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竹南邸舍的食宿费用不高,饭食自然不能说多好,只是家常菜饱腹而已。
 周山恒从一楼提了一个汤瓶上来,里头灌的都是热水,他又另外提了一个装冷水的执壶。
 本来想要直接抱一盆温水上去,但是想到辛禾雪如今的身量,水盆显得成了庞然巨物,恐怕有淹没的风险。
 咕嘟嘟的水声。
 热水与冷水分别从细口注入茶杯当中,在辛禾雪探了探温度后,“可以了。”
 周山恒才放下热汤瓶和冷执壶。
 他神态有些局促,将自己桌上摆放的砚屏挪过来,那小型屏风原本是用来防止风将砚台墨汁吹干的,但如今给辛禾雪遮挡倒也合适。
 周山恒坐到床边,手中握着的书卷都要紧张得攥皱了,头也不敢抬,老实巴交地盯着书看,“你洗吧,有什么事情再唤我。”
 那宽口深底的茶杯不算很大,给辛禾雪做浴桶倒是合适了。
 周山恒只能听闻隐约的水声,他的头更低了,就差埋进书卷当中,后来听闻有人语,还以为是幻觉。
 辛禾雪唤他,“子越哥哥?”
 周山恒如梦初醒,“怎么了?”
 隔着砚屏,辛禾雪的声音模糊一些,“这水有些凉了,能帮我换一换吗?”
 茶杯容水量不大,窗外是化雪的冬夜,温度低,茶杯中的水变凉也就是不到半炷香的事情。
 周山恒有些束手无策,思来想去,“那我隔着屏风,用勺子将杯中冷水舀出来,再将热水灌入进去,这样可好? ”
 辛禾雪答应了,他便让辛禾雪留神避开伸入茶杯的木勺。
 周山恒隔着砚屏,视线落在入户照入地板的月色上,不敢往屏风后看一眼,因此仅仅凭着记忆使木勺探入茶杯当中。
 顺利地舀起一勺的水,周山恒松了一口气。
 拿出来的时候,却见勺中浴汤水,盈盈晃荡,盛着一只雪白鲤鱼儿。
 小小的,正好占据了木勺中央,像是白色圆鼓鼓元宵一般。
 周山恒蓦然顿住了。
 元宵鱼儿在水中,朝他吐了个泡泡。
 等到周山恒到楼下解决完洗漱的事情,已经是人定时分。
 他桌前点着的一豆烛火,借着月辉温书,再磨墨打算重新抄录一份行卷。
 眼睛的伤势几乎全恢复如初了,但是夜里这样借着昏暗的火烛,眼睛还是不由得疲惫。
 周山恒揉了揉干涩的眼。
 这时候没有复印,行卷留着原本,抄录本送出去之后,下次干谒前又要再抄录一份,数十首诗,又另外有文章,总之抄录起来工作量也相当大。
 辛禾雪在一旁的床头看着他,“需要我帮忙吗?”
 周山恒一怔,摇摇首,“我会不会吵着你了?我夜里睡得迟一些,你可困了?”
 辛禾雪身形灵巧地从床头跃到桌案上,又攀附在周山恒肩膀。
 空气中飞舞起莹莹微光,仿佛神仙术法,点点荧光缠绕在黑檀毛笔上,毛笔无人握而自动,挥毫泼墨,笔势如走游龙,模仿着周山恒的字迹很快满满当当地将行卷内容重新抄录出一番。
 “好了。”辛禾雪拍了拍周山恒的肩膀,“睡吧。”
 夜里睡眠的时候,辛禾雪就靠在周山恒的肩膀与脖颈之处,靠近颈窝,倒也好取暖。
 周山恒半分也不敢动,生怕轻易翻身时会压到辛禾雪,因此睡姿格外规矩地直挺挺躺在床铺上,一夜都未曾翻身。
 周山恒白日里多数时候要出门拜谒,辛禾雪以这样小的身量,忧心出什么意外,所以只在邸舍的房中等候周山恒回来。
 好在邸舍的客房每日里只在上午有一个小厮前来洒扫,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旁人前来。
 辛禾雪倒是觉得奇怪,虽说他是挣脱了寻踪镯的限制,但渡之肯定也能猜想到除却去找周山恒,不会再去旁的地方,可接连这几日,邸舍白天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
 渡之没有前来寻他,他反而觉得有些异常。
 前来寻他的狐妖提到,渡之前两日被召回了太初寺,之后又匆匆离开了京城,兴许是领了国僧了意的命令。
 狐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何,今年自从年初地龙动后,各地的妖鬼祸患格外频繁。”
 他一个狐妖,说着妖患频繁,听起来还有种怪异感。
 辛禾雪也觉得当前的情况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直到傍晚周山恒才回来,等到洗漱一类的杂事解决了,辛禾雪躺在枕上,却没有听见周山恒上床来的动静。
 他撑着手肘,望向桌旁,周山恒正在侧对着他,辛禾雪问:“今夜你也要温书到后半夜吗?”
 周山恒好像正做事入神,没有听见辛禾雪的声音。
 辛禾雪只好从床铺上起来,轻轻巧巧地跃到桌面,“在做什么……?”
 一豆火烛下,周山恒正拿着手中的布料飞针走线,辛禾雪瞧了瞧那大氅的比例,总不可能是给周山恒的手指穿的。
 做给他的大氅?
 辛禾雪上前,周山恒终于瞧见了他,一时间慌乱挑破了大拇指的指腹。
 殷殷的一珠鲜血冒出。
 他怕沾染弄脏了初具雏形的大氅,急忙放下东西,用另一旁的帕巾卷起,裹住了手指。
 辛禾雪迟疑地问:“这是给我缝的?”
 周山恒低头,惭愧道:“只是想试试,过几日到了腊月,天气还会更冷。”
 他看辛禾雪的衣衫单薄,因此才想着缝制一件夹绒大氅。
 辛禾雪上前,拍了拍他被帕巾裹住的指腹,“我看看?”
 周山恒缓缓松开了帕子,指腹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辛禾雪趴在他大拇指边缘,不稳地摇晃晃,说道:“不必为我忧心。我是妖,只要有灵气就风雪不侵。”
 周山恒忧心忡忡:“那若是灵气不足呢?”
 他第一次接触妖的灵气这一概念,怕之前辛禾雪为他治疗眼睛,又用术法帮他抄录行卷会消耗过多灵气。
 辛禾雪弯了弯眸,眼底闪过狡黠微光,“你没看过志怪故事么?妖怪自然有灵气速成的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了……子越哥哥,你可愿给我采补?”
 周山恒耳根通红,讷讷无言地看了看辛禾雪,又避开视线。
 辛禾雪:“……我不是说现在。”
 周山恒点了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
 辛禾雪微微倾头,忽而问:“你知道勺童吗?”
 周山恒不明白他的用意,还是点点头,“知道。”
 志怪故事里出现过,一名国子监学生温书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一个身长两尺多的小鬼,满头细碎光点,有如星星,一闪一闪,一会儿玩砚台,一会儿吹灯烛,捣乱了书生的桌案,叫人不得安宁。
 那书生大胆地将小鬼捉住了,却发觉手上的是一柄木勺,上面沾了百余粒粟米粒。
 辛禾雪拍了拍他的额心,“那就尽早安睡吧。否则我会将你桌案上的物什都搅得一团糟。”
 周山恒躺在床上时,想象了一下画面。
 辛禾雪就算是变成捣乱的小鬼,也会是这世上最可怜可爱的米粒勺。
 颈窝依偎着柔和温度,周山恒将被子向上拉,掖得严实了些。
 “腊月京城有灯会,到时候……”
 周山恒放轻声音问着,却发觉辛禾雪好像已经睡着了。
 那就等到的白日里再问吧。
 辛禾雪白日在邸舍里待着,闲来无事,在桌案上翻阅书卷。
 只是他个子如今太小,踩在书页上阅读,翻页又要跳下来,两只手捧着一页纸翻过去。
 窗户没有关严实,一阵剧烈北风吹来,吹得书页哗啦啦响,一页接一页翻过。
 辛禾雪直接被风吹得荡起来。
 有矫健身影像是鹰隼一般,勾腿抻腰,松开握住窗户上框的手,一跃从外头的严风里闪身进来。
 辛禾雪飘荡着落在他手上。
 “真小。”恨真啧啧,手心里的小人捧到他竖状蛇瞳前打量,“我好像一口就可以把你闷了。”
 辛禾雪不搭他的话,恨真重新将他好端端放到桌上,整个人神经质而焦灼地来回走,最后死死盯着辛禾雪,“你身上都是那个穷书生的气味。”
 他好像在真的考虑是不是可以一口闷了辛禾雪,把一整个小人重新舔过一遍。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扯旁边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到上面,视线没有离开过辛禾雪身上,竖瞳仿佛锁定猎物,“我之前说过了。”
 “如果你再来找这个穷书生,我会把你锁到床头,要你整日里睁眼闭眼都是我。”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后面的词句字眼近乎全被K屏蔽了。
 辛禾雪一点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恨真幽幽道,眼中赤红隐隐翻涌,“都是这些穷书生不知羞耻,妄图勾引别人的伴侣。”
 他一字一句说着,剑眉骤寒,竖状蛇瞳紧盯着辛禾雪,“不过没关系。你的子越哥哥,很快就会变成死的子越哥哥了。”
 恨真说这个称呼的时候,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辛禾雪皱起眉心,听恨真的意思,对方又想要向周山恒下手。
 他可能需要先安抚一下这躁郁的狂犬。
 辛禾雪:“恨真……哥哥?”
 辛禾雪:“你是想听这个吗?”
 “还是说。”辛禾雪跃至恨真掌心当中,鱼尾轻轻勾了勾恨真的尾指,温凉带着痒意,“你想听我唤你……”
 他微微歪头,“相公?”
 这个称呼激得恨真头皮发麻,蛇瞳扩散一瞬。
 辛禾雪的护心鳞片都刻着他的名字。
 谁才是辛禾雪的心上人?
 这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恨真觉得自己已经比那些阿猫阿狗死秃驴穷书生赢了太多了。
 他在心中嗤笑那个算命摊子上的卜卦师。
 竟然说他被辛禾雪耍得团团转?
 他本来就是辛禾雪的狗,围着辛禾雪转,不是很正常吗?
 就这,还大师呢。
 辛禾雪敏锐地嗅闻到恨真身上的血腥气味,同时地,也觉察到恨真周身的灵气愈加深厚了。
 “你受伤了?还是之前的伤势未好全?”辛禾雪心情还不错,“我帮你换药吧。”
 恨真薄唇牵起,笑了笑,“好,多谢卿卿。”
 有人比恨真更想要周山恒的命,所以他并不急于自己出手,要是他动手了,辛禾雪反而厌弃了他怎么好?
 他只需要等待。
第81章 失忆(36)
 辛禾雪在邸舍中度过了一段悠然自得的日子,他将周山恒的爱意值刷到了九十六,剩下的再要想刷满,就需要额外的一些契机。
 但他如今就这么小小一点,要说做什么大事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并不着急,平日里只是在邸舍的客房中赏雪喝茶,亦或是翻阅周山恒竹笈里的书籍。
 偶尔会出门去,也有自己的目的地,因着使用了一些伪装的小术法,所以也未曾使人发觉。
 他从那天帮恨真给伤势换药之后,恨真就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兴许有什么事情要做。
 辛禾雪能够觉察到对方身上愈加浓重的血腥气,不仅仅是源自于恨真的伤口,更多的是沾染在体肤或者衣衫上,即使清洗过后还是能闻到的、来自其他妖鬼的鲜血——
 恨真的实力在壮大。
 他背负的业障已经集聚起来,到了同为妖族的辛禾雪已经能够直接感知到的程度。
 恨真没提,他也没有问。
 但是按照辛禾雪对恨真的了解,如果是什么好事情,这只狂犬估计恨不得摆着尾巴一天在他耳旁邀功八百遍,如今现在这样的反应,凭借敏锐的直觉,辛禾雪认为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好似嗅到了空气中在风雨欲来时才会有的潮冷气息。
 只不过辛禾雪现在还无从得知,只能稍微留一个心眼。
 他托狐妖帮他带来了一副围棋,黑白石质的棋子。
 在周山恒回来的时候,辛禾雪已经摆好了棋盘。
 如今正坐在棋盘上,穿着的正是他前夜缝制的绒毛大氅,略显瘦削的下颌让雪白毛领暖融融地拥着,身旁茶汤袅袅缭缭,模糊美人面。
 室内木雕花窗虚掩着一半,外面北风穿过竹叶生出簌簌的清寒之声,里头的炭盆闪着火星子。
 万分静谧,昏黄温柔。
 周山恒在门边抖落了外罩的袍服上沾的风雪,避免将寒气带到辛禾雪身边,即使他知道青年是妖,这些四季变换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
 辛禾雪问:“你会下围棋吗?”
 周山恒点头:“会一些。”
 辛禾雪在棋盘上站起来,“那就来陪我下棋吧。”
 他这样身量,下棋其实有点艰难。
 因为他必须站在棋盘上,推着白子走,就像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小精怪。
 辛禾雪下棋的路数和他本人极浅极淡的柔和气质完全不相符,倒是与遒劲有力的字迹风格更加相像。
 棋势如同蛰伏的飞龙,诱敌深入,在恰当的时机龙头迅速地捣碎敌人要害,招招记记都蕴含着杀戮之气,并且呈现出一种全然不留退路的,绝无回旋余地的孑然之势。
 过于剑走偏锋,因此也令人招架不住。
 从黄昏到入夜后,周山恒最后的黑子被攻陷得七零八落。
 “禾雪真厉害。”周山恒放下了黑子,棋盘与石子相碰产生清脆声音,惭愧地垂首,“是我棋艺不精。”
 他惭愧的点好似在于因为自己棋艺不精,而无法让辛禾雪下棋尽兴。
 辛禾雪摇首,肯定他道:“还不错。”
 不过……还需要一些特训。
 周山恒不明白辛禾雪的用意,连着两三日归来夜里都同辛禾雪下棋到半夜。
 但他只要能够和辛禾雪待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一起,时不时说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
 胸腔中好似也盈满了春日里的柔和的雨。
 辛禾雪原以为那药丸的药效会顽强地维持个七日,结果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因为他在目标人物身边待久了,来自周山恒身上类似于天命之子的灵气也沾染了给他。
 因此辛禾雪在夜里睡眠时忽而化了形。
 周山恒比他本人还要早发觉。
 身旁是温凉如玉的触感,在炭盆猩红的寒夜里依偎着他,被子将两人之间温得暖融融。
 周山恒自从上京之后就一直在烦扰行卷一事,所以觉浅,加上也担心自己夜半睡得太死,万一随意翻身,不慎压到了辛禾雪就不好了,因此身旁一有变动,他就立即察觉到了。
 他睁开眼睛,往身旁看去。
 青年睡得很熟,许是这几天夜里与他下棋累了,周山恒白天很少待在邸舍当中,不知道辛禾雪白日里有没有补眠。
 两人依偎着睡的,靠得极近,清浅呼吸交织。
 他可以数清楚青年的浓密而分明的眼睫。
 砰、砰、砰……
 周山恒按住了胸膛的动静,唯恐惊动了同床共枕的人。
 只还是忍不住地,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辛禾雪额心。
 好像这样的动作就已经足够担不起正人君子之名了。
 他捂着心口,紧张得心脏要跳出嗓子眼,重新躺正了,望向房梁。
 “子越哥哥。”辛禾雪轻轻笑他,“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君子所为。”
 周山恒磕巴了一下,“你醒了?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辛禾雪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天亮之后,你要去拜谒吏部的考功员外郎?”
 周山恒:“是,已经投递了书信。”
 辛禾雪翻了个身,手肘撑着慢悠悠道:“但是主考官恐怕行卷的人多了,也不会稀得仔细看。”
 确实有这个顾虑。
 因着今年的举子当中有礼部侍郎的亲戚,主考官从礼部侍郎变为了吏部的考功员外郎。
 但年年春闱的举子一千八百余人,能够在春闱前给主考官留下印象的名姓寥寥无几。
 周山恒此行,不过是碰碰运气。
 辛禾雪:“若是明日考功员外郎家门前门庭若市,你倒不如往右拐进中宁坊的老桂树宅子去拜访,我听闻那个老先生的棋艺了得,你同他对弈几局,回来与我说一说吧。”
 周山恒不明白,但他向来很听辛禾雪的话,于是答应了。
 两人的视线如有实质,相互触碰在一起,周山恒嗓音带着些拘谨的干涩,“我能亲你吗?”
 好似是因为辛禾雪说了偷偷摸摸非君子所为,这一次周山恒学大胆了些,直接询问对方的意见。
 窗边桌前的一豆火烛没有吹,光影摇曳,映红了两人的轮廓。
 周山恒看见辛禾雪颔首答应了。
 “当然。不过……”辛禾雪放轻的声音像是妖类独有的蛊惑,“你想亲哪里?”
 他带着周山恒的右手手指,点在额心,“这里?”
 又让指腹顺着的线条流畅的脸颊而下,碰到了唇瓣,“这里?”
 周山恒喉结滚了滚,后脊也绷紧得有些沁汗。
 他的指腹所及,青年肌肤触感仿佛软玉化开,令人移不开视线,抬不起手。
 被牵引着,从略显瘦削的下颌为起始继续落下,摩挲过凹陷的锁骨,“或者这里?”
 周山恒的脑袋发烫发热,撩拨得一塌糊涂,“我……”
 只看见辛禾雪微微弯了弯眸,指腹滑过微敞的亵衣交领,最后的落在嫩嫩平平的一点,“还是……嗯?”
 周山恒不确定是否自己在桐油火烛的光影里,瞧见了同样映红的颜色,点缀在白如羊奶的肌肤上。
 他心神俱震。
 两人的唇舌方才碰到一起,空气中却响起清脆的碎裂声音。
 听起来是有人在房梁之上的屋顶偷听,恨得一脚碾碎了两片青瓦。
 周山恒神迷意夺,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询问辛禾雪:“方才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辛禾雪悠悠道:“兴许是有什么禽兽夜里爬过屋顶吧。”
 看周山恒没理解,被他的说法弄得满头雾水,辛禾雪翻了个身,“我说笑的,你应该听错了,是窗外大雪压塌了竹枝呢。”
 “睡吧。”
 “嗯。”
 周山恒从后环住了辛禾雪,胸腔的温度传递到单薄脊背上。
 【周山恒爱意值+1】
 辛禾雪是趁着自己在七日清洗记忆之前,就将事情最重要的关窍已经提示给周山恒了。
 他看过周山恒的行卷,也了解过此人的水平,若是放在后世糊名制的科举中,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大澄的科举制度还不完善,非但没有糊名,甚至考前干谒行卷习以成风,俨然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种风气其实容易助长结党营私之气,受到主考官亲点的举子,天然地成为了主考官的门生,构成拥蹙与庇护的关系。
 不过辛禾雪不用多想这个制度的弊端,他要做的只是帮周山恒一把。
 他此前遇见的狐妖,是礼部侍郎的远房子侄,自然不能够再主持春闱。
 但辛禾雪去看过了吏部的考功员外郎,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从锦鲤妖的视角,这个考功员外郎身体亏虚非常严重,寿数度不过明年一月。
 辛禾雪行走的时候,大约摸清楚了吏部和礼部重要的几位官员。
 其中的礼部尚书,年纪已经大了,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告老还乡,再因为官位没有什么再进的空间,主考官员能否买他的账不好说,还乡之后告别朝堂能提供的助力也相当有限,因此这几年来门庭冷落,举子们也无人到他这里行卷。
 但此人德高望重,为了稳妥起见,是最有可能在考功员外郎死后被安排主持春闱贡举的官员。
 这位礼部尚书,正是那日辛禾雪听左补阙与渡之对弈时所提及的棋中圣手,丰崖先生。
 周山恒回来时,眉目间尚带着喜色。
 辛禾雪便知道事情顺利了。
 腊雪终末时节,墙角数枝淡黄梅花。
 打更人沿街高唱着“火烛小心”,从熙熙攘攘街头巷尾而过。
 今夜是除夕灯会,京城解了宵禁。
 长街与廊桥上游人如织,沿街各家铺子酒楼张灯结彩,高高扎着的纸花灯笼表面洒了铜金粉,在烛火当中星星点点,绚烂至极。
 喜庆而明亮,火光有如白日。
 为求吉利安泰,驱傩的仪仗队伍也摆了长长一条街,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步锦程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好似一打眼瞧见了河边的青年。
 辛禾雪?
 他自打当初一别,许久未曾见到对方了。
 再到那个破庙当中,已经是人去楼空的状态。
 步锦程见对方只身一人,眼前亮了亮,正欲拨开人群,急匆匆往那边过去。
 视野里的河边就再出现了一人。
 柳枝披拂,辛禾雪对着那人笑,两人的模样很是亲热。
 那个男子还双手托着一盏花灯,送给辛禾雪。
 步锦程面露失意,正随波逐流顺着人潮往相反方向离开。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什么,映亮了方才见到的那一幕。
 他注意到了辛禾雪对面那人的脸。
 怎么好像这个男的——
 不是之前辛禾雪那位“丈夫”啊?!
 步锦程又欲重新观望清楚,怕自己是眼花看错了。
 他重新逆流挤入人潮当中,却听闻街尾传来嘹亮慌乱的一声,“走水了——!”
 万人空巷,施放烟火,市肆张灯,热闹异常。
 从进入腊月开始,一直到来年立春前,街巷坊市当中,常常可以看见货郎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叫卖,京城人称之为灯市。
 货郎担上挂着的花灯精奇百出,招财进宝、西施采莲、张生跳墙,各个人物像栩栩如生,更有飞禽百族与花果植物种种品类,御街之上,摩肩擦踵的人流当中几乎人手一盏花灯,小儿嬉笑着挑着兔子灯从巷尾跑过。
 辛禾雪与周山恒是在日暮时分出门的。
 今日无风无雪,因着是在岁晚时节,天黑得很快。
 京城中四处天地的灯都在夜里点起来,火树辉煌灿烂,酒楼铺子悬着彩棚,杂引流苏。
 两人并肩而行,在街头巷尾的人潮中,与世间其他的轻快小儿女并无什么不同。
 坊市热闹,周山恒低了低头同辛禾雪说话。
 “那日吏部员外郎家宅门庭若市,我念起你说过的话,便拐进了门口桂树的家宅拜访。”
 周山恒原先也不知道那简朴家宅的主人是何许人也。
 只是他上门拜访的时候,门房见他周身读书人装束,好像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二话没问就带他进去面见了老者。
 那老者果真是个棋痴。
 好在周山恒在经过辛禾雪的特别训练之后,与老者过手时也能有来有回,没有输得多难看,还被对方夸奖了后生可畏。
 这时候周山恒已经隐隐猜出了老者的身份,因此在两局棋过后,对方询问来意时,将行卷呈送了上去。
 那老者看了两遍行卷,捋了捋白须,很是满意的模样,笑着答应了会为他向主考官美言几句。
 周山恒是十月下旬向这位丰崖先生呈上了行卷,结果在腊月初的时候 ,就听闻了原定的主考官吏部考功员外郎一病不起,与世长辞的消息,他曾经呈送过行卷的丰崖先生,也就是礼部尚书,因德高望重被点为本次春闱的主考官。
 周山恒未曾想过事情会如此走向。
 好像今年的事情都格外顺利,虽然过程中稍有曲折艰辛,但是结果却偏向他。
 辛禾雪偏了偏头,视线撞入周山恒温厚如墨的眼中,“你就不怕是我将那个考功员外郎害了?好叫丰崖先生当主考官?”
 周山恒摇首,“你不会这么做。”
 阿雪是心慈面软的菩萨心肠。
 辛禾雪经过了几轮记忆的清洗,因为一直住在邸舍中,所以周山恒能第一时间发觉,向他重新说从前发生的事情,而恨真有时候夜半会来,给他说一通乱七八糟又莫名其妙的话,总之一顿乱说下来,又给辛禾雪补充了记忆的另一个视角。
 不过他的记忆仍旧是七零八碎地拼凑版本。
 好在今夜已经是除夕,距离春闱不远了。
 许多人走到廊桥上,人潮拥挤,辛禾雪和周山恒选择沿着往旁边人流更少的河岸走。
 月色与火树银花相互映照,风吹得烟柳依依,如同翠云一般。
 周山恒视野里出现了长街对面一角的货郎,挑着担子,上方物什琳琅满目,从那个货郎身旁离开的年轻儿女,其中一方手上都捧着一盏莲花灯。
 他转头对辛禾雪道:“你且等一等我。”
 周山恒穿过人潮往对面走过去,辛禾雪见到对方同货郎交流了两句,一手交铜钱,一手递过来莲花灯。
 接着在转身时,面朝辛禾雪的方向,周山恒唇边扬起不明显的弧度。
 不知道是谁在街尾打翻了竹篾扎的花灯,还是哪家酒楼店铺用彩带流苏装点的彩棚被火星子燃着了。
 深蓝色的浓烟在夜空中窜起,下方的一整排木楼酒家都是熊熊火光。
 有人大喊着,“走火了——!”
 火势肉眼可见地大起来,而人群就像是潮水一般退去。
 在退潮的时候,稍有不慎,人已经顺着群流被逼迫着带走了。
 周山恒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正走过街来要给辛禾雪送上莲花灯,只差三步之遥,他肩膀遭人撞了两撞,莲花灯也打翻了,再一转眼,周围都是陌生的惊慌失措的面孔。
 容不得他再停留原地多转两圈寻找辛禾雪的踪影。
 周山恒已经脚步错落缭乱地拥挤到了廊桥边,他双手在嘴巴处成圈,集中扩大了嗓音,“禾雪——禾雪——”
 只是人头攒动,四周围各人喊各人的亲人眷侣。
 大约还有孩童走丢了,爹娘喊得声嘶力竭。
 周山恒神情惶惶地站定在原地,感到一阵莫大而空茫的恐慌。
 这场火势异常蹊跷。
 辛禾雪判断着。
 他逆着人流而上,因为是在河岸边,没有多少人跑过,所以逆流反而不太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