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肆归明白他的意思,是指今日他们回来的时候路过的那些帐篷。
崔肆归应了一声,而后先把人安置在一楼的靠窗边坐着,之后又去找性情温顺的马儿。
沈原殷坐在窗前,外面的热气腾腾,烈日无情地烤灼着大地。
来宁定的人实属太多,侍卫们只能拿出帐篷铺在大街边上。
旁边不远处便是医馆,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大部分进出医馆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轻则是破皮,重则没法自己走路,是被侍卫抬着进去的。
沈原殷正看着医馆,心里不断想着事情,这时候崔肆归拉着一匹马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崔肆归道:“走了,沈大人。”
沈原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食指指着那匹马,不语。
“啊,对,”崔肆归笑着道,“只有一匹马了。”
沈原殷懒得理他,招手让下属就要去再找一匹马。
崔肆归拦住了他,道:“沈大人,你这还在生病中,一个人骑马不太安全,而且你还有力气么?”
有力气么?
……没有。
沈原殷冷着脸生闷气,但又不能找马车,大街中间空出来的位置已经不够马车行驶了,而且只有骑马的速度最快。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那一个选择。
他和崔肆归对视了一会儿,崔肆归眉眼一挑,道:“走吧,沈大人?”
崔肆归还是将人揽腰拉上去,又把怀中的水囊递给沈原殷,口中说道:“沈大人,水囊里装满了温水,太医说了你得多喝水。”
沈原殷抱着水囊,身下马儿一动,跑向远处。
酉时一刻。
将宁定大致看了一次之后,沈原殷在晚膳前回到屋内,药已经熬好,简然是估计着时间放在了屋内,此时刚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药碗不停冒着苦味,在这房间里散发开来。
桌子上放好了晚膳,是鸡丝小粥。
沈原殷尚在病中,不能吃的太油腻。
简然在一旁,是他安排的晚膳,桌上只有沈原殷一人份量,崔肆归目光落在药碗上,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崔肆归转身离开了。
沈原殷没关注崔肆归的神情,简然在一边问道:“大人,您今日捡回来的那个女婴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是要怎么安排?”
沈原殷喝粥的动作一顿,他思考了一会儿,纸笔就在他的手边,他写道:“找个好人家先放着吧。”
事情一件一件堆积如山,等着沈原殷去处理。
他用完晚膳,本想忽略掉那碗药,但简然就守在一旁,道:“大人,喝药。”
沈原殷叹口气,只能将药一口喝尽。
苦味直冲上来,他紧蹙着眉。
简然看着他将药喝完才作罢,退下去去外面处理其他事。
沈原殷心里总觉得差点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于是便抛在脑后,看着呈上来的库房余存账单。
夜渐渐深去,城中却依然人声四溢。
一旁的医馆中隐隐约约传出哀嚎声,声音不大,却能够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被他强制性忘记的记忆在深夜里浮上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匆忙,眼睛看到的东西,直到现在才完全涌现在脑中。
鲜血、尸体、不停哭喊的人们……
还有那十多年前记忆中的那场瘟疫。
这些东西占据了他的脑袋,让他有一点崩溃。
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为什么还是会有人死亡?
为什么还是可能会再起疫病?
为什么?
是不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不够多……
脑袋越来越疼,心脏绞痛。
沈原殷闭上眼,清晰杂乱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些事情没有办法做到尽善尽美,没有办法能够做到无一人伤亡。
可他也没有办法不去想,不去想假如换一种方法会不会就会比现在好一点,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伤亡?
忽然间,沈原殷终于想起差了点什么。
每每喝完药之后,简然都会呈上来一颗崔肆归转交过来的糖。
而今夜,却不见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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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崔肆归回到房里,悲伤的发现兜里的糖果都被雨水浸湿了,没有办法给沈大人,因此,伤心一整晚[心碎]
亥时,京城,养心殿。
小太监躬着身子,将御香点燃,又把茶水侍奉好,紧接着,有福便跟在和锦帝的身后走了进来。
御香徐徐燃烧,香味慢慢填满养心殿。
和锦帝屏退了四周的宫女太监,独留下有福一人。
和锦帝问道:“信快到豫州了吧?”
有福回道:“差不多了。”
“地动,瘟疫,”和锦帝抿了一口茶,随后道,“只是地动,会不会起疫病还说不定。”
“这么多年了,快二十年前的古书朕上哪儿找的来,”和锦帝说完沉默了一会,目光眺向远方,许久,叹了口气,“有福,蜀地那次的瘟疫,有多严重来着,朕都快忘了。”
有福道:“有将近十五万人死于那次瘟疫,尸体堆在城外,大火连烧了数十天。”
和锦帝喃喃道:“近十五万人啊……”
他的视线落在缓慢燃烧的御香上,香灰落下,和锦帝的目光却没有跟随着移动。
近十五万人……
“蜀地此次灾祸,白骨露于市街,惨状难言,百姓整日惶惶不可终日,陛下苦寻终得良药一方,救万民于水生火热之中,此举力挽狂澜,造福百姓,陛下乃圣明之君!”
那时他上位还不久,先有了治水之功,后有苦翻古籍终瘟疫之事,彻底将先前身上的“草包”名号去掉,被万民敬仰,朝臣群拜。
可是他坐在高位,看着下面个个臣子激动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了深深的不安,他莫名不想看到这些人的崇拜,听着这些恭维的话,只觉得心慌。
散朝后,和锦帝回到了御书房,对着折子却无心批阅,只是发着神。
直到太监来报淑妃来了,和锦帝才抬起头。
手中的折子一点都还未曾看过,淑妃走至和锦帝身边,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墨锭,在砚台上轻磨慢转。
和锦帝心里存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折子。
“听说朝臣百姓不少夸赞陛下的。”淑妃轻声徐徐道。
和锦帝一顿,淑妃的话触到了他的霉头,心中持续许久的不爽猛然倾泻,他的情绪上涨,斥道:“滚出去!”
他近日来情绪经常阴晴不定,养心殿侍奉的宫女太监连忙跪伏在地。
淑妃被惊了一跳,墨锭“啪”的一声落在砚台中,墨汁被溅出落在桌上。
“滚出去!”和锦帝再次呵斥道。
淑妃行了礼,匆忙离开了养心殿。
和锦帝胸膛起伏,显然还没有从情绪中脱离出来。
有福小心上前,将桌上的折子收了下去。
候在一旁等了许久,和锦帝终于平复下来了,他挥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有福低着头守在边上,不语。
和锦帝语气森然道:“去把古籍从太医院收回来,再警告敲打一番,明白么?”
有福没多话,低声应了。
养心殿后院的宫女太监都被打发走了,有福观察着周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火盆走进后院。
和锦帝等在后院,一旁的矮桌上搁置着那本古籍。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火光,和锦帝问道:“都安排好了?”
有福道:“是的,陛下。”
和锦帝拿起矮桌上的古籍,随手翻了下,下一秒,古籍被扔进了火盆中。
火焰肆虐,吞噬了古籍。
回忆完数十年前的那晚,和锦帝再想到如今,他问道:“再批一笔银子去豫州吧。”
火焰似乎还在燃烧,跨越十几年的岁月,还未曾熄灭。
房门被猛然推开,简然冲了进来,道:“不好了,大人!”
沈原殷本就念着豫州的事情睡不安稳,在房门被推开的刹那就被惊醒了。
他捏了捏眉心,掀开床帘后问道:“怎么了?”
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他才发觉异常。
能说得出话了?
简然显然也是在睡梦中被吓人摇醒的,脸上充满了困倦,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此事。
“方才城西有太医来报,说那边医馆有人发热起疹子了!”
沈原殷闻言,唯剩不多的困意立马云消烟散。
为了防止人多无法让病人得到有效救治,他们分别在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安排了太医守着。
他们此处在城南,离城西并不算远,但为了避免惊动百姓,引起恐慌,侍卫早就做好了防备,将那个病人转移到了就近清理的一户人家里,同时也将城西医馆围了起来,仔细检查每一个病人身上是否有红疹。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西医馆外,周围大街上的人们已经被遣到其他地方去了,留出了一片空白。
沈原殷站在离医馆有点距离的地方,头上戴着面衣,侍卫正在跟他禀告。
“起疹子这个人是夜里和同伴一起逃难过来的,身上左臂处带着伤,来的时候就有些发炎了,方才大夫巡查情况的时候,发现那人脸上有红疹。”
“夜里?”沈原殷抬眼看向他,“不是说了新来宁定的都放在城郊么,怎么进了城?”
一旁跟来的大夫闻言苦笑道:“他人是被同伴抬过来的,早就烧糊涂了,神志不清,城郊没有那么多大夫和足够的药材,就把人留在我们这儿了,他同伴去了城郊。”
沈原殷的嗓子才恢复,听着还是嘶哑的,他问道:“城郊他同伴那里,也得隔离起来,和那人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得查仔细了。”
“是。”
沈原殷道:“现在能确定那人身上是有传染性的病么?”
大夫摇头道:“不太行。”
再远处的人群已经被吵醒,瞧着这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
沈原殷要回驿站安排事情,踏上二楼楼梯,转过角后,却看见崔肆归站靠在他的门上阖着眼。
崔肆归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入眼便看见沈原殷。
昏暗的转角处,只有他们两人彼此站着。
墙角的烛灯一亮一暗,影子倒映在地面。
“有人起疹子了。”
沈原殷注视着崔肆归,平静地道。
崔肆归轻声道:“听侍卫说了。”
沈原殷靠在墙上,吐了一口气,胸口压着一块重石,沉得他喘不过气。
在这一刻,似乎只有崔肆归能够明白他心里所想,也在这一刻,他竟觉得崔肆归顺眼了起来。
只有崔肆归与他一样是重生一世,只有崔肆归能够明白那种知道结局却无法挽救的痛苦。
沈原殷缓了一下,再次吐了一口浊气,走过崔肆归身边,进了房间。
一夜繁忙,直到快午时才太医们才忙完,去沈原殷面前禀告情况。
太医们在病人中混了太久,沈原殷又刚刚大病初愈,两边人都戴着面衣,且隔上了一段距离。
疫病一旦出现一例,就如同野火一样肆虐,止不住,也吹不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越来越猛烈,却束手无策。
“丞相,经过排查,郊区已经有不少人发热且身上起疹子,方才那人的同伴所在的那一块区域尤为严重,而城西医馆里面有九人起疹子。”
“我们的人和侍卫暂时还没有发现有相关症状,而已发现症状的人,基本都是同一批从泗溪县下流的村子里逃难而来的。推测应该是泗溪县上游的河水中可能有尸体携带了病毒,顺着河流漂向下流,才导致了传染。”
“第一例患者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生命体征也不稳定,可能……熬不了太久了。”
京城来的那四位太医和张太医一起,再并上从豫州召集起来的二十几位大夫,方才忙得团团转,已经连续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再加上睡眠不足,声音低哑。
沈原殷的目光扫视过那五位,将其他闲杂人员屏退,他开口问道:“本官看了你们的资料,都是近十年才进的太医院?”
除了张太医之外的四位太医面面相觑,不明白丞相此时提及这个是何用意。
他们答道:“是如此。”
“魏太医是哪位?”
其中一名太医稍稍往前一步,道:“大人。”
“其他人先下去,”等其他几人离开后,沈原殷将目光落在魏太医身上,问道,“当年蜀地瘟疫,你师父是被派遣去过蜀地的吧,他有没有跟你讲过,疫病该如何处理?”
魏太医小心答道:“回大人,瘟疫的病根可能并不相同,当年蜀地瘟疫是因为死人太多,再加上鼠疫,病毒快速传播。豫州此次出现的疫病,也是因为尸体腐败,但目前并没有发现鼠虫的痕迹,两者之间可能会有所区别。”
“而且当年蜀地瘟疫的相关资料,太医院并没有存档,臣师父也只是口头上与臣讨论过几次,臣只能尽力而为。”
沈原殷闭上眼,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沈原殷转身回去,简然跟在他的身后。
他问道:“谁安排的这四个太医来豫州?”
简然闻言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后道:“是陛下亲自点的人,原本魏太医并不在此行中,他师父是我们的人,本来去了陛下那里自荐要来豫州,被驳回了,就推荐他的徒弟,我们宫里的人将魏太医塞进名额里的。”
“他说,当年蜀地瘟疫的情况,他跟他徒弟仔细讲过,应该不会有问题。”
沈原殷蹙眉道:“陛下亲自点的人?他又在做什么?”
和锦帝除了头几年做过两件大事,后面就一直昏庸无比,只不过占着皇帝的名头,没人敢说罢了。
简然道:“但原本钦定的那四位太医,虽阅历少了些,但的确是有几分天赋在身。”
沈原殷没料到和锦帝会亲自插手此事,且态度强硬,因此京城中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只能匆忙中塞了一个魏太医进入队伍中。
此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丞相!”侍卫慌张地闯进来,“那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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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52章
数十名侍卫穿戴着面衣,从城中各处将有疑似患病之人聚集在一起,往城郊刚开辟出来的地方而去。
人群里都病怏怏的,面衣不足够给百姓每人都发,只能用麻布浸湿了烈酒捂住口鼻。
烈酒的味道并不好闻,正在转移的人们本就没力气,速度也快不起来。
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个状态还不差的人悄声道:“听说起疫病了,我们这行人身上都有红点子吧,会不会让我们去城郊就是为了……”
这人话音止于此,旁边的人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不会吧?”
怀疑就像一颗种子,在人群里悄然发芽。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昨晚就在城西,听说是医馆里出问题了,连丞相都亲自去了呢!”
“听我爷爷说,之前蜀地瘟疫的时候,地方上的大官为了控制住病情,将一些得了病的人拖出城外,直接活活烧死了!”
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问周边的侍卫道:“城中是不是起疫病了?现在让我们去城郊是要做什么?”
“在远离水源和居住地的地方挖个深坑,将尸体深埋其中,上面铺设几层草木灰和石灰,在疫区的侍卫大夫身上衣物必须每日一换,用烈酒煮沸。”
沈原殷在听到那人死了后心里的不安便达到了顶峰,当机立断安排了尸体的去处,那人的家人目前还没有找到,又只是第一例,暂时还可以埋在土里,先不用考虑火烧。
魏太医检查过尸体后,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去了丞相那里汇报情况。
“丞相,据城郊和城西两个地方来看,身上有起疹子的人都先是上吐下泻,后开始发热,再起疹子。”
魏太医道:“现在可以确定这些是具有传染性的,而且被传染者多为小孩老人,以及身上有见血伤口之人。”
“能治么?”沈原殷问道。
魏太医道:“现在先用的常用药麻杏石甘汤在控制,另外臣根据师父所教授以及翻阅的古书来看,列出了其他三个药方,只是不确定效果如何。”
简然此时进来,俯身在沈原殷身边耳语道:“有人反抗不去城郊了,知府和狄小姐在那边守着,暂时控制住了,但是城中已经传开了有关疫病的事情。”
城西医馆出事的时候,旁边的人们虽然隔得远,但是连蒙带猜加上口口相传之下,沈原殷不意外会被民众知晓。
简然继续道:“已经尽可能的让人阻挡去其他地方的百姓,尽量不让病毒往外传播。”
“知道了,”沈原殷点头,“还有事?”
简然恢复了正常声音大小道:“刚刚上报,又死了十个人。”
沈原殷到底不是大夫,他目光落在魏太医身上,道:“你方才所说的三个药方,把握大么?”
魏太医斟酌着道:“应该能行,但其中有一味药平常用的比较少,宁定没有多少存货。”
沈原殷想了片刻,而后道:“先在自己人身上试药,如果有用,再去大批采购。”
“是。”
待魏太医走后,沈原殷吩咐道:“去联系贾家,问下那一味药的情况。”
简然得令,立刻前去办事。
此处只剩下沈原殷一人,他手肘撑着桌子,手指捏着眉心。
十个人……
在软硬皆施之下,终于将大部分的病人转移至隔离区。
城中还在源源不断地送病人过来,时间紧迫,魏太医把药配好,立马给几名身上也起了红疹的侍卫服下去,之后便守在一旁一整天,寸步不离地观察着侍卫的变化。
中途有侍卫吐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吐了血,魏太医一度以为侍卫熬不过去了,谁知天亮之后,竟意外地退烧了,红疹也消下去了。
另外几名侍卫也在之后都体温恢复正常。
这个药方有用!
魏太医欣喜若狂,连忙派人去告知丞相。
那一味药在邻州很常见,在豫州少有医馆会收,在收到城郊传来的消息时,贾钟木正好在,于是自请要一同前去。
“贾家与邻州常有贸易往来,会方便许多,丞相若不嫌弃,便让犬子去邻州与之商议。”
事关重大,沈原殷不放心,原是打算自己亲自前去,闻言思索片刻,有经商经验的人一道,或许是会好谈一些,于是便让贾景铄一路,即刻前往邻州。
宁定本就在两州之间,来回距离不算远,但骑马太耗费体力,沈原殷身体弱,还是只能马车前行。
沈原殷抬手掀开马车帘子,他们已经出发有半个时辰了,因为封锁及时得当,这条路上还未曾看见有百姓逃难。
魏太医在临行前统计了人数,大约估计了一个所需药材的数量出来,量不少,跑一个镇可能还不够。
沈原殷突然想起今日一天都未曾见到崔肆归,他问道:“他人呢?”
没道名字,简然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回道:“四殿下去灾区救援了。”
沈原殷蹙眉道:“他怎么跑那儿去了?”
简然摇头道:“不清楚。”
良久,沈原殷又问道:“这几天还有余震发生么?”
“没有,在第一次地动之后,当夜接连发生两次余震,再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马车带起的风微微吹过他额间碎发,半响,沈原殷放下帘子。
贾家生意做的很大,与邻州往来也比较频繁。
到了邻州一个镇子上,贾景铄亲自去联系了镇上的一家大药铺,并且派人去寻镇上各处的其他药铺,半个多时辰之后,药材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
药铺老板知道贾景铄是在为丞相办事,一点儿都没含糊,用最快的速度送过来,将药材全部稳妥地捆在板车上。
贾景铄数了数量,站定在马车前,道:“大人,现目前还差大约一半的量,方才草民问了药铺老板,那老板说前方有一个镇上也有大药铺,应该可以凑齐我们需要的量。”
沈原殷目光落在板车上,想到宁定人员吃紧,于是道:“简然,去问下有没有大夫愿意去宁定的,一百两银子。”
这镇子离宁定不远不近,宁定的情况他们不太清楚,但大夫都明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而且宁定又收了这么多药材走,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宁定可能发生了什么,尽管有一百两银子的诱惑在,但仍然有许多人都怕贪财丧命,最后只有一个大夫愿意跟着走。
前面镇子的药材足够了所需,沈原殷照方才的条件再次召大夫,等了小半个时辰,只有两人愿意,便没再等,动身回程了。
宁定已封了城,进出城门管的很严,且只开放了一个东城门。
几辆装满药材的板车和那三名大夫没进城,继续往城郊的隔离区而去,只剩下马车和一辆板车驶向东城门。
沈原殷坐在马车里,远远地听见了前方隐约传来的吵闹声,其中偶尔还夹杂着骂声。
沈原殷本是阖着眼,闻此睁眼问道:“怎么回事?”
简然在马夫旁,闻言便眺望远处的城门。
隔的不近,只能看见有许多人围在城门后,吵闹声不断。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沈原殷掀开了惟帘,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人头挤在一起,城门闭合了一半,侍卫守在城门,堵着不让人闯出去。
城墙上的侍卫看见了马车,认出了是丞相的车驾,往下打了几个手势。
城门口的侍卫见此,强行在围堵在此的百姓中开道。
马车即将到达城门口,声音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我老母亲被你们带出城去哪儿了?!”
人群已经在此和侍卫们僵持了许久,在看见有马车来的时候,认出了是丞相的马车,情绪顿时涨到最高峰。
马车艰难地进城,人们蜂拥而至,侍卫用身体在前面开道。
“丞相大人,我哥哥的尸体不能乱埋在荒郊野岭啊,他得入土为安!”
“城外的隔离区是真的假的?你们真的不是将病人带走然后悄悄弄死么?!”
“……”
“简然。”
马车里传来丞相的声音,简然连忙唤了一名侍卫上来询问情况。
侍卫贴着马车壁,苦不堪言道:“在大人走后,城中突然爆发了一大批病人,我们尽最快速度转移,但可能是没有妥善处理,他们都以为是要将病人弄死,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纷纷要冲出城去。”
“恰巧这时候四殿下回来了,安抚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人冥顽不灵,非不信,便堵在东城门了,四殿下在城中做其他事情,没来得及处理这儿。”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沈原殷凝神听后总结下来,就是他们有至亲家人起红疹被带走了,害怕家人安全的,或是不愿意待在城中,想要逃到其他安全没有疫病的地方的人。
第一种好解决,至于第二种……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病毒,放出去传染了其他地方的人后,后果不堪设想。
“停车。”沈原殷道。
人群一层层围着马车往前走,马车突然停下,因为惯性,还有几人摔倒。
沈原殷撩开惟帘走出来,在简然的搀扶下立在地面上。
人群里寂静一瞬间,而后爆发了更大的声音。
侍卫们堵在前面,没让百姓冲了过来。
沈原殷站在原地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面对着平静没有波澜的瞳孔,前面的人率先闭上嘴。
声音渐渐弱去,后方的人不清楚情况,但随众也哑了声。
周围莫名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安静了?”沈原殷环顾一周,而后一扬下巴,吩咐道,“把摔倒的人先扶起来。”
等了片刻,见无人再说话,沈原殷道:“本官是大萧丞相,钦天监观星象说豫州有大灾,于是本官奉命来此。”
“地动之后疫病突起,为了避免更多的人被传染,本官让人在城郊荒野之地布置了一个隔离区,用于染病之人的安置。隔离区有太医亲自守着,不会放弃每一个人。”
“因此病传染性极强,各位都不能确保自身没有携带病毒,便不能放各位出城。”
“太医已经找到了药方,各位请看,”沈原殷一指身后的板车,上面堆放着药材,“相关药材已经运往宁定,只等各医馆将药熬制好,便会发放给染病之人,也会给正常人备上一副,以防急需。”
“所以,各位,还要继续拦在此处么?”
有人嗫嚅几声,但最后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沈原殷一扫众人,转身回了马车。
车轮转动,这次没有人再拦着马车。
马车一路畅通回到驿站,板车运往城中的各个医馆。
竹木听闻丞相回来,已经等在了驿站。
沈原殷抬步上楼梯,一边又问道:“怎么突然民众的情绪上涨了?”
竹木苦笑道:“死了百余人。”
沈原殷猛地停住脚步,问道:“百余人?”
几个时辰,便死了这么多人?
“对。”竹木道,“是突然爆发病人之后,我们的人清查了一遍,发现已经有很多人没了呼吸,加上把不少病人带去隔离区,就这样了……”
沈原殷紧蹙着眉,挥手让竹木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关上门,背靠着墙,拳头被紧紧握住。
原来心中一直压着的不是巨石,而是火石,只需要一丁点儿的火星子,就能够轰然爆炸。
而听到的百余人死亡这个消息,便是那燃起所有的那个火星子。
在心里积压许久的情绪轰然炸开,头痛欲裂,额间冒出冷汗,胃似乎疼了起来,让他想要干呕。
他闭着眼,微微蜷缩着,想要压住那股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