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碑涕泪纵横,姜阔脚下力道加重,把他变调的尖声挤了出来:“啊——小人不知——”
姜阔用马鞭扼着他的咽喉,附耳低语:“是阎王。”
他起身,吩咐侍卫:“凌迟。三千六百刀,看他到哪一刀会招。”
张碑在第三刀后招供了,说劫粮的响马贼队伍往东去了济阳。姜阔道:“不说实话,继续。”
又十几刀,张碑嚎得不似人声,尖叫起来:“在历龙山!他们南下齐河县,在历龙山安营扎寨!”
姜阔坐在石碾子上,仔细掸着马鞭上沾的空谷壳:“换条胳膊,继续。”
“这次是真的!”张碑惶急地叫,一条胳膊血肉模糊,已无完肤,侍卫又割去他另一边衣袖。他痛得上气不接下气,“历龙山匪寨……去年新建,是‘血铃铛’来往济南府的……重要据点。”
姜阔说:“也许历龙山真是匪窝,但这三十车粮未必运去山里,一路上得多少关卡呢。哦,我刚才好像问错了——其实我想问的是,我家主人的粮去了哪里?”
合着之前二十刀都白挨了?张碑又惧又恨又气苦,呕出了一大口血沫。
“无妨,我重新问,他们重新削。”姜阔盯着张碑,浓眉大眼的周正脸庞仿佛日照下的川泽,蒸腾出一团煞气腾腾的笑。他含笑问,“我家主人的粮去了哪里?”
侍卫手中解腕尖刀又翻了七八次刀花,一片片茶盏大的皮肉落在张碑的脚背上。张碑彻底崩溃了:“啊啊啊啊!粮车上了船,沿着徒骇河往西南,去东昌府了!”
“东昌府的哪里?”
“聊城。”
“谁接收?”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把我直接了断了吧!”张碑在剧痛中挣扎,把咽喉对着尖刀刺下。侍卫及时收刀,狠狠捣了他一肘。
姜阔知道榨得差不多了,起身用马鞭拍了拍他的脸:“叛徒必须死,你既已招供,就给你个痛快。你可以留一个遗愿,我们看着办,好好珍惜主人的道义,不要得寸进尺。”
张碑后悔了,但此刻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哽塞道:“我这一生,就毁在个贪字上了……粮长当得好好,贪一笔笔钱粮过手却不是自己的……响马走后,我本该拿着好处立刻全家逃走,可我又贪,贪自己不会被查出,心存侥幸……”
姜阔嗤了声:“粮一被劫,主人就故意向你们全员放出风声,说各司其职不必惊慌,会继续补仓,就是为了麻痹内鬼。”
张碑气若游丝:“可笑我还想贪补仓的粮……罢了,咎由自取。只求主上开恩,不要祸及我家人。我那表弟不是善类,求姜统领将我一家老小迁离济南府,不要再和响马有瓜葛。就对他们说我酒后落水淹死了,找不到尸身。”
“不过分。送你一家老小去夏津,那里正缺人手。”姜阔吩咐侍卫们,“给他个痛快,然后就地掩埋。把这廒房收拾干净,不要引老鼠。”
侍卫将万念俱灰的张碑拖出了廒房。
劫来的粮不留着自用,却用船运去东昌府,可“血铃铛”的活动地盘主要在济南府……姜阔琢磨着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隐隐感觉“血铃铛”恐怕并非一个响马贼大首领这么简单,背后会不会另有蹊跷?此事须得立即禀报王爷。
他当即以碳笔速写了一卷密信,封入竹筒中,蜡油防水,交代心腹侍卫,即刻送去高唐王府。
随后姜阔率队出发,奔赴禹城附近的徒骇河码头,看能不能查出运粮船只的去向。
王府侍卫们的马蹄声远去,驿道上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间,一匹良骥长途驱驰,进入东昌府衙所驻的聊城,骑士在鲁王府后门的石阶前滚鞍下马。
下马的男子一身寻常江湖客打扮,行色匆匆,上前扣门,五短三长又两短。不多时朱门打开,门子打量他,问:“哪儿来的?”
男子道:“高唐城来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封皮上印着鸣鸿图案的火漆。
门子仔细端详后,招呼他:“进来等吧,我去报给长史大人。”
半刻钟后,这封火漆密信被送到了小鲁王秦湍手上。
其时,秦湍正在一座极宽敞的工房内,研究匠人们刚拼装出的机关臂。
这臂方才拼装一半,就已经有三丈之长,由木与铁组构而成,当他抓住一组铁链“绳制”拉拽时,无数棘轮嵌合、滑轮旋转,这半截机关臂便灵活地自动,发出轻微的咔咔响声。
秦湍专注观察它的动态,脸上洋溢着愉悦而纯粹的笑容。这笑容令二十五岁的亲王看起来像个心满意足的少年。
工房内的地暖熏出热气,秦湍盘腿而坐,穿着一身耐磨的葛衣,单薄的衣袖和裤腿挽起,露出流畅结实的手脚肌肉。
为防汗水滴落眼睫,他额间箍着三指宽的抹额。这抹额以牛筋外裹白色绒布,颇有弹性。他不戴冠也不插簪,垂于抹额外的鬓发与脑后及腰长发一同束起,在背脊处用弹力抹额箍了四五圈,从背后看,像个战国淑女。
单论容貌,他生得不像英武伟岸的先鲁王秦榴,亦不像眉目浓艳的先鲁王妃薄西棠,颇有种自成一派的干净清秀。
旁边一位中年工匠递了个八格环形槽的铁轴承,内有铁珠来回滚动。秦湍接过来翻看,吩咐道:“三天内将这机关臂拼接完整,我的‘千机百变阁’还要再加高一层。”
瞿长史轻手轻脚进来,跪在秦湍身边,奉上一封密信:“王爷,高唐城的暗探来信。”
秦湍放下铁轴承,漫不经心地拆开密信,浏览后道:“原来我那冷脸傲性、生人勿近的三弟,也有七情六欲呀。不仅把外室接入府,连私生子都有了。”
瞿长史听了很是诧异:“这可着实出人意料。王爷,您觉得这私生子真是高唐王的血脉?”
“怎么,你怀疑不是?有证据么?”秦湍反问。
瞿长史低下头:“属下并非此意。只是感觉这消息有些突然。三岁才带回王府,之前怎么就一点风声也没有呢。”
秦湍捏着密信,又看了一遍,沉吟:“私生子若不是他的,两个外室大概也不是了。不是他的,又是谁的?我这三弟也没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爱好吧。除非……是他心甘情愿为其背锅之人的?”
瞿长史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抽了口冷气,摇头道:“不至于!当年属下亲眼所见,万无一失。是我多虑了,高唐王毕竟不是和尚,带个把女子回府再正常不过。”
秦湍也觉捉摸不定,把密信往怀里一揣:“是不是,一见便知。”
“王爷的意思是……”
“他想要后嗣,本该报给我,由我这个亲王主持选婚。在我的封地内选出一位清白女子,由我奏报朝廷,请封纳彩,他才能册立王妃。郡王不经亲王与朝廷批准,擅婚可是大罪。”
瞿长史点头:“所以高唐王不敢立那两个外室,倒让府内把私生子唤作世子,真是可笑。王爷,此事可要上报朝廷?”
秦湍轻快地笑起来:“直接报于朝廷,本王也有失察之责。三弟既然想成婚延嗣,何不传唤他来一趟鲁王府,把两个外室和孩子也带来,让我过过眼。外室扶正是不可能的,我在东昌府为他择个世家女为王妃,不比猎户之女更合适?至于那个孩子,也先放在我府上养着。都三岁了,得请个好的启蒙先生,高唐州毕竟偏僻,可没什么饱学大儒。”
瞿长史跪着,看见工具桌底的蜘蛛网。蛛网纤细而黏性,一圈圈地织出去,那蜘蛛盘坐在网中央,动也不动,却不能容忍任何猎物逃脱它的掌控。
“嗯?”秦湍轻轻地一声鼻音。
瞿长史回神,打了个激灵:“王爷说得是。属下这便派使者前往高唐王府传召。”
秦湍想了想,说:“你亲自带一队府兵同去。另外,传信给临清千户所的镇抚萧珩,在你抵达之前,高唐王的外室和儿子可得好好待在府内。”
他起身,抻着双臂伸了个懒腰,语气也懒洋洋:“我们鲁王一脉,子嗣凋零。大哥去后,他的内眷们也殉情了,没留下一儿半女。我这副身子骨又不争气,现在就指望三弟能开枝散叶了。”
瞿长史连忙说:“王爷还年轻,除了正妃,还可多立几位次妃,假以时日定能有喜。”
秦湍把卷起的衣袖一圈圈翻下来:“我有没有子嗣,听天由命。三弟的亲儿可不容有失,一路上你得把那孩子照顾好了。去吧,准备停当,明日便出发。”
瞿长史应承行礼,退出工房。
第17章 他是一头胭脂虎
姜阔派出的传信侍卫,身骑一匹快马,从禹城飞驰回高唐城,用了将近一日时间。
然而秦深并不在王府内。右直史告知他,王爷已在夏津盘桓数日,他又马不停蹄赶往夏津县城,终于在深夜时分抵达。但他并未发现,后方远远地缀着个黑衣戴笠的唐时镜。
夏津县城门入夜关闭,传信侍卫只得翻墙而入,也亏得城墙破败,守备力量薄弱,他又身负武功,这才轻松入城。但县衙就没那么好潜入了,因为库藏重金,皂隶与巡检司交替巡防,即便是王府侍卫,也得老老实实向门子求通报。
书桌上灯亮着,叶阳辞尚未入睡,听闻皂隶来报,便披了件浅云色氅衣,提着灯穿过回廊,去东厢房敲门。
秦深刚睡下就被敲门声惊醒,听见睡在邻室的侍卫出去阻拦说“知县大人,王爷已歇息,有事明日再说”。他便赤着脚,外衣也不披,走过去开门。
“你们退下吧。”他吩咐门外的侍卫,又朝叶阳辞点头致意,“进来说话。”
叶阳辞不进门,说:“县衙外有个王府侍卫,说是姜统领派来传信的,急着要见王爷。”
秦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转头吩咐两个随身侍卫:“你们出去把人领进来。”
叶阳辞传了信,转身就走,秦深在他背后怀着微妙的不悦开了口:“叶阳大人,本王方才对你说了什么,没听见?”
叶阳辞头也不回:“王爷的机要之事,下官不便旁听,还是回房睡觉的好。”
“是‘不便’,还是想撇清干系?”
“可王爷的私事,本就与下官无关——”话音未落,秦深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拽进房门。被拽得急了,叶阳辞兜了一袖的春夜凉风,手里的提灯险些烧起来,他连忙拨正灯内蜡烛。
秦深冷哼:“怎么就无关了?本王的血汗钱在你库里,要买的粮在你田里。”
叶阳辞失笑:“是是,下官又不赖账,王爷就非要把下官也拖上你的船?”
“什么床?”秦深敏感地瞥了一眼侧后方的床榻位置,“本王并非断袖!”
“船。同一艘船。”叶阳辞有点无奈地笑笑,“王爷放心,下官虽是断袖,但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不知为何,秦深更不快了,阴着脸说:“不想攀附本王,那你想攀附谁,八皇子?”
八皇子……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叶阳辞迅速回想了一下,确定不只是这场对话,这几日两人所有对话都没有涉及到,莫非……就因为第二次见面时,在书房里他拒绝回答“八皇子为什么发疯”,秦深一直记恨到现在?
这人也太小心眼了吧!不仅把他当洪水猛兽,还给他造黄谣!
叶阳辞恨得牙痒,拎着个提灯,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步步逼近。
提灯的光晕里笼着玉魄珠彩,雪色梅香。面前之人气势是怒的,神情是冷的,眼尾却被这光晕拖出一抹胭脂红的深影。艳色扑面而来,直欲夺人心魂,秦深后退半步,再半步,后背微微渗出了汗。
他一手扶着桌角,一手在身后握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里,才堪堪压下紊乱的呼吸。
竟能将渊渟岳峙的高唐王逼退两步,叶阳辞觉得自己的剑气快要大成了。
他心里稍微舒坦了点,横眉冷眼地正待开口,忽听见门外侍卫禀道:“王爷,送信的胡延索到了。”
秦深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应道:“让他进来。”
叶阳辞问:“真不需要下官避讳?”
秦深指了指窗前的罗汉榻:“给本王老实坐那儿。”
叶阳辞只好取出提灯内的蜡烛,插在炕桌上的灯盏里,盘腿坐在榻面上。
胡延索进了屋,没注意到墙边榻上有人,直奔秦深而来,单膝跪地抱拳:“王爷,卑职奉姜统领之命,前来送信。”说着从怀中掏出蜡油封口的防水竹筒,双手呈上。
秦深拆了封口,倒出一卷纸条,展开看上面的炭笔字。“上了船……”他沉吟。
叶阳辞撩起眼皮,看了秦深一眼,余怒未消地微嘲:“跟谁?”
他的声音轻而清冽,把胡延索吓一跳,起身警惕地瞪过去,手按刀柄:“谁在王爷屋内,如此放肆!”
秦深只装作听不见叶阳辞的反唇相讥,薄责侍卫:“不得冒犯,这位是夏津知县。”
胡延索一愣,总算是看清了灯光里的叶阳大人。对方冷不丁打断王爷的话,他以为冒失,如今看了这一眼,他惊觉冒失的是自己——如此神仙人物,自己怎能拧身侧目去看?太冒失了!
他不自觉地挪转了脚尖,低眉敛目:“卑职失礼,见过知县大人。”
叶阳辞这会儿不想给秦深好脸色,对王府侍卫们倒是一脉和蔼,温声道:“不必客气。你们继续,本官……看书。”他从软垫旁抽出一本诗集,想来应是高唐王随身带的藏书。他将肘往扶手上一枕,以手支颐,借着灯焰专心看书。
胡延索这才缓和了紧张情绪,转过身,征求地看向秦深。
秦深点头示意他不必顾虑,接着说:“姜阔说审过叛徒,得知响马贼将粮运上了船,沿着徒骇河往西南去东昌府聊城。这个情报是真是假,你将当时审讯过程详细一说。”
胡延索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要飘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他自己不怕熏,也知道王爷不在意,但万一熏到了那位温润如玉的知县大人……他飞快瞥了一眼正看书的叶阳辞。
秦深忽地嗤一声:“放心说,他是一头胭脂虎,胆大爪利。”
叶阳辞假装没听见这句诽谤,指尖划过《昌谷集》上的一句“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他用桌上的速记炭笔,把两个“龙”字圈一圈以示校错,记仇地分别替换成:秦、深。
胡延索语速飞快地交代了一遍审讯过程,秦深凝眉听了,判断道:“应是真的。姜阔之后带侍卫前往码头调查,未必赶得及。当沿河往西南方向急追,看能不能半途截住……唔,徒骇河有一段流经高唐城外二十五里,是去聊城的必经河段。”
“那卑职这便去通知姜统领,率队回高唐附近截住粮船!”胡延索急道。
秦深摇头:“一去一回,来不及。计算一下行程与船速、风向、水流,估摸粮船眼下应该……”
“眼下已过高唐城附近河段。”叶阳辞头也不抬,翻过一页纸,“这会儿你们从夏津出发,策马往正南方向,正好能赶在清平县西南南三十里的河段处截住粮船。再迟一步,那船就要驶入会通河,即将抵达聊城。会通河水深阔,可不好拦截。”
秦深望向他,目露意外:“你算出来了?心算?就这么眨眼工夫?”
叶阳辞看诗不看他,曼吟:“今朝擎剑去,何日刺蛟回。”
秦深微怔,略显无奈:“好好,本王是蛟,回头让你刺一刺出个气,行了吧。不就随口说了句胭脂虎,还记恨上了。”
龙争虎斗,龙还落了下风……胡延索脖颈僵硬地望着叶阳知县,目瞪口呆。
秦深伸手在他额头上凿了个暴栗:“看什么看。你原路返回,通知姜阔率队先回高唐王府,至于历龙山匪寨,回头联系济南府再剿。本王这便去往清平县附近河段,看能否截住粮船。”
胡延索说:“王爷,您身边只有两名侍卫,如何截船?”
秦深盘了盘腕间金刚菩提手串,弯曲拇指扣住骨韘,说:“够用了。”
叶阳辞深吸口气,合上诗集,起身:“也罢,下官为传家宝着想,送一趟王爷。”
“送到哪儿,县衙大门?夏津城门?”秦深拣了衣架上的外套,穿戴束腰,转头吩咐胡延索,“你先出发,顺便叫隔壁两个,去马车上取我的武器。”
“是。”胡延索当即抱拳离开。
叶阳辞拔了蜡烛放回提灯里,拎起竹节长柄,答:“送到徒骇河。”
秦深意外:“你……要助我截船?”
叶阳辞想了想,说:“下官助王爷夺回存粮,以免到了夏收,王爷来打我县余粮的主意。”
秦深注视他,目光深邃,须臾后方道:“截云。”
叶阳辞促狭地挑眉:“下官跟你很熟吗,表字也由你随便叫得?”
秦深叹口气:“知县大人,君子当有雅量。”
“高唐王殿下,下官记仇得很,只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秦深笑笑,与他擦肩而过时,驻足低头,对他附耳说了句:“截云,你送我到徒骇河,我送你一万人口落户夏津。”
“……多谢王爷。”叶阳辞没有深问,只是抬手略施一礼,“对比起来,还是下官占了王爷的便宜。”
“占吧。”开门时,微不可闻的两个字被夜风吹散,秦深走出房间。
叶阳辞提灯穿过庭院,走到西厢房,敲了敲其中一间:“罗摩。”
片刻后,房门打开,家仆罗摩一身衣物已穿戴整齐,肃容看着他。“带上你的吃饭家伙,跟我走,去河里截几艘船。”叶阳辞说。
罗摩慢慢咧嘴,黑暗中几不见黢黑的脸与卷发,唯见一口森然白牙。他用右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我在,主人放心。
第18章 老祖宗不让开匣
风烟苍茫,落日即将坠入远山。叶阳辞与秦深在岸边勒马,两名王府侍卫策马跟在他们身后,紧接着是坐骑最多的罗摩,他需要两匹马驮放他的工具。
他们深夜从夏津县出发,南下奔驰了一夜一日,终于在翌日黄昏时分,抵达清平县西南南三十里的河段。
徒骇河属于黄河支流,水有些浑浊,余晖一照,像茶汤上洒满黄豆粉。叶阳辞挑选了最窄的一段河面,东西不过六七丈,两岸边有山石与大树。他盯着水波,默默测算了一下:“快到了,半个时辰内。”
秦深与他并辔而立,说:“共有三艘货船,不算太大,但在岸边拦截有些棘手,又不能用火箭焚船。”
叶阳辞转头唤道:“罗摩!下水,布置。”
罗摩跳下马背,将一捆铁链扛在肩头,走向岸边。这是一条足有十丈长的横江铁链,两头分别固定在岩石巨木上,用茅草砂石掩盖痕迹,中间的链条半沉在水中,正横拦在船底吃水线以下的位置。
秦深看着这个黑塔一般壮实的异国青年,问叶阳辞:“你这哑仆是昆仑奴?唐宋时期昆仑奴风靡两都,如今倒不多见了。这个看着没那么黑,有点像中原人。”
“罗摩是个半蕃。”叶阳辞解释,“论另一半血统,并非唐宋的昆仑奴,而是波浪国从遥远西边大陆虏来的奴隶,充作海军役使。彼国舰队经过我国海域时,有些奴隶不堪虐待脱逃上岸,或是私自从广州登陆后投靠地方官府,被称为‘鬼奴’。当年家父在渤海湾捡到了他垂死的父亲,医治并收留在叶阳家为仆。他是家生子。”
秦深看罗摩固定好铁链两端,又背着一大袋两头带钉的弓形铁把手,手持铁锤下了水,半晌没露头。
“他不换气吗?”
“换,但我们看不见,他自有办法。这些人似乎天生有潜水异能,加上力大无穷,在军中又唤作‘海鬼’。”叶阳辞极目眺望远处河面,说,“来了。”
暮色初降,货船甲板上点起了火把,勉强照出前方水路。由于是逆流,加之载重大吃水深,船行得慢。为首的一艘货船行驶到河面狭窄处,陡然猛地一震,继而又连续前后震几下,停滞不动了,船身缓缓打横。
水下,罗摩游向船身,手持铁锤和带钉的弯曲把手,把横江铁链牢牢锁在船身上,像安装了一排固定锁扣。
摇晃冲击铁链的船身,这下更是半分动弹不得。第二艘货船也贴着第一艘的船身撞过来,把船头插进了铁链间,罗摩如法炮制。如此一来,两艘船就把河面堵了个结实,第三艘根本过不来。
货船上传出了喧哗声,船工们手持火炬冲上甲板,见周围静悄悄的无事发生,又从船舷探头往河面看。
秦深站在土坡上,挽弓在手,拉满的弓弦钩住骨韘上的凹槽,蓄势待发。
“——好弓!”叶阳辞低声赞叹,“能开五石强弓者,天底下屈指可数。王爷膂力绝伦,不逊于先鲁王秦大帅。”
“此弓名为……”秦深瞄准,松弦,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声激射而出,如闪电撕裂苍穹,“裂天。”
甲板上,一名皮袍佩刀,正对着船工呼喝的马贼背心中箭,从船舷翻下水面,“噗通”一声闷响。这一箭不止将他射了个对穿,箭矢甚至冲出身躯,消失在对岸的林木间。
恐怖的射程与洞穿力,令叶阳辞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裂天”。与寻常的直弓或曲弓不同,这把筋角反曲复合弓哪怕另有人能拉开,射出的箭矢也难以达到眼前这般惊人的威力。
就算膂力过人,没有十年八载的苦功也是练不成的。
叶阳辞感慨:“王爷藏得紧。”
“防身小技罢了。叶阳大人不也有么。”
秦深一箭一个马贼,射得船工纷纷趴倒在甲板不敢动弹,其余马贼则挥舞着兵器叫嚷着“谁!够胆就露面”,惊慌四望。
“那个方向!在那座山坡上!”很快有马贼顺着箭道轨迹,推测出伏击他们的弓手所在,朝秦深所站的山坡密集射箭。
秦深与叶阳辞当即驱马下坡,另换一个制高点。
两名侍卫抽出腰刀,踩着河面上绷紧了的横江铁链,飞步冲上货船,与反抗的马贼们搏斗。但三艘船上押粮的马贼不少,敌我人数悬殊。
“王爷的佩剑可否借下官一用?”叶阳辞问。
秦深的目光擦过箭杆,在他腰间一触而走:“我很好奇,叶阳大人的配剑何在。”一句话之间,他松弦放箭,连取两个首级,听得叶阳辞答道:“在剑匣里啊。还没到开匣的时候。”
“为何?”
“老祖宗不让。”
秦深笑了声,摘下腰间长剑,递给他:“‘飞光’,八面汉剑的制式,不知你是否顺手。”
叶阳辞掂了掂:“比我的长、重。但无妨,可以使。”他单手将剑身往前一抖。剑刃滑出鞘的同时,他握住剑柄,连人带剑一齐掠出去,只余剑鞘在短暂的滞空后落地。
秦深接住了落下的剑鞘,见叶阳辞如一只轻捷的白鸟,在河面铁链上飐两下,就飞上了货船。
春夜的甲板上开了朵昙花,从半空望下去,每片花瓣的绽放都伴随着血色喷溅。花瓣在货船之间流动起来,又变成了卷舒随意的白云,镶嵌着彤红的霞边。
秦深垂下裂天弓,一瞬不瞬地望着船上,叶阳辞将他那柄庄重大剑使出了天地间最灵动的锋利。
我祖上乃大唐游侠叶阳天霜,有《决云剑谱》传于后人,叶阳辞手握卷轴对他说。秦深低语:“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好剑法。”
一刻钟后,货船上再无活着的响马贼。船工们躲在舱篷与桅杆后瑟瑟发抖。叶阳辞收剑,反手握于身后,朗声说道:“官府办案,贼匪已除,尔等船工受贼子胁迫,当以无辜者论,不必担心。”
船工们战战兢兢地冒了头,对着他和两名侍卫连连叩首:“多谢官爷解救!”
至于是真胁迫,还是真收买,叶阳辞并不欲深究。货船上的粮想运回高唐州,还需要这些船工帮助掌舵。
两名王府侍卫把马贼尸首逐一踢下河,足有六十七具,其中有两名身手不错的小头目,在叶阳辞剑下也没走出十招。
叶阳辞从铁链上飘掠回岸边,却不减速,剑尖曳着残影,直向秦深刺来。
秦深纹丝不动,左手将剑鞘往前一送。“飞光”威严锋利的八面剑身就被吞入黑底蟠螭纹的剑鞘中。
“不真刺我一剑,出出气?”秦深问。
“何至于此。”叶阳辞笑意清浅,“虽说王爷对我不假辞色,但我这人通情达理,十分好相处。”
秦深也笑:“承蒙叶阳大人厚意,提灯相送二百里,本王心实感念,说不假辞色就冤枉了。”
他的确很少笑,眉宇间总笼着一股沉郁不得舒的峻色,但眼神又很锐亮,是寒夜里掩不住的星芒。此刻郁气化成了笑影,叫叶阳辞看他顺眼了好几分。
叶阳辞问:“这三艘货船,王爷准备如何处置?”
秦深道:“顺流返回高唐州,我随船走。禹城的粮仓暴露,不能再用了,我会另辟一处存粮地。”
叶阳辞点点头,拱手:“那下官就在此别过,祝王爷一路顺风。”
“怎不说后会有期?”
因为你高唐王府离我夏津县骑马也就一个多时辰,你心血来潮想来就来,我一个小县令难道敢不接驾?说什么后会有期这么郑重。叶阳辞笑微微道:“大爷,常来玩儿啊。”
很难说这股子勾栏调调不是一种对上位者的揶揄。秦深吸口气,脸色又阴了:“叶阳辞。”
“在。”
“你……算了,今夜之事,的确是我故意拉你上的贼船,你心里有气也正常。往后……好好经营你的夏津吧。”
秦深将长弓负于背,牵马走下山坡。东风自对岸吹来,带着草木生发的气息,叶阳辞看他背影,蓦然开口:“我没生气。”
秦深驻足,听见身后声音清澈,如琴如泉。
“我留下来听,不是因为抗拒不了,而是因为我对王爷亦有好奇心。这好奇压倒了明哲保身。而我愿意长驱相送,拔剑襄助,也只是因为我愿意——这么看来,也许我行事比王爷更加心血来潮。”叶阳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