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又说:“把户房近三年的税课文簿全都取来,尤其是钞关的,本官要亲自查阅。另外,告诉饲猫署,月底之前选一只会捕鼠的狮猫,送来给本官过目。下个月初送猫去京城,上贡陛下。”
他亲自查税,已经叫分管吏房、户房的魏同知头皮发麻了。他还要会捕鼠的狮猫,叫分管礼房、工房的齐同知,头皮也跟着发麻起来。
“知州大人初来乍到,想是还不知,临清狮子猫都是天生不会捕鼠的。”齐同知解释,“既要上贡,选只美貌乖巧、性情温顺的狮猫最好。”
叶阳辞盯着他看,看到他垂目退避了,方才说:“不会捕鼠的算什么猫?多练练就会了。皇上见惯了温顺的猫,兴许就稀罕骁勇的。这事儿你着人去操办,月底本官见不着猫,皇上怪罪下来,本官就把你塞进猫笼里送去京城。”
齐同知一边在心里骂他狐假虎威,一边越发怀疑他是有圣眷在身的,口中连连称是。
这下把魏同知那点推搪糊弄的心思也打没了。他只希望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看就算了,文簿都做得齐整,连巡河御史也查不出蹊跷,这位叶阳大人未必就更精通其道。他答道:“下官回头便叫户房吏目,把税课文簿都给大人送过去。”
叶阳辞点头,最后问了句:“孔通判与王通判分管兵房、刑房,还负责对接临清千户所,近期可有什么要务,须向本官禀报?”
“珠玉”在前,孔、王二人分毫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忙拱手答:“大人放心,各房皆按律行事,治下一切顺利。”
叶阳辞不置可否地啜了口茶。
杯盖轻嗑杯沿,发出“叮”一声细微脆响,在这大堂内清晰可闻,更衬得座下鸦雀无声。
负责通传的当班皂隶,此时忽然在堂外报了一声:“启禀知州大人,临清千户所,萧珩萧千户求见。”
叶阳辞抬眼,瞟了一下堂外。
他在七月份就听说,原任临清所镇抚的萧珩,由从六品跃居正五品,一屁股坐在葛燎死后腾出的千户位置上,把不少瞄着这个位置的副千户气得牙痒。
他知道是秦深在背后做了推手,萧珩才能一夜之间连升三级。
秦深一言九鼎,答应萧珩的奖赏说到做到。萧珩在这几个月也迅速收服麾下人心,把个临清千户所整治得井井有条,比起葛燎时期更加势炽气盛。
“请他进来。”叶阳辞说。
须臾萧珩进了大堂,仍是一身黑底织金的曳撒,但图案从彪换成了熊罴,腰佩鸣鸿刀,头戴黑色折檐毡帽,朝叶阳辞见礼:“卑职临清所千户萧珩,拜见知州叶阳大人。”
按说他这个正五品千户,比起从五品知州,在官阶上还要高一级。就算知州是行政主官,平起平坐也就罢了,可他仍如先前伪装的“唐巡检”那般,一口一个“卑职”自谦,简直给足了叶阳辞面子。
座下魏、齐、孔、王四人,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叶阳辞放下茶杯,对座下道:“诸位可以先告退了。来人,为萧千户看茶。”
退出大堂前,魏同知与齐同知心怀好奇,转身看了两眼。
只见冷若冰霜的叶阳大人,依稀朝萧千户笑了笑。而萧千户也顺理成章地坐在他的左下首位,摘下佩刀往桌面随手一搁,就开始说话。
……连卫所千户也是他的旧相识。
不好惹,别惹他!
两人再次了印证这点,各自叹口气,去取修修改改几十次的税课文簿,以及去寻一只天知道存不存在的,会捕鼠的狮子猫。
叶阳辞把侍立的仆从都挥退了,厅堂里只有他和萧珩二人。
“恭喜高升啊,萧大人。”
“同喜同喜,叶阳大人。”
新沏的热茶摆在桌面。萧珩将掌心覆在杯盖上,也不喝,就这么按着。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叶阳辞,瞥过对方腰间的镂空银香球,嘴角扬笑:“卑职知道叶阳大人会高升,不想来了临清做州官,真是缘分在此。”
叶阳辞平静地答:“朝廷如此任命,我自然唯有听从。萧大人如今已是千户,若再一口一个‘卑职’,就有阴阳怪气之嫌了。”
萧珩便随他意改了口,说:“今早在北桥口关,我的手下例行搜检时,发现了叶阳大人的船只,便第一时间来报了。据说那时船上还有一人同行,看打扮并非船夫或仆从。怎么到了临清码头后,大人是只身上的岸?同行者去了哪里?还望大人为我解惑。”
叶阳辞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你就为了这点破事,专门来州署衙门见我?萧珩,我看你是闲出屁来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干你的老本行,抓贼、盯梢、鸡鸣狗盗。”
萧珩挨了骂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恣肆:“大人真是促狭。我知道那位同行者是高,不,伏王殿下,来向大人确认一下而已。毕竟临清一带运河交汇,虽繁华但也不安宁,我得盯着各处的风吹草动,以免误事。”
他既已挑明,叶阳辞也就打蛇随棍上:“旁的不相干之人也就罢了,你是知晓内情的,算是半个自己人,所以给你个忠告——别当面叫他的新封号。他能忍,不代表我也能忍。”
萧珩的笑隐没了,眉间仿佛掠过雾霭,旋即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色。他抬起掌心通红的手,一指挑开杯盖,热气白雾腾地冒出来,逃难似的。
他说:“多谢大人提点。”
他又说:“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求证而来面见大人的。”
叶阳辞挑了挑眉:“还有何事,难道是要我归还方总旗那五十两赎罪银?哦,如今是方百户了,也恭喜他。回头我请他吃他心心念念的猪头肉打卤面。”
萧珩深吸口气,把杯盖“铿”一声又盖上:“我来是想告知叶阳大人,就在两天前,临清运河上出了一起悬案,漕船上所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五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
“那些白银可是山东好不容易平定了各府矿乱之后,从各大银矿场与抗法的私营矿主手中,收拢而来的第一笔矿银,本该交由银官局的漕船运送,直入京师,进贡给陛下。可以想象,陛下对此会有多么看重。
“时值临清正在更换州官。钞关的原主事林疏风落马,也正在更换人手,据说将由陛下指定的银官局之人担任。就在这种上下不接的夹缝时刻,出了这么骇人听闻的大案,背后定有黑手在兴风作浪。我看无论追不追得回矿银,许多颗人头要滚滚落地了。”
萧珩抬眼,目光紧迫地盯着叶阳辞:“方才各位同知与通判都在堂上,有谁敢提一句这个案子的吗?都藏着掖着呢。生怕被指去负责此案,反正天塌下来,有一州主官先顶着。叶阳大人,你可真是挑了个绝好时间,来接手这个要命的烂摊子啊!”
叶阳辞一怔,随后抬手喝完了杯中茶,淡淡道:“那又如何,来都来了。”
叶阳辞回视萧珩:“这案子弄不好,你临清所萧千户的人头也要落地。如今你我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萧大人可得靠谱些,别再搞似是而非的那一套。”
萧珩笑道:“哎呀叶阳大人,太见外了。我本来就是大人——以及王爷船上的人嘛,谈何似是而非?大人放心,只需一声令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阳辞嗤笑一声,搁下茶杯,起身道:“走,去看看案发现场。”
“眼下那艘漕船在哪儿?”叶阳辞边走出大堂,边问萧珩。
萧珩起身时抄住了佩刀,挂回腰间:“沉在临清城的东水门外。因为会通河深度才十三尺,整艘船斜插着沉不了底,还有一小段船尾露在水面外。目前案子尚未调查完毕,无人敢动那艘漕船,船还沉在原地,由我千户所一批兵士看管。”
叶阳辞又问:“死的是哪些人?”
萧珩:“船上一名银官局太监与负责押运的漕军都死了,尸体已全部打捞出水,摆在岸边临时搭建的殓房里。”
叶阳辞:“事发两日,除了临清千户所,还有哪些衙门介入调查此案?”
萧珩:“州署的兵房介入过,便是方才那个孔通判负责,昨日他带兵绕船两圈,走了个过场。其实这艘漕船真正的负责人该是银官局,毕竟装的都是直入京师的矿银,但钞关的新主事尚未见人影,也不知何时到任。”
叶阳辞大致了解完情况,在廊下吩咐书童李檀:“去把罗摩叫过来,叫他做好长时下水的准备。你就留在衙门,收拾我的私宅与物品。”
李檀乖巧地应了声,跑去旁边耳房,找到正在唏哩呼噜地嘬羊肉泡的罗摩。
听说主人召唤,罗摩不顾剩下大半没吃完,把碗一撴,起身就走。
三人从码头乘上千户所的座船,两刻钟后出了东水门,又行了一刻钟,远远看见那艘大半截斜插在河底的沉船。
附近有千户所的巡逻小船,正在驱赶试图围观的往来船只,岸上也有兵士临时驻守。
叶阳辞见有一艘方头大舱的河船颇为眼熟,正停靠在不远处。甲板上一名玄衣男子盘腿而坐,边观望沉船,边咬着个黄澄澄的大果子,似乎在看热闹。
此刻叶阳大人的眼神难以言喻——好极,堂堂亲王殿下,自己摇橹划船回王府也就罢了,权当他是练臂力吧,半途中还停下来吃果看热闹算怎么回事,有那么闲吗?他的那些侍卫呢?
一旁的萧珩也认出微服的秦深,轻飘飘地笑了笑:“哟,那不是伏王——”
叶阳辞轻抬脚,靴尖踢了一下鸣鸿刀的刀鞘,刀柄前端便精准地撞在了萧珩腰侧的带脉穴,疼得他瞬间冒冷汗,手捂腰眼,弓下了身。
缓了一会儿剧痛过去,萧珩吸着气直起身,竟还笑得出来:“是我失言,忘了叶阳大人的忠告。纠正一下——那不是我一心效忠、望之便似人主的三王爷吗?”
叶阳辞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记住了萧千户,别再叫错。”
他们的船逐渐靠近沉船,叶阳辞吩咐罗摩:“你先探一探水下船体,看有何不寻常之处。”
罗摩用拳头敲了敲左胸口,表示听命。
天冷水寒,他脱下的棉袍里面是牛皮做的紧身衣,头戴锡制的弯环空管。这管两头都是喇叭口,一头完全罩住口鼻,另一头可露出水面换气。管侧还有两条熟牛皮系索,可将耳、颈连头一并包住。
他就像一头硕大、灵活的黑海牛,滑下了水。
甲板上的秦深把手中梨核一扔,驾船靠近。千户所的巡逻小船想拦他,萧珩扬声道:“放他过来。”
两船贴近时,叶阳辞足尖轻飐船舷,跃至秦深身边。萧珩也只好跟着跳过去。
叶阳辞面沉如水:“热闹好看吗?”
秦深琢磨了一下他的脸色,反问:“吃梨吗?冬果梨,细脆多汁,酸甜适口。”他从脚下篮筐里摸出一颗梨,递过去。
“哪儿来的梨?”
“离开码头时,在过往的果蔬小舟上买的。这个季节的果蔬可不便宜,吃一个?”
看着秋日贮藏得法后,仍算新鲜的金黄大梨,叶阳辞还真有点饿了。
他接过梨子,拿人手软,脸色也软和多了。他又转头看看萧珩,大发慈悲:“见者有份,也给他一个。”
萧珩不待主人请,弯腰自行拣了个最黄的,笑道:“多谢王爷与大人赏赐。”
秦深嗤了声,倒也没计较。
于是三人围着个篮筐,盘腿坐在甲板,边吃梨,边等待罗摩的水下调查结果。
不到两刻钟,罗摩再次冒出水面,向他们的河船游来。他抓着橹,湿淋淋地爬上甲板,摘下呼吸管,朝叶阳辞连比带划外加做口型,说了不少无声的话。
叶阳辞点点头,也递给他两颗大梨。罗摩高兴地接过来,笑出一口大白牙,躲到船舱后面的甲板上去吃。
用湿帕子擦了擦手上梨汁,叶阳辞说:“罗摩方才检查了船体的水下部分,发现舭部有撞击后形成的一道细小裂痕。他猜测是漕船进出桥闸时,因不慎撞击闸口而受损,船舱逐渐进水以至于沉船。”
萧珩略一思索:“很有可能。这艘漕船向临清钞关方向行驶,中途过魏家湾分关时,正好有一处桥闸,是调节会通河水位高低之用。若是在那里受损,但裂缝不大、渗水速度慢,未引起船工重视,那么继续行个五十里,差不多就该沉在这里。”
叶阳辞又道:“罗摩说,船底木板有刮擦的痕迹,那痕迹几乎绕船身一周,还有几横细长白线,像用笔断断续续画出来的一样,不知是什么。如果也是撞击闸口导致,刮痕该集中在船身某侧才是,为何是一整圈?”
这些痕迹的确蹊跷,萧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罗摩游进了水下船舱,发现舱与舱之间隔板完整,分装银两的大木箱还在,但箱子里空空如也。”叶阳辞皱了皱眉,“五十万两白银,哪怕全船几十名漕军一起把箱子搬上岸,都要搬个半天。那么又是怎么做到在魏家湾分关检视时银子还在,一路行驶五十里并未靠岸,而在此处沉船后,箱中白银不翼而飞的?”
秦深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他提议:“我们上这艘漕船看看。”
船体斜沉,即使一部分甲板与船舱露出水面,寻常人也站不住。但他们三人身负武功,若以内力使行动轻盈,还是可以上船小心行走的。
沉船上没有打斗和强行拖拽的痕迹,也没有明显血迹。这一船漕军和押银太监死得全须全尾、悄无声息。
三人又来到岸边的殓房,见仵作仍在忙忙碌碌地验尸。
询问之下,仵作回答:“这些尸体口唇及四肢发绀,身体衣物上有呕吐物残留,像是中了‘钩吻’之毒。”
“钩吻……”叶阳辞沉吟,“钩吻、牵机、鹤顶红,乃宫廷常用的三大剧毒,民间管控严格,不过也未必弄不到。钩吻中毒后没有牵机那么痛苦,但死得更快,按照《梦溪笔谈》中的记载,‘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卒’。看来这毒八成下在船上的饮用水中。”
秦深道:“凶手无声无息地杀死一船人,又无声无息地盗走五十万两白银,的确有些古怪门道。”
萧珩叹气:“要不怎么说是悬案呢。破不了案,找不回这五十万两银,不仅临清千户所吃不了兜着走,新上任的知州大人也要受牵连。”
秦深冷声道:“怎么不是银官局自己没守住矿银?这么一大笔银两,朝廷为何不派山东各府各卫重兵护送?”
萧珩无奈地摊手:“之前几个月,各府各卫都在忙着镇压矿乱。银官局收拢这笔矿银,本就是火中取栗。尤其是那些产业被夺的私营矿主,举旗造反的不在少数。要不是各个卫所在后面竭力平乱,杀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太监怕是连矿区都走不出去,还指望哪个卫所有空余的兵力护送他们?
“再说,朝廷年年都通过漕河这么运粮、运银,民运兵收,水陆轮转,也没出过这种惊天大案。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敢冒死去犯。”
话是没错,但秦深一想到叶阳辞才刚上任,就摊上这种搞不好要掉脑袋的破事儿,心疼之下自然不爽:延徽帝自己的内帑是充盈了,却把全国矿政弄得一团糟,最后还是百姓去承担损失,地方官员和卫所去救火,扑灭这头又烧起那头。
还有他那座被强行没收的大清河银矿!
叶阳辞见秦深脸色阴冷,便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涧川,别担心,我会查出此案真相,追回矿银。”
秦深反手握住,沉声道:“我帮你。”
萧珩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虽然仵作已经出去,只剩满地尸体,但还有他这个大活人在场。这俩一个亲王、一个州官的,就算早就勾搭成奸,能不能在他面前避避嫌?这是真不拿他当外人了?
眉梢煞气徘徊不去,他暗中攥了一下鸣鸿刀的刀柄,又松开:“既然现场勘察已毕,我就命人把沉船拖上岸,以免堵塞会通河,影响漕运。这些尸体也运去千户所的冰窖里先冻起来。”
叶阳辞点了点头:“萧千户果然能干。疑犯排查这块,交给我想办法。”
说话间,临清所的几名缇骑快马飞驰而来,到殓房门口下马,隔着围篱对萧珩禀报:“千户大人,新任的钞关主事到了,此刻人就在码头,是银官局的太监丁冠一,嫌署衙迎接他的排场不够大,正在阴阳怪气地拿乔呢,说些什么‘知州如何没出面,果然是日理万机’之类的酸话。”
萧珩轻蔑地哼了声:“知州就算闲出朵花儿来,他也不配瞧一眼。怎么,还要叶阳大人给他接风?让他自己接屎去吧。”
叶阳辞失笑:“萧千户这话也太糙了点,但听着解气。”他停顿了一下,“这个风嘛,还是要接的,不仅是我州署衙门各位官员,还有临清千户所、本地的富商巨贾、世家大族,全都要出面。时间定在今夜酉时初,地点就定在……离钞关最近的酒楼。”
他以目示意萧珩,萧珩当即回答:“万樽楼。距钞关衙门距离不过百丈。”
叶阳辞点头:“萧千户继续处理沉船与尸体吧,我先回城了。”
他和秦深回到自己那艘河船上,见罗摩把剩下的半篮筐梨子全吃光了,正惴惴地看着他,一脸憨厚地比划:一不留神吃过了头,多少钱,我去买一筐来赔。
叶阳辞忍俊不禁:“不必赔了,这位王爷家大业大,吃不穷的。”
秦深也道:“你来划船,回码头后我再送你一筐梨。”
罗摩欢天喜地去摇橹。
秦深转头端详叶阳辞,见他腰间重又佩戴了银香球,不禁眉头微皱,想到“奉旨养猫”,暂时忍了。他伸手整了整对方头上已经很正的金冠,说:“截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今夜的接风宴恐怕不是什么好宴吧?”
“秦涧川,我给你一个重新措辞的机会。”
“——叶阳大人足智多谋,今夜的接风宴想必精彩纷呈。”
叶阳辞奖励地拍了拍他的胸膛:“先悄悄地去一趟万樽楼,我要对老板亲自交代一番。”
秦深像逮只偷腥猫似的,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把手指贴在唇上摩挲,低声道:“梨子味,香的。”
“味道是用来闻的吗?”叶阳辞含了点儿笑,任由他隐晦地轻薄,把周围来往的船只都视若无物。
秦深:“不是用来的闻的,那是用来……”
“用来尝的。”叶阳辞顺势将手指从秦深的双唇间探进去,按了按他的舌尖,触感软滑,继而像挠猫尾巴似的挠了几下,“什么味道?”他呢喃轻问。
秦深叼着他的指尖,眼白都憋红了。
“甜的。”他吸气,用牙齿尖尖磨着叶阳辞的手指,觉得这人就不该走出他身后的船舱。
这人这么欠收拾,就该被他按压着,揉搓着,舌忝咬着,丁页扌童着,盘成各种姿势,在失神中意乱情迷地喊他的名字,再用泣音一遍又一遍求饶。
“噗通——”
擦肩而过的船只上,有个看迷了眼的公子哥朝他们方向多迈了几步,失足栽进水里。吓一跳的船夫边叫着“俺滴娘唉,你咋恁能嘞,大冬天下河”,边用长竹蒿扒拉他。
水花溅到了船舷,叶阳辞侧过脸,意外又冷淡地看向水面上扑腾的公子哥。
那人抓着竹蒿又不动了,直愣愣地往下沉。船夫又“俺娘俺娘”地叫起来。
秦深张开手掌,遮住叶阳辞的眉眼口鼻,暗声说:“进舱。”
河船掉了头,朝临清码头缓缓行驶。舱内有点儿动静,但不大,听着像风入松的呜咽声。
罗摩心无旁骛地摇着橹,无声地哼起了另一片大陆上的战歌。
第70章 吾妻美天下无双
万樽楼离钞关署衙不过一箭之地,是临清出了名的销金窟,菜品好,舞乐也好。
丁冠一被一群干儿簇拥着上了楼。跑堂刚要打帘子,被人不屑地推开。
他的两个干儿将门帘往两边高高挂起,唱戏似的扬声喊:“贵客到!临清钞关主事,银官局守备丁太监,入席——”
雅座大间内静了静。
丁冠一抬了抬腰间玉带,迈步进来,视线掠过自己高抬的下巴,环视了一圈。
席是回字型的,在座的人不少,州署官员、卫所头领、豪商巨贾、世家族长,个个衣紫腰黄,都是临清本地响当当的人物。
不少人起身向新来的钞关主事行礼,尤其是那些商贾,过关的船料与税课都将拿捏在人家手里,故而态度格外恭敬。
面朝门帘的席位还空着,丁冠一只当是为他而留的主位,走过去正要落座,冷不丁被左手位的玄衣高大男子绊了一脚。
他踉跄之际,又被右手位一名身穿曳撒、戴折檐帽的男子拽住衣袖。那男子浮笑道:“丁主事,那是给知州大人留的位置。您的座位在这儿呢,喏,就在我右边。”
丁冠一站稳脚跟,甩开他的手,脸色很是难看,上下打量后问:“你是卫所的?什么品级?”
男子笑意不减:“临清千户所,千户萧珩。”
正五品千户,倒是有资格与他说话。丁冠一的脸色稍缓,但仍梗着脖子、往下斜拉着眼,问:“叶阳知州不是说要给咱家接风洗尘?怎么贵客到了,请客之人反而姗姗来迟?”
对面的玄衣男子开口:“丁主事稍安勿躁,坐下等着便是。”
丁冠一见这人坐主位的左手,想来官阶比萧珩更高,但从衣冠上看不出门道,又问:“你是哪个署衙的?什么品级?”
秦深哂道:“无署无衙,无品无级,我是个散客。”
丁冠一记恨他刚才绊了自己,正待发怒斥责,有人掀帘进来,雾凇雪树似的往门口一站。
帘外有寒气倒灌而入,雅间内霎时寂寂。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门口。有宾客手中的酒壶一直保持着倾斜状态,以至杯满酒溢,桌面尽湿,他还愣怔不觉。
那人扫视席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一片冷润的瓷白玉色,更衬得瞳黑、唇丹。
身后书童帮他摘了藏青大氅,现出雪白的束腰长袍。他在众人瞩目中一步步走到主位,落座时振了振袍摆,说:“都到齐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起身行礼:“拜见知州大人!”
叶阳辞把手虚虚一压:“诸位请落座。”言罢又转头望向站立不动的丁冠一,“丁主事远道而来,此后将肩负临清钞关的课税重任,于情于理我都要为你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请入座吧。”
银官局组建时,挑的都是内廷宦官,他们没根系也结不了果,必须攀附着皇权生存,所以对皇帝怀有天然的忠诚。
丁冠一在宫内习惯了捧高踩低,出京更是要摆谱,就怕外臣瞧不起他这个无根之人。
尤其是文臣们对宦官的鄙夷,根深蒂固,几千年从未中断过。哪怕再低品阶的地方官员,对他们无一不是表面逢迎“公公”,背地唾骂“阉狗”。
他越是看穿这点,就越是怄气与愤恨,于是越要大张旗鼓,以壮自尊。
可此刻这位年轻知州,带着万物刍狗、一视同仁的淡然,待他态度既不殷勤,也不敷衍,仿佛面对肢体健全的寻常同僚一般,倒叫他意外之余,有些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丁冠一怀着狐疑求解的心思,高抬的下巴压了下来,飞上天的三白眼也回到原位。这么一看,仿佛是个三四十岁白面书生的模样了,因为有些虚胖,皮肉显得紧绷又臃肿。若是郭四象在现场,八成要嘀咕一声“这人怎么又老又年轻的”。
丁太监把手揣进袖口,拿腔拿调地说:“知州大人,咱家区区六品主事,不知坐哪儿合适呢。”
叶阳辞看了看萧珩身边的空位:“我看那儿挺合适的。哦,有点窄了是吧?”他朝萧珩招了招手,“来,萧千户,坐秦公子这边,你俩挤挤,给丁主事腾两个空位出来。”
萧珩不喜与太监同坐,但更不想和秦深挤挤,于是低头研究酒杯上的纹路,只装作没听见。
什么意思,嘲讽我胖?丁冠一立刻瞪视叶阳辞,但只从对方脸上看到极平静自然的神色,毫无言外之意。他又开始琢磨起来:这个叶阳辞,到底是真这么表里如一,还是大伪似真?
叶阳辞耐心地等了他几息,又说:“丁主事是想站着用餐吗?站着的确有助消化,但仔细洒在身上。”
丁冠一好端端一个阴阳怪气的太监,被他“淡然”得没了脾气,终于在空位落座,说了两句人话:“咱家是来赴任的,不是来挑事儿的。叶阳大人既然诚意招待,咱家也入乡随俗,如此宾主尽欢最好。”
叶阳辞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在场竟无人觉得他冷傲,都觉得他本该如此。正如月华照玉璧,月色与玉色都有着天然的凉意,拂人衣上便生天籁,又怎能苛求他的热与笑呢?
这是自认识以来,秦深从未见过的叶阳辞,他一时也有些恍惚于究竟是对方演技太好,还是人本就多面。
但无论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吾妻至美,天下无双。
某人眼中天下无双的叶阳大人不多言语,酒席上的场面话就交由手下的同知与通判们去说。
酒过三巡,眼见席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酒楼老板贺不醉亲自带着一队奉菜侍女,给每位宾客面前都上了个炖盅。
贺不醉团着一张招财进宝的笑脸,介绍道:“此乃鄙店招牌菜,五指毛桃炖野山猪,荤而不腥,汤味清甜悠远,还请诸位贵客品尝。”
盅盖一揭,果然清芬扑鼻,肉香里渗透着药香,令人食指大动。
见知州大人以勺取之,众人便也纷纷端着炖盅享用,席上只一名药材商会的会长马截,身为回回吃不得大肉,没有动筷。
邻座把五指毛桃都夹出来放骨碟,抱着盅咕嘟咕嘟喝汤。马会长久业成癖,好观药材,便拿起模样好似一丛树根的五指毛桃,反复端详,面色逐渐凝重。
他骤然叫了声:“这不是五指毛桃!这是——钩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