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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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疾步冲来的同时,她说:“今日你我之间将有一场恶战。留下你的姓名!”
秦深提剑迎击而上:“赢了再留吧。”

剑为短兵,当以灵动锋利为主。
飞光剑却很长,很重,寻常剑客使着并不趁手。但若是身高力雄之人来施展,便能博取短兵与长兵的优点,攻防兼备。
交锋几十招,狄花荡的虎口已被震麻,双刀的其中一把也出现了裂痕。她咬牙拼着刀碎,也要将另一把刀镶入对手的骨肉之间。
然而她的对手实在是强得可怕,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以微小的损伤换取每一招优势。像个步步为营的大将,在一次次运筹中累积着胜利。
狄花荡越打越惊心,也越发意识到对方此战,意不在截杀,而在生擒。她提腿仰身,劈斩而下:“为何不下死手!拿我首级,一样能领赏!”
秦深回剑格开刀刃,语气沉静:“你的首级对我无用,我要的是人证和口供。”
人证和口供……是要用来对付谁?
狄花荡眼神暗凛。两把刀柄一并拢,前后刀刃拼合成长兵,她施展出“迎风滚闭”连环刀法,旋身向秦深不断进攻。
秦深后退避其锋芒,耐心捕捉着这轮旋刀中的空隙,而后倏然出手,剑尖刺在她左手刀的裂纹上。
裂纹再次扩大,使得刀身发生了颤抖。
破绽已现,秦深的重剑接连轰击,最终将狄花荡的左手刀拍得四分五裂。
劲力反震之际,狄花荡的右手刀从腰后撩出,在秦深的肋侧划开一道血线。她嘶声道:“那你得问我的尸首要了。”
秦深对伤口视若无睹一般,反问:“你不先了解内情,就决定要宁死不屈,看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难道这件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狄花荡不答,陡然抽身,蹿入道旁密林。秦深当即追上。
密密层层的枝叶如逆流阻拦着他们,狄花荡一边挥刀开路,一边仗着熟悉地形,不断调整方向。
秦深紧追不舍,直至追到断崖边,却见她反手握刃往自己后背一划。
紧裹身躯的黄麻布条开了口,被她迅速抽成一卷长绳索,挽在臂膀上。
此时她的背影毫无遮挡,原本藏于布条下方的巨大黑色刺青暴露出来,铺满了整个后背。
古剑、城楼、圆环,与叶阳辞在纸上绘出的图案毫无二致。
秦深笃定地说:“你是墨侠首领。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狄花荡面朝悬崖背对他,闻言侧过脸,斜飞的丹凤眼尾似一道蛮狠的刀光。但秦深从中看出了刀身裂纹般的一丝无奈。
她沉声道:“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秦深转念道:“我却听过一句箴言——‘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狄大首领,我们可以谈一谈其他的道。”
狄花荡略作沉默,突然纵身跳下断崖。
秦深两三步冲上前,没来得及拉住。俯身却见她的身影挂在十几丈深的崖边树丛,晃悠几下,安全落在突出的岩石上,原来是拆掉的布条派上了用场。
看来这次功亏一篑,让狄花荡跑了,下次再捉住也不知是何时,得再重新规划。
秦深失手了也不恼。他已习惯在长年的隐忍中,一点点谋划,不断调整手法,直至目的达成。
狄花荡的身影消失在崖底。秦深转身穿越密林,回到林中道,见战斗已近尾声。
被围困的响马贼已尽数歼灭,而自己带来的枭骑状态不错,除少数受伤外,没有重大伤亡。
秦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王府侍卫们聚拢过来。
姜阔抱拳:“卑职幸不辱命。王爷……王爷你受伤了?”
肋下刀口渗血,但因玄衣吸血掩色,直到此刻才湿漉漉地显现出来,沿着腰带边缘滴在鞋面上。
姜阔当即掏出金疮药,上前为秦深包扎。
秦深脱下半边襟袖,低头瞟了眼伤口,约有半尺长,因腰肌过于紧实,毫无赘脂,割开的皮肉外翻如卷瓣,血色暗红。
他说:“不深,没事。”
“不深也是伤啊!”姜阔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语带怨气,“都说狄花荡是悍匪巨擘,没想是个恶婆娘。济南官府也是眼瞎,海捕文书上连性别都确定不了,就写个‘阴阳不明’。”
“你在阴阳什么?”秦深轻嗤一声,“失手让她跑了就跑了,之后再想办法就是。谋事如棋局,要输得起,才能赢到最后。”
姜阔挨了训反笑:“王爷看似冷酷,实则心胸豁达。不像卑职看着豁达,实则是个有仇必报的,下次这道伤可要翻倍讨回来。”
眼下无瑕更衣,秦深整理好襟袖,说:“狄花荡跳崖逃脱,想必会与幸存的响马贼汇合,接下来应该会离开此地,暂避锋芒。”
“有个问题,卑职不解。”姜阔疑惑道,“狄花荡行踪不定,鲁王府如何能及时联系上她?”
秦深颔首:“我猜测他们有固定的传信方式,若能截获双方的通信,也是个重要物证。”
姜阔猜测:“固定的传信方式……会不会是信鸽?”
秦深转头望了望山顶:“胜局已定,通判崔廷负伤,济南营的人马很快会撤走。回头府衙还会派役夫来收敛尸体,打扫战场。我们趁间隙进去,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于是他们耐心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官兵们撤离战场,方才绕过留守现场的少量营兵,潜入匪寨,从一间烧塌半边的房舍中,发现了锁于笼内被烟熏死的游隼尸体。
姜阔敲散笼子,掏出两只隼尸检查,发现足上都套有铁环,估计是用来绑信筒的。
“原来是用游隼定点传信,看来不止养了一处。每一处的传信隼,应是都能飞至鲁王府。”他说。
而所传之信早已不见,搜遍狄花荡所住的主楼也没有找到。
猞猁嗅到气味溜进来,发出垂涎的呜噜声,用脑袋蹭秦深的裤腿。
秦深弯腰揉了揉它的脑门:“於菟饿了?去吃。奖励你的,今日表现不错。”
於菟欢快而急促地尖叫一声,扑向姜阔手中的隼尸。姜阔松手后退,把进食位置让给它。
“游隼速度太快,难以追踪。不过无妨。”秦深看着於菟大快朵颐,嘴角带了点笑,“历龙山匪寨被剿灭,就算部分响马贼与匪首逃脱,知府程再安也算赚个大功绩。他尝到了甜头,不会放弃继续追缉狄花荡,我们借力打力,只需在关键时候,给他一点指引就好。”
突围成功的响马贼陆续在一处偏僻的山坳汇合,先到的二首领应淮山大致清点人数,只余八百多人。
负责殿后的三首领余魂脸色难看,一碰面就质问:“老大呢?你不是跟她一起的?”
应淮山粗犷的脸庞露出愧疚之色:“她的马比我快,先进了林子。岬角山石被炸塌,堵死了前路,我们才察觉到有人伏击,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设计截杀老大,你就眼睁睁看着?应老二你是没脑子还是没卵子?我看不是路被炸塌,是你个蠢怂货的脊梁骨被炸塌了!”余魂勃然大怒,一鞭抽断了身旁枝干。
她生得娇小玲珑,发怒时却如爆裂的掌心雷,骂起人来口吐芬芳,连应淮山也不愿直撄其锋。
“余老三,你讲点道理,要是你在现场也一样没辙。这会儿人齐了,我们绕过林子去接应。”
此时,山坡上放哨的惊喜叫道:“——大首领回来了!”
余魂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脏话,抓着鞭子迎上去。
狄花荡徒步而行,没穿外袍,裸露的臂膀上都是擦伤痕迹,缠身的布条绑得乱七八糟,背后的双刀也少了一把。余魂见她如此狼狈,气得眼泪要掉下来。
“老大!”余魂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应淮山也上前说:“我们正要去接应。”
狄花荡走到他们面前,安抚地拍了拍余魂的肩头:“没事,碰到个扎手的硬点子。要不是他存心活捉,我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林子里。”
“济南官府有这么厉害的角色?”余魂半信半疑,“老大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下次我去会一会。”
“我看他不像济南官府的。而且他手下骑兵穿戴着精铁锁子甲,兵器更是精良,不是营兵或卫所能配备的品质。”狄花荡边思忖,边道,“他想拿我做人证,对决间只有战意,没有敌意,甚至在我跳崖时,还伸手想拽一把……”
应淮山听得云里雾里:“不是官府的?人证?他这么煞费力气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墨侠首领。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狄大首领,我们可以谈一谈其他的道。
前言绕耳,狄花荡皱眉:“我感觉他是个大麻烦。就像炸塌的山石要堵死我的路,再把我往他的路上拉。可我讨厌变数。这世道已经够坏了,没有哪条路能走得舒坦。既然选了其中一条,就闭眼走到底得了!”
余魂拿了件外袍给她披上:“回头找到针线,我给你缝好布条,重新绑。”
应淮山叹口气:“接下来路怎么走,我们都听你的。”
狄花荡拢了拢衣襟:“游隼传信,命我们转战高唐州。但我们刚折损人马,目前紧要的是补充力量,而非一再消耗。”
余魂眼珠一转:“什么传信?没收到。寨子被烧毁,刚飞来的游隼也被济南府官兵烧死了。”
“你这小机灵。”狄花荡失笑。
“是小爆雷,”应淮山说,“嘴还臭。”余魂扬鞭,作势要抽他。
狄花荡下了决定:“我们往东走。济南府要是待不了,就往青州、莱州,甚至登州去。鲁东有不少矿区,抢了那些官营矿场的存银,足够我们沿途招兵买马。”
余魂点头:“对,先拖他一两个月。说起来,高唐州是真的穷,要是去抢那三个县,我都嫌赔本,也不知钜子在想什么。哎老大,你见过钜子么?他什么样?”
狄花荡微微皱眉。
“钜子就是钜子,跟什么人、什么样没关系。”她说,“走吧,收拢济南府各寨的所有人马,先往东去。”
秦深率队在济南府郊外驻扎,暗中留意着各方动向。
历龙山一战的数日后,姜阔来禀:“王爷,卑职打探到消息,‘血铃铛’离开济南府,往青州方向去了。”
“消息哪来的?”秦深问。
“济南卫。在临淄县附近差点打了遭遇仗,结果被他们滑走了,没捞着。”
秦深思索:“就算离开济南府,按说也该往西去东昌府,找主家复命。可她却是往东……看来我二哥手中的这杆枪,也没那么听话好使。”
姜阔说:“可能小鲁王也得知了矿政将变,担心位于登州招远的金矿出事,所以派狄花荡过去?”
秦深反问:“派过去做什么?朝廷要收回采矿权,难道区区响马贼就能阻拦?你看吧,矿区马上要生乱,狄花荡这是想浑水摸鱼,趁机扩充势力。”
“那我们呢,要追过去吗?”
“不必大海捞针,我们转去大清河银矿。估计最迟半个月,新政策就会传至各州府,我们要先把存银都搜罗干净,安顿好矿工,结清所有工钱,以免朝廷的银官局接手后引发骚乱。”
姜阔点头:“这些矿工可不好管哪!矿洞危险,敢以采矿为业的,一个个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据说去投边军卫所,人家都不要,嫌弃他们凶狠桀骜,不服管教。”
秦深望了望密云不雨的天空。
天色阴暗,压低的云层间隐约有电策流窜,饱含湿气的风吹过城郭与旷野,从上到下都酝酿着一场冲刷天地的暴雨。

暴雨下了整整两日,犹自不肯停歇。
秦湍在工房里待得有些烦躁了,把手中零件赌气一扔,向门外唤道:“瞿长史!瞿境!”
瞿境习惯了主子的阴晴不定,但凡见到有不好的情绪苗头,就会在附近待命。这会儿他听声进来,跪地行礼:“属下在。”
“狄花荡还没有回信?”秦湍问。
“回王爷,没有。”瞿境忧心忡忡地说,“七日前,济南知府派出两营兵马,端掉了历龙山匪寨,狄花荡据说率部突围了,不知去向。我们传信过去的游隼也迟迟没有飞回来,不知是不是半途发生了意外。”
秦湍反问:“你怎么不猜测狄花荡其实收到了本王的命令,可就是不回应,不执行呢?”
“这……”瞿境低了头,不敢接声。
秦湍忽地笑了起来:“她迟早要执行的。墨者纪律严明,唯钜子之命是从,若非如此,又怎会千年来都不容于朝廷?这次本王就当她没有收到游隼传信吧,瞿境,你想办法派人联络,就说,钜子要见她。两个月内,她必须赶来东昌府。”
瞿境道:“是。”
“两个月,我那三弟没病死在床榻的话,风温再怎么也该好了。”铺地的兰草席上,秦湍把盘坐的双腿伸展开来,变为极轻慢的箕踞,“届时,本王要为他的大婚准备一份厚礼。”
瞿境正要应和,却听门外一名传令的侍卫禀报:“启禀王爷,东昌府衙门有密信送到。”
秦湍示意瞿境去取。
转眼这封密信被送到秦湍手上,他拆开细看,脸色愠怒地沉下来:“秦檩……你这个出尔反尔的老匹夫!”
瞿境愣怔了好几息,才蓦然反应过来,王爷直呼的是延徽帝的名讳,且詈君犯上,是不赦的死罪。他背上冷汗渗出,勉强吸气平复心弦,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秦湍不理他,揉着信纸,气哼哼地扔进炭盆:“他敢动我的玲珑金矿,山东这块地面就别想安生!济、青、莱、登四府,几十个大的民营矿场,多少人的饭碗和脑袋都系在这里,他想一口吃掉,就别怕炭火烧了嗓,刀片割了喉!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帝为私利以国法杀人,人就能为私利以谋乱弑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驱人,犹如逐羊……嘿嘿嘿嘿!”秦湍边语无伦次地骂,边嘿嘿狂笑。
瞿境心惊胆战地看他的主人发疯,很想捂住对方的嘴,又怕对方受激后疯得更厉害,从密室里跑去光天化日下骂,那可就真是满门抄斩了!
还好,秦湍疯得短暂,不多时就耗尽了激烈的情绪,颓然向后倒在草席上。他懒洋洋地轻声道:“乱吧,乱中易取……我既为鲁王,那就给鲁地再多添几把柴,让火烧得更猛烈。”
距离叶阳辞给秦深治完病,回到夏津县城,已过去了十二天。
暴雨初歇,整个县都在暮春的最后一场雨中苏醒,发出拔节般的声响。
可惜热闹都是别人的,无人在意告病近一个月的主簿韩晗。韩主簿难耐寂寞,灰溜溜地回到县衙干起了正事。叶阳辞倒是没给他脸色看,甚至还送了点温补的药材做慰问。
韩晗去找郭三才,问:“郭兄,你就这么被降服了?”
郭三才老脸一沉:“本官捧着他呢!捧杀捧杀,不捧怎么杀。”
韩晗不甘地说:“我抱病几日,倒是叫郭四象钻了空子,听说知县让他管窑炉炼铁,还让他熟悉主簿政务。这是想取代我!以后县衙属官可就都是郭家人了。郭兄,你我交情深厚,你可别中他的分化之计啊!”
郭三才不喜郭四象,但一想到郭家开始有了独大的势头,又觉得挺好,嘴里虚以委蛇:“怎么会呢。知县现下看中郭四象,日后未必不会提携韩家子弟。你们不是还有个解元吗,把他叫回来,去分郭四象的羹。”
韩鹿鸣连夜离家出走,连会试都不考了。韩家人一边痛骂他不孝,一边又不敢去金华向名满天下的饮溪先生要人,只能指望他早点学成归来,再赴仕途,无论如何要考个状元。最好封侯拜相,能荫庇整个家族世代流长。
这会儿郭三才提韩鹿鸣,韩晗觉得更加丢脸,勉强回了句:“今年春闱,郭、韩两家都有士子赴京赶考,看看能出什么结果吧。”
两个陈年老哥们,到底是因为这件事心生嫌隙,不复原先的你倡我随了。叶阳辞深谙“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启用郭四象简直一石三鸟。眼下郭四象干得热火朝天,暂时不想回平山卫指挥所,捧出五十两活络银子,向总旗又告了三个月假。
“你好难……我也好难啊。”叶阳辞拿着去年的赊账单子叹气。
前几任知县开出那么多白条,欠款未付,如今他为了修城再去购买木料、石料,商家就拐弯抹角地暗示先把旧账还清。可亏空两万多两,短时根本还不清。
“要不,先平一部分旧账?”江鸥建议。
叶阳辞摇头:“平谁家的?另一家就会闻风而来。再说,最近陆续有流民落户夏津,耕地面积又扩大了,库银目前只剩一万两不到,修缮城池已经很勉强,不能把钱拿来平旧账。继续欠着,待到夏收过后,每个商家都还一点,让他们看到希望。横竖是衙门的公账,跑不了。
“旧商家不肯卖,那就拿着真金白银去找新商家买,本官就不信了,这些商人会跟钱过不去。”
他这招商的话声一放出去,不少旧商家就开始后悔了——欠账归欠账,钱货两讫的新生意难道就不要做啦?纷纷又来找知县大人说情。
叶阳辞也不拖账,买一批货走一笔款,两个月间边买材料,边从外县招工匠和民夫,很快把城墙、城门该修的修,该换的换。不仅在东南西北门新建了四座哨塔,还在城头修建一排排窝铺,以供守军夜宿。
五月份挖宽护城河后,实在没钱新建吊桥了,叶阳辞望着告罄的库银直叹气,准备清点一下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看能先垫多少。
不料事情又有了转机,夏津县的几大家族商议后,决定各凑一笔钱,以微薄的利息借给官府。钱虽不多,却是心意,代表他们在与知县大人同舟共济几个月后,对其品格、信用的高度认可和钦佩之情。
就连合作过的临清州的各商家,也琢磨起了贷款给夏津县衙的可能性,毕竟夏收在望。眼见夏津县被一田田麦浪、一山山果林包围,前景太诱人了。
吊桥就在这百家饭中,一点一点搭建了起来。
叶阳辞竭尽全力,让这座废墟般的县城白骨生肉,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了六月初,夏津县丰收的几万亩粮食,引来了贪婪觊觎的目光。
“知县大人……”典史江鸥忧心忡忡地来到议事厅,“听说了吗,这两个月,鲁中和鲁东因为禁民采矿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登州、莱州和济南三府。官府把民营矿场全没收了,所有金银通过银官局直接输入京师。许多矿主血本无归,宁可暗中炸矿,也不肯拱手交给朝廷,矿工大批失业,流民四起。
“各大卫所忙于镇压变民,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听说还压着局势,不敢往上报得太厉害,怕朝廷问责。目前也就我们东昌府和南面的衮州府,因为矿场稀少还比较稳定。青州府矿场也少,但夹在济、莱之间,同样不好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卑职怕这场变乱,迟早也要影响到我们。”
其时,叶阳辞正和唐时镜商议夏收防盗之事,闻言抬头说:“泊舟不急,先坐下,慢慢商议。”
江鸥坐下,喝了杯热茶,心情逐渐舒缓。
叶阳辞问唐时镜:“唐巡检,你在高唐各驿道间往来,可留意到流民情况?”
唐时镜答:“是有不少从东面来的流民,说各个矿区都有矿工暴乱,集结为匪,有些被当地府兵和卫所剿灭,有些加入了响马贼。还有人说,‘血铃铛’如今正在登、莱二府活动,人马扩充到五六千,大肆抢夺官营矿场的运输队伍,也劫掠各州府的粮仓。”
江鸥苦笑:“说句难听的,咱们高唐州该庆幸自己穷,既没矿,也没粮。就算东昌府乱起来,也是临清州首当其冲。”
叶阳辞薄责地看他一眼:“唇亡齿寒。如今夏收在即,不容有失。唐巡检,你要加强驿道关卡的盘查,防止贼匪伪装成流民进入夏津县。本官也会向许知州呈文,提醒他留意流民生乱。”
唐时镜面无表情地点头。沉默片刻,他冷不丁地说:“许知州命人修整高唐城至夏津县的驿道,今日动工。”
叶阳辞有点意外:“许知州这么抠门,还会主动修驿道?不是说各县二十里内道路自行负责?其他两县呢,他也给修么?”
“没有,只修从高唐城到夏津县的。其他两县的知县嫉妒得很,怀疑大人给许知州送了什么好处。”
叶阳辞失笑:“我若有那行贿的钱,何不拿来自己修路。怎么,他们还怀疑我和许知州合谋套取工部拨银,侵吞修路的工程款不成?”
唐时镜说:“听着有这个意思。”
江鸥忿忿道:“真是自己心黑,看什么都黑!估计那两位知县没少干这种事。”
叶阳辞不以为意:“清者自清,就算御史来查,本官也问心无愧。不过,许知州此举,的确有违他本性,恐怕这笔修路的钱不是他出的……”
——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与秦深的对话蓦然浮现脑海,叶阳辞噎了口气,心道:莫非真是高唐王的手笔?可他给过诊金了呀,足足五百两,都够给我修一座豪墓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秦深上次来夏津,因为路太坏,马车颠簸得厉害,委屈了我们王爷尊贵的屁股,故而要砸钱来修路。
等等,修路的目的难道是……他还要来夏津?
叶阳辞当即问江鸥:“全县夏收粮食的数量预计出来了吗,除了各家自留、州税国税、县库补仓,还能剩多少?”
江鸥答:“粗略算过,剩余的麦、棉、杏、桑,折合银两,约有五六千两,大丰收啊!不过,要是拿来平旧账,还是远远不够,而且夏耕的成本还得再扣除。照这个势头看,得到秋收,县衙财政才能真正宽裕一些。”
叶阳辞点点头,心道:高唐王自掏腰包修驿道,要真是为了来夏津县收购夏粮……不好意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再等一茬吧!
与此同时,高唐王府的书房内,刚回府没几日的秦深问姜阔:“夏津驿道今日动工修整?”
姜阔道:“是。许知州再贪,也不敢动王爷的这笔修路款。不过,他旁敲侧击地打听王爷修路的缘由。”
“你如何回答?”
“卑职说,王爷上次路过夏津县,在山林间见到一头色如胭脂的异虎,颇感兴趣。故而随手修个驿道,下次好带队去围猎。”
秦深抬眼,幽幽地盯他:“胡说八道。”
姜阔暗中忍笑:“是,卑职口拙,胡说的。”
“滚。”
“卑职告退。”
秦深朝他背影轻哼一声:“本王那是为了运粮……不过,的确不能照实说,就当是为了猎虎吧。”

议事厅内,江鸥已先行告退。唐时镜正要起身离开,叶阳辞从身后唤住了他。
唐时镜回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叶阳辞从圈椅上起身,一步步走近。
太近了,近得突破了寻常人说话间的距离。
他神情微妙,似笑非笑。此刻,仿佛暮春所有的断雨残云、冶红妖翠都汇于一身,秾丽艳色扑面而来。
唐时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面上漠然道:“大人有话直说。”
叶阳辞说:“唐巡检还记得上次,本官说要写信给京城名医,顺道为你这面瘫症问诊么?回信隔了一个月才到,当时你忙着在外奔波巡查,几乎见不着面,这会儿才有空说起此事,你想不想知道后续?”
“不想。”唐时镜直截了当地拒绝,“卑职无病,只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
叶阳辞挑眉,伸手去触摸他的鬓角与下颌,被他侧身避开。
“不要讳疾忌医啊,唐巡检。”叶阳辞柔声道,“本官认识的这位名医真的很有一手,她说治面瘫,针灸效果最佳,还传授了穴位与针法。本官略通医术,可以为你免费诊治,保证一针见效,三针让你能哭能笑。”
唐时镜扯动嘴角,映出个冷笑的影子:“卑职生来不爱笑,也不爱哭。大人若无事吩咐,卑职告退。”
叶阳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唐巡检鼻梁上这道疤,似乎变浅了些。”
唐时镜说:“旧伤缓缓愈合,以后也许还会变得更浅。大人心细如发,但似乎用错了地方,卑职哪里值得大人如此详细研究……啊,莫非大人对卑职动了什么心思?”
他如逆水行舟般,骤然逼近半步,与叶阳辞几乎鼻息相闻:“大人这般垂爱,卑职感念于心,也不是不能接受断袖之情。”
叶阳辞当即松手,在对方嘴唇贴近的前一刻抽身后退,重又坐回椅面,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唐巡检,你误会了。本官只是关怀下属,你若不愿医治,此事今后无需再提。”
唐时镜也顺水推舟,抱拳道:“多谢大人关怀,卑职的确无需医治。另外,卑职想向大人请五日事假。”
叶阳辞道:“哦?这还是唐巡检第一次请这么久的假,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是否需要本官帮忙?”
“倒也不是麻烦事,而是居住在临清州的舅父病逝,外祖家无人帮衬,卑职要去协助料理丧事,加上来回路程,的确是久了些。不过夏收在即,卑职会赶在芒种前回来。”
“既是白事,多耽搁几日亦无妨。唐巡检,逝者已矣,节哀啊。”叶阳辞面露同情之色。
“多谢大人体恤。”唐时镜再次抱拳,离开议事厅。
叶阳辞端着茶杯审视对方挺拔的背影,目光渐沉凝。他唤道:“李檀。”
门外候命的书童伶俐地跑进来:“主人。”
“唐巡检来议事之时,我命你去巡检司把方越召来书房,人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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