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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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打断他:“涧川。唤我涧川。”
叶阳辞含着一粒枇杷核,歪头看他。
秦深福至心灵,把空杯盏推过来,让他吐了核。
叶阳辞说:“若是只想找我问策,我还是可以为王爷……为涧川分析一二的。”
“还望赐教。”
“你被困住了。”叶阳辞声调轻缓,但一语惊人,“但光是困着还死不了。最要命的是今日之后,若无法破局,你会越走越艰难,直至被逼入绝境。”
秦深很安静,沉而深长地呼吸。干帕子在他指间缠绕,他掩唇咳了两声:“截云,你继续说。”
“你的父亲,先鲁王去得太早,否则以他与皇上、长公主共同打下江山的资历功绩和军中声望,哪怕卸去军权,也能稳稳地占据一人之下的高位,荫庇子孙至少两代。
“你兄弟三人,建国才五年就成了孤儿。承袭鲁王爵位的秦浔若有他父亲一半的本事,亦能立足朝堂,保两个弟弟余生安然无恙。但他英年早逝,病逝的原因……至少在朝野上下的传言中,不怎么体面。”
秦深揪紧了帕子,扯得手指骨节咯咯作响。他涩声道:“大哥……很好,他没丢父王的脸。”
叶阳辞点头:“先鲁王去世时,长子秦浔还是个少年,次子秦湍是幼童,而你刚出生不久。先鲁王妃痛失挚爱,撒手人寰,剩下你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唉,世事难料,悲欢离合都不由人。”
秦深没有说话。
叶阳辞说:“四年前秦浔病逝,他的妃妾也随之殉死。秦浔并未留有子嗣,人都说是因长期服用迷药五石散,掏空了身子。朝廷为掩饰这不太体面的死因,以‘节烈’之名对他的内眷大加褒奖,甚至立了一座名为‘遥波冰雪’的汉白玉牌坊,向天下宣传节妇殉夫之举。”
秦深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不信哪个嫂嫂稀罕这东西。无论她们选择死还是活,都不需要一座牌坊来证明对错,更不必把她们当作教化百姓的工具。”
叶阳辞叹道:“是啊。可正因为如此,倘若牌坊上留名的节妇仍活在人间,对朝廷而言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对亲手题写‘遥波冰雪’的皇上而言,便是犯下欺君之罪。这是你的第一个困局。”
“还有吗,不如都摊开来说。”
“你的第二个困局,是再次承袭了鲁王爵位的二哥秦湍。说实话,我不是很了解这位小鲁王,但从到夏津后的所见所思,我感觉秦湍对你这个三弟,似乎并无多少手足之情。”
秦深道:“真是往客气里说了。你何妨说得再犀利点呢?”
叶阳辞也就不再口下留情:“秦湍就像一条绞在脖颈上的弦,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勒死你。”
秦深抬手触碰颈侧。他一直感受着那股无形的紧窒,并一次次地奋力逃生。
“他是亲王,你是郡王,封地在同一府,仪制上他便是你的家主。你的封地、俸禄,将来的婚姻、子嗣,乃至每次出行,都在他的监视与控制之下。他把你圈禁在东昌府最贫瘠的州县,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被劫走的存粮,暗中运往他王府所在的聊城。你冒死救回来的嫂侄,也被他无孔不入地盯着。我猜,如果你还继续熬着,接下来他会给你配婚,到时封个什么样的高唐王妃,就全看他的心情了。再往后,你立不立次妃,生几个孩子,都由不得你做主。
“秦深,你好像他网上的一只飞虫,被蛛丝慢慢裹缠,卷成个密不透风的茧。等他最终厌倦了,把口器插进你僵直的身体,吸食得一干二净。”
炉火上的燕窝沸了,叶阳辞用长柄杓轻轻搅拌。他的声音变得锋利:“可是秦深,你是何等心性,又怎么甘心屈服命运,做任何人蛛网上的飞虫呢?”
秦深哑声道:“还有吗?”
“当然有。第三个困局,也是最大的一个——皇上收走了采矿权。你要被迫割让出最后一笔自由支配的资金,此后真正仰朝廷的鼻息生存。大清河银矿的意义,不仅是你的小金库,更是皇室对先鲁王战功的标榜、对遗孤的抚恤。一旦被收走,你就会发现朝廷风向也随之改变了,关于先鲁王的浓墨重彩将逐一被剥落,立国御敌的大帅的遗泽如堕入尘泥的宝珠,很快黯淡无光,最终混同砂砾,被踢进青史无数不见天光的裂缝里,湮灭无踪。
“——世间最彻底的清扫,莫过于此。”
叶阳辞盛了一小碗冰糖燕窝,放在秦深面前,雕花银汤匙搁在碗旁,玲珑又单薄。“涧川呀,”他唏嘘,“你好难啊!”

第24章 又没有不让你娇
秦深当然知道自己的难处。但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像此时被人用言语犀利地剖开、摊平,晾晒出内中的霉味。
他垂目看着仍微微冒泡的燕窝,轻嗤一声:“身陷罗网,刀架颈旁,如之奈何?”
叶阳辞道:“你可不甘心引颈待戮,否则这次的风温病因何而来。王爷想到破局的方法了么?”
秦深沉默片刻,说:“血铃铛。”
叶阳辞赞赏地笑起来,注视他的眼眸在灯下折射微光。
“听闻当年秦大帅作战,总能从千军万马中勘破敌方的咽喉命门,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感慨道,“敏锐又狡猾。”
“兵不厌诈。”秦深说,“银矿肯定保不住,那就失之东篱,收之桑榆。”
叶阳辞点头,意有所指:“东昌府是块好封地。”
他拈起汤匙搅了搅燕窝,带着医者的和蔼关切:“不烫了,喝吧。”
秦深把碗推向他,自己下榻又盛了一碗。“风温凶险且迁延,高唐王卧病两三个月合情合理。而秦涧川得快点痊愈,此事就要拜托截云了。再丰厚的诊金,也不能表我寸心,昨日我问你‘钱够吗,还需多少’,是真心诚意的。至于‘拿什么来典’,不过是个让双方都安心的君子契罢了。”
叶阳辞垂目看面前的燕窝,轻笑道:“听起来,很有握发吐哺的风范。君子执一道而不变,只有雄主才能屈能伸。”他用汤匙底敲了敲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是燕窝么?这是想笼络我的心啊。”
秦深说:“一碗燕窝而已,是我王府寻常待客之道。截云不吃,倒显得格外在意了。”
“为何不吃?”叶阳辞反问,“是你非要请的,十碗八碗都吃得。至于我心里什么念头,可由不得旁人。”
他一勺一勺舀起来吃了。秦深也吃。因为仍烫着,叶阳辞吃得慢,待他吃完,秦深已配着吃了两块麦冬糕。
“吃糕么?”秦深把第三块递过来。叶阳辞摇头:“夜里不吃糕饼,返酸。”
秦深失笑,近来他笑的次数,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多。“不能近猫狗,不能挨饿,夜里又不能吃糕饼,叶阳截云,你可真够娇气的。”
叶阳辞撇嘴:“叶阳氏虽在朝堂寂寂无名,却也是襄阳薄有声望的耕读世家。家中长辈慈爱,我和妹妹从小娇养到大,又不犯国法。再说,不管如何娇养,也就是菜地花圃多搭一层暖棚的程度,比不上玉楼金殿、锦衣鼎食的显贵们。你倒有脸嘲笑我。”
“什么嘲笑,没这回事。”秦深放下糕,又给他剥起了枇杷,“又没有不让你娇。”
叶阳辞说:“我吃饱了,要回房歇息。之后再为你针灸三日,也就差不多了。我回夏津后,药你自己坚持喝,怎么熬化你也看到了,瓶里有七日的量,务必要喝完。”
他起身时,秦深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臂:“之后你怎么打算?”
叶阳辞侧过脸看他:“好好当我的知县啊。春耕完了还有城防,夏收过了还要修路。夏耕后秋收前,扩建一下古渡口,再把河道挖大挖深,好行商船。我做好了夏津的三年规划,不敢自夸说桃源,打造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富县绰绰有余。”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政绩出色,朝廷得升我的官儿啊。”
“朝廷倘若不升你的官儿呢?英俊沉下僚,自古多得是。”
叶阳辞微笑:“那朝廷也得挪我的窝。知县是不能在一处地方久做的,朝廷挪我去哪里,我就再打造出一个富庶的‘夏津’。我还年轻,余生就算五十年吧,也足够在九州大地上处处耕耘,总有日能连绿成荫。人在高位,有高位的宏图;人在低位,有低位的实干,尽我一己之力就好。”
他拱拱手,离开了寝殿。秦深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肺腑像被放在药锅里煎煮。它已经是一团被钩碎的冰渣了,可炉火那么热,要把它化成汁,再熬成膏,拿来补天裂。
叶阳辞离开高唐王府时,为免引人耳目,是在拂晓时分,便衣匹马,静悄悄走的。
秦深只送他到二门,但派了一队侍卫扮作江湖客,暗中尾随护送,直至他安全抵达夏津。
姜阔因此更是笃信自家王爷有了伴儿,无论床伴还是情伴,总之关系不同寻常。他还想着,等过几日叶阳大人得空了,再去接他来王府,慰一慰王爷的病体。
结果不出五日,秦深就召他过来,说:“本王查到潜伏在高唐城内盯梢王府的耳目了,人数不多,但个个是暗探好手。”
姜阔又惊又怒:“他们还真敢!是哪里的暗探,请王爷示下,卑职这就去收拾了。”
秦深道:“临清千户所,都是千户葛燎的麾下。葛燎从去年就开始被我二哥收买,近期我让人盯着瞿长史,果然发现他们暗通的书信。”
姜阔建议:“卑职带些好手去临清所,寻隙伏击这个千户葛燎,再盘问出暗探名单,一并清洗掉?”
秦深道:“就算收拾了他,也照样会有别人接替,都是爪牙罢了。”
姜阔也知道小鲁王盯高唐王盯得紧,头疼地嘬了个牙花,又问:“王爷想如何摆脱这些鲁王府耳目?还是打算直接釜底抽薪……”
秦深摇头:“时机未到。你去向衙门内的线人打听,许慰平准备如何了结浮尸案,替鲁王府找回粮船?”
姜阔抱拳离开,一个时辰后回来复命,说:“王爷,这许知州还真是个葫芦官,自有他的一套糊弄法。他把浮尸首级用石灰腌制了,捏了个‘州巡检司大战响马贼,破敌六十有余,其中有二头目,为匪首臂膀’的公文,去向蔡知府请功。另一边又去漕船厂低价回收三艘破烂报废漕船,装了点陈年霉谷子,偷偷在徒骇河上凿沉,回头向鲁王府禀报‘响马贼内斗,致船沉河底,粮随水流冲刷入海,下官拼力打捞后仅得几十石带谷淤泥,作为谷种或还可以耕种’。此案就此了结,真是要笑死人!”
秦深嘲道:“牟利靠造假,甩麻烦也靠造假,好个官油子。他为州巡检司报剿匪功劳,这样自己和平山卫都有份,蔡知府才四品,看在三品卫指挥使的面子上,怎敢详查,自然要贴上自身的功劳再往上报。这种有点佐证,不至于显得荒谬的政绩最好捏造,越往上走,越不敢随意翻案,怕牵连太广。
“而那批子虚乌有的‘沉船粮’,就是我二哥该吃的哑巴亏了。他何尝不知道许慰平瞎糊弄,但又在此事上奈何不了,毕竟要真查起来,他和响马贼之间不清不白的关系曝光,可比到嘴的鸭子飞了严重得多。”
姜阔也觉出了口恶气,龇牙道:“王爷是想让小鲁王和‘血铃铛’的关系曝光?”
秦深道:“我都想给他们主持大婚,昭告天下了。上次你说,张碑招供,‘血铃铛’在济南府的历龙山有个新建的匪寨?”
“对。王爷要剿匪?”
“我们只有三百府兵,出入又被人盯着,没法光明正大地出动。但济南府可以。东昌的蔡知府报了个剿匪捷报,济南的程知府难道心理会平衡?明明剿匪主力是他,功绩却被邻府得了,他不窝火才怪。这时我们去向他通风报信,你看他出不出动大部人马去踏平历龙山匪寨。”
“踏不平怎么办,又或者‘血铃铛’不在寨中呢?”姜阔问。
秦深说:“于我们有损失么?损失都是二哥的。麻烦临头的时候,他忙于应对,破绽也就出现了。”
瞿长史坐船回到聊城的鲁王府,拿着两张画像去向秦湍复命。
“风温?真的假的。”秦湍穿了件棠梨色窄袖曳撒,坐在校场的高台上,斜身靠着座椅扶手旁的方桌。他单手托腮、目视前方,另一只手搁在大腿上,把玩着蚬木轴承。
千机百变阁占地太大,他在王府东北角专门开辟出一块极宽阔的校场,用来安置。他一天有半天时间泡在这里,另外半天在工房。
从外形上看,很难一概而论这是什么。
外面传说是个会移动的戏楼子,因为他领外人来参观时,这五丈高阁披红挂彩,旗帜招摇,有伶人武生在露台表演打斗,而露台又能上下升降,台上布景还能左右滑行。
而在瞿境看来,摘除了披帛与旗帜的千机百变阁,更像一座异形碉堡,浑身覆盖着铁壳与硬皮革,有许多平台与射孔,能在机扩操作下自如旋转。它甚至还有前后两个名为“悬脾”的升降机关,像个方形的大木箱,外面裹以刀刃长矛,能装人上下。
如此庞然大物,居然可以不依靠外力推动,通过内部的人力运转齿轮,底下的滑轮就能四面滚动,让整个碉堡缓慢行驶在平坦地面。
瞿境每看一眼,都觉得这东西像头莽荒巨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醒来,撕碎周围的一切活物,再把血肉挂在它周身尖锐的铁制凸起上,成为另一种披红挂彩的装饰。
他有点发怵地移开视线,对秦湍说:“的确是风温,与属下同行的大夫也诊断过了,做不得假。”
“我这三弟可真是时运不济。如何,能治好吗?”
“不好说。风温凶险,死生各半,大夫开了药方,剩下就看他的体质与造化了。”
秦湍惋惜地叹着气:“可不能死啊,本王还等着为他主持大婚呢。他那两个侧室,是好女子吗?”
瞿境在他面前逐一展开画像:“这是高唐城最好的画师所做,属下对比过真人,惟妙惟肖。请王爷过目,看看眼生还是眼熟?”
“拿近点。”秦湍眯起眼,仔细端详,“眼生。从未见过。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年龄也对不上。”
瞿境说:“是啊。还有那个私生子,他自己也不怎么看重,跟甩包袱似的一口就答应送来鲁王府,只不过眼下还没断奶,需得再等几个月。王爷,真要替他养孩子啊?那种先天不良的小崽子,万一给养没了,他还不得去找皇上告状,讹上我们……”
秦湍托腮的手指敲打脸颊,思考片刻,说:“那就再等几个月。等三弟把病养好了,我这个做二哥的,也得开始张罗他的婚事了。另外,高唐知州许慰平不是个东西,本王要给他点颜色,但这人滑不留手,你有什么办法可想?”
瞿境略一思索,提议:“明面上不好搞他,就借一借别人的刀?”
秦湍心里早有主意,但总爱先问问幕僚,说不中是对方愚笨,他不高兴;说中了被窥测到心思,他还是不高兴。于是他哼哼道:“废话么,难道本王带五百府兵亲自动手?这人在知府和卫指挥使那里左右逢源,官场上暂时不好动他,还是得走江湖路子。狄花荡近日如何,手下被杀,粮船失踪,难道就没点反应?”
瞿境小心翼翼地答:“之前就派人去联络了,消息还没传回来……”
秦湍不耐烦地摆摆手:“第一,继续盯着高唐王府,确保我三弟足不出户,安心养病。第二,告诉狄花荡,济南府玩儿够了,也不妨来高唐州玩玩儿。第三,催一催招远那边,今年玲珑山所采矿金,冶炼成颗块先送来。我这儿养人、维护、研制,每时每刻都在烧钱。”
他把蚬木轴承往方桌上一丢,起身打了个呵欠:“本王要补眠,天塌下来再喊我。”
蚬木轴承滴溜溜转着圈,眼见要滚下桌沿,瞿境连忙伸手捞住。

济南府衙内,程再安把常年不离掌的核桃甩脱了手。
通判崔廷眼疾手快,捞住核桃,赔笑道:“知府大人,这可是您盘了多年的‘官帽’,仔细别磕坏了。”
“两个官帽核桃算什么,再这么闹下去,本官头上的官帽该丢了!”程知府余怒未消地往太师椅上一坐,“这‘血铃铛’狄花荡是属兔子的吗,怎么就是逮不住?章丘、济阳、邹平,没一个县能逃过毒手,袭城掠仓,杀官夺粮,无恶不作。济南卫指挥所派出三千人马撵东撵西,总共就干掉两三百个喽啰,愣是连匪首的面都没见着,简直荒谬可笑!”
崔廷把官帽核桃小心地放在托盘上,极力安抚主官:“那些响马贼精通骑射,倏忽来去,真要两军对战未必能赢,跑起来那是比兔子还快。若是能探得匪寨所在,擒贼先擒王,才好一网打尽。”
程再安道:“济南府多山,响马贼往林间一散,谁知道在哪处山坳里又聚集起来。之前也剿了两个匪寨,一个废弃的,另一个根本就不是‘血铃铛’的地盘。”
“那不也是响马嘛,一样的一样的。”
“一样个屁。如今小股的响马贼也知道要抱团,纷纷投靠强悍匪首,我看‘血铃铛’的势力比之前更盛。再不清剿,必成山东大患!”
程再安端起茶杯,呼呼地吹着茶沫子。
一名皂隶在堂外通报:“大人,高唐王府的姜统领前来拜会。”
程再安放下茶盏,刚想起身,又坐回去,皱眉道:“还没到交矿税的月份啊,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来?不对……我可是听布政使大人说,皇上要收回所有采矿权,严禁民营,宗亲也不例外。此政不日将向全国十三省颁发,莫非高唐王也听到风声,来找我要个变通?不行不行,不能见。”
崔廷说:“拒之门外,怕要得罪了高唐王。况且,今年本府的税收还有一部分要指望大清河银矿呢,大人三思啊。”
程再安脾气大、耳根软,听劝,闻言叹口气:“那就见吧。”
须臾,姜阔一身寻常武夫打扮进了厅门,抱拳:“见过知府大人。通判大人也在。”
程再安起身,向他所代表的高唐王遥遥回礼:“许久不见啊姜统领,王爷可好?”
姜阔道:“王爷偶感风寒,无大碍。大人们政务繁忙,卑职长话短说。”
程再安心里打鼓,生怕他蹦出一句“大清河银矿我们王爷绝不放手”,谁料对方说的却是:“卑职清理门户时,抓住个勾结贼匪的叛徒,正是响马贼头目的亲戚,吃了酷刑后招供出目前‘血铃铛’的匪寨所在。知府大人可愿一听?”
程再安和崔廷皆是一愣。
崔廷反应很快,知道知府大人这下不宜亲自表态,便代为回答:“此消息能出姜统领的口,就说明王爷已经核实过真伪,我等本不该有疑义。但毕竟兹事体大,恕下官不得不再确认一次——消息属实吗?”
姜阔此刻作为高唐王的代言人,被质疑后倒也一点不恼,正色道:“属不属实的,该是济南府去确认。我家王爷愿意将重要消息无偿告知,就已是看在与知府大人的往日交情上。程知府和崔通判难道不知,我家王爷寡言少语,但一旦开了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没有虚的。”
“的确如此。”程再安接住了台阶,笑道,“何止是交情,下官还得多谢王爷年年照拂。此情报着实重要,可否请姜统领详细告知,‘血铃铛’的匪寨所在?”
姜阔说:“就在距济南府城不远,齐河县附近的历龙山。”
程再安和崔廷再次愣住。崔廷一拍大腿:“这是灯下黑啊!绕着偌大济南府追了一圈,却原来就潜藏在眼皮子底下!谁能想到,狄花荡竟然如此胆大狂妄!”
想到卧榻之侧就是响马贼的穿颅箭矢,程再安吸着气,恨不得立刻奔去找济南卫所,让他们赶紧派五千兵马去围剿,赶尽杀绝。
姜阔抱拳:“消息已带到,卑职不辱使命。诸位大人好好商议,卑职告退。”
“等等!”程再安叫住他的背影,“姜统领可听说过高唐州剿匪报功一事?那些真是‘血铃铛’的人马?”
姜阔转身:“许知州说是,那便是。蔡知府已上报给山东布政使与都指挥使,就等着嘉奖令下来了。”他再次抱拳,离开大厅。
程再安抓起托盘上的官帽核桃,这次不扔了,在掌心里快速盘着。他哼了一声,道:“东昌府摘桃子,摘到我济南府头上来了!他那桃子是真是假,我管不了,但历龙山匪寨这棵大桃树,谁也不准先我一步抢摘。”
崔廷说:“济南卫的大部分兵马,眼下应是还在济阳。是否要通知他们?”
程再安发狠道:“你身为通判,直管本府兵马,麾下两大营各有武官指挥,骑兵、弓兵少说两千人,难道拿不下一个匪寨?迟则生变。”
崔廷点头:“大人说得对。下官这便去准备,凌晨袭击历龙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天还未亮,鸟都窝在巢里不肯啁啾,浓雾如孤魂般在山林间飘荡。
一颗马头自流动的雾中探出,从鼻到背部两侧一直连向马尾的白色鬃毛飘逸如云,脸侧、马脖与马腹色作漆黑,四蹄有如踏雪。
黑白相间的马为“骓”。故而这匹西宛马自出生起就被命名为“望云骓”,是秦深十五岁时,大哥秦浔所送的生辰礼。如今马驹已长为八岁成马,与它的主人一样雄健高大。
秦深一身玄衣坐在马背,背负弓箭,腰悬长剑,身后的浓雾中陆续浮现出七八十骑,是王府侍卫中最精锐的好手。
姜阔催马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斥候来报,济南府两千多名弓骑兵已深入历龙山匪寨,通判崔廷亲自指挥,与响马贼们打得不可开交。”
秦深问:“战况如何?”
姜阔说:“凌晨时机选得好,正是人最困顿之时,守寨马贼猝不及防,被轻易攻入。但卑职总觉得,济南两营兵马想要砍瓜切菜,也没那么容易。”
秦深颔首:“一个占天时,一个占地利。不急,等等。”
两刻钟后,斥候又来报:“有几名头领带着马贼们还击,十分凶悍勇猛,战局有所逆转。”
秦深依然不动如山:“不急,再等等。”
又过了炷香工夫,东方将明未明,斥候再次来报:“崔通判中箭负伤,营兵攻势有些紊乱,口子兜不住,马贼头目正在率部突围。”
“就是此时。”秦深一拍马臀,望云骓安静而迅猛地腾了出去。
寨门与哨塔已烧得焦黑坍塌。通往主楼与广场的沿途,不少房舍被火箭点燃,梁木哔剥作响,灰烬自火焰中升腾飞舞。
火浪的热流扭曲了官匪们厮杀打斗的身影,四下里尽是兵刃声、喊杀声。
通判崔廷身为这场袭击战的总指挥,遭一支冷箭射中肩头,栽落马背。两营官兵军心动荡,原本合围的攻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寨中的马贼喽啰身死大半,但骨干力量尚存。这些悍横的精锐们聚集在“血铃铛”狄花荡周围,结成突围的锋矢阵。
二首领应淮山挥舞带血的长柄镰刀,咆哮道:“弟兄们,跟着大首领杀出条血路!杀出去!”
“杀啊——”马贼们嘶吼着冲锋,血勇之气将他们的眼睛烧得通红。
这支尖锐的锋矢破开匪寨外的包围圈,刀下血肉飞溅,马蹄踏尸骨,向着历龙山的北坡冲去。
北坡比南坡崎岖,但山下官兵也更难攻上来。逃脱的这数百名马贼囿于地形,队伍被拉成了前后三截。
前锋队伍穿过林中道时,一条绊马索升出地面,陡然向两侧拉直。打头几骑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摔了个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紧随其后的几骑勒马不及撞了上去。其中一匹褐红马很是神俊,在主人的操控下四蹄腾空,从障碍上方飞跃而过。
一道砂黄色闪电从树丛里蹿出,袭向褐红马。尖爪在马脸上切出几道深痕,血花溅射中,利齿带着可怕的咬合力深深嵌入马脖。
——那是一只接近豹子大小的猞猁。
褐红马发出惨烈哀鸣,狄花荡在坐骑发狂时当机立断,猛拍马鞍纵身跃起。
人在半空,旧势已老,新力未生。一支射速惊人的利箭雷奔而来,眼见要穿透狄花荡的肩膀。
狄花荡在半空中拧身折腰,将身躯扭转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险而又险地躲过这一箭。箭头钉在后方的树干上,入木足有尺深。
劫后余生的大首领知道,自己能躲过这一箭,是因为对方并未瞄准要害,未下死手。
济南府何时来了这么个骇人听闻的箭术高手!狄花荡正转念,身后传来山石崩塌的巨响,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要把他们这些前锋围困在狭窄的林中道。
狄花荡战意大盛,落地后翻滚起身,厉喝:“想要活捉我?好啊,来战!”
王府枭骑们披甲持刀,蓄势待发,随着主人一个出击的手势,暗潮般涌向被围困的响马贼。兵刃交锋的铿然声中,一场伏击近战冷峻地开启。
秦深没有穿甲,卸了弓,骨韘也从右手拇指脱去,系着革绳悬挂在腕珠上。他手握剑柄从林木后一步步走出,长剑的刃尖在地面拖出一道长痕。
“令整个济南府闻风丧胆的‘血铃铛’,原来是个女子。”他说。
狄花荡昂首,甩了甩满头发辫。每根细长发辫里都缠绕着红丝线,它们扎成高马尾,宛如一束黑底赤纹的小蛇,随着主人的动作怒目摆动。
这位响马大首领的身形高而健壮,虽然作男装打扮,但从秀鼻窄脸与细长眉眼间,依然能看出属于女子的轮廓特征。
狄花荡盯着秦深和他的长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却毫无惧色,甚至从眼中放出战意的亮光。
“济南兵营与济南卫养不出你这样的人物。”她掀开皮草外袍,露出精赤的臂膀,臂上麦色肌肉随动作起伏。
黄麻布条自腋下、胸口一层层缠至腰间,在她的上半身躯裹出挺括又灵活的软甲,与宽松的皮裤、长筒麂皮靴一同模糊了男女的线条。她交叉的双手伸向后背,从外层布条下抽出一对脊厚刃薄的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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