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失忆(39)
 那个科场鬼在恨真手中几乎过不了三两个来回,青白的影子在空中劈裂成三缕,呈现魄散魂飞状。
 瞬息间,一缕黑烟从门窗缝隙中钻出去。
 辛禾雪只觉得那业障之气十足诡谲,好似有种熟悉感。
 但最终由于锦鲤妖的特性,他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有过接触。
 他快步追到院中,只见那从门窗溜走的黑烟在夜空里飞逝,残影指向黑夜里东方泛白的方位。
 那个方位……
 好像是在京城东北侧的郊野。
 那里有什么?
 辛禾雪微微眯起双目。
 恨真在他身后幽幽道:“回去吧。打更了。”
 “三烛尽——!”
 贡院结束省试的钟声啷当敲响,悠悠回荡在梧桐树头。
 枝枝丫丫上,挂着天边一轮转低的残月。
 举子们陆续从贡院中出来。
 有的已经因为饭食带得不够而饥肠辘辘,有的则端坐一昼半夜腰酸背痛,或是独自长吁短叹,或是三两交谈着,人声散乱。
 周山恒抬眼望向天空的月亮。
 春闱结束,就只剩余等待张榜了,直到布榜之前,谁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蟾宫折桂。
 周山恒攥紧了掌心当中的红线。
 放榜的日子在二月末,时候已经临近三月。
 昨夜细雨将空气洗得格外清凉。
 天际鱼肚白之际,朝霞化作赤红于城楼上摆动。
 禁鼓初鸣,宵禁一解,正是发榜时分。
 礼部南院东墙之外,人潮涌动,得了礼部尚书命令前来放榜的笔吏将榜纸张贴于墙上。
 榜旁小吏唱第之声嘹亮。
 榜下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傻的、闹的什么模样皆有之,除却举子,亦有凑热闹的百姓,喧闹非凡。
 周山恒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位居榜首。
 向来温厚平静的一双眼,也隐隐流露出喜色。
 唱第的小吏高声:“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周山恒——”
 周围有些在邸舍中相识或是在贡院考试前互通过名姓的举子,都对周山恒道贺。
 “第二名步锦程——”
 周山恒听见了这个名字,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听过。
 他转眼看向此刻被簇拥着道喜的举子。
 周山恒记得这张面孔,因为除夕夜走水时,他正呼唤辛禾雪的名字,发觉人群街巷当中呼唤声重叠。
 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同样在寻找辛禾雪。
 周山恒辨认面孔,确认了正是步锦程。
 未得到唱名者郁郁而归,及第者列队而出。
 在及第之后,还有许多繁琐的程序必须进行,自然包括了拜谒宰相以及向今年掌贡举的礼部尚书以及其他知贡举官员谢恩。
 新科进士们收拾齐整,聚集于四方馆,此处已经备好酒食,等候宰相上堂后参见。
 约摸是宰相已经到齐,堂吏前来收取名纸,生徒随礼部主考官前去拜谒。
 堂吏通报:“礼部尚书,领新及第进士见诸位宰相——”
 周山恒的红线收在大袖当中,整个人皆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旁侧的进士悄悄提醒,他才作为头名,站出来致词,一拱手,气度沉稳道:“今二月二十八,礼部放榜,恒等幸忝成名,获在宰相陶铸之下,不任感惧……”
 致词后,只是揖而退下。
 进士一一通报自己的姓名。
 既谢恩知举官员,又拜见宰相,大同小异的流程,仍要在谒见中书舍人时重现。
 待一轮下来,酒食也匆匆未觉察具体味道。
 得以致词后再拜而退出都堂之内。
 周山恒身上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更换,匆匆地与礼部尚书道别,牵过红鬃马,稳当地跨至其上。
 这方才向着心中所念之地前去。
 暖风烂漫,马蹄声踩踏过雨淋日炙的河堤,自打南门出去。
 周山恒忽而听见了重重叠叠的马蹄声音,起伏跌宕在一起,好似什么奇异的韵律。
 他隐隐觉得有些许奇怪。
 后方的白马悠悠并驾上来,步锦程手中牵着缰绳,挑眉,“这么巧啊?周兄这是要向何处去?”
 周山恒侧目,再回首。
 在他往后的还有数匹马。
 对视的时候,任轲礼貌地对周山恒笑了一下。
 另外又有四五位是周山恒未曾留意的面孔,约摸是第二甲赐进士出身或是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因着隔了十数个名次,排在拜谒与谢恩的队伍中不相近,所以没有怎么留下印象。
 还有一位他见过,是礼部侍郎的子侄,位居他和步锦程之后。
 周山恒这时候才对步锦程一颔首,“我要到京外。”
 步锦程乘在马上,“真巧,我却也是要出京城。”
 任轲的马匹也往前,“周兄出京城可是有什么要事?”
 周山恒:“寻人,报喜。”
 他一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穿过大袖,探出一根红线,低眸缓声道:“两相倾慕,他不嫌我出身清贫,又助我良多。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惟愿携恩以报,长相厮守。”
 步锦程错落视线,喃喃:“是吗?我也有一恩人,当时我伤重,险些丧命,他收留我过夜疗伤。”
 任轲微抿起唇线,也道:“我原本还在舒州时,村中地痞无赖欺我任家,以驱逐旱魃为由,妄图掘开我家祖坟,幸好有一位善心的青年经过,为我打抱不平……”
 另外后头的三名进士听到前方的也都是出城去寻找各自的恩人报喜,同样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恩人收留我过夜,用丰盛的晚餐款待我。”
 “我的恩人为我收拾包袱,发觉我囊中羞涩,暗中为我添了盘缠。”
 “我的恩人借我银两,还给我安葬父亲的费用。”
 狐妖眼珠子滴溜溜转,虽然不能说出恩人将自己从屠户手中买下的实情,但不甘示弱地道:“我的恩人美丽又温柔。”
 二甲进士:“我的恩人肤如凝脂,好似神仙人。”
 三甲进士:“我的恩人罗衣叠雪,气度不凡。”
 二甲进士:“我的恩人嗓音清润,谈吐风雅。”
 周山恒始终握着缰绳,目视前方的道路,听他们话语之间,蓦然觉得不太对劲。
 有些太巧合了。
 甚至连去往的道路也太巧合了。
 巧到出了南门之后的两条分岔路,全都不约而同地向东侧一条行进。
 巧到这宽敞官道都无法容下好几匹马同时地并排前进。
 春和日暖。
 院墙角落的桃花满枝头。
 偶有一缕风吹过来,捎带了两瓣桃花,落在膝前摊开的书卷上。
 拂落桃花的那只手,腕骨窄瘦,指节白皙。
 辛禾雪转头询问恨真,“今日放榜?”
 那么穷书生应当很快就会来同他报喜了吧。
 即使辛禾雪又洗了一轮记忆,不过恨真已经同他说过了,那个救他的穷书生是周山恒。
 得到肯定的答复,辛禾雪合起书卷,从逍遥椅上起来。
 恨真微一抬颌,望着远处,脸色算不上友好,对辛禾雪道:“诺,你念着的穷书生来了。”
 辛禾雪随手将书卷交给恨真放回去,自己到了庙宇正堂之外。
 让他看看,他报恩的穷书生是什么样子?
 松间沙路干干净净。
 直到进士们骑着马匹奔到此处,尘土飞扬。
 为首的状元郎头戴金花乌纱帽,自红鬃马背跨下,目光殷切,“禾雪……”
 辛禾雪:“?”
 等等,他什么时候报恩了这么多穷书生?
 进士团建吗?
 O.o?
 并不算大的破旧庙宇,仅仅有两间僧房可以住人。
 因而只留了这些进士们共吃了一餐饭。
 竟然还用上了八仙桌。
 席间,有人问:“恩公,庙宇正堂上用红布遮盖起来的是什么雕像?”
 恨真幽幽插嘴说话,“恐怕你孤陋寡闻不知道,那可是体恤书生、慈善心肠的小鱼菩萨。”
 进士被这人刺了一句,不明所以,只好讪笑道:“倒是、倒是没有听过,确实是我孤陋寡闻了哈哈……”
 辛禾雪淡淡搪塞了一顿,便将这些进士们都打发了回去。
 独留下了周山恒。
 连恨真也被屏退了。
 月亮从山边河道上的淡蓝雾气中氤氲升起,又浮在山泉眼之上,碎光慌慌。
 周山恒足步很轻,上前道:“禾雪。”
 辛禾雪转过身来,月色之下,他唇边的笑意轻柔而朦胧。
 周山恒上前轻轻拥住了他,怀中人身着薄衫,如上好白玉一般温凉,周山恒忍不住担忧道:“虽然已经快要到了暮春时节,但未免入夜后还是料峭春寒,为何不多加一件氅衣?”
 他一边说着,又解下自己的外衫,要给辛禾雪搭到肩上。
 青年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声音很轻,但月夜里却格外凄清,听得分明。
 辛禾雪缓声:“周山恒,你往后官运亨通,今夜之后,就不要再来了。”
 周山恒整个人顿住了,身形僵直,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为何忽然这么说?是不是今日太多人来,打扰到了你,还是我哪里有做的不是?”
 两人之间原先平和的氛围冷寂下来。
 簌簌风吹,树影婆娑。
 辛禾雪摇首,“不是这些缘故。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周山恒仍旧不理解,“可是……从前我们不是说,待到我金榜题名……”
 他从大袖中取出那份曾经挂上月老树的红线,“另一份还在你的手中。”
 辛禾雪好像对他藕断丝连不能果断放下的态度感到疑惑,“你忘了吗?我是妖邪。”
 周山恒急切地呈明心意道:“禾雪,你明知道我不在乎,我曾与你说过的,人有作奸犯科者,可妖也有你这般含仁怀义的,若单以人或是妖的身份来分辨是非对错,那世道未免太浅薄了。”
 “自始至终,我心悦的就是辛禾雪,不论是作为辛公子的你,还是锦鲤妖。”
 辛禾雪蹙着眉心,十分不理解地看向周山恒,“可是你曾经说过的话,我已经全然忘了。”
 他细细去看男子手中的红线,“就连这红线,另一份我也弄丢了。”
 周山恒接上他的话,“弄丢了也无碍,红线不过承载人的祈愿,既然你人还在我身旁,那红线也没有什么价值,已经足够了。”
 “我说过的话,我们曾经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我都可以再向你重述。”
 “周山恒。”辛禾雪打断对方的话,抬眸对上周山恒恳切的目光,“不是这世道浅薄,是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百年对于凡人来说遥不可及,但对我们妖族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辛禾雪静静述说,“我自招摇山天池诞生灵识,就用了两百年之久,这样的时间,是凡人不可体验与估量的。”
 辛禾雪转头,“我今日忘了你,七日后也会如此,再七日后亦然如此。人生三万天,你能忍受多少次?”
 他的声音清寒,即便不凛冽,也无端令人感到刺痛。
 周山恒下意识地上前想要牵住辛禾雪的手,却只拂到轻飘飘衣摆,从指尖悄然溜走。
 哗然水声——
 淋得周山恒红袍狼狈,眉骨向下滴水。
 雪色鳞片的人鱼在山泉池中摆尾,趴在岩壁边缘。
 声色清幽,淡淡道:“周山恒,你回去吧。”
 【周山恒虐心值+5】
 【当前周山恒虐心值95】
 眼见着几个话语来回之后,周山恒面目灰败,低声喃喃,“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甚至和恨真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山恒眼皮也没有抬,没有给昔日的仇人蛇妖任何一个眼神。
 但是走过两步之后,周山恒站定步伐,“你是不是同禾雪说了什么?”
 他疑心是恨真做了什么手脚,或是说了那些诋毁他的扭曲事实的话语。
 否则辛禾雪不会突然态度转变得如此反常。
 恨真耸耸肩,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留住人,却要埋怨旁人吗?这就是饱读圣贤诗书的状元郎的气度?”
 周山恒沉默几瞬,终是拂袖而去。
 辛禾雪在山泉中冷声:“看热闹看够了?”
 恨真竖三指以示清白,信誓旦旦道:“我可什么也没有偷听,你叫我到松林沙路里罚站,我就去了。哪里敢偷听?”
 “不过……”恨真踱步到山泉池边,“你当真放下了那个穷书生?真不喜欢了?”
 辛禾雪凉凉瞥他一眼,“你想如何?你要帮我唤他回来?”
 恨真摇头如风,“我可没有将心上人拱手相让的癖好。”
 他最多是辛禾雪的狗,又没有长着牛头。
 辛禾雪怠懒地趴在光滑石壁边缘,“我既然已经报完恩了,他也顺利考取了功名,眼下这样有什么不好?”
 恨真听他的话里,只提到了辛禾雪自己和周山恒,可没有提及恨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忘。”辛禾雪掀起眼皮,朝恨真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小狗,过来。”
 恨真装模作样地缓步走过去,屈膝蹲身在山泉池边。
 一双洁白的手从水中探出,捧在恨真的下颌两侧,湿淋淋。
 辛禾雪脖颈仰起,曲线伸展,流畅又漂亮。
 温泉白雾蒸腾,月光朦胧。
 他们交换了水漉漉的一个吻。
 许久,风穿过林间。
 辛禾雪松开手,气息紊乱。
 缓过来之后对恨真道:“我明天要清洗记忆,别来吵我。”
 恨真迷得七荤八素,不知道天南地北,当然答应了。
 辛禾雪在池底睁开眼睛。
 眼中一片清明。
 他摊开手,掌心当中的正是一瓣已经剜下来的浅金色鳞片。
 护心鳞片。
 上面沾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护心鳞片原本紧紧贴着护住丹心。
 如今剜下来,既然剥离了,就相当于丹心多了一个豁口,福泽自然而然地不断从那小口流泻而走。
 福泽支撑的是他这一类锦鲤妖的生命,若是福泽全流逝而去了,那也就不再是锦鲤妖,自然不再像以往那般自动清洗记忆。
 辛禾雪能够感受到由于生命力在不急不缓地流失,天地缘法对于他的限制在削弱,因此他的脑海正不断闪回过往的画面。
 他攥住了护心鳞片。
 辛禾雪对K道:【兑换无痛脱离世界程序。】
 K:【是。】
 他往记忆里觉察出不对的方向去。
 在京城的东北郊,是当时科场鬼体内业障遁逃的方位。
 离太初寺底下的安宁塔也很近。
 今日在那里进行新科进士的曲江游宴。
 春和景明,百花竞放,塔影山光。
 日光与水气相映,桥拱犹如三条长虹横跨湖心。
 静院明轩,布幕芦帘,亭中又悬挂以名贤书画。
 青衫白袷,错杂其中,犹闻笑语。
 任轲疑惑地问:“周兄,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好似郁结在心?”
 周山恒手中的酒盏都已经倾斜,酒水滴滴答答流落湖中,听闻有人向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
 他艰难地扯起唇角,“不,我无事。”
 遥遥湖面过来一艘六柱船,有如楼高,画船箫鼓,红幕青盖。
 进士们谈笑着上了船中。
 旨酒嘉肴已经齐备,箫鼓乐器之声清越激荡。
 周山恒从酒席当中走出来,到了前方的甲板上透气。
 他才搭着栏杆,却见天际风云色变。
 雨覆云翻,银雷滚滚。
 顷刻间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周山恒觉得这天气变得太诡谲,转身再往船舱中去提醒,见到酒席之上的进士同僚个个伏倒在桌上。
 与此同时,画船四角忽而无风起火,燎烧窗边花帘,吞没角落的梨木携花桌椅,火势汹汹。
 热浪扑面而来。
 辛禾雪抵达湖畔的时候,正是炸雷轰轰,银火闪闪的时候。
 满园春色坠入阿毗地狱,白昼昏暗如长夜。
 曲江之外的长街与园林,游人惊慌地四散奔逃。
 辛禾雪沿着东侧长街快步走过,他正在从满雾的湖心当中,寻找到进士画船的踪迹。
 灰色雾气当中隐隐闪烁火光。
 找到了!
 辛禾雪双目微眯,将火光中画船的阴影看得真切。
 他搀起摔倒的小孩,送到前来寻找的父母手中。
 没有回应对方的道谢,辛禾雪在惶恐的人流当中逆向前进,走到沿河而下的青石阶。
 正欲变回原形游往湖心之时,隔着利落的窄袖,辛禾雪手臂被男人锢住了。
 他诧然回眸,恨真赤红眼瞳一片阴郁,语气森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被你骗了第一次算了,第二次算了,还会有第三次?!”
 临水大殿靠近曲江湖畔,坐北朝南的方位可以将晦暗湖心当中的情况尽收眼底。
 殿内御用帷幄高挂围起隔绝春风,珠帘翠玉装点各处,光彩溢目。
 云龙戏水屏风,朱漆明金椅。
 凡间界的年轻帝王已经被美色酒肴掏空了身体,疲惫地躺在逍遥椅上,面目尽显出亏空之色。
 他问:“国僧,你说的事情可否能成?”
 了意双眉花白,早已经没有了在人间传唱的故事当中那样年轻,他的皱纹像是老树一般盘根错节,布在面容上。
 头顶金色戒疤,德高望重的高僧行了个合十礼。
 “阿弥陀佛。”
 “陛下忧国忧民,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实乃我大澄之幸,理当长生,好延续我大澄千秋万代。”
 了意垂眼,目无慈悲,仍惺惺作态,“这数十个进士的血肉与魂魄,能为陛下分忧,已是他们修来的福分。”
 年轻的帝王哈哈大笑,双手鼓动拍出掌声,“来人,赏。”
 辛禾雪冷声:“松手。”
 恨真:“不。”
 恨真大手牢牢钳制住辛禾雪的手臂,两人立在湖边迎浪处对视。
 辛禾雪耳畔的发丝被吹得飘起在呼呼湖风当中,不断拍打着虚空。
 他以不容拒绝的态度重复道:“恨真,放手。”
 恨真阴鸷的视线紧紧盯着对方,湖畔太吵,连说话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你要我放手?要我看你去救那些穷书生?然后在业火里受伤,甚至是死去?”
 辛禾雪立在风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胸膛气不顺地起伏,恨真一咬牙,“辛禾雪!你怎么这么心狠?!”
 辛禾雪侧了侧头,“这里有你。我不会死。但你不能帮一帮我?”
 恨真冷笑:“那些人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他既然是京城人人闻风丧胆,事迹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血锦鲤,只有吞人噬妖、背上血孽的道理,哪里有救人的缘由?
 “与我有关,恨真。”辛禾雪叹了一口气,“他们与我有关。”
 若是周山恒在命定轨迹之外死去了,辛禾雪就将面临他大世界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此刻,恨真与辛禾雪无声对峙着。
 青年说的话语内容极端残忍,但语气平淡,不急不缓,一字一顿都像是小刀子剜心脏——
 “如果你不想我去死,那就去和我一起救人。”
 恨真话音更重,近乎字字泣血地警告道:“你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业障妖鬼之事吗?背后的还有了意,甚至太初寺的其他僧人。”
 恨真撕破了真相的窗户纸。
 “那个老不死的了意,这么多年斩妖除魔,他以为杖下死去的全是邪妖恶鬼吗?死在他手中的凡人和灵妖数不胜数,他负载的业障已经沉重得让他无法坐化成佛了。”
 “所以,他才会在年初催动地龙,震动河山大地,引得去年各处妖鬼闹患、这些所有的妖鬼,都因为地龙所致,注入而分散了他的业障。”
 “它们已经成为了他的伥鬼。”
 “最终聚集在此,这些书生就是最后一道饵,湖心正是阵眼。”
 “通天罪孽会与血肉至精至纯的书生相抵,一起深埋入阿鼻地狱,销声匿迹。”
 恨真说到这里,“了意能够布置得如此周全,你以为这个阵法是你我能够随意阻断?”
 “为了不相干的人……”恨真薄唇开开合合,最终握紧青年的小臂,问:“辛禾雪,你不怕我死吗?”
 辛禾雪静静地看着恨真。
 比起真的去死,对方好像更在意的事情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为了恨真担忧或者是心疼的情绪。
 辛禾雪意识到,在恨真的视角里,事情多严峻、胜算多渺茫不是关键,他可以为了辛禾雪去死,但他不能容忍辛禾雪是为了周山恒的性命而求情,为了周山恒。
 辛禾雪不能再向恨真编织谎言。
 如今的情况,却也不允许事态继续放任其发展。
 辛禾雪轻轻抬手,抚在恨真的侧脸上。
 再轻柔地滑落而下,安抚地抚过男人下颌与肩颈,在恨真被引导着低头时,辛禾雪缓缓抬眸。
 两唇相贴,之后是额心相抵。
 他们的倒影在湖面上模糊不清。
 辛禾雪:“你不会死的,恨真。”
 他屈指,撑开恨真紧握的拳,十指轻柔地相扣,好似缠绵尽了世间所有情意。
 两人交换了一个吻。
 略硬的触感刮蹭到恨真掌心。
 一枚金色的鳞片,上面还篆刻了他的名字。
 恨真整个人的身形都僵硬了,不敢去猜想如今辛禾雪的躯体正在遭受怎样的损害。
 他想去挣脱辛禾雪的手。
 平日里好似弱不胜衣的青年,恨真好像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力气。
 十指扣得更紧了,在掌心摩挲的时候,金色鳞片化作水,融进了恨真的掌纹脉络里。
 发挥它最后的效用,护心鳞片会为恨真抵挡一次致命伤害,替辛禾雪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护住恨真的生命。
 “你——!”
 恨真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辛禾雪。
 庞然大物自湖中破水而出。
 五层塔楼之高,天地因而轰轰然。
 天地昏黄玄暗。
 蛇尾摆动之际,掀起滔天巨浪,风浪卷动着浇湿了画船之上的火势。
 画船摇晃,在湖中好像是一片孤叶。
 湖水疯狂地从船舱的窗户灌入。
 不断有人被晃出去。
 一尾雪白鳞片的鱼,在昏暗天光当中,穿游其中。
 在业火与大蛇缠斗的时候,辛禾雪不敢抬眼,他担心自己会中途被巨蛇吓晕过去。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即使辛禾雪知道对方是恨真,还是不能避免。
 他只能在越来越大的风浪当中,低着头不往天空看任何一眼,驱使脉络当中的灵气,将这些昏迷的进士们推送到岸上。
 在殿外恭迎送走皇帝之后,了意的眼底闪过晦涩情绪。
 长生自然不过是托辞。
 当然可以再在之后编织什么谎言,搪塞国君。
 当今圣上既然是他一手扶持上来,什么性格底色了意洞悉得太清楚。
 他往回走,看见湖中滔天之景,蓦然脸色大变。
 快步走到偏殿,解开僧人身上的梵文枷锁,“渡之。”
 了意指向殿外湖中。
 渡之睁开双目,眸中一片空茫,没有丝毫情绪,仿佛一副傀儡架子。
 恭顺道:“是。”
 湖水翻涌变化成巨浪,在大妖与业火缠斗之时,火焰不断小团落下,湮灭在水中。
 因风浪扬起而凌空的湖水,最终与蛇的血液混杂,血雨滂沱。
 蛇躯表面由于苦战脱落了数瓣鳞片。
 恨真喉咙间溢出血腥味道。
 这终究不是他的躯壳,交战起来有所限制。
 他眼角余光一晃,却见金红袈裟的年轻僧人。
 本是冲着他来,在半途被辛禾雪拦下了。
 恨真眼睁睁看着渡之与辛禾雪被水墙吞没,目眦欲裂,业火抓住机会,狠狠重创了恨真一道。
 令他得注意力不得不重新回归到与业火的交战中。
 何况……
 恨真蛇躯闪身避开,一道佛光自他身后劈落,正正好劈到方才恨真所在的湖心!
 画舫彻底散架地轰然破裂开,湖水疯狂灌入,不堪重负地沉入水底。
 恨真切齿,“老不死的秃驴!”
 湖面火光四起,愈吹愈烈。
 烫得湖水蒸腾出直线而上的白色水汽。
 巨蛇血盆大口,尖锐的两根獠牙闪着寒芒,咬破业障中央的火心之时,仿佛能够刺破黑夜,撕扯开昏暗云幕,露出背后的天光。
 银色的闪电划破高空。
 “哗然”一声,破水而出。
 渡之眉目滴水,在灰色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尾雪色游鱼的踪迹。
 他重新埋入水中。
 动作迅疾得像是矫健游龙。
 他手一扣,抓住了这只锦鲤妖。
 渡之沉着眼眸,漆黑如浸入深潭,理智与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样实力孱弱的妖邪可以当即屠灭,但是本能控制之下,他只是扣紧了辛禾雪的手腕。
 一声不吭。
 辛禾雪没有时间同他多耗,他救了这么多个昏迷沉水的进士,偏偏运气不在这个时候生效,莫说没找到周山恒的踪迹,他连步锦程也没有寻到。
 他对渡之道:“松开。”
 渡之静默了一瞬,平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辛禾雪揪扯过他的袈裟,两人的唇瓣近乎是在碰撞中贴在一起。
 天上地下皆是雨水,打湿了辛禾雪的眼睫,水漉漉地黏成一小簇一小簇。
 渡之的口腔中品尝到了一缕淡淡化开的血腥味。
 情与欲如雨,来得又迅又急,渡之的意志为之颤栗。
 辛禾雪却推开他,上颚抵住了舌尖破损的小伤口,有些微刺刺的痛感,含在口中的是锦鲤血的味道,醒神明目。
 他掀起眼皮,看向渡之,淡声问:“想起来了吗?”
 僧人的神情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夹杂着什么其余情绪。
 渡之的记忆依旧混乱,过往的记忆像时被蒙盖在细密的蛛网里,隙缝里落满了灰尘。
 每当闪回一副模糊的画面时,魂魄中的禁制使他的额际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