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两世,这状元之名都只会落到他萧望舒头上。
残阳如血映照大地,绿瓦红砖其上皆为浮光。
今日学子会留宿宫中,这对于他们来说是难得的体验,也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大殿之外自有侍卫当职,大殿之内又有学子,正是人多眼杂,萧望舒怎么也想不到殿下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跟着带路的魏公公,绕过大殿,穿过拱门,甬道墙下阴影里,站着太子殿下。
月夜冷寂,无人开口,魏公公行礼后就退出了甬道,萧望舒才上前叹道:
“殿下,您何苦跑这一遭。”
“想来便来了。”
尾音语调缠绵,谢玄晖满是戏谑之色,似是顽劣幼童,天真而残忍,他直直望向萧望舒的眼睛,步履缓慢取十分坚定的逼近。
“殿下!”
斥责出声,声线压低眉头微蹙,萧望舒上半身后倾,已是不悦。
“何必避我如蛇蝎。”
就此立定,反倒是太子先移开视线,月光的影笼在他脸上,神色如同罩了层白色纱布含糊不清。
“殿下说笑,皇宫重地岂能儿戏。”
双手相合略微一拜,萧望舒神色如常。
“原也不见你在其它地方与吾亲近。”
似是带了鼻音,谢玄晖单手背后,走出阴影向左而绕站于萧望舒右侧与其并肩而立,复仰头望起月亮,不等萧望舒开口,便率先问道:
“有几分把握?”
深叹了口气,萧望舒这次没再动,只同样抬头,正是朔月当空,朗朗苍穹,他语调如春日清风,不温不火。
“如今却有半分了。”
“这倒是不该,原是何因?”
久久未得到回答,谢玄晖侧过头注视着萧望舒月下面庞,有了些许失神。
忽而忆起幼时生辰,此人曾寻他外出望月,那时月光皎洁,二人笑语晏晏,阿舒抬手为他拂去鬓角碎发,满身霜华,他慌了神动了情。
“殿下何必来问臣,如今已是子时殿下还是早回东宫为上。”
说到后半,萧望舒收回望月目光,瞧向谢玄晖时,对方正目视前方,只颇不自然,还故作镇定的半咳一声,叫人无端心生疑问。
“也好,萧公子先回就是……”
故作正经的称呼让萧望舒眉头更紧,他忽而抓住谢玄晖的手腕,这让谢玄晖惊得抖了一下。
“殿下可有其他事?”
或是担心,萧望舒靠得极近,他身上如冬日雪松般清冽的残香便轻袭而来,无端叫人生了痴意,何况早就深陷的谢玄晖。
“孤,孤自是没事,阿舒回去就是。”
强装镇定他故意亲昵,只耳侧发丝遮掩了他红透的耳尖,无人觉察。
果然,萧望舒松了手漠然道:
“殿下还是唤萧公子合乎礼数。”
“笑话,那几个尚能唤你望舒,怎到孤便只能唤你萧公子,阿舒可说过能把水端平,断不可厚此薄彼。”
这便是胡搅蛮缠。
“夜深天凉,殿下仔细身子,还是回吧。”
索性萧望舒冷了脸,留下一句话,先甩袖走了。
“阿舒,孤错了。”
话这样说,知道人未真生气,谢玄晖没追,只嘴角勾起,待人走远仍在原处立了许久。
“殿下?”
是魏公公开口,他唤殿下时,殿下已没了喜色,只目色沉沉叫他心惊。
“走吧。”
语调上扬,魏公公明了殿下心情正是愉悦,他未开口,是在等殿下的下一步指示。
“叫小魏子来,孤要去地牢,卿早些睡吧。”
服侍多年还第一次知道殿下会心疼人,魏公公满是惊讶,又思及萧望舒心中了然,呼吸间便平复,仍遵循礼数道。
“诺。”
觉察到魏公公神色,太子却只觉奇怪,魏公公前世早亡,去得太急,有段时间他身边都没个称心的人伺候,因此这世他早早调了小魏子来,也好叫对方早些颐养天年,最好能多活几年,免得他再没人用。
他自觉他全然为了自己,不明魏公公有何感动之处。
想不明白,他索性就当没看见。
魏公公领了差事退下,殿下仍旧望着那烛火晃晃的大殿出神,直至窸窣的脚步声从墙角处响起,他循声望去。
只见来人身着墨色长裙,裙摆上绘了几只翩翩银色蝴蝶,配着发间颤动的银饰,更显肃静,眉眼带着几分不染尘世的脱俗,正是端阳公主。
紧贴着墙角阴影前行的端阳与谢玄晖的视线相对,她猛吸了口气,连连后撤几步,恰巧撞到身后的紫钗,紫钗闷哼一声,抬头看去,就立即跪爬在地。
“太子殿下,奴给殿下请罪。”
没多犹豫,谢玄晖眉头皱起,径直冲着端阳而来,紫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急又怕,眼看太子马上就到近前,紫钗眼睛一闭咬牙向前扑去,正挡在端阳公主正前,行了套大礼才颤着声音道:
“殿下,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这才让谢玄晖止住步子,还没平复好心情,紫钗抬头却发现谢玄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只剩几丝理智狠狠拉住了她。
“蠢货,你是想把禁军引来?”
听闻此言,紫钗更是慌乱的下意识望向公主求助。端阳亦是被谢玄晖突入起来的动作吓得不轻,深吸几口气略稳住心神懦懦接话道:
“太子哥哥可有主意?”
“跟孤来。”
他这样说着,却拿看死人的眼神望了紫钗一眼,便转身朝着另外的甬道走去。
那边墙下的主仆对视一时不知要不要跟,却听见兵甲脚步嘈杂之声渐渐靠近,当即小跑跟上。
不过瞬息便到了处无人宫殿,院里还算干净,屋舍却带了岁月斑痕,进入屋内还未走动便掀起来一层尘土,引得端阳紫钗连咳数声。
紫钗落后几步,关上了屋门。
屋内未有灯,不过靠月色照明。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端阳抬头却对上谢玄晖的望向她的双眸。
似豺狼虎豹、寒冰利剑、地狱怨灵。
掌心沁出缕缕汗意,她却打了个寒颤。
屋内不知何处飘来股腐朽的烂木味,萦绕在她鼻尖,端阳忽而想不起来呼吸的方法。
“太子哥哥,”
她挣扎着,福灵心至般从那眼神中读出了她将命丧于此的信息。
他动了一步,端阳就猛得后撤胸中沉郁一片,紫钗在她身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子哥哥!”
她忽而稍唤得大了些,像是要唤醒对方又或是自己,还有两步。
要来不及了!
不过数秒之间,紫钗只是觉得不对,却还没反应过来。
“太子哥哥可是身子已大好?”
只有一步,不够,这些还不够。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绞尽脑汁。
身侧后的紫钗回过神来,似要动作,被端阳拉住。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
“禁军在外,太子可能安全脱身?”
已到近前,退无可退,是拼死一搏,还是?
紫钗终是拦于端阳身前,而谢玄晖的手还是落到了端阳头上。
一秒,两秒。
轻拍两下,便收回。
“咳咳。”
却猛咳两声,有血迹落于谢玄晖掌心,紫钗与端阳看的分明,那血红得发黑。
“端阳,深夜为何不在宫中?”
取出帕子将血迹擦净,谢玄晖瞧着像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兄长。
身子忽而失了力气,紫钗摊到在地,端阳尚能维持身形,血腥之气浓郁,太子确有病症,只是那杀意亦做不得假。
杀人灭口?还是本就恶劣?端阳分不清。
“不过是睡不着,太子哥哥亦是如此吗?”
佯装天真,此时非是撕破脸之时。
“天色已晚,若是父皇知晓怕是要罚。”
没应她的话,谢玄晖仍低头细细擦拭血迹,神情专注。
“此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握了下袖子,她笃定道。
“也是,此事若让第四人知晓,一传十十传百的,端阳或许寻不了好人家了。”
威胁,这是威胁!
“端阳自是知其中厉害,日后定会安分守己。”
还不能赌,至少在她嫁于那人之前不能赌。
没再接话,谢玄晖望她一眼,推开门离开了此处。
独留屋内劫后余生两位的女子,摊坐一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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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晖:他让我注意身体,他心里有我!!!
第19章 驸马(三)
大殿之上,萧望舒被钦点为状元郎,言行有度仪表堂堂,几次问话都对答如流,陛下赞其有过人之智。
特赐骑马游街,系红花,穿红袍,愈发衬得他面容俊郎,不知成了多少京城闺秀的梦中情郎。
一大早浩浩荡荡的队伍,就从贡院出发,由旗鼓开路,沿途传呼,鞭炮齐鸣,游遍汴京,无数鲜花从天飘落,整个汴京都陷入一种极致的热闹,而萧望舒骑马位于人群最前,正是风光无两。
昨夜的雨冲刷掉数月来积攒的阴霾,如宝石般清澈透亮的蓝天,如同他此后人生,万里无云,光明璀璨。
直至红霞铺满天空,夕阳沉入大地,这场狂欢才算结束,而萧望舒翻身下马,才抽空和他身后同样忙了一天的姚策说上话。
“恭喜萧兄高中。”
从马鞍下,还未开口姚策却先一步双手抱拳开口道。
“你不怨我?”
待人站定,两人并肩而行,萧望舒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问道。
这话出口,姚策先是愣了一瞬,复而想起什么,便恍然大悟。
“萧兄是说你的文章?某自甘拜下风,若说的上怨,那萧兄才是真瞧不起我了。”
话这样说他语气里却带着笑意,显然知道萧望舒此言并非有恶意,复又张望左右,见无人靠近,压低声音说道:
“况吾投身四皇子本就是某的选择。反倒是萧兄,帝王心思难测,纯臣亦非轻易,某便是猜得帝王之意,也未有萧兄勇气。”
嘴角微动,萧望舒拍了下姚策肩膀,说道:
“吾便是知道未曾看错姚兄。”
复又一拜,这就是开玩笑了,姚策自是避开,轻拍了下对方后背,笑混过去。
又说起今日种种,难掩激动之情,待到分别相约明日授官结束后的琼林宴见,这才散了。
推开门,院子垂花门前,停着辆马车系在墙角树桩,顿了片刻进了门,萧望舒向院内走去。院里念月正来回踱步,见他来满眼惊喜,迎上前来。
“少爷!恭喜……”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扬声打断。
“萧少爷!殿,咳,贵人有请。”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匆忙掀开帘子,正是魏公公。
吓了一跳的念月,有些担心地望向萧望舒。
轻拍了下念月的头当作安抚,萧望舒便向屋内走去,帘子掀开又被放下。
抬眼却被突然凑过来的人吓了一跳,胳膊被抓住,这才稳住身形。
“殿下?”
叹口气,这位太子殿下平时处事过于随心所欲,且向来不按章程,为朝廷众大臣所不喜,其中虽有权衡利弊之举,却也有真心厌恶之人。
加上殿下向来睚眦必报,又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不知多少大人被他戏耍过,自然名声不好。
这些倒也不是大事。
最关键是太子殿下不得民心,也不在乎民心。
上辈子他便觉太子不是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现下仍觉头痛。
“阿舒,可如何是好?吾犯了大错。”
眼前人顶着年轻数十年的少年壳子,一副慌乱懵懂的神情,若不知晓这人骨子里的恶劣,怕是要被骗过。
绕是萧望舒都晃了下神,无端叫他想起年少时做太子伴读的时光,那时他是当真以为眼前人会受委屈,处处体贴处处照顾,操碎了一颗真心。
可谢玄晖其人,哪里是天真无辜之辈,他自是被骗了个彻底,一次偶然他发现真相,从此分道扬镳。
他与他,无论身份,亦或性情,本就有云泥之别。
“殿下,若不能好好说话,臣便先退下了。”
拉开两人距离,萧望舒谦卑道:
“无趣~”
盯着他不过倏忽之间,便沉下脸来,转身一甩,那袖袍轻击到萧望舒身侧,发出清脆声响。
瞧着殿下言行,萧望舒又不免想,殿下倒是好懂,可当算帝王大忌。
他复而想起他死后那两年,面前人倒是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却难免有些可怜。
轻晃了下头,重历游街一事,青春年华风光无限,倒让他今日太过感性,实在不该。
“殿下臣知错,殿下可有要事。”
先请罪,萧望舒不等回答就落坐于谢玄晖身侧,亦是一种服软的态度。
两人挨得够近,手放于身侧,那袖袍便有重叠之处,谢玄晖瞧得真切,忍不住又偷偷挪了两分,直到那黑白两色衣衫彻底交融。
他的心便明媚起来,连萧望舒又同他以君臣之礼相处,都不甚在意了。
你瞧,这人有时又好哄极了。
“殿下?”
沉浸于那交叠衣袖的谢玄晖,被这声音唤回了思绪,只眨眨眼便无所谓道:
“昨晚,碰到了端阳,她似乎瞧出来了什么。”
这让萧望舒有些许惊讶,今日他并未听说端阳公主出事的消息,那便是眼前人放走了对方。
殿下何时如此“冷静”行事,竟没直接灭了可能对计划造成威胁的因素。
“端阳公主聪慧过人,又与六皇子一母同胞,当为劲敌。”
收敛心神,萧望舒试探道。
而谢玄晖点点头,他自是知晓,更觉讽刺,那老不死的为他“真爱”的一双儿女操碎了心,老六是,端阳亦是。
揉了揉太阳穴,谢玄晖有些不耐烦,他想夺嫡一事实在耗费心神,要他说集结兵权全都杀了了事才算快哉,只是,他看向身侧的萧望舒,这人又该同他置气了。
压下心中烦躁,他道:
“她身边跟着丫鬟,况老头子宠爱,杀了更麻烦。”
可不杀也麻烦,略一沉思,萧望舒理出头绪。
“殿下,既然来寻臣,臣确实有个好主意。”
他既从榻上起身,那袖袍便顺势分离,这让谢玄晖相当不满,却也不开口,只皱着一张脸望着萧望舒的背影,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转过身对上谢玄晖视线,萧望舒只以为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便自顾自道:
“计划本就是为引鱼蚌相争,经春闱一案,两人元气大伤,这黄雀出头也可,在退一步亦可。殿下,不若,以己之病请辞太子之位如何?如此若六皇子心生疑虑,此举也可打消大半。”
转身,萧望舒笑意隐隐,显然没憋什么好主意。
“若是他人,此时便身首异处了。”
顺势拿了身后的圆枕歪在榻上,谢玄晖撇撇嘴语调没有起伏,不过是一句调侃,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殿下,这不是极好的主意,如今那位还要活些日子,不是这次您也要被废两次,不若殿下自己求了来,日后殿下身体“痊愈”,不说你外祖背后的世家,便是您外祖卢大人本人也定会把您从新送回那个位置。”
两手一摊萧望舒兴致高昂,此番说辞虽有调侃,却也有几分考量。
何况他不日就要离开汴京,不能日日盯着太子殿下,他实在放心不下。
只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嗯。”
也不知太子这是应了,还是没应。
面容复又沉静,萧望舒于原位落座没再开口,像是刚才突然昂扬的情绪不过是错觉。
“姚策那边如何?”
半靠在圆枕上的谢玄晖并不想继续前面的话题,于是转移话题道:
“他性格刚直,如今会因为六皇子参与作弊案,而厌恶六皇子,日后也会因为四皇子品性不端离他而去,况他已全然信任于臣,日后臣若身份暴露,有八分把握让他向殿下效忠。”
这样回道,萧望舒又不免想起明日早朝他们这批进士就会授官,到时他会自请外派诸县,归期不定,殿下大概会生气,或许他该先安抚一下,萧望舒难得纠结。
“嗯,那便留他一命。”
既然萧望舒发了话,谢玄晖也不是非要把这个上辈子总和他和萧望舒作对的人杀了。
毕竟现在的谢玄晖并不在意除萧望舒外的任何事物,能引他关注一二的,也绝会与萧望舒有关。
就连那所有人觊觎的位置,他上辈子就没放到心上,这辈子自然更看不上,不过望舒既然选择了他,那再坐几年也无所谓,只是,阿舒得待在他身边。
当然,老头子得死,那些逼死阿舒的人也得死,他不是阿舒没那么心善。
那边萧望舒没有出声仍在纠结。
而谢玄晖注意到了萧望舒的沉默,才忽然惊觉萧望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他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已经多久了?他没有机会,也再也不能像这样注视着阿舒。
阿舒离开的那几年,他犹坠地狱,穿再厚的衣服,盖再多的被子,也觉得骨子里泛着寒意,他的身体是从心开始腐朽的。
他想他总得亲自问问,问问阿舒是如何想的。
这一世种种像是偷来的,他怀揣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惶惶不可终日,午夜梦回之际,常觉得这不过是他临终幻想。
他早就经受不起阿舒再出任何事,他想这世间,阿舒只有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但,还不到时候。
强迫着将那份炙热而翻涌的岩浆压回地底,他得有耐心,谢玄晖这样告诫自己。
当太子当成他这般的,当真是憋屈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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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快要忍不住了呢~期待一下,他会做什么呢~嘿嘿!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解决一下端阳的问题。
他手指萧望舒的方向,语含怒气。
王冠上的珠帘随着他的动作张牙舞爪般发出脆响,这位已到了知天命年纪的陛下,威严不减当年。
“端阳公主品性高洁出身高贵,臣一介草民惶恐至极,不堪其配,望陛下三思。”
跪于大殿之上的萧望舒无视众人或吃惊,或看戏,或敌视的目光,复又拜了拜。
未有半分畏缩,只觉头痛,他实在不明陛下为何突然起了给他和端阳公主赐婚的念头,要知道前世此时并未发生此事,日后赐婚的人选也不当是他,而是姚策。
而帝王只觉震怒,竟当真有人不怕死到敢违抗圣命,心中不虞却也有两分惜才之情,没立刻用刑。
这事要从昨日午后,皇帝陛下正于养心殿处批阅奏折,端阳公主前来请安说起。
这是第一次他极为宠爱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向他提了请求。
“父皇,”进了大殿先福了礼,皇帝问起来意,端阳那白皙的脸便染上层薄薄粉意,一副小女儿家神态,“儿臣想求父皇个恩典。”
瞧端阳的表情,皇帝不难猜出女儿此行的来意,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便生出几分“老父亲”式的心酸,拳头攥了又放才柔着声音询问道:
“吾儿可是有心仪之人?是哪家勋贵公子入了吾家凤儿眼?”
叫女儿走近,皇帝面上一副春风拂面般的温和态度。
“父皇自是晓得他。”
边说端阳边从袖子中抽出那画像卷轴,脸颊染上一抹霞光。
“原是前几日听那登闻鼓响,那叫姚策的学子便是女儿也听闻一二,叫女儿十分好奇是个怎样的人物,这才差钗儿去打听了一番,钗儿带回了卷轴,女儿……”
接下来的话端阳再难以张口,只低着头捏起了帕子,却不知她的父皇在听到“姚策”名讳时便皱起了眉,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下自己十分疼爱的女儿,才缓缓打开了卷轴。
此时,他似乎不再是“父亲”而是帝王。
只是这一看,心中的那抹怀疑就被无限放大,这位帝王合上卷轴仍眼含笑意只是少了真心:
“你可知这卷轴其上之人是谁?”
“女儿知晓,自然是姚策。”
虽然不知道父皇为何有此问,端阳还是乖乖回答,不是她如此恨嫁,只是昨日晚间遇见太子一事实在让她心慌,早日坐实她与心上人的婚约,她才敢把那日晚间的事交代给弟弟,让弟弟多加小心。
听到女儿回答皇帝心中和缓,但他仍未挑明,只命人去把留在栖凤阁的紫钗召来。
等紫钗进入殿内,自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却被帝王叫停,他有些不耐道:“朕且问你,你前几日可有替公主去宫外寻人,这画像之人可是你所寻之人?姓甚名谁?
低着头并不敢直视帝王威严,双手向上接过由太监从陛下手中取来的卷轴紫钗先是打开扫视一遍,确定了画像正是前几日那副,便有条不紊的回道:
“回陛下,紫钗替公主寻的那人名萧望舒,乃是萧家少爷,太子殿下幼时伴读,正是画像之人。”
“什么?吾让你所寻之人当为姚策,何时成了萧家少爷?”
“当时殿下并未告知名讳,那萧少又中了第二名殿下同……”
紫钗忽而住了口,她想起公主的交代,差点说漏了嘴,她连忙告罪道:
“奴婢有罪,办砸了差事,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未放过两人丝毫神情变化,端阳的惊讶,紫钗的迷茫做不了假,这位帝王未发现不对,终于暂时肯放下自己的疑心,拾起那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真心。
“哈哈哈哈哈。”
这笑引回了案桌前两人的注意,端阳意识到什么,在陛下发话前,自己径直跪了下去,被皇帝一把搀住。
“好了好了,吾儿先起来,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这宫女你私下处置就是。父皇且问你,你心仪之人当为姚策?还是这画中之人?”
“儿臣……”
端阳惊了一下,突然转过弯来。
这是父皇给她的选择,原本她以为画中之人便是姚策,如此皆大欢喜,如今不是,那她是要选所爱?还是弟弟?她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自然是画中之人。”
她听见自己心中的回答。
而随着她声音落下,帝王喜上眉梢。
于是便有了今日授官时的这场“赐婚”,可这位陛下千算万算没算到,萧望舒会拒绝,他深吸几口气,想到女儿期盼的目光,到底压下火去斟酌道:
“为何不愿?可是担心仕途,此事毋须担心,驸马若真有本事便是丞相也做得。”
众位大臣自是哗然,这是天大的恩赐,他们不会怀疑帝王的承诺,纵观中山国历史,驸马入仕并不少见,可为防外戚干政驸马官居高位,乃之丞相之位者,怕是独此一份,端阳公主圣宠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帝王亦有爱才之心,萧望舒卷册皇帝印象深刻,如此纯臣人选,日后交给永衡他也放心。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在帝王发怒之前萧望舒继续道,“实在是臣有隐疾,不敢耽误殿下。”
话一出口萧望舒还算淡定,他本就做好了不成婚的打算,大业未成他无成家之心,若成了婚也是平白耽误人家。
诚然陛下不会轻易相信,可陛下也绝不会做出当众或强行查验此事的行径,那才真是失了皇家颜面。
这是一步险棋,而萧望舒赌对了。
于是大殿内心有疑虑的帝王、不知内情的众位大臣和门外值守的禁军侍卫,以及一大早得知消息,称得上匆忙赶来,此时正站在门外还未来得及遣人通传,面目苍白的太子殿下。
皆露出了或惊愕、或张大嘴巴、或用隐晦视线扫视萧望舒某处、或一脸惋惜的神色。
并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其实抛开某些因素不谈,萧望舒的这个说法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你……嘶……”
即便是皇帝,他最先的反应也是不信,随后就被自己否定。
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觉得会有人为了不娶公主谎称自己有隐疾。
这样的谎言实在太容易被戳穿,何况此话一出,这汴京上下不会再有女儿家愿意嫁给他。
即便是假的,只要他在位一天,萧望舒就绝不会留下任何子嗣,就算日后他不在,萧望舒但凡有子嗣,便是谁也可参他个欺君之罪,这么明晃晃的把柄,想他萧望舒如此才智,又怎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还是那句话,他既然许下可保他入仕的承诺,这萧望舒又怎么会不明白怎么做对他仕途更有利。
退一万步讲,皇帝也不觉得萧望舒有这胆量敢蒙骗于他。
如此他倒不必揪着不放,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可这样端阳那孩子少不得要伤心,不过萧望舒既然有疾,作为父亲即便端阳这孩子再喜欢,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想来柳儿也不会由着端阳乱来。
心中百转千回,也不过瞬息之间,这位帝王终究是挥手,放过了萧望舒。
“罢了,起来吧。”
此事暂且算是揭过,无视各种奇怪的目光,萧望舒仍旧稳如泰山行礼回到队列。
恰巧内侍通传,太子拖着病躯上前行礼。
太子此次前来自然是为了萧望舒,可眼见对方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倒显得他此行多余,不过戏还是要唱下去。
他被搀扶着,索性速战速决,便当下一跪,一改从前桀骜姿态,只哀道:
“父皇,儿臣有罪!恐不久人世,难堪太子之位,特来请辞!”
边说边又连咳数声,竟硬生生咳出血来。
众人大骇,自是一阵兵荒马乱,皇帝此时也摆出几分关心姿态,连宣太医,却听太子哽咽道:
“父皇!数日来儿臣东宫门庭冷却,唯四弟六弟还肯探望一二,心中深感熨帖。
可儿臣不过病体残躯苟延残喘罢了,如今时日不多,只心中愧悔不能为父皇分忧。
思虑良多,到底不该占着这太子之位,此次特请父皇允了儿臣残愿,另选储君!如此也算不负父皇,不负中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