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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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县的刘知县也说道:“要去也该去临清州啊,我们高唐有什么好抢的。”
许知州瞪了他一眼:“高唐州不富庶,还不是因为你们各县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的东西!”
“大人教训得是。”两位知县齐声答。
叶阳辞问:“大人对响马贼有所担心,可是在辖下发现了什么端倪?”
许知州叹口气:“一大批响马贼的浮尸,就在徒骇河里漂着!鲁王府的瞿长史打捞了四十多具,交给本官,之后本官又打捞上来二十具,身上都是伤,吓人得很。这会儿正在停尸房里,交由仵作检验,也不知能不能验出个子丑寅卯来。据说这些响马贼所劫的货物也丢失了,本官还要想办法去找。”
叶阳辞不动声色:“大人不容易啊。我等诸县更要替大人分忧,多缴纳些税收才好。”
许知州颔首道:“今天先这样吧。章牍留下,你们各自回去,好好经营,莫要辜负了本官的厚望。”
知县们行礼告退了。出房门后,另两个相熟的知县边走边咬耳朵,根本不搭理叶阳辞。叶阳辞正中下怀,落在两人后面,慢慢越落越远,最后从一处游廊拐走了。
来到了州府牢狱附近,偏僻角落的停尸房,他身穿官袍进去无人敢阻。
盖着白布的尸体摆了一地,臭气熏天。叶阳辞逐个掀开看,辨认出那夜的两个马贼头目。他翻查尸体时,发现其中一个头目的右上臂被割去巴掌大皮肤。另一个头目尚未来得及尸检,叶阳辞悄悄割开他的袍袖,果然在右上臂看到了一块黑色刺青。
圆环内镶嵌城楼,背后竖着一柄古剑。
他望着刺青图案,略作思索,随后离开了停尸房。
把随从们安顿在驿站,叶阳辞沐浴后换了一件春衫,“晴山色”呈现淡淡的空蓝,衣袖与下摆点缀白鹭,是“青天无片云,飞下数点雪”的意境。腰间悬挂的银质镂空香球,绳结与流苏也相应地换成了蓝色。
他独自叩响高唐王府的朱门。通报过后,门子很快就来回复,态度比前次要好得多:“叶阳大人,我家王爷说这几日不便见客,以免过了病气。”
叶阳辞笑笑:“那我祝王爷早日康复。”转身便绕过围墙,找个僻静处纵身翻了进去。
一路从园林小径间走来,他与巡逻的侍卫和细犬狭路相逢。
侍卫见个神仙人物一袭罗衣,闲庭信步,一时吃不准是不是王爷的贵客。而细犬本龇牙冲向他,刚挨近就夹着尾巴后退,难忍地掀动鼻子尖声吠叫。
这些护院侍卫都是生面孔,叶阳辞温文地打招呼:“诸位好啊,鄙人是姜统领的新友。”
结果姜阔为了“新友”,不得不亲自去寝殿向秦深禀报,说叶阳大人已经在庭下候见了。
秦深榻旁只留了小厮与婢女各一伺候,这会儿正咳得胸骨疼,闻言道:“看着柳亸花娇,皮下真是一把固执骨头。罢了,放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须臾叶阳辞进了殿,尚未近前,便听榻上的秦深说:“系个帕子再过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白帕子拦住口鼻,掀帘入内,见秦深穿着深色直裰,半倚在床头软枕,下半截脸也围了面巾。
叶阳辞也不行礼,径自拎了把靠背椅,不远不近地往榻前一搁,坐上去,语气关切:“王爷还好吗?”
“还活着。”秦深淡淡道,“怎么,你是特意来高唐问候我病情的?”
叶阳辞一脸诚实:“不,是州官问政,我顺道拐过来看一眼,做个人情的。”
秦深冷声道:“看过一眼,可以走了。不送!”
“可是看过这一眼,还想再多看几眼。王爷何必急着送客呢?”
自从提灯照见“胭脂虎”后,秦深就觉得这人艳色逼人。
先前在书房里看清的是美,从衣领下窥见的是欲,如今再被这艳字一浸润,成了活色生香的诱惑。
诱惑若是凛然不可冒犯也就罢了,他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性子,可偏偏这人又开始说些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话,猫尾芦花似的搔人心痒。
大爷,常来玩儿啊。那股勾栏调调忽然转到耳边,是嘲讽,也是撩拨。
秦深用力咳一声,移开视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上次为了钱,这次又是为什么?”
叶阳辞道:“瞧王爷说的,好像我这人唯利是图。我不是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么?”
“——所以是因为徒骇河那事的后续。”
叶阳辞知道他敏锐,但仍暗叹他敏锐到只从“心血来潮”四个字中就揣度出自己的来意。
秦深说拉他上贼船是心血来潮,而他说相送百里拔剑是心血来潮,可是对他们这样惯于谋定后动的人,本就不该有心绪流露的松懈与不计后果的失控,哪怕只是一瞬时。
叶阳辞敛了目,注视着榻沿的卷草纹木雕,说:“那夜我们没有处理干净尸体,一来是人手不够、时间不及,二来……王爷也存了钓鱼的心思,想看响马贼背后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秦深没有出言否认。
“结果那些尸体被鲁王府的瞿长史打捞了上来,交给许知州调查。这不是偶然撞上,响马贼头目身上被割掉的黑色刺青,足以证明瞿长史的欲盖弥彰。”
秦深压着凶猛的咳感,克制地咳了几声,声音沙哑:“既然割掉了,你又如何知道是黑色刺青?”
叶阳辞道:“因为刺青有两个。瞿长史只打捞了一个,另一个被许知州事后捞到,摆放在州府衙门的停尸房里。而我又那么凑巧地,在尸体彻底腐败或掩埋之前,进入停尸房,看到了它。”
他起身,走到摆放文房四宝的书桌旁,提笔沾墨,在宣纸上勾画出一个与刺青几无二致的黑色图案,展示给秦深看:“认出来了么?”
秦深坐直了半身,审视片刻,笃定道:“墨者徽记。”
“王爷是考古大家,对这些古徽记自然是了然于胸,不会看错的。”
“圆环代表‘墨辩’,城楼代表‘墨工’,剑刃代表‘墨侠’,这是墨家的三个分支,都奉钜子为首。墨家兴起于战国的百家争鸣,湮灭于秦汉的独尊儒术,如今竟还能看到这个徽记,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秦深说。
叶阳辞放下宣纸,又坐回靠背椅上:“‘墨辩’推行主张,游说帝王。‘墨侠’身怀武艺,锄强扶弱。‘墨工’擅长机关,铸器筑城。简而言之就是,说得通就说,说不通就打,打的时候还有后勤提供装备。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他莞尔一笑,“难怪为秦汉的大帝们所不容,换我也是要再三掂量这股势力的。”
秦深问:“你觉得,斗转星移千年后,墨家彻底消亡了么?”
叶阳辞说:“一块花圃会被犁平,但许多种子会随风飘散,混迹于各类草木之间,只要根系仍扎于土壤,就没那么容易灭绝。譬如说,热衷机关术,打造千机百变阁的鲁王府,不正是‘墨工’的一块沃土么?”
秦深的眼睛是一口幽深不见底的潭,潭底潜伏着蛟龙:“好好的,要说到鲁王府。天潢贵胄,能和响马贼扯上什么关系?”
叶阳辞笑了:“是啊,能扯上什么关系呢。响马贼抢的粮,不往山寨里运,偏要运去聊城。聊城里接收的那人,知道他们抢的是你高唐王的私囤之粮吗?”
秦深吸气,胸痛如裂。他往软枕上靠了靠,掩藏住此刻的疼痛,说:“你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情谊,有何图谋?”
“王爷这可就冤枉下官了。”叶阳辞轻飘飘地说,“我区区七品知县,埋头管我的一亩三分地,天上神仙打架与我何干?我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秦深追问。他盯着叶阳辞露在帕子外的眼睛,似乎要从中挖出一点真情实意来。
“不忍心夏津县所在的高唐州,东昌府,乃至整个山东,沦为两龙相斗的牺牲品。龙喷一口息,于另一条龙可能只是一阵风,于百姓而言却是掀翻茅草屋的灾难。光是‘血铃铛’这一支响马贼,就造成了地方官府多少钱粮军械的损失?然后他们为补损失,再去盘剥百姓,羊毛出在羊身上。”叶阳辞微叹口气,“天上的龙哪里看得见地上的羊的苦难呢?”
“所以你希望这两条龙斗个两败俱伤?”
“我的希望吗……当田地干裂时,正龙能行云布雨。邪龙被抽筋剥皮,把皮做成鼓,敲一敲也是能召云唤雨的。雨落地为甘霖,还管来自哪方呢。”
“那你说谁是正,谁是邪?”
“这可说不准。”叶阳辞起身,向前几步,侧身坐在床榻边。
秦深皱眉,向壁里挪了挪。他想让叶阳辞退回去,但又想不受打扰地继续听。
叶阳辞悠悠地说:“龙这种神兽,因为太过高贵又有法力,翻云覆雨善变得很。”
他伸手拿住了秦深的手腕。
秦深反手一挣,下意识地施展擒拿术去拧他关节,一阵剧咳在这下恰如其分地爆发出来。
叶阳辞任由手腕被擒,另一只手空出来,轻拍秦深后背,柔声道:“做什么这般警惕。你可是锦衣玉食的王爷,怎么总把自己当做身陷狼群的独行客,看谁都是暗藏獠牙。”
秦深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手指仍紧攥他的腕,峻声道:“离本王远点!”
“离远了,还怎么诊脉?”叶阳辞翻转手腕,指尖搭在对方脉门,双目微闭。
秦深一怔,没有立刻挣脱或反制。

“你还会瞧病?”秦深问。
叶阳辞睁眼,松手:“半桶水都不到。舍妹精于医术,我幼年也跟着她师父学过一阵子,怎么也入不了门,干脆不学了。还是剑好练。”
秦深揶揄:“半桶水大夫,瞧出什么来了?”
叶阳辞道:“君之病在肺腑,不治将益深,到时就不属大夫管,属于阎王了。”他起身,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各倒了两颗药丸出来。这次出京前,叶阳归为他打包了一大袋常备药,其中的两瓶,正是专治风温肺热病。
窗边有个熬药的红泥小火炉,他取长柄铜杓,将药丸和水在炭火上融化了,倒在桌面空碗里,黑漆漆的一碗,气味难闻得很。
他端碗走回床榻边坐下,边拿瓷勺搅和药汁,边朝秦深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这药极苦,难以下咽。王爷是要下官硬灌呢,还是拿糖哄骗着喂呢。”
瓷勺磕着碗沿发出微响,敲玉碎冰似的清冽。秦深胸口随这响声一震一震地疼,喘了口气说:“我看你是想要毒死我。”
“没毒,你瞧。”叶阳辞耐心地搅和,舀一勺自己先抿,再把碗端至他嘴边,扯落他的面巾,语带戏谑,“三郎,该吃药了。”
秦深被药辛味冲了满脸的水汽,眉头紧皱,厉声道:“放肆——”便被勺尖顶进齿关,一倾,一淌,满嘴苦味爆炸开来。
“好啦,一勺也是喝,一碗也是喝,不如捏着鼻子一口闷。”叶阳辞得寸进尺,手托碗底,把药汁灌了进去。
秦深差点没把肺咳出来。他弯腰将额头贴在被面,手指攥紧被角,杀人的心都有。
叶阳辞顺他的背,发现他肩背较寻常人宽阔得多,臂肌与背肌极发达,在咳嗽间肌群起伏如山脉,难怪能轻松拉开五石强弓。
秦深咳完最剧烈的一阵,喘着气想要直起半身,被叶阳辞一手按住后颈,一手点压后背。
“别乱动啊,我本就技术不好,扎歪了当心偏瘫。”他俯身,沿着秦深的颈椎向下摸索,确定着穴位。
秦深的头被揽在被面与他的胸口之间,后脑勺一抬就能抵到他的喉结,鼻端尽是苦药味,隐约挟着梅花香,苦海里的一叶轻舟似的。
他感觉叶阳辞的鼻息洒在他后颈,温热,轻柔,又如勾魂的兵刃探进他的肺腑,把里面阴冷坚硬的部分搅成一团融化滴水的冰渣。
叶阳辞的针法生疏,但手很稳。第一根针下在肺俞穴,隔着薄绸中衣,入肉三分。第二、三根针,分别下在大椎穴与风门穴,他指尖捻着银针,慢慢转动。
酸麻涨感从颈椎扩散向全身,秦深肩背微颤。
“不疼的,不疼。”叶阳辞用含糊的鼻音哄他,“这几针解表退热,温肺止咳,晚上你能好睡点。”
这不是针灸,是受刑。没有丝毫疼痛,却要将他硬生生敲开了,烘热了,呵化了,把冰融为水,把枯枝催出芽的诛心之刑。
秦深同时感受到内心深处畏怖与欣喜的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叶阳辞拔出他脊背上的银针,向后仰身,舒了口长气。秦深缓缓抬起半身,脸色深峻。
叶阳辞怀疑自己扎错了穴位,但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最多也就是深浅不太对。他伸手戳了戳秦深手肘内侧的尺泽穴,试探地问:“王爷,下官往这儿再下一针?舒筋活络,清肺利咽。”
秦深冷冷道:“你要不要往我天灵盖也来一针?”
“百会穴?”叶阳辞回忆了一下医书,踌躇道,“那是命门重穴……王爷若是中风或者痴呆的话,我倒是可以试着下一下这虎狼针。”
秦深咬牙:“你还认真考虑了?”
“啊,是王爷自己问的嘛。”叶阳辞拉过他的胳膊,把衣袖撩到肘部以上,揉了揉尺泽穴,断然下针,“药再苦,也要一日两顿不间断地吃,至少吃七日。佐以针灸治疗,想必就能康复。”
秦深俯视他低垂的眼睫,帕子遮了他的口鼻,云山雾罩一般,看不清他的心。
“叶阳辞。”秦深说。
“嗯?”叶阳辞专注捻着针尾。
“……截云。”秦深低声唤。
“嗯。”叶阳辞轻声应。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救王爷一命,挟恩图报啊。”
“图什么报?”秦深转念,又问,“钱够吗?”
叶阳辞睨他,有点恼羞成怒:“今天的第三个了!穷鬼也是有尊严的。”
拿捏了他的疑似软肋,秦深就像受刑人得遇藏身空隙般钻进去,暂时找到了安全的立足地。挟恩图报好啊,一笔笔交易算清楚,互为利好,也互不相欠。
“还需要多少?拿什么来典押?”
叶阳辞拔了针:“还有最后两个穴位,劳烦王爷脱衣。”
秦深僵了僵,说:“方才下针怎就不需要脱衣。”
“因为下官半桶水不到啊。后背穴位在颈椎,能摸到凹凸处。胸前穴位不好摸,尤其是胸肌饱满的,更不好摸。”
“胸肌饱满如何不好摸?”
叶阳辞拈针在手,抬眸瞧他,一脸无辜:“王爷这是在调戏下官?王爷胸大,奈何下官胆小,又是断袖,万一摸出个心火难消,王爷又不肯给下官泻火,如何是好?”
秦深吸口气,再吸一口,一把恼火烧得胸骨都似乎没那么疼了。“好,你脱。”他咬牙道。
“还是王爷自己脱吧。这样万一起了纠葛,诉于有司,也好证下官清白。”
秦深指节攥得咯咯响,沉着脸,伸手拉开了交领中衣的前襟。
叶阳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胸膛吸引。不愧是人称“金刚浮屠”的秦大帅的儿子,这身雄健体格,一方面赖于得天独厚的传承,一方面也必然离不开长年累月的锻炼。
“下官要在天突穴用针了,此穴位于锁骨之间……”叶阳辞的指尖摁在两道锁骨间的中心点,秦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退去的高热仿佛又卷土重来。
银针在他颈下旋动。对方凑得近,哪怕系着帕子,鼻息仍依稀吹拂在他下颌,二月风三月雨似的朦胧。
冷梅香里流动着橘柚酸甜,是药石枉然的慢性毒,沾不得,秦深强忍呼吸,胸口起伏。
“最后一针,下在膻中穴。在任脉之上,两胸连线的中心点……”叶阳辞的手指精准地点中那里,钻头般碾了碾,不轻不重。
秦深赤着眼,压抑道:“用针,别用手!”
这次银针下得深了。
针灸手法有补、有泻。风温病就该泻针出气,进针快,退针慢,多捻转。
叶阳辞采用了“子午捣臼”手法。子午,即左右捻转;捣臼,即上下提插。先深后浅,轻插重提,提插频繁,行针幅度大。要义就是一个“针转千遭,其病自消”。
这根细细的银针在胸口翻江倒海,秦深不自觉地打着轻微战栗,肩背肌肉紧绷如铁。
“放松。”叶阳辞边施针,边说,“绷太紧了,可插不进去。王爷忘了下官是个半吊子?”
秦深想拔针脱身,又不甘心输给自己。他被千丝万缕、绵绵不绝的欲望困住,正如在这深井一般的高唐王府,四面八方都是监控与挤压。他的手脚被缚,胸口压着千钧石,眼睁睁看着黝黑井口上方的一撮苍穹,逐渐被浓云吞没。
他不能只寄望于挣脱,他得跃出深井,飞上苍穹,携着大威能返身,将一切束缚踏成齑粉。如此方才算是自由。
在此之前,欲望算什么,情爱又算什么,可为我所用,不可反受其制。秦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逐渐平复,垂目看叶阳辞拔了针,在麻布上擦拭。
“这几针,主治气喘咳嗽,可宁心镇痛。王爷试着舒展看看,胸口是否不那么疼了?”
秦深拉伸了一下胸腔与双臂,疼痛果然减轻许多。他说:“你这叫半吊子?”
叶阳辞轻笑:“那要看跟谁比。我的确只学了个皮毛。”他收拾了针袋,揣回怀中,把两个药瓶留在桌面。
秦深穿好衣物,说:“你在王府留几日,为我施针,有重金相酬。”
叶阳辞道:“春耕诸事将毕,我留个四五日也不是不行,但王爷得让府中的猫啊狗啊离我远点。另外,我会让下属把需要处理的政务章牍送来这里,王爷须开个边门方便进出。还有,我这人不会胡乱走动窥探,但也不会时刻想着规避,府内若有什么不宜示人的,王爷最好藏紧些,莫撞到我面前来。”
“可以。本王也有个要求。”
“请说。”
“下次施针,你来脱衣。”
叶阳辞微怔,失笑道:“王爷真是被人服侍惯了。行吧,事后别拿我问罪。”
他没想到的是,下次施针时,秦深穿了四重衣。他在这暖意融融的仲春榻上,一重一重地脱,近在咫尺,鼻息交融。而秦深看他一重一重地脱,感受着潮起,抑制着汹涌,要把诱惑变作砺刀石。
从外在而观,秦深无疑是砺成了坚刃,他神色自若,进退从容,八风不动。
可入夜后的梦不受人神智掌控,梦中浮光艳影,雪色春香,妄生颠倒。
秦深在谷欠海沉浮中惊醒,出了一身薄汗。他咳了小会儿,披衣下榻,出了寝殿的门,穿过长廊,见偏殿的灯还亮着,把屋内人伏案书写的侧影映在了窗户纸上。
他在窗外端详了一会儿人影,兀然转身离开。
在寝殿门外,他遇上了来报信的姜阔。姜阔也是刚被惊醒,身上留着匆忙着衣的痕迹。他呈上一封密报,说:“王爷,京城有信送至,还附带了留言,说国策即将变动,望我们早做准备。”
秦深当即拆开浏览,面色逐渐凝重。他当机立断,吩咐姜阔:“皇上要收回所有矿权,颁布民采禁令。禹城至齐河一线新勘探的那道铁矿脉,马上停止开采筹备,人员全部撤出,现场恢复原样。”
姜阔不知细节,但只要王爷下令,他首先服从,接着举一反三地问:“济南府西北,大清河附近的那座银矿呢?那可是朝廷下旨赐予鲁王一脉作为抚恤之一的,虽不是富矿,但这么多年可没欠过国税。总不能也收回去吧?当初的承诺全不作数了?”
秦深说:“什么承诺,山顶积雪都比它长久。矿政大改,首先触动的是长公主的利益,这个消息能流出,说明皇上已从某方面拿捏住了她,要么是以力镇压,要么是以利换利。”
“这么说,大清河银矿真的保不住了?多年经营,从场地到设备到人手,所有成本都是我们自己投的。朝廷说收走就收走,摘果子呢!”姜阔一脸怨愤。
秦深把密信送进焰火里烧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怎么摘,就怎么摘。你看吧,不止我们,二哥在登州招远的那口玲珑金矿洞也保不住。”
“山东是矿产地,民营颇多,朝廷一下子全部收走,矿主们的所有投资化为乌有,局势必生动荡。”一个清澈声音传来,提灯的身影也随之步出走廊。
姜阔手按刀柄,杀机中深藏遗憾:“——叶阳大人!”
高唐王府平日从未留客过夜,他向秦深奏事时也并非次次都在密室之中。而这位破天荒留宿的叶阳大人,竟深夜游荡,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举动诡谲不可不防。
虽然王爷方才并未对上发悖逆之言,但他们在禹城至齐河一线新勘探的铁矿脉,却是瞒着朝廷的机密。万一遭举报,宗室采铁备兵、意图不轨的罪名,只怕要被有心之人扣个结实。
这个叶阳辞……初识之人,既无情分牵绊,又无利益捆绑,于王爷是个要命的隐患,再遗憾也不能留!
姜阔握紧刀柄,雪亮刀锋缓缓出鞘。
一带寒光,压得提灯的灯焰也似乎晃了晃,霎时间夜风鸣廊,杀气扑面而来。

第23章 不是初识是相好
“下官说过什么来着?”叶阳辞抬了抬提灯,照亮秦深的脸,“王爷最好藏紧些,莫撞到我面前来。”
秦深手按姜阔的刀柄,把半出鞘的刀刃推回去。
“深更半夜,你为何在廊中游荡?”
“深更半夜,窗外影子徘徊,下官以为佳人夜访,故而出门相迎。”
秦深只装作听不懂,扭头咳了几声,强硬地转开话头:“听你话中毫无意外,矿政之事莫非早有耳闻?京城里有你的眼线,在朝堂,还是皇宫?”
叶阳辞似笑非笑地看他:“知道就知道了,问什么来源。下官都不问王爷的消息来源。怎么,王爷又要与我交浅言深么?”
姜阔把不忍之心强摁下去,低声警示秦深:“王爷,性命攸关,不可轻信初识之人。更何况他听见了禹城的——”
秦深忽然朝叶阳辞逼近两步,一把揽住他的后腰,往自己怀里压。他对姜阔说:“不是初识,是相好,本王相信截云不会谋害亲夫。”
姜阔震惊。
叶阳辞也有些错愕,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向后仰脸躲过对方胸膛的压迫,想说句什么自澄清白的话,但一下没寻到最合适的。
很快他反应过来,把腰身上的手往外推开,哂笑道:“王爷当着下属的面,胡说八道些什么。下官立身正,不做迎奸卖俏之事,王爷请自重。”
但这一下错愕,已叫秦深看穿几分底细:这个自诩断袖,言辞间有意无意调弄的家伙,于风月事上怕不是个纸上谈兵的。
也许有另一种驾驭欲望的方法,他不能陷入被动。脑海里浮出个朦胧的念头,秦深不动声色地留住了它,等待合适的时机去验证。
姜阔打起了磕巴:“相、相好?王爷可想清楚了,他是……”
“男子,本王知道。”秦深目视叶阳辞,放缓声调,“可他生得美呀。”
他若是说什么心心相印,姜阔反倒不信了——咱家王爷的心是沉在潭底的,跟谁能印得着?
但这个“美”,是真美。美到逢场作戏成了暴殄,露水情缘仍嫌短暂,做个长伴春风的小情郎那是真真好。
姜阔把佩刀往腰后一推,朝叶阳辞抱拳:“卑职冒犯了,万望大人恕罪。”
叶阳辞觉得他这态度不对。不是因为不好,是太好了所以不对。“姜统领,”叶阳大人试图挽回高唐王的胡话,“我与王爷清清白白。”
姜阔重复:“是,清清白白。卑职晓得分寸。”
叶阳辞抽动了一下嘴角,抬脸瞪向秦深。秦深朝他囫囵笑笑,牵住他的手说:“夜深露重,殿内详谈。”
“不,就在这儿谈……姜统领,你先别走。”叶阳辞喊住姜阔。
然而后者低头抱拳,丢下一句“王爷与大人好生休息,卑职告退”,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叶阳辞微叹口气,抽出手:“好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深反问:“洗给谁看?”
叶阳辞想了想:“也是。现在这儿没人,洗了也白洗。下次王爷还想泼自己脏水时,记得提醒下官,下官提前躲开。”
秦深说:“你不觉得站在廊下说话很累么?”
叶阳辞答:“不累。”
“可我累,风吹得我想咳。本王是个病人。”秦深开始咳,同时掏出块帕子来掩嘴。
叶阳辞瞪了他片刻,呵的一笑:“行吧,入殿详谈。”
寝殿里烛影摇曳,秦深盘腿坐在罗汉榻的一侧,示意叶阳辞坐另一侧,中间隔着炕桌。
榻旁有小炉子,炉上煨着化痰止咳的冰糖燕窝羹。炕桌上摆着一碟滋阴的麦冬糕,并一盘润肺的枇杷。高唐王的肺是如今王府上下的宝贝疙瘩,要药食并济、百般呵护地养。
三月份,本地无鲜果,秦深洗净了手,剥着福建产的云霄枇杷。
指粗果小,叶阳辞看他剥得吃力,便从空的甜白釉小碗里取了把银汤匙,用匙沿一下下刮起了枇杷皮。
刮过皮的枇杷果然好剥多了,秦深边撕拉果皮,边说:“殿内只你我二人。你看咱俩也这么熟了,有些话不妨开诚布公说一说。”
叶阳辞抿嘴:“倒也没那么熟。而且,谁都想着对方开诚,自己‘不’公,是吧王爷?”
秦深剥好一个枇杷,捏着梗递给他,做足了礼贤下士的风度:“截云,你曾说过,要做我的幕僚。”
“王爷不是说,府上两名宾友一名教授,不缺我一个挂职的?”
“当时不缺,如今求贤若渴。”
“好马不吃回头草。”
秦深:“谁说的,我吃啊。”
叶阳辞:“我是好马,君是草,好马不吃回头草。”
秦深无声地吁口气,转念催促他:“枇杷汁滴我手上了,还不快接?”
叶阳辞只好伸手接。秦深拿湿帕子拭了手,又开始剥第二个。叶阳辞慢慢咬着枇杷,说:“若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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