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源来自这条街的北向。
 风从北方而来,一吹之后火势立即攒天地扩大了,本就在一个交接的十字街口,因为酒楼的幌子扎得高高,彩棚密集,这街口狭窄,只需一点焰火就席卷宇内,几个幌子在北风里错落地一碰,火势迅速蔓延。
 光是瞧着就令人心生惧意。
 辛禾雪在熊熊火光之中,看到了猩红色与玄黑色的“业障”。
 那是一种神奇的红黑雾气,凡人的肉眼是无法看见的,但透过锦鲤妖的眼睛,那些沉厚的业障就像是云烟一般,始终萦绕在火光里。
 由于他走得太近,北风卷着火焰,几乎要扑到他鼻尖,又虚张声势地退去。
 辛禾雪在业障的黑云当中见到了数张面孔,有两张令他留意到了,一张是前来寻他的狐妖,那狐妖顶替了的礼部侍郎的子侄,另一张面孔他当前的记忆里没有见过,但是觉得眼熟。
 在火焰的灰烟涌过来的时候,辛禾雪的指尖触碰到了那股业障。
 残存于业障中的画面重现在了他眼前。
 秋叶掉落的山头,一道白绫,桂树悬悬一具尸体,青白面目转移向他的方向。
 辛禾雪独立在画面之外,他看见了在画面正中央的人,一个金红袈裟的高大僧人,而站在僧人旁边的正是他自己。
 他见过这个自挂东南枝的读书人?
 辛禾雪直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又嗅到了风雨欲来时才会有的潮润冷气。
 因为记忆是断片的,所以很多时候他觉察到的任何线索都无法留存记下。
 这让他例外地感到些许焦躁,像是细沙从指缝当中溜走而无法留住。
 有什么人,本应露面的,但只存在于他能听到的那些人们口中传唱相颂的事件当中。
 他下意识往前踏出了一步。
 身后一下传来大声呼唤,“辛禾雪——!”
 有个青年书生揪扯住他的大袖,“还不快跑,你不要命了?!”
 辛禾雪诧然转首看去,他不记得对方的面孔。
 起码在这几天内没有见过。
 另一条街末有马蹄声阵阵,鸣声嘶嘶,想必是望火楼瞭望的士卒观察到火情,武候铺带着皮袋、溅筒一类器具来灭火了。
 这火势是人为无法扑灭的。
 因着火焰里夹着业障,辛禾雪虽然无法看见妖怪真身,但能通过业障判断引起火情的是一只大妖。
 步锦程趁着辛禾雪没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什么,牵住对方的手就向远离火焰的方向转移。
 他一边跑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对辛禾雪说:“你最近进京了?我跑到原来不周山脚下附近的破庙寻你,里头都落灰了,你的东西也多数搬走了。你如今落脚在何处?”
 辛禾雪听着他的话,忽而望向四处,“你看见周山恒了吗?”
 步锦程:“你是说原来和你一起出来的那个?”
 步锦程:“着火了人家不会跑?难道像三岁小孩一样,等着被火焰妖怪吃掉,还是指望要太初寺的僧人来救?”
 步锦程本来是想要打个比方,什么火焰妖怪都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眼中存在的。
 辛禾雪眸光闪了闪,“你认识太初寺的僧人?”
 步锦程诧异:“嗯?算是吧?之前不周山闹蛇妖患,你叫我去找太初寺报案。”
 辛禾雪反应过来了。
 这人是恨真口中那个——知晓旁人死了丈夫还厚颜无耻的只差毛遂自荐的上门小三,故作镇定又自称处男。
 当然,通过恨真口中艺术化的处理,肯定给人破了不少脏水。
 辛禾雪猜那一长串词句当中,“旁人”是指他,不然恨真不会这么和对方过不去。
 但现在还不是核对身份的时候,辛禾雪道:“你去找太初寺的僧人,走水得蹊跷,不像是巧合或者蓄意人为。”
 步锦程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显然听懂了辛禾雪口中的弦外之意。
 “那你要到安全的地带等我。”
 两人各自分了一路。
 辛禾雪正顺着河岸那条街回去,但火势一路窜着蔓延,黑烟弥漫,他不得已掩着口鼻。
 燎烧的火焰带来热量,对于水生动物来说,这种炙热格外不好受。
 辛禾雪瞥了一眼护城河分渠,“……”
 还是先找到周山恒吧。
 与此同时,周山恒也在找他,双手绕在口唇边成喇叭状,“禾雪——辛禾雪——”
 上方飘着浓浓黑烟,喉咙呛了两口。
 他俯身咳了咳,视线在街巷四处扫过的时候,瞥见了白色的身影,“禾雪!”
 周山恒目光与辛禾雪遥遥对上。
 在他两三步之外,晦暗处忽而响起孩童的哭声。
 从花灯铺子前的桌底下爬出来一个走失的孩童。
 他又看见辛禾雪对他做口型,“小心!”
 周山恒抬起视线,酒楼上方的棚架悬悬欲坠。
 那本就是用彩色绸帛扎的,又系了好几只花灯,一点就着,木质架构已经被烧得炭火星子闪闪,再撑不住了,直直向下坠落!
 小孩、彩棚、大火。
 周山恒眼前的一切都乱得很。
 他只来得及扯离那个孩童。
 心中的最后念头是,幸好辛禾雪离得远些,棚架波及不到。
 滚烫铺天盖地袭来。
 天又好似下起了细微的绵绵雨,带来凉意。
 周山恒瞳孔放大,护着辛禾雪翻了个身,堪堪躲过棚架。
 那棚架竟然在下坠时,半空里奇异地悬置了几秒,正是如此才让周山恒捉住机会避开。
 庞大的木质构架在他们旁边轰然坍塌。
 有父母方才寻过来,将走丢的孩子拥入怀中。
 【周山恒爱意值+3】
 【目前周山恒爱意值已满】
 周山恒的眉头皱得死紧,“太危险了,你何苦过来!”
 他上下检查辛禾雪有无伤势。
 那棚架为何会在半空悬置,辛禾雪又为何能够从数十步之外转瞬间出现在他身边,周山恒再清楚不过。
 只怕担心有人发觉异常,会发现辛禾雪的妖族身份。
 周山恒抱紧了对方,“你使用了灵气,可有觉得何处不适?”
 辛禾雪脸色沉凝,他有些阴谋论地想到,方才那个情形,像是那带着业障的火焰,故意设计的陷阱。
 如果他方才没有前来,焚烧的棚架正好能够砸中周山恒。
 周山恒扯起辛禾雪的手臂,绕到自己肩膀上,还尚未将人扶起,就听闻辛禾雪轻声,“嘶……”
 “可有何处受伤?”周山恒紧张地察看。
 辛禾雪却抬眸望向街尾。
 “太初寺的人来了。”他低声对周山恒道,“你先送我回邸舍吧。”
 金色的梵文,如同盖地而来的禁制一般,拦住了深沉天空中的熊熊火光。
 渡之面无表情地转头,只看见了青年依偎靠入书生怀中,埋起脸。
 他是谁?
 渡之头上香火烙印的戒疤发烫而疼痛。
 胸口传来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他想不起来了。
 国僧了意唤他,“渡之。灭火。”
 渡之低头,“是。”
 周山恒面色异常难看,他盯着水中的鱼尾,眸底的担忧沉沉浮浮。
 邸舍只有大圈口的木浴桶提供,可以容纳人鱼。
 除夕的灯会因为一场走水而毁了大半,周山恒背着人回来,仔细检查,辛禾雪的双腿外表依旧光洁白皙,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在变幻出下身的鱼尾之后,雪白瑰丽的长尾上,尾鳍附近有着异常的红。
 辛禾雪抬手碰了碰,两瓣鳞片脱落下来,底下是嫩红的肉。
 周山恒的脸色已经沉郁得如同将要下雨的阴云,下颌也绷紧了,足以见得牙关咬得用了多少力气。
 和周山恒的紧张相反,辛禾雪只轻声咳了咳,手掌心的两瓣白鳞放到周山恒手里,随意道:“送你了,可以求得好运。”
 当然,他开玩笑的。
 这鳞片,一旦脱离了真身完全褪下来,就不再有任何灵气附着了,只是普普通通的漂亮装饰。
 周山恒想要攥紧掌心中的鳞片,却又连掌根都发软无力,他盯着鱼尾,“怎么会如此严重?”
 当时棚架滞空时的几秒,辛禾雪出现在他身侧,周山恒第一时间护着对方翻了个身,除却衣衫沾到了街上焚烧的各种彩纸灰末,应当没有什么其他意外。
 辛禾雪抬起湿淋淋的手,温热的水顺着他手肘滑落。
 他抚过周山恒眉间,将皱起的眉宇揉开,“好了,我无碍。不过是那火焰里有业障,烧到了一些。”
 辛禾雪之所以觉得那棚架是针对周山恒的陷阱,正是因为原本的火焰没有对他发难,而是在他出手让周山恒避免了棚架的危险之后,迅疾地咬噬了他腿边一口。
 火光中赤黑色业障碰到辛禾雪的真身,凡人肉眼当然无法觉察。
 周山恒从外面的医馆寻来了治疗烫伤的药。
 粉状药末撒在辛禾雪那脱落了鳞片的红肉上。
 辛禾雪静静坐在床头,只在药粉刚洒落的时候皱了皱眉。
 其实这个烫伤痛感不强烈,毕竟严格来说,并非真正的烫伤,而是业障吞噬了一口他的灵气才导致的。
 “先睡吧。”辛禾雪道,“这些药物于我不管用。”
 周山恒肩背绷紧,好似要被他一句话压垮了,脸上褪去色彩,“那还会恢复吗?”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逗他道:“那可能不行了,除非有太玄真元丹。不过这不妨事,两瓣鳞片而已,也不疼。”
 辛禾雪:“先休息吧。”
 辛禾雪睡醒后才发觉正月初一就下了鹅毛大雪。
 厚厚的雪堆积在楼下,积得扫也扫不开,只能等日头出来了什么时候晒化。
 只是不巧,年初一也不是晴天,而是持续的雨雪。
 周山恒不在。
 好像特意吩咐过,邸舍的小厮将一日的饭食都送到这间客房门外了。
 辛禾雪等到日暮才看见周山恒回来。
 他疑惑:“你去哪了?”
 周山恒立在客房门口,袍服上的厚雪已经在一楼抖落过一番,但还是沾着雪花末,在房门口又再次拍打扫落。
 他一双布制皂靴是湿漉漉的,好像跋涉了深层雪地,雪水融化了,但靴面没来得及风干就又沾湿了。
 周山恒沉默地移到床边,“我找不到。”
 辛禾雪:“什么?”
 周山恒:“太玄真元丹。”
 辛禾雪:“?”
 周山恒:“我问过了城中的药铺和医馆,他们说没有。”
 辛禾雪忽然想起来这是他昨夜随口糊弄周山恒的。
 看来那些医馆和药铺应当不只说没有,说不定还会骂人有病。
 辛禾雪诧然,“你是呆子吗?那是我昨夜开玩笑的。哪有这种丹药?”
 周山恒眼底青黑,声音沙哑,“那你的伤口……”
 他像是执拗的大犬,守在辛禾雪旁边,又一头钻进牛角尖里。
 京城有多少家药铺医馆?一百家?两百家?
 难怪问到天黑。
 辛禾雪叹了口气,“那鳞片脱落了会再长。”
 他扬起尾巴尖儿,昨夜脱了两瓣鱼鳞的位置,俨然已经重新长出了乳白的薄薄鳞片,像是笋尖冒芽,尚且嫩生生,不具备坚韧度。
 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辛禾雪觉得其他鳞片也跟着有些痒。
 他好像到了蜕鳞期,需要换鳞了。
 眼下的情况不太合适。
 辛禾雪对周山恒道:“我要到不周山山脚的破庙去。”
 辛禾雪再次回到了这里。
 但和步锦程口中落了灰的破庙不同,分明还干净整洁着。
 推开木门就把辛禾雪沉默了。
 谁雕刻了一尊他的像,立在正堂?
 木像雕得栩栩如生,衣着形象仿佛水月观音,眉目昳丽,披帛绕臂,连珠璎珞,脚踏莲花。
 此人还给他额心雕刻了一点痣。
 一双眼轻阖垂覆,悲悯地望着芸芸众生。
 辛禾雪不知道自己在谁眼里是这般形象。
 不过现在也不是找人的时候。
 破庙靠着不周山附近,有山则近水,辛禾雪要寻到一处湖亦或是泉,足够让他静养蜕鳞。
 好在这破庙后方竹林小径通幽处,就有一处天然温泉。
 辛禾雪后仰头,背后倚靠着山泉石壁,发丝乌墨一般在水中化开。
 泉水浮浮沉沉,蒸气氤氲。
 一切都舒服得让辛禾雪的头脑有些昏昏欲睡。
 所幸也没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
 其实他只要一直等到春闱结束,蜕鳞完成,周山恒金榜题名。
 一切都是顺水行舟的。
 因而,在正月的熏风里,辛禾雪放松地小憩了一会儿。
 睁眼就已经日暮了。
 好像睡了几个时辰。
 好在他本就是水生的锦鲤妖,并无大碍。
 只是睡了一觉,水底却突然长出了狗。
 这狗还在不停地舔他尾巴。
 辛禾雪的手探入水中,揪住对方衣领,一把扯起恨真。
 豁然破水而出之声。
 恨真的竖瞳紧紧盯着辛禾雪,剑眉和下颌都滴着水,“尾巴的伤口是怎么弄的?”
 辛禾雪没回答他的问题。
 恨真这种人,根本不会放心他,恨不得十二时辰无时无刻不在视奸他。
 即使真的有事离开,京城里也绝对会有对方布置的眼线。
 恨真能这么快找到他所在的地方,只隔了几个时辰,说明充当眼线的小妖传话很及时。
 自然不可能不了解这伤口的来历。
 辛禾雪倒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他,淡淡出声,“你除夕夜,在何处?”
 恨真脸色空白一瞬,转而是不敢置信与无名孽火,“你怀疑我?”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辛禾雪,你怀疑是我伤了你?!”
 辛禾雪不过是问了他一句,他就像是真心挖出来却叫人给践踏到泥巴里了。
 眼底一片沉郁,猩红在眼中瞬息万状,仿佛江翻海沸。
 辛禾雪眉心微微蹙起,他看恨真疯惯了,因而脸色依旧平静,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
 “我没有怀疑你。”
 “那你是什么意思?”恨真像是应激了,“你为什么现在说话对我这么冷淡?你分明知道我就是捅死我自己,我也不会伤你一根头发。所以你是故意这么问我?实际你早就腻烦了我,我早就发现了。”
 “外面那些穷书生一个两个都缠着你,他们是年轻些,你就想同我一刀两断吗?”
 “呵,你以为我真的非你不可吗?你真要和我一刀两断?”
 “哈哈,我也没有很舍不得你。你真的一句话也不回应我?辛禾雪,你真的很装……”
 辛禾雪根本没有机会插嘴。
 他被恨真接连炮弹连珠的话吵得头疼。
 清脆的一巴掌。
 惊得松林里鸦飞阵阵。
 辛禾雪冷声道:“你正常点。”
 恨真左脸顶着个红印,原地顿住了。
 辛禾雪才放轻声音,找到机会解释道:“我没有说要和你一刀两断,也没有怀疑是你。”
 那大妖确实也背负业障,但业障的气息与恨真不同,他能够明显地感受出来。
 辛禾雪捧起恨真的脸,“我只是很久不见你,担心你,嗯?”
 辛禾雪认真地问:“所以,你是不是除夕夜去安宁塔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理由,能够让太初寺的僧人们在本应严阵以待的节日,却等到业障火势已经燃烧得格外严峻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恨真闷声吭气,“嗯,我本来打算去夺取我原本的躯壳。”
 恨真:“你真的没有怀疑我?你相信我吗?你甚至还担心我?”
 辛禾雪:“嗯。”
 恨真眼中的猩红弥散了。
 他贴近青年的脸颊,从耳垂开始,一直到颈窝,不停地亲吻,他痴迷地低声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吐字清晰,“阿雪,你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辛禾雪本以为自己将恨真扇老实了。
 结果发觉是把对方扇发情了。
 在两人相贴时,兄弟俩格外精神地对他打招呼。
 恨真的爱意值早就卡在了九十九这个峰值。
 辛禾雪的记忆不连贯,但是凭借对于恨真性格和行事规律的猜想,这个的峰值应该卡了很长一段时间全无进展了。
 至于虐心值,也许是嫉妒的情绪多了,也刷得快且轻易。
 近乎与爱意值同步地涨到了九十九。
 辛禾雪知道后面的数值要点满,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困难也困难。
 凭借上一个世界的经验,往往在选择兑换无痛脱离世界程序之后的一小段缓冲时间内可以解决。
 恨真的数值刷得太轻易,所以辛禾雪不打算再在这个时候给他甜头。
 说得难听些,反正做与不做,恨真都像狗一样围着他打转。
 因此,辛禾雪把恨真的兄弟俩狠狠摁了下去,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别脏了我的池水。”
 恨真的感官好似遭遇了轰炸,额头和手臂的青筋猛然冒起而跳动,汗珠从他的侧颌滑落,脸上是矛盾的又痛又爽的神情。
 他圈着辛禾雪的手臂未曾松开,又低头蹭了蹭辛禾雪的脖颈,那是自下而上的姿态,多少带着些动物界里臣服的意思在。
 青年脖颈被蹭过的地带都晕染上一点浅浅的粉红,与冷白肌肤搭配在一起,画面像是粉釉一般精致好看。
 辛禾雪推了推他的脑袋,“不做,松开。”
 恨真遗憾地歇了心思,“好吧。”
 恨真白日里没有成功,夜晚辛禾雪还是同以往一样回到卧房睡眠,他又死乞白赖地跟着去了。
 辛禾雪只在白天泡在水中,是为了在蜕鳞期温养尾巴。
 夜晚睡眠则一定要在床上。
 恨真觉得的这个生活习惯已经和人类无异,必然是和那个穷书生待得久了。
 辛禾雪想起了什么,忽而问:“外面正堂那个像,你刻的?”
 恨真挑眉,“嗯,怎么样?好看吗?”
 辛禾雪:“……还可以。”
 他只是想不到恨真竟然还会这种雕刻的精细活。
 毕竟对方看起来业障缠身,每天都在精神不稳定的边缘,很难想象这样的血腥大妖竟然会静下心来雕刻塑像。
 辛禾雪看向窗外,今夜无雪无风。
 他听见了远在京城的焰火与爆竹声。
 正月到了,一整个新年期间,京中京郊各座寺庙道观都会设坛祭祀,庙会将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
 辛禾雪:“将那雕像收起来罢。”
 恨真坐到床边,“不成。”
 辛禾雪侧目看他,“不然你准备做什么?摆个塑像在正堂,你要给我设个坛上供香火吗?”
 恨真眉峰微挑,“不行吗?凡人拜他们的神佛,我拜我信奉的菩萨。”
 他凑到辛禾雪跟前,殷勤道:“我还指望小鱼菩萨多多垂怜我,省得整日里救人救灾救书生。”
 辛禾雪懒得同他继续理论,恨真做事随心所欲,说话也同样不着调。
 他敷衍道:“你乐意。”
 从来只听人信奉神佛,倒未曾听过信奉妖邪的。
 即便有,也是些狐狸冒充佛像,代受香火的故事。
 恨真这样的,大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他翻过了一页书卷,因着在蜕鳞期,所以他下半身将鱼尾敞露出来,没有变幻为双腿。
 鱼尾近乎绝大部分的鳞片都已经蜕去了,现在的是在旧鳞片脱落后露出来底下的稚嫩新鳞,尚且不具备坚硬度,粉润柔韧。
 他摊在锦被上不动,平白也由于换鳞而觉得尾巴发痒。
 辛禾雪的眉间微微拢起,蓦然余光瞥见了恨真手里的东西。
 在月夜与烛火下,闪烁着莹莹微光。
 辛禾雪诧异质问:“你拾我的鳞片做什么?”
 恨真理直气壮,“收藏啊。”
 恨真唇边弧度扩大,“宝贝不应当收藏吗?”
 他一展手中的物什,片片雪鳞叠叠层层,如同浪花般,被一线坚韧银丝串成珠链。
 脱落之后的鳞片早已经丧失了灵气,没有任何作用。
 但依旧美丽得灼目。
 恨真:“这是你第一次蜕鳞吧?”
 辛禾雪理解不了他变态的想法,在他眼里这些脱落的鳞片没有任何价值,就像蛇蜕一样,即使他不想把自己和外形可怖邪恶的毒蛇并列,但蜕鳞在他们当中是类似的活动,因此这些鳞片也和蛇蜕一样可以随意丢弃。
 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轻轻一声,“嗯。”
 见辛禾雪没有否认,恨真的手又以堪称温柔的动作将这串雪鳞收起,眸底平和,“很有收藏意义,你既然不要了,总不能禁止我捡吧?”
 他可是在山泉池里弯腰捞了许久,才将所有的鳞片都完全收集。
 辛禾雪:“……随便你。”
 他无意识地用指腹刮过鱼尾。
 那些新生的肉粉鳞片正在发痒。
 辛禾雪因为蜕鳞而耗空了许多灵气,如今丹心脉络里的灵气都几乎见底了。
 然而鳞片想重新长好,要等肉粉色完全褪去才会变成从前那样的雪白、坚韧,如果没有灵气支撑,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长达数年的时间。
 仅仅是生长过程中鳞片的发痒就已经足够扰人了。
 辛禾雪看向了恨真。
 恨真心领神会,故作不解,“你的鳞片很痒吗?”
 辛禾雪微微抿唇,不言不语地将尾鳍轻轻一搭,放在恨真手心里。
 原先半阖的眼皮掀起,眼睫纤长而浓密,静静看向对方。
 他不用说一句话,恨真就已经被人看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了。
 喉结控制不住地上下滚了滚,恨真希望自己看起来值钱一点,因此清了清嗓子。
 呵呵,他要让辛禾雪知道,他可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呼来喝去的。
 “你不想吗?”
 辛禾雪问着,略一歪头,柔软长发从肩膀自然滑落,在烛火中,垂下淡淡朦胧光影。
 恨真沉默了一会儿,启唇道:“蛇涎还有止痒的功效,我能舔一舔吗?”
 辛禾雪摁下他的脑袋,直截了当地淡声命令:“舔。”
 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红润润,湿漉漉,又小又紧,导致恨真开拓得稍显艰难。
 到了约摸可容纳三指的程度,恨真的脖子忽而被重新幻化出来的一双长腿绞紧了。
 天旋地转,场景颠倒,恨真看见高悬的房梁,又调整视线角度,辛禾雪正骑坐在他的腰腹上。
 水色洇湿了鼓起的肌肉。
 恨真的视线完全被雪色的腰肢黏住了,挪不开一眼。
 他抬手,大掌很轻易地把握住,是双手就可以圈住的细窄,瘦削又柔软,线条流畅。
 辛禾雪推开了他的手,浅粉唇瓣终于抿出点殷红色彩,垂眸居高临下道:“我自己来。”
 恨真望向辛禾雪的目光瞬间顿住了。
 辛禾雪可以觉察到身后的物件兴奋地跳动了两下。
 真是蛇性本淫。
 辛禾雪心中唾弃道。
 正是如此,他才担心恨真乱来。
 一次的灵气就足够了。
 辛禾雪轻轻抬腰,眉间皱起弧度让他神情像是在做什么万分重要的学问,谨慎非常。
 恨真得寸进尺,期待道:“阿雪……可以两个吗?”
 辛禾雪的心神因为被恨真突然出声打乱了,动作幅度疏忽了些,转瞬没入了一半,禁不住地由胸腔当中挤出一声闷哼。
 呼吸顷刻间破碎紊乱,浑身都在抖,腰肢更是颤得厉害,像是风里簌簌晃动的柳枝条。
 辛禾雪用力掐住恨真手臂的肌肉,咬牙道:“闭嘴。”
 他一紧张起来,恨真也难受得要命,觉得自己的兄弟简直要夭折了。
 恨真轻轻抚摸过细瘦的后脊,安慰辛禾雪。
 只是在青年软化下来之后,恨真还是忍不住嘴巴犯贱,笑起来,“阿雪,你的和我的融为一体了。”
 辛禾雪深吸一口,闭了闭眼。
 给他来了一巴掌。
 春闱安排在今岁的二月十三。
 等到二月十三这一天,年轻举子们将要在东方未明的清晨时分来到礼部南院的贡院当中,由于这场考试开始于天光未明的时分,又将一直持续到晚上烧完三根蜡烛后,耗时一个白天与半个黑夜,所以他们需要携带的物件很多,手提肩背,照明的蜡烛、取暖的木炭、早晚饭的餐具等必须齐全。
 二月十二的夜晚,一轮残月挂在天际,正逐渐转低,再过两个半时辰,就是二月十三举子进入考场的时间。
 辛禾雪踏入贡院。
 院角有棵梧桐树,岔开枝枝丫丫,无端令人感到鬼气森森。
 辛禾雪嗅到了鬼气当中的业障。
 科场看来并没有那么严格,甚至考场的木门没有封条,这般还省了事情,辛禾雪直接从门口向内推开了。
 “吱嘎”的沉重一声。
 光线晦暗的空气中,扬起尘埃,一阵飞舞。
 惨白青色面目的科场鬼从房梁倒挂下来,“哇啊——”
 辛禾雪往后仰了仰,“……”
 那科场鬼也不知道竟然有人不惧怕它,青色面目瞬息从中央一线咧开了,血盆之口大张,声音嗬嗬嘶哑。
 辛禾雪环臂,“……恨真。”
 科场鬼莫名听出了点关门放狗的意味。
 科场鬼:?
 从外头半明半暗里走出的男人,一双蛇瞳猩红,漆黑业障环绕周身,比它还要像索命鬼。
 眼神凌厉仿若能够凝结成实质,阴鸷如阎罗。
 恨真语气森寒,“你吓他了?”
 科场鬼:?
 青年完全没有被他吓到的样子,你两只眼睛看不出来吗?
 辛禾雪侧目向外,望了眼夜空的月亮,对恨真命令道:“动手吧。”
 科场鬼忙不迭地从房梁上直接掉了下来。
 这考场竟然是如此这样一个香饽饽,怎么锦鲤妖和蛇妖都要同他抢地盘?
 它不过是想吃两个书生饱腹罢了!
 天际隐约泛起鱼肚白,大街上只有上朝与赶考的人,灯笼忽高忽低。
 五更三筹,顺天门击鼓,伴随着天际一缕金色春晖洒落,街鼓参差之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