把试卷给阿姨签名了吗?”
 “没有。”说道这个话题,路阳的声音都低了下来,他又重振旗鼓,“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去怎么也找不到试卷,肯定是天意,到时候我就和老师还有我妈说,试卷被猫叼走了。”
 “真的。”
 怕辛禾雪不信,路阳强调他翻了两遍书包又在家里翻箱倒柜。
 辛禾雪揽过后背的书包,抱到前面,“你当然找不到。因为你把试卷塞到我书包里了。”
 “这么巧?”
 路阳笑。
 省城在菱州市隔壁,电厂坐落在菱州市东郊,坐大巴到省城要两个半小时。
 “我带你纠一下错题吧。”
 辛禾雪说。
 他展开了路阳的数学试卷,“为什么前面的计算题都错这么多?”
 明明是简单的乘除法,也清一色红叉。
 辛禾雪的眉头皱起来,一边手指指着,一边读题:“请帮小动物算数。我乘以9之后是72,我是……?”
 “你为什么要在括号里写猴子?”
 路阳大为吃惊,指着,“这个画的不是个猴子吗?难道是猩猩?”
 又懊悔道:“出题老师老师考得太深了,我平时又不爱看动物世界。”
 “你是笨蛋吗?”
 辛禾雪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像是在修短路的雪花电视。
 “8乘以9是多少?”辛禾雪问。
 “72。”路阳老实回答。
 “你不是会吗?”
 辛禾雪瞟了他一眼,明明之前还因为没背出九九乘法表在教室外罚站到全部背出来。
 他低头扫了一眼前面的计算题,有一半作业里就写过,实在想不明白路阳怎么能做错,他翻过页去,看向应用题。
 “下面是少先队大队长的竞选结果。”
 “小明231票,小红341票,小蓝?票,合计968票。”
 “问:谁能当选大队长?”
 路阳笃定:“合计。”
 饶是耐心如辛禾雪,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他担忧地摸了摸路阳的额头,“你脑子坏掉了吗?”
 看他这个模样,路阳很感动,“别担心,我爸说我没长脑子。”
 辛禾雪抿唇,“我以后不会陪你出门打拳皇了。”
 蔡树转过头来,兴致勃勃,“路阳,辛禾雪,听说你们班国庆之后排座位是按照名次高对低,一比一帮扶?那你伤心什么,你放假回去又能和辛禾雪当同桌了。”
 路阳这次确实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不过……
 辛禾雪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班怎么排座位?”
 班主任都还没和他说过。
 蔡树说:“上次路过办公室,跟着路阳偷偷听的呗。”
 拨云见月,这下什么都明了了。
 辛禾雪还想,明明之前路阳是倒数第六的。
 他动容道:“下次别这样了。”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真的没脑子。”路阳说,“下次当选大队长,我肯定写你。”
 辛禾雪:“……”
 辛禾雪出门前和辛芝英他们都知会过了,附小就那么大,体育老师也认得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印象很好,总之带一群孩子也是带,多一个没差,只叫路阳要盯牢了自己的发小。
 他们从汽车站出来,一路向着省城实验中学的体育馆去。
 哪怕仅仅一城之隔,省城比菱州市要繁华许多,车水马龙,逢上十一假期,汹涌人潮摩肩擦踵,黑乎乎的一大片,对面高楼平地起,太阳下仿佛金光闪闪的建筑群闯入视野,大厦的墨绿色尖顶,海关大楼的巨大钟面,仿佛山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路上的行人一个穿着比一个时髦,面料看起来就比菱州市里常见的高级不少。
 景象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路阳牢牢牵紧了辛禾雪的手。
 等快要走到省城实验中学,就没有那么多人了,宽敞大道上也不再像浆糊一样人黏人。
 也许是因为篮球赛事,还有游人,即使实验中学里放假了,外面的几个流动摊贩也还照常推着手推车来叫卖。
 臭豆腐、酱香饼、糯米包油条……
 蔡树嗅了嗅,“鸡柳!有鸡柳!”
 他们像是脱缰的野马,兴冲冲地奔到手推车前,体育老师根本叫都叫不住。
 路阳拿零花买了一份鸡蛋灌饼,又买了一根香酥鸡柳,鸡柳比他们菱州市卖的贵两毛,要足足一块钱。
 “小心烫。”
 路阳拿手兜在底下,让辛禾雪先吃。
 辛禾雪只咬了一口尝尝味道,他身体不好,怕吃多了零食胃痛,“好吃。”
 他叫路阳吃。
 一旁蔡树说:“路哥,我也要吃。”
 路阳答应:“行啊,一会儿棍子留给你。”
 他们这边热闹着,另一边学校内正走过一群男生。
 “林鸥飞,吃不吃?我叫老板隔着铁栅栏给我们递过来。”
 其中一道声音问。
 “那些东西不卫生。”
 另一道声音,语气淡薄。
 电厂附小的学生抬头,往来源处看。
 隔着雕花的涂漆栅栏,那群显然都是实验中学的球队学生,统一穿着黑白二色的速干运动球服,其中叫做林鸥飞的男生,扫过他们一眼,侧脸冷僻。
 他们的背影向体育馆走。
 “装什么呢?”
 路阳看见就来气。
 辛禾雪捧着鸡蛋灌饼,在慢慢嚼。
第212章 钟情妄想(10)
 省城实验中学就是不一样,体育馆有个特别标准的四百米跑道,坐席环绕,辛禾雪环顾一圈,感觉这里能坐下整整八个附小的学生,还能再塞一个附中。
 而且红色橡胶跑道的里边,居然植了草皮,绿茵茵一大片。
 他们附小里的还是煤渣和石灰压实的传统跑道,草坪也是自然生长的杂草,如果在跑道摔一跤,准要跌破膝盖,被带去校医室涂红药水。
 这里还有专门的室内篮球馆。
 辛禾雪抬头看那高高的拱形钢架屋顶,像是庞然钢铁巨兽,一比起来,他们就是巨兽阴影笼罩之下的小豆丁。
 灰白色水刷石的墙壁,上方有一排长方形磨砂玻璃窗,自然光照进室内,宽敞明亮。
 辛禾雪从小身体抵抗力不太好,运动之后如果一不留神吹了风或者汗没来及擦干,就会发烧感冒,所以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户外运动了。
 路阳倒是喜欢打篮球,但也不会带着他一起打,很多时候其他同学邀请一起打球,他也只是待在辛禾雪身边看小人书。
 他知道路阳是在迁就他。
 体育老师邀请路阳加入附小的篮球队的时候,路阳是想拒绝的,辛禾雪鼓励他,还说自己可以每天等他训练完再一起回家,反正他在哪里都能写作业,路阳训练结束正好他的作业就写完了。
 正因如此,辛禾雪对篮球也有了一点了解,他和路阳在场内座位席上坐下来。
 今天上午是省城实验中学小学部和隔壁十一中附小的比赛。
 一边是黑白配色的球服,一边是青绿色的球服,还没开场,就已经有各自学校的学生在拉横幅助威了,馆内格外热闹。
 辛禾雪对篮球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有路阳训练的时候偶尔会看两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拿他们当做写作业的背景音。
 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篮球砸筐的哐当声,混杂着兴奋的人声和梧桐树上的秋蝉叫。
 还有笔写在纸上的细沙沙响。
 路阳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说看到外面有雪糕亭,辛禾雪正在写数学题,无意识地回应了一个“嗯”,路阳就乐颠颠地去买冰淇淋了。
 一声哨响划破晴空!
 周围忽然升起惊惶呼声。
 可能正是这么巧,辛禾雪刚写完答语的句号,抬起头时,场内的篮球从球框边缘猛地反弹,向着他这边冲来。
 球鞋剧烈地擦响木地板,一个人高高跃起,手臂展直,影子照下来,篮球也随之“咚”一声落地。
 跳得好高。
 辛禾雪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是刚刚隔着栅栏见过的那个男生。
 林鸥飞。
 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队友口中,中场休息的间隙,省实验小学部的队伍内讧了。
 刚刚投篮失误的人正和林鸥飞对峙,针锋相对。
 辛禾雪他们的那一排坐得靠前,蔡树紧张地说:“公主,你靠我近点坐,我怕一会儿还有天外飞球,要是砸向你,我还能挡,否则路阳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其他同学交谈。
 “这一趟来得真值,还能看人吵架。”
 “他们省实的篮球队可真没团魂,还不如我们附小和谐友好。”
 场馆喧闹,辛禾雪看见林鸥飞冷眼盯着那个失误的队友,从变化的口型判断,那似乎是“打假赛”。
 看起来不止没团魂这么简单。
 对面的那个队友显然被激怒了,“林鸥飞,就你是有钱大少爷,狗眼看人低,我会为了一百块打假赛?”
 他对着林鸥飞骂了一句含妈的粗话。
 这就像是一个火星子,丢进枯草堆里,顿时熊熊燎起来了。
 林鸥飞将篮球一掷,抓住了对方的领子,两个人动起手来。
 结果就是双双下场,换了替补上去,教练对着他们一顿臭骂,因为正好靠近辛禾雪他们的位置,所以能够听得清晰,那教练的唾沫星子好像都要喷到这边来了。
 辛禾雪和蔡树换了个位置,坐远点。
 “随便你,反正我也要退出球队了。”
 林鸥飞目含不屑。
 语气满不在乎,脸色却很臭,坐到一旁放着球队书包的位置,仰着头灌了几口水,用毛巾擦干净汗,居然就这么从书包里翻出一本题集写了起来。
 他拿出来的时候,辛禾雪看见了封面。
 《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
 辛禾雪沉眸陷入思考,看了一眼场上的篮球,又瞥了书包,里面放着路阳34分的数学卷子。
 路阳乐滋滋地拿着一个蛋筒冰淇淋回来,“辛禾雪,快来吃这个,菱州市里没见过这个牌子的。”
 林鸥飞笔尖停顿,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我给你买了香草口味。”
 路阳兴冲冲坐下来,挤走了蔡树。
 “我以后不会再借作业给你抄了。”辛禾雪说。
 “什么?!”路阳喊。
 辛禾雪抿住嘴唇,坚决地说:“从现在开始。”
 路阳抗议,“为什么啊?”
 辛禾雪认真道:“我怕你以后去卖冰淇淋。”
 顶着大太阳天,推冰箱车。
 路阳搭起二郎腿,一边剥包装纸,一边说:“这么好?那我每天都把最好吃的冰淇淋留给你,你就有吃不完的冰淇淋了。”
 见路阳根本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辛禾雪换了个比方,“如果不好好读书,你以后就要去捡垃圾……唔。”
 他舔了一圈嘴唇上的香草奶油。
 “好吃。”
 辛禾雪捧着雪糕蛋筒。
 路阳笑:“那我就捡垃圾,捡出一个废品收购站,等傻子卖我茅台瓶。”
 “然后还给你买冰淇淋。”
 《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
 蓝色的封皮上印刷着几个大字,扉页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名。
 林鸥飞,省实验三年一班。
 辛禾雪疑惑地看着这个纸箱,再翻了翻,果然底下的书本也不是他的。
 “姨父。”他跑到客厅,对正在搬沙发进来的庄平说,“有个纸箱搬错了,不是我们家的,今天有谁也搬家吗?”
 辛芝英很早之前就提交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终于能从原本一室一厅的房子换到三室一厅的户型去,趁着国庆假期最后的一天他们搬进了新的筒子楼,离原来的那栋筒子楼不远,拐个弯就到了,找邻里朋友也很方便。
 但好歹有段路的距离,光他们一家人搬到晚上都搬不完,小的东西还好,可是还有大件家具,辛禾雪和庄同光两个小孩指望不上,辛芝英又撞上医院值班的日子,于是庄平找来了几个同事,好邻里路国兴也来帮忙,又借了厂里拉货的车,这样才能争取早点搞定。
 “哪个纸箱?”
 庄平不解。
 辛禾雪说:“就是我和哥哥一起整理的那个箱子,装了相册和连环画的那个。”
 “现在这个不是我们家的。”
 路国兴和庄平刚摆好沙发靠墙,忽然一拍脑门,“唉,叔叔是不是帮你们家搬错东西了?刚刚我看楼下几个纸箱,以为都是你们家的。”
 他才搬了一个上来,还想着下一趟继续搬。
 “噢,你别急。”庄平擦了擦汗,“好像我们隔壁也是今天搬过来吧?一会儿你跟同光去问问人家,有没有相互搬错东西。”
 辛禾雪跑到三楼走廊上。
 今天天气好,走廊洒满阳光,过道和阳台上养着蔬菜盆栽,辣椒树和富贵竹绿意盎然。
 他往楼下看,底下果然停了两辆载家具的卡车。
 一个女人叫几个工人把家具搬到楼上去,“这些都是紫檀实木打的,沙发是真皮,轻点拿放!”
 她烫了羊毛卷发,穿紫色镶花套头长裙,弯月眉樱桃嘴白皮肤,是传统的一派婉约长相。
 “这套茶具是紫砂壶,工人大哥,麻烦轻拿轻放!”
 从没见过这个阿姨。
 她口中那些名贵器具背后的价值,仿佛也离这片普通的电厂家属院很远很远。
 “辛禾雪。”
 背后有人喊他。
 辛禾雪转过头,是林鸥飞。
 “你认识我?”
 他疑惑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林鸥飞身上衬衫熨烫得服服帖帖,套了一件卡其毛衣背心,漆黑的眼,眼形狭长稍扬,盯着他。
 “你家是不是搬错东西了。”
 林鸥飞错步让出空间,辛禾雪能够看到新邻居家门口的一个纸箱子。
 显然是两家人对调着搬错了。
 辛禾雪道了个歉,说:“你等等,我让我哥帮忙把你家的搬回来。”
 这不过是搬家途中的一个插曲,两家人刚搬进新房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互为邻里友好地打了个招呼,邀请等有空下次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客套了一番。
 辛禾雪也知道了,那个阿姨是林鸥飞的妈妈,和他一样,跟妈妈姓。
 至于林鸥飞的爸爸,仅仅只言片语提及,林阿姨只说他在省城,因为自己工作调动,林阿姨带着孩子搬到了这个电厂,行政岗位,明天就入职上班了。
 庄同光和辛禾雪说:“今晚你先去洗澡吧。”
 这个户型里有单独隔了一间澡房,虽然面积小,但是洗澡总算不用跑到公共澡堂去了。
 林母自打傍晚去楼下不远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回来就一直拿眼泪拌饭菜吃,林鸥飞沉着眸,厌倦了日日重复的眼泪,搁下碗筷,“妈,我吃饱了。”
 林母拭泪,细声慢语,“不多吃些?小飞,你别担心,我们待在这里都是暂时的,你爸爸安定了那边,肯定就会来找我们,他肯定不会忘了还有我们娘俩等着他。”
 林鸥飞皱着眉,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瞥见母亲通红的眼眶又咽了下去,“我去看书了。”
 林母点头,“你换了个学校,自己学习别落下,这里的学校也不知道教学质量会多差,妈妈过两天去给你找个家教,你哥哥之前在奥数竞赛拿了金牌,爸爸才这么喜欢他。你也要争口气,给妈妈争口气……”
 回应的是关上的卧室门。
 林鸥飞靠着门,脸藏在阴影里。
 好半晌,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背面印着“菱州电厂幼儿园大雁班毕业照”,他翻转到正面。
 相纸边缘有波浪形裁剪,彩色胶卷,但拍摄设备不佳,出来的色彩饱和度低,底色泛黄。
 正因如此,中间那廉价的蓝色公主裙才格外显眼。
 搬错的纸箱里有一份相册,他把这张照片拆出来了。
 林鸥飞放到台灯下端详。
 蓬蓬的波浪摆裙子,戴着小王冠,众星捧月在中间的那个小孩。
 乌泱泱睫毛格外长,秀气鼻尖下,看上去很柔软的粉嫩嘴唇高兴地翘起,酒窝陷下去。
 他盯了这个笑容半晌,皱着眉头得出结论,“笑得真让人讨厌。”
 林鸥飞把偷过来的公主塞进童话书里。
 辛禾雪第三次看见林鸥飞,是在教师办公室里。
 附小有一栋行政楼,和教学楼隔了一个操场,老师们的办公室都在那,但班主任的不一样,每层楼四个班,四个班主任就一间办公室安排在走廊尽头。
 三年级一班离班主任办公室最远,坐落在一头一尾,所以他们的班主任每次上课走进教室都先说,整层楼就你们班最吵。
 辛禾雪抱着一沓国庆假期作业进来,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放学了,其他老师都不在,只有他们班主任还在批改隔壁班的数学作业。
 “老师,除了孙吴昊今天请假,其他同学的作业都收齐了。”辛禾雪说。
 班主任敲了敲手边桌面,“放这里吧。”
 辛禾雪刚放下,本来打算走。
 “班长,你先站这边等一会儿,我还有事跟你说。”
 班主任叫住他,又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林鸥飞,还得先解决林鸥飞的事项,说道:“之前拿期中考试卷给你做了,科任老师批改出来成绩我也看了,基础很好,数英都是满分,怎么语文卷子不写作文?”
 因为刚转学,林鸥飞还穿着省实验的黑白校服,他低着眼,神情冷漠,“没什么好写的。入学测验不是为了摸底吗?75分够了。”
 辛禾雪眨了眨眼,他记得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上,是命题作文,《一件开心的事》。
 班主任张了张口,“算了。你刚转过来,有什么不适应的就来和老师说,明天让你妈妈再来学校一趟,有些手续要大人处理。”
 林鸥飞点头,“知道了,老师。”
 他抬起视线,就看见桌子对面的辛禾雪,正盯着办公室后方,瞳孔放大的样子像只猫一样,藏不住有点儿惊讶又愠恼的情绪。
 发现林鸥飞看他,又迅速整理了表情。
 看到了什么?
 林鸥飞回头。
 有人攀住二楼窗户两边,用力一蹬,将膝盖抵在金属窗框牙子上。
 一只路阳爬了上来。
 背对着窗户的班主任显然不知道正发生什么。
 辛禾雪声音有些紧,抓取注意力,“老师,你叫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班主任想起什么,“哦是下周一的升旗礼入队仪式,我们班的学生要给加入少先队的一年生佩戴红领巾,要站到升旗台上,你挑几个机灵的一起,我们班一共出十个同学去就可以了。”
 辛禾雪定了定神,“好。”
 班主任:“没别的什么事情了,你去吃午饭吧。”
 见班主任就要收拾东西,辛禾雪焦急地说:“老师!”
 “怎么了?”
 林鸥飞冷眼盯着,路阳偷偷在报纸架上取下了一本小人书,发现他正在看,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架子上还有许多杂书和小玩意儿,明显是收缴自学生手里的东西。
 辛禾雪还在极力为路阳打掩护,拖延时间,“老师……嗯……我们班还有同学没加入少先队。”
 表现突出的孩子,在一年级下学期就入队了,剩下的孩子也普遍在二年级成功入队。
 只有极个别的“调皮生”会拖到三年级。
 “你是说路阳吧?”班主任好笑道,“他在班里都要翻天了,天花板都是他的脚印,你们前一个班主任没叫他入队也是有原因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路阳有两百天在学校罚站。
 剩下的日子学校放假。
 辛禾雪唇瓣动了动,想到路阳还在办公室后头偷书,就更加难以启齿。
 “老师……”他眼神四下水光晃晃,昧着良心勉强为路阳说话,“其实路阳已经在改正了,他也很想加入少先队,平时还会帮我在校门口纠察没戴红领巾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