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来,脊背如同拉满的弓一样佝起,衬衫下脊椎线条突起形状。
小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正所谓母子连心,它也能了解到辛禾雪的心情。
【妈妈……】
【开心。】
【妈妈开心。】
它的语言能力竟然已经取得了惊人的突飞猛进,摆脱了从恩格尔系数百分百的饿言饿语和小狗国甲等普通话,开始探索人类的情绪表达。
果然被爱会挣扎地长出智商。
【嗯。】辛禾雪对它道,【妈妈没事。】
松川雅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很难受?要不要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辛禾雪敛眸,坐直起来,“嗯。”
他们在这条山路上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半小时,从下午两点出发到现在傍晚五点半,雨一直下。
静默让这个车子像是一潭流动不出去的死水。
司机甚至想过往回开,但这条路只容一辆汽车单行通过,根本没有掉头的空间。
这意味着,只有到达南湾村,才有掉头离开的机会。
南湾村,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还是说……
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肯定有应急掉头的地方,不然之前那个房地产老板是怎么半道掉头的?!肯定有的!”
大家已经不再想什么民俗调查,什么旅游,什么面朝大海了。
恐慌和绝望在车厢内肆意蔓延开来。
他们想给亲人发条消息说遗言,连一句妈妈我爱你都发不出去,因为进山到深处之后,路上的信号消失了。
有两个女生抱头一起哭,男生望着车顶,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老师,”松川雅人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您不是说在网上找了一个南湾村本地的人当导游,联系好了到时候接我们?”
坐车太久,张老师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他维持镇定地道:“是,但我们约定的是在村口等,他带我们去找村长落宿。”
村口……
别说南湾村,他们坐车到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越是去想,越是绝望。
松川雅人:“您和他约定了具体的钟点吗?”
张老师受到提示,立即回答:“对!我上车前和他说了,说下午三点半左右能到。”
松川雅人:“所以说不定他能发现不对,及时来找我们。”
无论如何,有本地人指路,至少一定能开进村里。
张老师点头,“对!同学们,不要灰心!”
有人哽咽地擦干了眼泪。
张老师为了让全车人放松精神,介绍道:“我在网上找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考出南湾村,从这边考到北岛大学,也是你们前几届的师兄。”
“说起来他的经历也很有意思,少年时离家出走,一路走到镇子上,正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有市里的游泳教练来挑苗子,他在渔村长大,游起泳来浪里白条一样,阴差阳错就被进游泳队了。”
“后面就成了北岛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在外不习惯。毕业后又回老家了,正是借着这层关系,我才打定到南湾村调查民俗。”
南湾村的原生态文化保留程度是一方面,这个学生就是另一方面了。
毕竟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尤其是大山里,有时候不是你花钱就能够摆平突发状况的。
听说十几年前有个教授带着项目小组去实地考察,女学生差点被迫留在大山里生孩子,男学生差点被驱使当苦力,众人千方百计才脱逃出来,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那种闭塞到公权力机关都难以插手治理的穷山恶水,还是得要有信得过的本地人,多一重保障。
否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成未来陈年杀人案里记载的尸体了。
他们正说着,精神也由于话题的转移而稍有放松下来。
但下一瞬,前方的道路又出现了那只白瓷偶,令人汗毛直立。
好在此次峰回路转,没等车子撞上,一个高大男人身形出现在路中,向汽车上的众人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
这一次司机及时踩了刹车,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瘫在驾驶座,喘着粗气。
那个男人看着二十来岁,剑眉鹰目,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短褂子,下身是宽大黑裤,裤腰上拴着银链仿佛是船只上牢固坚韧的缆绳。
肌肤晒得棕黑,有一种野性生态的健康,宽肩窄腰,手臂肌肉外露着,隆起如青山,又像是起伏的海。
男人站在车前,指向车里,意思是让他们下车。
随后,他摘下了腰间磨得发亮的弯刀,掂在手里。
众人有些不安起来。
邢鸣忍不住问:“老师。你确定你找来的人是师兄,不是山匪吗?”
辛禾雪凝眸,定定地盯着前方的男人。
周辽也能考上大学了?
他简直要为周家祖坟的人流眼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
原本用来开道割芒草的弯刀,临时用作了铲子,刀背一下一下,在地上掘出了一个小土坑。
众人或站在一旁,或还待在车上,看着那个男人将路中央的裂纹白瓷偶捧起,谨慎地放入土坑中,一捧土一捧土,掩埋起来。
雨后土腥味有点儿重,泛着赤红色的水流落进坑里。
终于那张晴天娃娃的笑脸藏进泥巴里。
男人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他们这里,黑筒裤宽大的边沿沾着草屑,“野外埋尸”之后,他站起来,又向山林里走,学生们好不容易见到了活人,见他要走,立即就跟上,却发觉人家只是找了一处奔流的泉眼,抓一大把草攥在手里,就着泉水搓干净了那柄弯刀。
刀锋摩得雪亮,让人看着就害怕,生怕不慎手掌擦过就被剐下来深深一片肉。
“那个……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南湾村一路走过来的吗?”
有人提问。
周辽回头看他。
一双鹰目,很亮,像是野生动物会在夜里反光的眼眸。
张老师说的这位师兄,动物性保留得相当明显。
但他看过来时,就有一种被狼锁定的强烈感觉,驱使着人们本能逃离。
一开始提问的男生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双手举起来,“不方便回答的话,当我没问。”
周辽皱起眉头,他的左手摊开,右手做出虚空握笔写字状,然后看向这些学生。
显然,他是一个哑巴。
“噢噢我明白了!”
那个男生松了一口气,送上手机。
“师兄,没带纸笔,你在输入框打字应该可以吧?”
【周辽。】
他将他的名字给对方看。
“噢!周师兄,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到南湾村吗?”男生如释重负,坦诚说,“我们在这里已经转了好几圈了,车子和鬼打墙一样原地打转。”
【你们让它生气了,这是那孩子的恶作剧。】
周辽目光平静,看着他们。
他打字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是孩子?
为什么用它?
“孩子是指刚刚的白瓷偶吗?”张老师用纸巾擦了擦虚汗,“这个瓷偶是你们村子的小孩落在路上的玩具吗?”
周辽点头。
不知道肯定的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大家只能猜测他的语言表达系统带着孩童的天真,将类人的白瓷偶当做小孩子看待。
玩玩具扮家家酒的时候,不也会给玩偶赋予人格生命吗?
【你们迷路了。回村的岔路被野草挡住,我已经割除。】
【你们跟着我。】
张老师说:“这样,你坐副驾驶指路吧,我到后排和同学们挤一挤。”
周辽正要将手机还给原主人,从短信输入界面退出来时,却错点到了相册。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男生,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眼睛亮得出奇,神态像是找到宝藏的龙。
那是他们临出发时在校门口拍的集体合照,还拉了条横幅。
至于周辽指着的人……
“你要找他?你认识他吗?真奇怪,车上也没听他提起过……”
周辽终于见到了人。
青年坐在后座上,不知道是不是旁边的年轻男人说了什么富有趣味的笑话,让他轻笑出声,脸庞素白清丽,笑花溅到眼尾,荡漾着一颗小黑痣。
周辽站在车门外,心鼓如雷,急促的呼吸引起了对方注意。
辛禾雪轻飘飘地向他睨了一眼。
周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
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辛禾雪愉悦地翘起小猫嘴。
松川雅人的眼镜压在高挺鼻梁上,“禾雪,你和他认识吗?”
他们原本没留意到的地方,果真有一条岔路。
周辽告诉他们,南湾村最近两年不怎么和外界往来,雨季降水量大,真正进出南湾村的土路被野草长满阻塞了。
他们只在同一条道上打转,因为雨势,没有注意到野草挡住的路,所以一直重复地绕回原点。
周辽从副驾驶转过头来,他用手语向辛禾雪比划,双目殷殷。
在场除了辛禾雪,没人懂手语。
辛禾雪不回答,周辽恳切而担忧地,再比了一次。
“我很好。”
他回应道。
周辽点点头,目光扫过他和他身边坐的松川雅人,眼神灰暗下来,低着头重新转回去,只看着前路。
“他刚刚问你什么了?”
邢鸣有些好奇地问。
朱吉月惊讶道:“禾雪你还懂手语?”
“以前学过,我家里有人是聋哑人学校的老师。”辛禾雪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才回答邢鸣的问题,“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手术顺利?身体恢复了吗?】
周辽问。
辛禾雪拿出手机,没信号,打开QQ,发现聊天记录也加载不出来。
他和【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离线]】的聊天记录,是空白的。
其他的几个人也一样。
上拉转不出来消息内容。
等到什么时候有信号了再看看吧。
现在他这个联络软件上,就只有半路还有信号时,松川雅人问他是不是晕车的问题。
“哇塞!”
“快看快看!”
“要到南湾村了——!”
往下看,远处是大片房屋的村庄,土地平阔,一座座红砖红瓦的房子,盐花开上了牡蛎墙,墙下挂着几条腊鱼。
远方大海浸透火烧云的颜色,渔船缓缓靠岸,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海浪澎湃之声。
有人探出头,往回看。
他们终于开出了这片莽莽山地,呼到面前的海风来自被晒了一天的海洋,灌进耳道里暖乎乎。
他们紧绷了一下午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张老师加价到一千,才让那个司机答应了两周后和下午同一时间来接他们回去。
刚下车没多久,他们回头一看,司机就开车跑没影了。
南湾村确实是一个还相当原生态的地方,没有钢筋水泥建造的大楼,周围一片都是红砖白石的传统老厝,合院式布局,有天井和庭院,燕尾脊屋顶中间凹陷两端微翘。
芒果树从一户人家的院墙探出头来,大大的半熟青黄果实,沉甸甸坠着。
南湾村极少有外来客,何况一来就是九个生面孔。
他们大包小包行李箱拖着,一进村就受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
有个半大少年站在门房前,歪出脑袋,“周辽哥,这些都是你在外面的朋友?”
周辽点头,比动作——
你家里人呢?
“爸爸在睡觉,妈妈……”
少年忽然被从后捂住了嘴巴,整个人遭拽了进去,他的母亲向周辽点了点头,警惕地看了外地人一眼,就严实地关上了大木门。
“你们就是周辽说的,海城大学来参观学习的师生?”
面前的村道上,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向他们走过来。
【这位是我们村的村长。】
周辽输出内容。
辛禾雪看过去,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像是一条挂晒沥干的海带,长着黄斑的脸部褶皱丛生。
“欢迎。”村长说,缓了缓气,“欢迎你们,南湾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
“不怕伙食简陋的话,请来我家吃晚饭吧。”
老人家盛情邀请。
周辽上前,先一步替他们与老人家沟通了什么。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能看懂他的手语。
村长脸色大变,如同刷了白漆的墙,颤颤巍巍道:“你们在路上撞煞了?!”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神色焦灼。
罗亮明问:“是说那个白瓷偶吗?这在当地有什么讲究?”
“它们都是山里的野孩子。”村长嗓子发紧,对他们说,“你们撞到了它,它肯定盯上你们了。”
众人哑然,从来没有接触这样的诡异见闻。
戴眼镜的女生弱弱出声:“盯上了……它会对我们做什么?”
“村长,能请您详细说说吗?”
鬼神文化也是民俗的一部分内容,张老师摊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随时做好记录的准备。
村长的话头却止住了。
“没事,没事,你们别担心,撞煞之后,解了煞就好了。”
“先到我家里吃晚饭吧,明早我会把解煞材料给你们,今天太晚了。”
村长家有三个儿子,各自都娶了媳妇,三个妯娌在老厝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淡青色炊烟升起在深蓝夜幕中。
两张八仙桌摆在厅里,一张由他们师生坐,一张由村长一家人坐下。
“随便看,随便看看都行!”
村长正晃着手里的蒲扇,老神在在地半躺睡椅上。
海风从芒果树底下掠过,吹进庭院里。
张老师领着学生们转了一圈,“这是栋两落三间张双边护厝。”
不算是大厝,但屋檐住下这么多人,满足一家子生活需要也足够了。
左右对称结构,进门的下落厅左右两边是下房,深井两旁是榉头房,村长住正厅旁的大房,长子和长媳住在对面另一间大房,剩下的两兄弟家则在后厅和后房活动。
村长的父母和妻子都去世了,辛禾雪注意到神龛旁墙上挂着黑白照片。
“海国常春。”
他轻声念出神龛上的金漆牌子,香烛幽幽地照亮文字,烛泪滑下来堆积着。
辛禾雪在庙里看过这个内容的牌匾。
伴随他话音落下,一阵风缠过他光裸的小腿,冰凉得诡异。
红光晃晃,有些渗人。
正厅里有人呼唤:“吃饭啦——”
辛禾雪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回头问:“村长,请问能拍照吗?”
村长原悠哉悠哉地在躺椅上,忽然坐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辛禾雪。
“张老师,我有必要和你们师生说。”他转过头,对张老师道,“你们白天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走动、拍照,只要不破坏不干扰我们的生活,随意你们。但是在晚上,尤其到晚上九点之后,不要在外面活动,待在家里也不能拍照。”
松川雅人礼貌地出声,“村长,能够问一下为什么吗?”
“晚上会有海猴子爬上岸。”
“它们没东西吃了,就会进村来抢我们的东西,一定要把门窗关好。”
村长神情严肃,逐字逐句地警告他们。
“但拍照又是为什么?”
村长一笑,“噢,这个,你们拍照用的那个,那个砖头。”
他指了指辛禾雪手上那个。
“智能手机?”
村长点点头,“对,对!我看周辽也有一个,不过他不常用,都放在家里。你们用这个手机,晚上拍照不是会一闪一闪发光吗?不要用这个,不要用这个。”
“我的阿爸阿妈都怕这种发光留相的东西,当初带他们到镇上去照相馆,光是相机留影拍相,都吓到他们了。”
邢鸣道:“我们也可以关掉闪光灯模式。”
不过在黑夜里,关了闪光灯模式,就什么也照不出来了。
村长摇头,“不要用这个,不要用这个,听一听老头子的话吧。”
大概是某种村子里的忌讳。
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只能尊重本地人的观念。
“孩子们,来吃饭吧!”
村长招呼道。
南湾村靠海吃海,世代捕鱼为业,只有靠近山坡的一片地方有着少量的耕地,家家户户散养鸡鸭,有的人家还养了猪牛羊。
所以总得来说,食物并不匮乏。
炖菜鸭母,白灼小管,蚵仔煎,炒花蛤,酱油水煮黄翅鱼,萝卜干煎蛋……
食材鲜甜,色香味俱全。
张老师还有周辽和村长家一起坐,剩下另一桌都是年轻人,都是饿了大半天身心双消耗之后大快朵颐的年纪。
席间,有人好奇问起,“村长,你们家里没有小孩吗?”
他们一路从村口走进村里,许多家里都是三代同堂,甚至有的家里有高寿老人,四代同堂。
村长老脸一红,“不争气!我的三个儿媳妇肚皮都不争气!”
三个妯娌低下头,她们身上都穿着当地特色的短衫,色彩斑斓,身形瘦俏。
倒是她们的丈夫肚皮比较争气,一个个都有啤酒肚,吃饭的时候不雅地敞开着衣衫,长子吃得面庞油腻腻,肚子能顶起桌板。
让人不忍心向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村长道:“不过,别看我这样,我也才五十多,还有很长日子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有点惊讶。
因为村长的头发斑白,按照脸上皱纹程度,他们原本判断村长已经七八十岁了。
但也说得通,毕竟海边日晒雨淋,顶着咸腥海风,晒得人皮肤老化速度加快也不是什么异常事。
“周辽,这些年轻人就跟你住周老伯以前的房子,住得下吧?”
村长关心地问。
周辽点了一下人数,颔首。
临离开前,村长扯着周辽到一边,说了说话。
末了,他叮嘱:“总之,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年轻人们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收拾好站在门口等待周辽。
“今晚这顿饭多谢招待。”
张老师向村长说。
“去吧,去吧,我们这里的鱼虾都很鲜,村里渔船回来的时候,你们都可以问他们要点海货尝尝。”村长告诉他们,“村头开了一家食杂店,要是油盐没有了,就到那里买。不过周辽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周老伯以前的房子,少不了这些生活必须品的。”
“七点了,时间不早了。”
村长看了一眼墙上的塑料时钟。
“你们快去吧,晚上九点记得一定要、一定要锁紧门窗。”
他反复叮嘱。
村长说。
周辽是海里漂来的孩子,由周老伯养大,小时候有一次被打了离家出走,大家都以为他不回来了,结果去年又从海里漂了回来。
但也只赶上见周老伯最后一面。
周老伯临终前,把这座大房子留给周辽。
南湾村有四大姓,周姓是其一,周老伯曾经在一个繁茂的大家族里长大,到了他那一代,人丁凋敝,房子越来越空,他是独子,和妻子结婚多年一无所出,脊梁骨被人戳得抬不起来,捡了周辽回来当亲生子养。
周老伯追着妻子亡魂去了,这座五间张两落的大厝只剩了周辽一个人住。
这房子大到什么程度呢?
加上周辽,师生九人,每个人都能够单独分到一间房间。
女生分到了靠中间顶厅的大房,其他人接着挑,辛禾雪选了一个靠近后轩的边房。
十个人,只有两间淋浴房,只好排队等着洗澡。
辛禾雪擦着湿漉漉头发往回走,一张脸被温热水蒸得泛红。
他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内的周辽倏然在床边站起来。
明明是辛禾雪走错了房间,周辽却表现得像是他做错事了一样。
辛禾雪的目光在这间卧室里悠悠转了一圈,红砖地面,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
“坐好。”
他对周辽道。
语气平淡,简短的发号施令让周辽重新坐下来。
辛禾雪信步走进来,就像是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还把房间的原主人推到床上。
他毫无羞耻心地跨坐在男人身上。
“别动。”
他的腰身微微俯下,弧度像是一弦月。
周辽面红耳赤地比划着。
将褂子的扣子一颗颗挑开,辛禾雪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是对待什么精细的实验,全然没发现——
他纯白的睡裙,已经放荡地上滑到了腿根,光洁大腿肌肤在灯下雪色晃眼。
【别穿那么短的裙子。】
周辽死死抿住唇,耳根通红地按下了辛禾雪的裙摆。
“摸一下腿一万。”
辛禾雪低眉扫了眼,明码标价道。
周辽头脑发蒙地看着他,掌心热烘烘,还覆盖在白裙边缘。
“你不会是个穷光蛋吧?”
辛禾雪皱着眉,手指在对方紧绷得硬邦邦的腰腹上摸索。
摸到了。
在腰侧,有一道枪伤。
这是在辛禾雪逃离S市到城寨的过程中,周辽替他挡的一下子弹。
这确实是周辽,也是他认识的周辽。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变成软骨头的猫躺在这里唯一属于他的领土上,终于能够放松精神地开了一个玩笑,“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这一次给你免单。”
周辽觉得自己是一块热烘烘的厚毯子。
显然他也乐于当这样一块毡毯,他小心地将双手放在辛禾雪身上,轻轻地拍了拍,他不知道辛禾雪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可能对于妻子来说,他只需要当好一块不错的、干净的、散发出阳光晒过之后的气息的毯子,这样就足够了。
给疲倦的小猫提供一个安全的角落。
他们互相聆听着对方的心跳,久久未动。
想了想,周辽还是不放心地,他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很缺钱吗?身体恢复得不好?上次的三千块不够吗?】
他将手机递给辛禾雪看。
辛禾雪懒懒掀起眼睫,睨了他一眼,抓过周辽的手机翻了个身。
他侧睡时腰身是微微蜷缩的,在周辽的床上躺成一个可爱的逗号。
“嗯……没信号。”
他闷气的呼噜呼噜了一句。
【村子里的信号不稳定,有时候有,有时候一格也没有。】
周辽解释着,然而他费心比比划划的动作被辛禾雪一推,“别扰我。”
周辽老实地不动了。
辛禾雪打开了他的手机,理所当然地输入一串开屏密码,满意地发现是自己的生日,又点开桌面的通讯软件,像是一个查岗的妻子。
噢,事实上他确实和周辽以夫妻之名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么他检查一下这位死鬼老公的手机又有什么所谓呢?
按照他的规矩,不止周辽,周辽的这部手机,周辽家里母鸡下的每一枚鸡蛋,都要划进他的财产之内。
周辽的手机里倒是可以查到消息记录。
出乎他意料的,周辽的企鹅图标软件上,只有他一个联络人。
消息记录短得一眼就到顶了。
【验证信息:我是辛禾雪。】
【你已通过了[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的好友申请。】
【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打钱,三千。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账号是*******。
[周辽:你真的是辛禾雪吗?]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少废话,快点打款。
[周辽:钱汇过去了。]
[周辽:你在哪?]
[周辽:你最近急需用钱吗?发生什么事了?]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做手术。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孩子不是你的。
[宇宙第一の小白猫^ ^]:别打扰我,再发信息拉黑。
“你这就相信了?”
辛禾雪对周辽晃了晃手机。
只一句“我是辛禾雪,打钱”?
难怪会被备注网恋被骗三千块老实人。
但是很奇怪的是,以辛禾雪对自己的了解,他既不会将自己的昵称取成宇宙第一小白猫,也不会给周辽打这么长的备注——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
虽然他赞同括号内的文字。
但又没有可能性是别人冒充他,因为这个账号确实是他的。
【我不明白。】
周辽摇摇头。
【我回到南湾村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梦,我梦到你,和我。】他的手语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地回忆梦中的内容,【我梦到你是我的……妻子。】
【在梦里,我不是北岛大学的学生,而是一个以杀人谋生的枪手。】
【我带着你,一起回到了这里。】
【但这里却不是南湾村,而是一座座高楼围成的寨子,我们住在一栋楼的511房。】
【后来我出门,在船上坠海了,梦醒来,我又回到了南湾村。】
伴随更多的内容被周辽表述出来,辛禾雪的表情逐渐凝重。
对周辽来说,另一个世界线发生的事情是梦?
而这边才是现实?
【梦很真实,我有一段时间分不清,我想找你。然后我拨通了梦里一个同事家的电话号码。】
是何青鸿家的座机电话。
因为辛禾雪和周辽的511房里,还没来得及安装电话。
【电话那一头,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周辽很高兴。
因为如果那些人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话,他本来也想通过电话联系何青鸿,叫人去帮他找自己的妻子。
而他电话一拨打过去,就是自己的妻子接电话,多么幸运啊。
“……”
辛禾雪目光幽幽,看着他。
周辽不明所以,而梦中的妻子现在只留给他一个孤冷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