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个连洗漱更衣都要驱使他们小师祖的家伙这样说,苏相宜只想翻白眼。但回头瞧了瞧奚启,见他没表示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做好等上一两个时辰的打算。
他转过身问两位上级:“你们喝茶吗?”
叶婵玥没空理会他,只想找机会和奚启谈谈,但奚启轻轻摇头,拒绝了交流,接着找了个位置入定调息。小云狐从他袖中飞出,盘在他肩膀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坟包的位置。
屋后,晏景不一会儿便刻完了最后几个字,将墓碑插在土包前,对着空空如也的坟墓说起了话。
“你以身献舍,换我还生,这份情我承了。但你所遇之事……”晏景停顿了片刻,“但很抱歉,我虽为罚恶使,管的却并非人与人的戕害。”
普通人和低阶修士经常误会一件事,以为善恶律是为世人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的存在。
可但凡再修途上走得更远一些,理解什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会知道这种想法十分可笑。
在天道眼中,人与蝼蚁没有区别。
觉得善恶律会管人与人之间的不公,是一种人类的自恋。
若人杀了人它要管,那人踩死蝼蚁呢?就不该一命偿一命吗?
若是追究,那只有一种可能,即这种杀戮已经达到灭族断种,影响天道循环的程度。
是的,“天道循环”,这才是善恶律的律法所保护的。
——【善恶律第二律:天道循环,时有逆类。持律者罚恶以赏善,须严遵律令,不得擅动。】
这是写在善恶律律文里,“代天道行赏罚”的真正含义。若无足够依据,他甚至不能对人拔剑。
善恶律,并不为个体的冤屈鸣响。
“保佑你的仇人十恶不赦吧。那样,我就可以在遇到时,顺手除掉他。”晏景叹了一口气,拍了怕墓碑,转身离去,留下形单影只的坟冢。
另一头,苏相宜陈设茶具,烧水煮茶,布置茶点……然而刚端起茶杯,便看到晏景从屋后回来,来到井边打水洗手。算算时间,才花了一刻钟。
“之前磨磨蹭蹭,这次这么快?”白白浪费了他上好的茶。
听到他的抱怨,晏景咧嘴回道:“干公事和干私活儿能一样吗?”
眉目飞扬的模样颇具挑衅意味,让人气紧。
此时,奚启也结束打坐,时间掐得刚刚好:“启程吧。”
晏景倚靠在打开的车窗边,望着天外云海,座座峰顶如海上孤屿,不断后撤,很快不见。
看腻了风景,他收回目光,奚启坐在车厢另一侧,膝上卧着小云狐。修长匀称的手掌从云狐脊背上一下下抚过,舒服得小云狐发出阵阵呼噜声。晏景本是眼馋云狐,但瞧着瞧着目光却被奚启漂亮的手吸引。
不久之前,那只手也是这样在他身上滑过……
他飞速打断联想,撇开眼:“再给我讲一遍你们发现老贼不见的经过吧。”
虽然满是疑点,但这个故事本身听起来还是很让人高兴的,如果能变成事实,那就更好了。
蕴华宗首峰渡口,十来名衣着华贵的人成群站立,神色不安。
若有弟子在此,便能认出这些人正是蕴华宗现任掌门与各大主峰的长老们。
蕴华宗由微明尊者建立,掌门代尊者管理宗门日常,而重大事务由掌门与十七主峰长老组成的长老会决定。
让这些手握宗门大权的人物严阵以待的,自然是死而复生的罚恶使。
早在晏景点头回蕴华宗后,奚启便将消息传了回来。
从得知消息至今,众人心情都颇为微妙。
晏景虽然强大,却也着实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如非必要他也不想将这尊杀神请回来。
只是善恶律决不可流落其他宗门。
车驾由远及近,最终在渡口挺稳。众人都不由地提起了一口气。
车门打开,车厢内却只坐着奚启一人。
众人虽疑惑,但也纷纷见礼:“小师祖!”
奚启知道他们关心什么,直接告知:“律使祭拜尊者去了。”
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说不来就不来。其中一位长老吐出一口浊气,抱怨:“果真如传言一般脾气乖张。”
他继任长老还不到五十年,并未和晏景打过交道,但已从长辈和同僚处积累了足够多的对晏景其人的不满。
奚启并不关心他们的想法:“委托已完成,此行详细刑律堂的弟子会写成文书送来。告辞。”
众人齐齐送别:“恭送小师祖!”
刑律堂堂主屈尊走这一趟就只是为了替晏景传话?
这位律使的派头可真大。
苍随远神色严肃地望着奚启的车驾远去。
作为尊者的另一位弟子,奚启虽受邀入驻刑律堂,却一向不大与宗门各处往来。他也曾多次试探奚启,但对方始终喜恶不显,让人难以捉摸。
贸然接触,也不知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他压下心头考虑,对众长老道:“律使另有行程,也是始料未及,抱歉让诸位白跑一趟了。诸位都是有要事在身的人,先各自回去吧。等见到律使,我会向他传达诸位的拜见之意。”
听他这么说,长老们也纷纷告辞。
苍随远回到洞府,一入门便觉察有异。
有人进来了。
小心穿过庭院与屏风,赫然看见一个身着粗衣的年轻弟子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厅的桌案上,单脚收起,以极为无礼的姿态踩着他降香黄檀的书案案面。
觉察到他回来,年轻人也并不理会,懒散把玩着手里一颗玉质头骨。
虽然样貌截然不同,但苍随远还是第一眼认了出来。有些人的锋锐就是能穿透皮囊,像刀剑一样扎进人的双眼。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第一次见到罚恶使的时候。
那是一场名为“君山之役”除祟行动,目标是一只厉祟,实力大概可比分神巅峰的修士。
他负责在战斗结束后带领弟子打扫战场。
他抵达时,战场只余一片废墟,断壁残垣蔓延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震撼非常。
身着青黑色长衫的身影坐在城墙残骸上,脚踩着祟物还未消散的巨大尸骸,沉默地擦着手里的刀。
这位刚拯救一州百姓的主角神情恹恹,姿态倦怠。他的皮肤苍白,唇色却异常鲜红,颧骨上方一点细痣,像造物者收笔时的误触,绮丽到扎眼。
俊丽森冷,锋锐异常。
这是苍随远对晏景的第一印象。
觉察有人来,城墙上的人后仰脖子,偏转头颅,以一种轻慢的姿态瞟向苍随远,露出阴翳下一双浓烈的眉眼。
睫毛密长,眼尾上挑,略靠上的瞳孔在眼下留了一道白,看谁都带几分叽嘲。当然,这也是主人的本意。
——来了个小伪君子。你爹派你来做什么?代替他给我撒气吗?
——你是来当柱子的吗?
相似语气,一样的神情,将苍随远从那片血气弥漫的战场上拉了回来。
“拜见律使。”他压下心绪,谦逊见礼,“我本带了人在渡口迎接您,不料您来了此处。”
“客套话收起来吧。”晏景打断他,挑衅似地将手中的头骨抛起又接住。
苍随远想忽视都不行:“若我没看错,您手里的是——”
“你们祖师坟里拿出来的。”
苍随远被他欺师灭祖,又理直气壮的行径震惊,哑然半晌,挤出来一句:“怎可如此!他毕竟是您的——”
“啊!”晏景又一次打断他,“的确。是我的师尊。可是——”
他捧起玉色头骨,凝视着那对空荡荡的眼眶:“万余年来最博知的存在,无人可敌的地上人神,死得悄无声息,就剩这么副寒酸的骨架,你们信吗?”
不过反过来讲,以人神的能为,想让一个身份消失,同样任何手段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晏景心里翻涌着一股无名火,像是旧账还没讨回来,欠债人就找不到了。他松开双手,头骨滚落在地,随后一只脚踏上,咔嚓,应声碎裂。
“不可!”苍随远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晏景踢了踢脚下的头骨碎片,叽嘲:“脸色别这么难看。又不是很碎,还能拼回来。”
苍随远带着隐忍的愤怒看向晏景。
而晏景则对他的表情很是满意: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才适配于他们的关系嘛。
明白他是故意挑衅,苍随远幽凉感叹:“您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张狠戾、喜怒无常。
欣赏够了蕴华宗现任掌门人的敢怒不敢言,晏景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们如何得来我的魂灯?”
虽说蕴华宗肯定有私藏他的血,但制作魂灯的术法早已失传,他不认为这群人有本事复原。
“是尊者留下的。在您死后二十年,他送来了这盏灯,让我等仔细供奉。”
不出所料。微明果然一直知道他有还生可能。
晏景没有觉得失望心冷,他从没寄希望于微明会复活他,哪怕对那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又不是没在微明眼前死去活来过,哪回出手了?
“第二个问题。如何魂灯一燃,就想到来伏魇谷?又为何是让奚启去?”虽然奚启给出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有时候,猫腻就藏在合情合理之中。
苍随远交代得干脆:“是奚启小师祖提议,并主动要求前去的。”
提议?主动?
看来他对自己很感兴趣啊。
“第三个问题。你们这个奚启小师祖,是怎么回事?”这次晏景神情里的恶意更深了,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如果今天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苍随远不会好过。
苍随远也说不清楚奚启是什么时候跟着微明的。
以前,苍行知靠着帮微明寻到晏景,得了几分赏识,偶尔会得召见。但苍随远没这脸面,上任后被召去世外峰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面,是一次也没见上。
因此,他对世外峰,尤其是冰宫里的事一无所知。
八年前的一个下午,弟子匆匆来报,说世外峰的雪化了。
他抱着疑虑前去查看,发现过去笼罩着世外峰的云雾一夜尽散,迷阵也全数失效,冰雪消融,草木发芽,一夜间从寒冬骤然来到了早春。
这次他们未得觐见的准许,也顺利到达了山顶,并发现连冰宫也化了大半,轻易可进。
也是在冰宫门前,苍随远第一次见到了奚启。
对方一个人站在冰宫之前,长衫、覆眼、手套,打扮和现今并无出入。他自称一直跟着微明修行,也是见到异状前来查看,然苍随远再深入询问他的来历和其他信息时,奚启便笑而不答了。
简单交谈后,他们互为见证,一同进了冰宫。
微明寝殿的禁制尚在,表明还无人进去过。两人一起打开门,门内空空如也,只剩一副棺椁,和躺在棺椁里面的玉质骸骨。
彼时,有有心之人传言微明尊者放弃了蕴华宗,一时之间人心动荡,为了宗门稳定,经长老会商议,他们请了奚启下山担任刑律堂堂主,直到如今。
这个故事并不让晏景满意,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奚启的新信息。
“也就是说,你们完全不知他的来历与过去了?”
“一无所知。”苍随远作出沉思状,“不过我们请他下山之时,他特地问到了您魂灯的变化。”
“过于殷勤了,是吗?”晏景似笑非笑地接话。
看似在表达赞同,但以苍随远对晏景的了解,这绝非什么好颜色。果然,下一句便听得晏景叽嘲:“可主动告诉我这些的你,也很殷勤啊。”
奚启别有图谋这件事,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苍随远一番话,除了能听出他那点小心思外,全无价值。
“一个满身疑点的人,不问来历,还委以重任。”晏景嗤笑,“你们有证据确定他和‘山上’的关系吗?”
他口中的“山上”指代的自然是微明。
没错。晏景在质疑奚启的身份作假,而蕴华宗参与其中。
虽然微明从不关心人类存亡,也决不会为了他人出手。但只要他存在,便能让蕴华宗受益无穷。其随手赏赐的法门、宝物无不威能强大,甚至不乏超然于当今修界力量体系之上的。
比如,诸天伏魔阵。
借着微明的势,蕴华宗才一点点奠定了第一宗门的位置。
微明的离去,虽对蕴华宗的实力没有直接减损,但对人心却是致命的打击,为了向内部高层和外部势力证明蕴华宗不是被微明厌弃,他们太需要一件像奚启这样的人神“遗物”了。
苍随远的沉默也告诉了晏景答案:他们没有证据。
晏景讥诮地勾起唇角。
苍随远被刺得双眼发疼。
又是这副像看阴沟里老鼠的表情,可他明明是蕴华宗掌门,站在整个修界顶峰的人物!
“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假的,不是吗?”他忍着怨愤反驳晏景。
证据?晏景不觉得这算问题。找出来就是了。
“确实不能指望你们这群离了存渊就一无是处的废物。”
存渊是微明尊者的名字,是不是本名无从考据。但即使是化名,也只有晏景敢叫。
“奚启,我会调查。最坏也不过多处置一个祸孽。”
语气中的狠厉直扑苍随远面门,他不怀疑晏景能做到。
他又想起了那次讨伐。
在苍随远的记忆中,那是一场大捷,不止胜得顺利,蕴华宗还从其中受益良多。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晏景沉着脸一言不发,那时他还不怎么了解晏景,不知道那副表情后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回到宗门后,晏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当着全宗弟子的面,将前来迎接他们的掌门,他的父亲苍行知狠狠踹飞出去。还不够,又追上去补了一脚、两脚、三脚……
而父亲始终没有还手,默默承受下一切。
直到长老们将晏景拉开,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才得以结束。
当时还年少的苍随远被惊得呆愣原地。
那是单纯为了羞辱和发泄而施加的暴行,将第一仙宗掌门人的颜面踩在脚下狠狠践踏。而这一切,只因宗门发动的讨伐不完全符合那位罚恶使的心意。
“敢并且可以把第一仙宗掌门当狗一样对待”,这就是苍随远对晏景的第二印象。
哪怕都是修界第一等的人物,彼此间也有差距。有天道做倚仗的一等人就是比其他一等人更为高贵。
可他又不禁思考:这样公平吗?就凭晏景被授予了善恶律,便可无视人类规则里的权威吗?
不过做了掌门的苍随远早已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纵使心内积怨,表面上也丝毫不显。
“之前不知您的意愿,关于您复生一事我尚未声张,仅有长老会成员知晓。他们都想拜见您,不知您何时有闲暇?”
苍随远几番神色变化都在晏景眼中。
这一家子本事不大心思多,但当“狗”确实能耐,把微明伺候得舒舒服服,才代代稳坐掌门之位。
“不见。”晏景不给面子地回绝,“给你个忠告。你们如何谋算都好,只是别算计到我头上。莫要以为没有罪证我就清算不了你们。
“你爹的好运,你可没机会再有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极为阴森,下压的眼像择人而噬的毒蛇,又似锋锐的针,刺透一切阴私。
苍随远浑身发凉,如芒在背。
“另外。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外门弟子,你们配合一下。平日不用客气,我会自便。”
做了半生罚恶使,恨他的人并不比感激他的人少。他一死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拍手称快,如今复生也不知多少仇人会寻上门来。晏景虽不怕,但也厌烦苍蝇在周围飞来飞去。
他现在有需要专注对付的大目标,可没空理会其他人。
话先放在这里,虽不指望这群人照办,但也能让他们忌惮些。
晏景交代完,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苍随远才松了脊背,吐出一口浊气,藏在阴影里的双眼逐渐冷冽下来。
因为过去种种,晏景对蕴华宗,尤其是他们这群当权者可谓厌恶至极。
微明尊者在时,尚能压这“恶犬”三分,如今尊者离去,宗门契约的限制又不如善恶律可靠。长此以往,难保不会被清算。
如何自处,当早思出路。
离开苍随远洞府,晏景来到前庭,站在高处一扫,便瞧见了和下属站在半山望台边的奚启。
去微明坟冢的路上晏景便找了弟子把刑律堂的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蕴华宗为迎奚启下山专门辟的部门。财政、人事、行政、赏罚皆独立。成立十一年,人员始终不过五十。
奚启任堂主,去年任了副堂主一名,正是那个叫叶婵玥的小姑娘,再往下有七支行动小队,苏相宜便是其中一支的领队,是叶婵玥升职后替补上来的,虽是新人却颇得奚启赏识。
平日,刑律堂会接手一些蕴华宗交付的委托,蕴华宗根据贡献,在年末向他们给付财帛。
对比由蕴华宗直接统辖,效命于宗门的各部,和挂靠道场,只是依附关系的各峰,奚启统辖的刑律堂既享受了前者的待遇,又和后者一样不受宗门律典限制。
属实是一个悠闲自在的“国中之国”。
他当年怎么没想到组织一个类似的势力呢?
不过晏景也清楚,就算想到了他也没奚启那份闲情和能力去管一个组织,哪怕是只有几十号人的。
他只擅长和罪人打交道。
观察了片刻,他迈开脚步走向奚启的方位。
从伏魇谷到蕴华宗,憋了一路的叶婵玥终于找到机会与奚启单独谈话:“堂主,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忍受那弟子的无礼。难道,长老会对您另有委托?”
她如何也看不懂这几日发生的事,只能朝“一盘大棋”方向猜测了。
奚启不答反问:“这是你找出的答案吗?”
“我——”叶婵玥语塞。
听堂主的语气这背后确有隐情,但她对自己的答案并不自信。
奚启轻叹:“你受情绪支配,漏掉了太多东西。”
叶婵玥云里雾里。但怕奚启觉得自己朽木难雕,又不敢再问。
奚启继续说道:“我没有在批评你。此事严格说来是我的私事,与刑律堂的职责无关。你无需挂心。”
私事?难道……真如苏相宜所言?
叶婵玥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裂开了。
她决不愿相信如此荒谬的解释,但又暂时没有其他答案。
就在二人对谈之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带我去仆役弟子的寝舍。”晏景从背后靠来,贴在奚启耳后说话,姿态轻慢,言语也无敬重。
“你!”叶婵玥开口想斥责,但想到奚启的态度,又控制住情绪,“我让其他弟子带你去。我等来回几日,刑律堂已堆积了许多公务,堂主没有闲暇做这些琐事。”
这是在指责他不识趣,误他们正事了?
晏景也不争辩,把问题丢给奚启:“小姑娘在帮你说话呢?你怎么说?”
随后看好戏般等着他做出选择。
是向着下属,接受她的维护?还是偏向自己,周全一直经营的谦恭形象?
奚启要怎么选呢?
在双方的注视下,奚启无奈叹气:“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谁叫我答应了侍奉您?”
他两个都没选。既拒绝了下属好意,又认可了对晏景的控诉。
既然不能让双方都满意,那就让双方都不满意。
晏景朗声大笑,觉得这人终于有了几分意思:“那么我们走吧。”他转过身,抬手随意地拍了一下奚启的腰。
“此人——他……他实在过于无礼!”叶婵玥终究还是破了功。
身为下属,她实在做不到见堂主被怠慢而无动于衷。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奚启的平静:“你先回刑律堂。他的事不必再过问。”
交代完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盘折的石梯翻过一座山,朝仆役弟子居住的山峰走。经过一段向下的阶梯时,晏景被山道上的花枝吸引。瞧着像是灌木,一根又一根的枝条像瀑布般挂满了上下山壁,每一根上都满满当当地开着黄花,热闹极了。
“那是野棣棠。”徐徐的微风中,响起奚启沉静的声音。
晏景侧头在他身上找小云狐,可并没有发现。
奚启解释:“我是听您的脚步声缓了下来,又闻到花香。所以猜测您是被景色吸引。这花瀑在蕴华宗弟子间也算一处小有名气的胜景。花最盛时,甚至能铺满山道。”
晏景不大乐意被摸透,反驳:“我识得这花,只是我在时,还没这景儿呢。”
奚启轻淡地应了一声“嗯”,算认了他的辩解。
“你跟着老贼都学了些什么?”
毫无铺垫的,晏景又开始询问,或者说盘问奚启。
“尊者并不亲自传授我法门,我都是跟着典籍自学。”
和晏景的待遇一样。
“你这一身是他给的吧。”晏景指的是奚启身上的银焰和诅咒。
或许还有没发现其他蹊跷。
奚启不言语了,和苍随远说的反应一模一样,一旦被问及隐秘便闭口不谈。
“我打听了一些你的事。”没有任何转折,晏景骤然指控,“我怀疑你谋害人神。”
他探身贴近,不错过奚启任何一点细微表情。
既然对自己有那么大的兴趣,那不可能不知善恶律的运作规律。不加掩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故意吸引自己注意力?
那如他所愿。
奚启无奈感叹:“您高估我的能为了。”
“哦?”
一音落下,晏景出手便攻,直取奚启面门,奚启也迅速反应,躲开了这招。
为免上次的狼狈,这回晏景没有动用灵力,而奚启也很配合。两人拳对拳,脚对脚,打得凶险却又克制。短短几截阶梯,便是全部战斗场地。
晏景出手凌厉又尖锐,招招直取要害。奚启也回得精准,化招反击都很是简洁。他的应对得宜教晏景很是兴奋,不禁使出了几分真功夫。
就在战斗愈见白热化之时,一支花枝被风吹动,垂落在两人手掌中央,轻轻晃动。
晏景骤然变招,改掌为缠,避开了花枝,奚启不料他有此举,只能跟着改换应对策略,抓住晏景手腕,将人往自己方向一扯。
本是正常的拆招手法,问题在于两人脚下踩着的是花枝,借力之处并不牢靠,同时发力下当即塌了下去。
晏景不及变换落点,只能顺势撞进奚启怀里。奚启则扶住他的脊背,帮他们俩稳住了下落身形。
但感觉很不爽的晏景还是扬眉瞪了奚启一眼:有这样拆招的吗?不推开他,还往内拉?
要问推开他会怎么样?
推开他当然是奚启一个人掉下来了。
两人一路坠进了底部的溪谷。
一落定,晏景便与奚启迅速分开,各自立稳。
上层被扯掉的花瓣洋洋飘下。晏景伸手接住几片碎花,抱怨:“你可真不懂怜香。”
浑然不提也有他的原因。
面对他的甩锅,奚启全盘接受:“是我身法还不到家。”
“走吧。再拖天都黑了。”
晏景转身,沿着溪谷内的小道继续向前。
这种程度的比试无法在他们之间分出胜负,不如点到为止。
至于为什么清楚结果还要出手?
在比试上丢过的场子,当然要寻机会在比试上找回来。
重新上路,晏景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就算你真谋害了他,我也不奇怪。毕竟我也无数次想过这样做。”
他的语气充满鼓励与欣赏,似在暗示奚启他们是“一边”的。
但奚启不接这茬儿:“百岁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蕴华宗也发生了诸多变化。您若有兴趣,我愿为向导,带您参观。”
晏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一声轻笑:“哈!等我有空吧。”
一个闲人,倒说得自己比要处理公务的刑律堂堂主更忙了。不过奚启一直是给他面子的,不曾揭穿。
两人穿过一条溪流,又在下一段折回,然后又过了一次,如此,在不同地方越过同一条溪流五遍以后,晏景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识路?”
奚启站在路口,召出了笙笙,借着小云狐的眼观察起面前岔道:“不必担忧,我保证将您安然送到寝舍。”
也就是说确实不识路了。
不知为何,晏景想起了奚启之前那句“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你就不考虑抓个人来问问?”他提供了自己的解决思路。
虽然鲜有人会像他们这样清闲到靠脚在几座山峰间穿梭寻路,但真心要等,还是能捉到一两个野生弟子的。
“我想先试试自己能否解决。”奚启转过身,“走左边。”
晏景不太信任他的选择:“你确定?若走错了呢?”
“错了?”奚启不明所以,“错了便回来换一条,我已经推了今天的所有公务陪您,时间充裕。”
“就没什么惩罚?”
奚启并不进他的圈套:“惩罚应当和奖励对应。若对了,您会给我什么嘉奖呢?”
“想得美。没有!”
晏景只是想白占便宜,哪能让他把便宜占去。
“既然没有奖励,那便也不该有惩罚。”奚启伸出手,请晏景先行。
两人沿着道路,转过三重弯道,最终在山坳发现了一片屋舍。
还真被奚启找到了。
虽绕了些路,但并没有走错。
蕴华宗的弟子主要分为仆役弟子、普通弟子与亲传弟子三类。
后两者统称内门弟子,与前者的区别是有师承,随师父居住,只有仆役弟子,也称外门弟子会住在弟子寝舍。
晏景和奚启也首次来到此地。
一路过来晏景注意到不少明里暗里打量他的目光,想来都是认识陆不承的,其中有诧异、震惊、厌弃,却唯独没有一个愿意上来同他搭话,关心他近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