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低着头,筷子夹着小白菜放入口中,他吃饭动作很斯文,看上去有种慢条斯理的美感,但碗中的米饭快速消耗。
围坐同一张饭桌的男生回答:“做民俗研究。”
咽了一口饭,男生继续说:“老师带我们去实地考察的。”
“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北岛大学。”
“哇塞这么厉害,要是我女儿也能考上,那就要祖坟冒青烟了!”
男生不擅和长辈打交道,只嘿嘿地笑。
辛禾雪在街边碰到的两个玩家,身份同样是北岛大学的学生,男生叫罗亮明,女生朱吉月,两个人也是受邀参加的嘉宾,和辛禾雪一样是新锐演员,由于上新的一部剧,现在正炒cp炒得火热。
正好对应了两人拿到的身份是一对大学生情侣。
“你真的是男生吗?”朱吉月凑前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辛禾雪看,临了才想起,慌张摆手道歉说,“别误会!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说好看得有点去性别化了。”
一开始看见背影的时候,因为辛禾雪穿着白衬衫和深蓝百褶裙,她以为是个高挑美女。
辛禾雪淡然接受朱吉月的说法,“谢谢,你也很好看。”
快餐店铺面不大,这边初夏的天气已经足够热,墙上的风扇呼啦啦地转向,把闷闷凉风吹过来。
披肩发加上风吹,很容易干扰用餐。
幸好朱吉月带了备用的头绳,辛禾雪将头发捋到颈后,扎成一揪。
没等辛禾雪开口,朱吉月就说:“没事,不用还了,想着得待两周,我包里还备用了好几根发绳。”
有点儿羡慕地,她双手支着下巴,看向辛禾雪的脸,“皮肤真好,你知道网上很火的素颜白开水妆吗?要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闷热天气在青年眼尾和侧颊的部分蒸出一层漓漓薄红,肌肤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肉。
不管是现实看,还是大屏幕上看,都是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张脸。
朱吉月在转行当演员之前是化妆师,看人第一眼就习惯性地开始分析骨相和皮相特点,如何根据优点最大化地有针对性地上妆。
她头一次感到万分棘手,顿生一种书生无从下笔的无力,真是造物神追着当狗的一张脸。
生来不需要过多的粉饰。
“怎么做到的呢……”
她喃喃道。
“可能是我通常在晚上十点就睡觉了。”
辛禾雪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拭唇瓣,他对朱吉月笑笑。
罗亮明从隔壁超市走回来,提着一大袋零食饮料和速食品,“快要到一点半了,老师应该找到了司机,我们到对面公交站去等吧。”
领队的张老师,加上八个学生,民俗调查项目小组总共九个人。
张老师找到了一个经常往来各个村庄载客赶集的司机,开了一辆非法改装过的汽车,驾驶座后面的两排原本是五座,硬是被他改成了八座,实际上真到了村子赶集的日子,后面车厢里老老少少能挤下十几个人,满满一面包车人。
司机吐了一口烟,瞟了这群市中心来的学生仔和满身书卷气的大学教授一眼,“看你们都是学生,一口价,三百,走不走?”
“你抢钱啊?!”一个烫了卷毛的男生出声道,“我听饭店阿叔说,你载客一个人才收十块。”
随手将烟头丢到地上,司机碾了两脚,不屑道:“我去一趟南湾村,都够到周围五个村子拉客跑一圈了,让你们老师再去问其他人吧,你看除了我,还有谁肯搭客走那个邪门村子。”
“三百,就这个价,走不走?”
张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和气男人,见状妥协道:“同学们,上车吧。”
张老师坐在副驾驶,剩下八个学生,三个女生先上去坐在了车厢前一排,宽松些,五个男生不好意思挤,全都自觉坐去了后一排。
先上车的辛禾雪被挤到了车厢壁,好处是紧邻车窗,这辆汽车内部有一种霉味和众多乘客坐过之后残余的汗味,难闻,且热,司机还不开空调,所以他只好面向拉开的车窗。
车辆向前行驶的时候,天边团状白云和街边杨树一起快速倒退,风滚滚地翻涌进来。
一阵颠簸,是从大道驶入了乡道。
辛禾雪被挤了一下,旁侧传来男生道歉:“对不起。”
“没事。”
他回答。
对方却向外挪了挪,明显给他留出了额外的一部分空间。
辛禾雪因此瞥了他一眼,年轻男人棕发蓝眼,但面容属于传统的东方气韵,骨相流畅,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温文。
穿着萨克森蓝的竖条纹衬衫,米色系羊皮裤,从腕骨上佩戴着价格不菲的手表看,家世应该不错。
不过这和辛禾雪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随意瞥一眼,转而回归到窗景。
由镇上到南湾村要一个半小时车程,同学们开始闲聊搭话,这个小组的人都是彼此相互认识的,也是借着认识的一层关系,张老师缺人的时候直接往来推荐互相把朋友拉进了这个项目小组。
“西南海岸不是没地了吗?我听我爸说他们有个合作商,是搞房地产开发的,打着海景楼房的主意,决定去考察一下南湾村那边的情况,偏是偏了点,但是把价格前期打低些,先把饼画出去,说不定还有即将退休的北方老头老太买来当度假房呢,实在不行,也能搞个什么度假村。”
“结果一个考察小组和老板一起过去,根本没到半路,直接打道回家了。”
“据说是开车路上拿着地图找路,指南针失灵,给他们吓得回去之后一个个都高烧不退,还请了道士上门做法事。”
当下的导航软件还没有后世发达,进南湾村的路只从一张老地图上找到,那位房地产老板和员工们自己开了车,也没找当地镇上的人当引路人,车子开上山道后没多久就发现指南针失灵了。
“听说这片山下有丰富的磁铁矿和赤铁矿资源,可能是这个原因干扰了地磁场才引起指南针失灵吧,这样就被吓回去了吗?不是说商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
“谁知道呢?我觉得肯定不只是这么简单,他们肯定遇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不然怎么回去找道士做法?”
“能有什么东西?疯狂原始人?食人族?”
辛禾雪一边留着一根弦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一边摁开了手机屏幕。
信号还有三格。
他点开了放在显眼位置的一个企鹅图标的软件。
从上往下滑,眉心逐渐纠结在一起。
这个分组里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备注。
【爱打篮球男高中生没钱但发誓辍学养我(滚回去沉淀)[离线]】
【看了保险柜里很多钱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水管维修师傅(给不了我想要的安全感出局)[离线]】
【开了家私人诊所有点小钱的医生超声波孕检的时候偷偷捣别以为没发现(怀疑婚后会被水煎降低睡眠质量还是算了)[离线]】
【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离线]】
【三千块拿去买了几条裙子,所以干脆找了新的接盘侠[在线]】
身份设定往往会根据玩家经历特质进行ai模拟演化,最终得出结果,这些工作甚至还细致入微地做到了联络软件上。
辛禾雪感觉这个ai是不是对他有偏见。
现在他的人设是什么?
异装癖未婚先孕小男女生?
最后一个联系人头像跳动了一下,有了新的消息提示。
【三千块拿去买了几条裙子,所以干脆找了新的接盘侠[在线]:你是晕车吗?我背包里有晕车药,不过放在后备箱里,你需要的话和我说一声。】
车上的年轻男女已经因为旅途无聊,开始聚起来商量玩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玩不玩?”
“就用罗亮明在超市的买的酒瓶子,转到谁谁输一把,怎么样?”
手边没有纸牌,这个游戏最简单,众人一拍即合。
“松川学长,你玩不玩?还有辛禾雪呢?一起吗?”
卷毛男生转头问。
辛禾雪本想摇头,卷毛像是看出了他的拒绝之意,抢先道:“你不会是怕我们问你喜欢谁之类的问题吧?”
卷毛和另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在场者皆笑起来,多数是善意,其中也有少部分隐藏的恶意,卷毛男显然属于后者。
辛禾雪想起来,他的身份卡介绍说他能够进入这个小组,是由于暗恋的好心学长推荐?
“他晕车,身体不舒服。”
松川雅人嗓音清朗,他是北岛大学的留学生,说起这边的话来有种独特的温和咬字感。
他又看向辛禾雪,关切道:“你还好吗?”
辛禾雪瞥了对方一眼。
嗯,是接盘侠在说话。
松川雅人这么说,笑意和煦,看上去就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他的手被辛禾雪似乎是不慎地拍了一下,那只橘子就咕噜噜滚到了前一排。
朱吉月把它捡起来,转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还给松川雅人还是辛禾雪。
辛禾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向橘子的主人道:“不好意思,不用了。我很讨厌橘子味。”
后一句有意着重强调。
松川雅人目光在他脸上一顿,笑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是我该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喜恶,禾雪你是对柑橘过敏吗?”
“单纯不喜欢。”
辛禾雪转过头,不咸不淡地回答。
光芒隐没在松川雅人的镜片之后,或许刚刚辛禾雪自己都没发现,但全被他看在眼里了。
看见橘子的时候,如临大敌,小猫皱鼻子,下一秒就要哈气了。
这只小猫绝非善类。
松川雅人的心情却和外面的天空一样旷阔。
一旁的罗亮明接过了朱吉月手里的橘子,“既然这样,让我来解决这个酸甜的烦恼吧,我什么水果都爱吃!”
他嘹亮的一嗓子,把刚才有点儿奇怪又说不上来的局面翻了篇。
“继续继续,你们也来玩嘛?”
他们当中一个男生在一张A4纸上画了个圆,再等额划分为八份,每一部分填上名字,毕竟他们在车上,条件有限,没法围坐成圈,只能用这种方式保证酒瓶转盘的公平。
那个男生道:“我画都画好了!就这样,大家一起,酒瓶口对着的人必须真心话大冒险二选一。”
辛禾雪和松川雅人虽然没有出声答应,但已经转向了中间放着A4纸的小板桌,默认参与了游戏。
前面几个遭殃的都是热热场子,只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笑闹,哪怕是再无趣的话题也能侃出花来,让夏天更热,汽水更凉。
“不是,到底谁买了冰棍塞在购物袋里?!”
“快点吃,待会儿都化成水了!”
“我例假,不吃冰的。”
“那下一把选大冒险输的吃两个。”
“我来我来,热死我了!我吃两个。”
半化的冰棍降下口腔温度。
灼目阳光在外面的油绿枝叶间跳跃,又灿然照耀车窗玻璃,风灌进辛禾雪白衬衫的翻领,领口下细细的蓝丝带飘起。
他关注着车窗外的情况。
进到上坡路时迎来一阵不平静的颠簸,汽车缓缓驶入山道内,路边的植被生物量明显增加了,天空只剩下大树间的一道蓝色,不止环境暗了些,气温都凉下来两度。
颠簸过后,小板桌上的酒瓶口慢悠悠地停下,指向“辛”字部分。
“到你了!”
辛禾雪转过来,冰棍滴水滴到了他手指上。
松川雅人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接过,擦掉了指节上有点黏腻的水。
“……真心话吧。”
车厢内闹哄哄。
忽地,卷毛男提高音量,问题突围而出——
“谈过几次恋爱?喜欢什么类型的?”
有女生说:“喂喂你这是犯规了吧,两个问题?”
另一个人附和:“对啊,邢鸣你别太难为人了,说真的,不会是你暗恋人家吧?”
众人笑作一团,纷纷起哄道:“喜欢人家就告白嘛,怎么这样,邢鸣你是小学生吗哈哈哈……”
名字叫做邢鸣的卷毛男生,怒得一口气不上不下,脸上升起高温。
就在此时,话题中心的辛禾雪淡淡出声,“没谈过。”
邢鸣终于有由头找茬,“怎么可能?你没谈过恋爱?真的?一次都没有?”
与他对视,辛禾雪的面容平静,毫无破绽,“没有。北岛大学有那么好考吗?初高中要把精力更多分配在学习上,况且我们家的家教很严。”
邢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加上对方微微攒起眉,看上去已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直视他的一双眼睛因为那点不悦情绪而生动得惊人。
就像是点睛之后从画中走出来的精魅。
“你故意不信我,是想向我炫耀丰富情史吗?”
邢鸣活生生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怎么可能?!我没谈过恋爱好吗?谁在学校造我谣?!”
“哦。”
辛禾雪唇角牵起一个弧度,笑意很漂亮。
他对我笑、笑是什么意思啊?!
邢鸣的喉头上下一攒,视线不知道该往四下哪里放。
然而那个将少男心事随意像毛线团一样玩弄的人,只是转动了眼珠,瞥向窗外。
缓声补充了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喜欢说话不吵的,也不会在身上喷橘子味香水的。”
邢鸣刚飘飘然插上翅膀的心,又“咣当”掉到谷底。
他很吵吗?好像有点。
但他没有喷香水啊,谁那么装,出门旅游还喷香水。
所以辛禾雪指的不是他吧?
“下一把,下一把!”
邢鸣压低声音,不耐地说道。
松川雅人全然不觉被同专业学弟套上“装货”标签,听见辛禾雪说不喜欢橘子味香水时,一直挂着在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凝滞。
他的领口和袖边都喷洒了一种薄荷主调的男士香水,有人形容气味像是炎炎夏日在山中静默的修行地,周围森林环绕着中间的青金色水潭。
但尾调是夹杂烟熏、绿调的柑橘。
回去之后在账号上发表一篇新的香水测评吧。
松川雅人的海蓝眼珠压下一缕阴霾。
恰在此时,绿色玻璃的啤酒瓶口,指向他。
他重新扬起周围人熟悉的和煦笑容,“我吗?那就真心话,和禾雪一样。”
后一句有意无意地提及另一个人的名字,又拉近了一步距离。
有个男生忽然“嘿嘿”笑了一下,誓要撕破学长斯文的形象,阴险地问:“最喜欢哪个动作片演员?什么姿势?”
“动作片?”松川雅人想了想,“x小龙吧,他在国际上很著名,我看过他的很多武术影片。”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吧?”一开始提问的男生坚决反对,“松川学长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哇靠你们男生问的问题好咸湿,注意下影响行不行?”
“有什么关系,成年人诶?!”
“小心我叫阿sir来拉人了!”
“奇怪,好像手机没信号了。”
“抱歉,如果你说的是那种片……”松川雅人对着那个男生,犹豫而善意地劝道,“我觉得成年人要精力旺盛需要发泄的话,最好还是出门运动,我一般会选择打球,回去洗个澡,整理一下到实验室帮忙,效率也会提升很多。”
“不愧是松川学长……感觉我整个人都罪恶起来了。”
男生败下阵来,灰头丧气。
听说学长父亲的松川家在J国经营一家私人银行,母家在G国世代从医,母亲是私立医院的院长,某大学荣誉教授。
该说不愧是财阀公子吗?
他们系内都调侃,未来松川学长的孩子将会在小学就手握六篇一区top论文。
不知道是不是辛禾雪点背,那酒瓶子转了两轮,又悠悠地在他名字的部分停下了。
“大冒险!大冒险!”
当即有人起哄。
“上一次都选了真心话了,总该大冒险了吧!”
辛禾雪叹了一口气,“好,大冒险。内容是什么?”
“我们想想……”
“选在场的一个人,坐在ta腿上,坚持一分钟,怎么样?”
乱糟糟的车厢里,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了这个大冒险内容。
静了一瞬,又恢复了乱哄哄的一团。
“哇要玩这么大?”
“哈哈哈总不能选女生吧,选男生的话,好兄弟坐一下腿怎么了?又不是晚上盖一张被子睡。”
罗亮明适时维护同盟的玩家,“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没关系,游戏而已,况且车上也没什么大冒险内容可选择。”
辛禾雪缓缓出声。
他转头看向松川雅人,随意道:“那就按照就近原则,学长你介意吗?”
松川雅人的下颌一压,与他对视时摇头,“当然不。”
来自另一个人的重量覆盖上来,及膝百褶裙和羊皮裤叠着压到一起,夏日里,源源不断地滋生热气。
松川雅人眼眸定了定,发揪扫到他面前,有些痒,又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是辛禾雪用的洗发水味道吗?
他很想问这个问题,这个带着一点私密性质的问题。
喉结极为缓慢地滚动一次,咽下话语。
刚刚那个男生提问的真心话,松川雅人没有如实回答。
只是单纯说姿势的话,他做的春天梦境里,就把辛禾雪抱着草。
那些人已经不放过一分钟时间,又开始了新一轮游戏。
松川雅人垂眸,手臂抬起,右手是一个虚虚环住的动作,左手停在半空,接着,缓慢地弯曲指节,他从辛禾雪衬衫的胸袋中,夹出了那张身份卡。
尾指擦过,隔着单薄面料,触感温热且软。
似乎猜到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松川雅人僵住身形,左手的半边身体麻痹了。
一个激灵顺着辛禾雪脊骨打溜滑下尾椎,如果有尾巴,那么他的尾巴也将炸立毛发竖起来。
他及时反应牢牢攥住松川雅人的手腕,用力到修剪齐整的指甲都将要掐进对方皮肤里。
“你干什么?”
辛禾雪夺回身份卡。
周围的同学由于他们这边的小摩擦,统统转过来看,“怎么了?”
辛禾雪把身份卡攥在手里,塞进书包中。
松川雅人重新镇定下来,对辛禾雪道:“对不起,我只是很好奇,你的卡片是不是和我的一样,我也很喜欢收集那款零食的卡片,集齐就可以兑奖。”
松川雅人肯定看见了身份卡。
辛禾雪明白他话中有话,朱吉月和罗亮明显然也发觉了。
后者两人打着哈哈回归游戏。
上山之后的道路不那么平坦,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天空与林内阴暗,雨刮器持续运作着。
辛禾雪抵了抵侧额,脖颈有些不适,他仰了仰头,反复抻抻脖子活动,眼角余光瞥见最前方的挡风玻璃。
泥泞的山道上,突然灌木林里爬出一个小孩,肢体以奇异的姿势直挺挺站立起来,冲向汽车。
前面的司机却没有半点减速之势,像是没看到一般,直直向前开。
辛禾雪蓦然半站起来,大声道:“刹车——!”
“嘭!”
一下闷而大的响声。
所有人都被急刹车惯性带着往前,没系安全带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我头都要炸了!”
“怎么了怎么了?!”
辛禾雪在松川雅人怀中睁开眼睛,对方在紧急关头及时抱住了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
“地震了?”
一道白光划破阴灰天空,延迟了不过两秒,轰隆隆巨响,震彻耳膜。
辛禾雪倏地撑起身。
他们撞到人了。
电闪雷鸣后,车内有一瞬间令人不安的静默。
雨却越下越大了,倾盆一般哗哗泼下,难以想象他们一小时前待在镇子上时还是艳阳天。
辛禾雪的心跳不断地加速,到了一种不适的程度,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厚膜膨胀地笼罩住他的耳朵。
要怎么形容这个声音……
像是胎儿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鼓荡羊水。
前面副驾驶的张老师解开安全带,打破寂静,“同学们,我下去看看。”
辛禾雪蓦然用力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抽了背包侧袋的伞,及时从后一排挤出去,“老师,雨伞。”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下车。
山道没有修建起平整的水泥路,只是一条坌实的土路而已,宽度也仅仅能容纳一辆汽车单行通过。
晴天还好,只是尘灰多,一到大雨,道路就泥泞起来。
两旁是茂密的林子,地势西高东低,雨水汇聚成溪流从西边的坡地淌下来,哗啦啦流过土路向东侧下去。
辛禾雪撑开伞,他穿的白色板鞋,从后车门绕到车前,几步路鞋底下就粘上了泥。
车前一滩血水,赤红的颜色被大雨稀释了,变成淡淡猩红,一直蔓延到辛禾雪脚下。
“天呐……”
有人惊呼,惶惶捂住了嘴巴。
心跳声如影随形,他仿佛能够听见羊水里胎儿伸手、抻脚,鼓动他的耳膜。
辛禾雪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状态如同被魇住了。
“没事的,撞到的只是一个白瓷娃娃而已。”
松川雅人搭上了他的肩头。
在车前的地上,躺着的确实是一个破碎的白瓷娃娃。
只是尺寸比寻常玩具模型要更大些,立起来应该能够到汽车底盘,所以在刹车不及时的时候被冲力撞到地上,磕到石头撞碎了。
身体部分的瓷片破裂,一块一块地躺在这滩血水里。
它还有一张灿烂如晴天娃娃的笑脸,点珠眼睛,画了刘海,和小辫子。
车子没有撞到人。
这只是一个遗失在道路中间的玩具。
辛禾雪神不守舍,恍惚道:“但是……我明明看见了,从那边窜出来一个小孩。”
他抬手指向一边的灌木丛。
松川雅人撑着伞向前走了几步,在白瓷娃娃前停驻,屈膝蹲下去,捻起两块裂片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身形修长,米色系羊皮裤被雨水洇湿,皮鞋边缘沾着血红。
“土路下的岩石突了出来,这个娃娃正好撞击到上面,看起来像是血水,其实是赤铁矿岩石表面风化层被雨水溶解了。”
“因为是氧化铁矿物,所以看起来颜色是暗红的。”
北岛高温多雨,这一边都是富含三价铁的红壤区,铁铝氧化物富集,这样说来赤铁矿很常见。
从科学角度上似乎说得通。
大家拍了拍胸口顺气,“这样啊,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但是,谁会在路上放一个白瓷娃娃呢?
这个在逻辑上显得异常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当时张老师在假寐,后座的同学在沉浸地玩游戏,一种心底产生的恐慌直觉告诉他们,还是不要细究为好。
然而,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当即腿一软,“我看见了,这个同学说的小孩……”
“****!”这个中年男人恐极反怒,泄愤地踢了一脚轮胎,“早知道就不淌这浑水!三百块,就想收我的命?!”
路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怎么也不能这样就返途。
张老师加价到八百,司机才咒骂着答应继续向前开。
众人乱哄哄地下车,又乱糟糟地重回车上。
轮胎旋转,红泥四溅。
把原地白瓷娃娃脸旁的那一块碎片溅红了。
他们扬长而去,并未看见,在车尾气荡起之后。
晴天娃娃般的笑脸,瞬息垮下来,变成雨天的悲伤哭脸,嘴角挂油瓶般向下撇。
由于斜风大雨,车窗拉紧,车内空气就窒闷起来。
没有人再提起刚刚的事故,但这些年轻人们显然也没有了再玩乐的心情。
随着钟表上的时针转过,每个人脑海中逐渐都绷紧了一根弦。
滴答,滴答,滴答。
无形的指针转动在他们心中。
“那个……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有人惶惶不安地出声。
原本还剩下半个小时的车程,结果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傍晚四点,还没有到南湾村。
入目皆是莽莽榛榛的山林,面前只有一条迂回的土路,窗外雨声大得人心慌,密集的雨线像是快鞭打牛一般催促着行程。
“是不是记错了?我们一直在往前开,怎么会重新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鼓足呼出一口郁结的气,故作放松地说道“肯定是因为山路上的景色都一样,大同小异。你看,都是差不多的路,差不多的树……”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眼里如同塞了一块海绵,迅速膨胀阻塞了话语。
邢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定定看向前路,“怎么又是这个鬼东西,阴魂不散?!”
前路是一只白瓷娃娃,不同的是,它重新立起来了,但从裂纹走向和熟悉的笑脸可以判断——
这就是他们之前撞碎的那一只白瓷偶。
它像是路标一样站在那里,欢迎所有去往南湾村的客人。
一直处于巨大精神压力之下的司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吼一声:“啊——!老子不信了!什么鬼神,老子撞死你!”
一脚踩死了油门!
笑脸白瓷偶顷刻“噼里啪啦”地破碎,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辛禾雪手搭在座位上转回去看。
“怎么了?是害怕吗?”
松川雅人关切地问。
辛禾雪摇头,没有出声回答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光穿越了白色雨线之后,好像能够感知到那只白瓷偶的情绪。
很生气,但更多的心情好像是……
好难过。
奔涌而来的陌生情感,不属于他,但郁结在他的心脏中。
辛禾雪难以呼吸一般,攥住了胸襟的布料,蓝丝带蜷在他指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