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对在世外峰的二十多年的生活感觉深刻,但记忆却很模糊,前后混乱,分不清顺序。可他清楚记得离开的那天是小雨,初春的风微寒,有粉色的花瓣沿着溪流飘来,他盯着溪流的涟漪看了好久,山雨落在叶子上是沙沙,落在石头上是啪嗒……
他以这样的心情试探奚启,将微明设为陷阱答案,然后奚启毫不犹豫地给出了错误回答。
当然,这尚可以解释为他俩心性不同,因而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出入,可当他进一步和奚启分享心绪时,奚启却开始回避,甚至罕见地主动开起玩笑,以撇开话题。
那不是感情上的回避。
能由着他折腾,并依旧宠辱不惊的奚启,绝不会无法掌控心绪,以至于需要逃避。
他是怕暴露秘密,才不敢和他交流。
而这个秘密便是:他没有感受,不知道怎么回应晏景。
奚启明白了他的意思:“您在怀疑我假冒身份?”
“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吗?”
奚启转过身,和被指控瞬间展露的紧绷不同,此时的他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静:“在我看来,论证这种事毫无意义。但如果您想,我愿意配合。”
晏景只当他故作镇定,扬起冷笑:好啊,他倒要看看他怎么证明。
奚启领路,两人来到了刑律堂专属的演武场。
这是一座位于主殿地下的封闭建筑,主体以坚硬抗造著称的万向石构成,四周刻满了消解攻击的法阵。
和一般的演武场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必要的训练设施,还围绕着中央的“擂台”挖了一圈两丈宽,丈余深的水渠。
晏景记得奚启用火。
是针对他能力专门设计防护措施?
奚启请离了正在训练的几名弟子,并叮嘱值守弟子:“去上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下来。”
石门缓缓合上,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奚启解下外袍,垫在置物台上,将笙笙安置在了上面。然后带着晏景来到擂台中央,打开防御阵法——这种法阵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阻挡战斗余波。
“接下来我可能会失礼,希望您能及时阻止我。”奚启一本正经地嘱咐。
怎么看都是要打架的势头。晏景抱着手静静等着,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颇为期待。
然后,奚启开始脱衣服?
只见他解开腰上环扣,背过身去,揭下了修身服帖的长袍。
他的动作缓又沉,莫名有种正在剥下一层皮肤的既视感。
衣衫滑下,匀称修美的躯体展露无遗,但晏景的目光却都被关节处的皲裂吸引了去。这些裂痕和他在指节上见过的相似,呈现银色,只是更宽、更深,在白皙的皮肤上蔓延,如同烧裂的上等瓷器。
尤其是背中心那条,竖贯整个脊背,深得能瞧见躯体内部。
晏景虽料到反噬不会只存在于手部,却不想如此夸张。
再严重些,整个人怕是都要成碎块了。
不过这还无法反驳他的指控。
晏景等着后文。
奚启驱动灵力,周围的空气开始波动,温度明显上升。而他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脸色发白,汗如雨下。
随着演武场温度的不断升高,晏景终于看到了一道模糊的,带着鳞片的银色虚影从裂缝里一闪而过。
那是——
一条虚幻的银龙之灵。
虽然瞧得模糊,但足够确认了。
是他在烛陵见过那条,被微明斩杀的半神境界的异变烛龙。
原来奚启的控火之能来源于此。
确实,这足够证明奚启和微明的关系了。
毕竟没有微明的首肯,没人能从微明的宝库拿走东西。而除了微明,也没人会丧心病狂地想到,并有能力把一条龙灵往人的身体里塞。
是他判断错了。
“把衣服穿上吧。”晏景让奚启停止龙灵的具现化。
这种行为明显对身体有不小的负担,他没有在这上面折腾人的兴趣。
然而奚启并没有随着他的叫停而收起力量。潜藏在经脉中的龙灵反而游得越来越快,模样越来越清晰,随后竟破体而出,裹挟着奚启拔地而起,浮在了擂台顶端。
被龙灵控制的奚启居高临下地抬起手,银焰霎时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这就是奚启说的失礼?
晏景一边翻滚着躲开攻击,一边唤出涤罪剑,劈砍开路径上的火焰,朝奚启掠去。
然失控的奚启如何能允许他近身?
源源不断地召唤银焰朝晏景砸去。焰火与剑光碰撞在一起,使得整片地下空间都动摇起来。
晏景只能又退了回去。
这次的战斗目的与前两次不同,他既要抵挡奚启在龙灵控制下的全力攻击,又要在避免给奚启造成更大创伤的同时制服他。
若是全胜时期,不难。
但如今这具躯壳只能发挥他在分神境界时的实力,无论从技巧上还是蛮力上都压制不了奚启。
好在还有两个优势:一、龙灵只能操控鳞隙焰这一个神通,使用不了奚启的其他法门和法宝;二、其死去多年,神智早已磨灭,只残存本能,它操控下的奚启没有节省灵力的意识,每一次起手都是大招,只要等到他耗尽气力,便好找破绽了。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以奚启的境界,灵力浑厚如大海,岂是一时半会儿能耗干的?
晏景一路被逼退至擂台边缘,纵使全力躲避,也被燎伤好几处。
漫天卷地的银焰扑打不知道持续多久,奚启的攻击势头终于开始减弱,笼罩在他周身的他的那道银色龙灵变淡了许多。晏景捉住了银焰稀疏的一瞬,毫不犹豫地飞身掠近,来到奚启面前。
“奚启”又一次抬手,想召唤火焰攻击,但在等候他耗尽灵力的时间里,晏景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在心里演算了无数遍此时的情况与应对策略,此时“奚启”的反应早已被他算到。
被龙灵控制的奚启不像本尊那么机敏多变,晏景做了一个攻击的假动作,在他回防的瞬间,一个侧腰,闪身来到了他的背后。
决定胜负的一招往往就这么简单。
龙灵化为光点回归奚启体内,奚启的躯体也失去滞空能力,从天落下,朝水池坠去。
晏景毫不犹豫地追着扎入水中,一把没能顺利捞起,还往下沉了一下。
——瞧着不壮,还挺重。
不过臂弯里这段劲瘦结实的腰已然给出了解释。
龙灵退去,奚启的意识很快夺回了身体控制权,他自短暂的昏迷里醒神,咳嗽着从晏景的怀里抽身。
“您见到证据了吗?”他声气虚弱,但还是第一时间向晏景寻求验证结果。
“见到了。就是代价有点大。”
两人现在都很狼狈,奚启灵力耗尽且不说,晏景身上也全是大大小小的被燎烧的痕迹,连头发都被烧掉了一缕。他夹住发丝,双指用力,裁断了焦掉的发尾。
奚启语带歉意地解释:“想让那龙灵现身,必须解开对它的压制,将我的躯体交托出去。”
晏景嘲讽:“哪怕是最笨的笨蛋,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其他存在。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嘛……”
奚启轻轻弯起唇角,不以为意:“因为有您在,我知道您不会让我出事的。”
晏景一愣。
虽然知道奚启的话一向有真意无真情,但被如此信任还是难免有瞬间的触动。
忽然,他警觉地朝入口处看了一眼,召来外袍盖在奚启背上,遮去了惹眼的银色裂痕。就在他完成所有动作的同时,石门打开,一个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踏进了演武场。
晏景试图喝止:“谁?不是说过不准旁人进来吗?”
若他还是罚恶使此句质问定已叫来人胆寒,不敢再上前半步,但在来者眼里,现在的他还没那么大威严。
苏相宜的声音传来:“你们一口气在里面呆了足足三个时辰,又闹出那么大动静,值守的弟子没见过这阵仗,害怕出事,告诉了我,央我来查看。”
在他看来,目前的状况就是小师祖在给“陆不承”开小灶、做特训,没什么不能看的,小师祖又不是没给他们训练过。
“你们训练完了吗?小师祖呢?不在吗?也没见他出去啊。”苏相宜说着又朝内里走了两步,然后傻在了原地。
他当然看不到奚启出去,因为人还在,正闭着眼靠在水池边缘,一言不发,似乎累着了。
哪怕有外袍遮掩,还是能瞧出奚启内里并无衣物,本来束冠的青丝也散了下来,被水浸透,黏在脸颊与背颈上,覆眼的缎带欲落不落。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
苏相宜不敢说出那个词。
刚才在上面听到的动静让他确定两人有在训练,但训练之余有没有做什么——
这副模样说他们没做什么谁信啊!
害不害臊啊!这里可是刑律堂啊!你们哪怕回屋呢?
苏相宜悲伤又绝望,为他们小师祖的“天山雪莲落尘泥”,为自己撞破了一个自己生命承受不了的秘密。
——小师祖,你们发展得也太快了吧。
一言不发的奚启,“罪魁祸首”的晏景,崩溃痛苦的苏相宜,演武场内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最后还是晏景站了出来:“来了正好,去准备几张干净的巾帕。我们稍后就出去。”
苏相宜震惊忧伤到顾不上反驳:“好的。我马上去。”
答应下来后,他才感觉不对。怎么说他也是刑律堂七位领队之一,“陆不承”这家伙使唤起他来也忒不客气。
不过,还真算他使唤对人了。
他正是七位领队里修为最弱,脾气最软的一个,捏到他是捏到棉花了。
苏相宜被成功支走,演武场内的两人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奚启道谢:“多谢您替我遮掩。否则,我狼狈还要被看得更分明。”
他的声音又虚又哑,明显不对劲,所以才不说话。
这话客气太过,晏景几乎要怀疑奚启在刺他。
毕竟若不是他执意要看证据,奚启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而奚启不想暴露虚弱,除了面子,更多也是在替他隐瞒身份。
“要我抱你上去吗?不用害羞。你生得不比姑娘家差,我很乐意。”
刨开善恶律的警告不谈,奚启的模样还挺讨晏景喜欢的。
“您爱怜我的容貌,我很荣幸。但我可不轻,也并不……”奚启花了片刻思考措辞,“身娇体软。”
这倒是实话。
死沉死沉的。
恢复了些许力气后,奚启双手一撑,自己爬上了岸。
和之前总是主动靠近不同,处于虚弱状态的奚启在有意避免和晏景的接触,露出了从未出现过的警惕戒备。
不过这才正常,若他此时还能端出从容不迫,万事在握的心态与他做戏,毛骨悚然的就要成晏景了。
见他一个人没问题,晏景也跳上了岸,随便甩了甩身上的水。
奚启缓慢地将湿透的长衫重新穿好,又披上了同样水淋淋的外袍。
等待许久的小云狐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主人身上,却发现主人身上处处都是水,完全找不到落脚之处,跑了一圈只能回到原位,苦恼地舔起爪子。
它走到奚启脚下转来转去,催促主人赶紧烤干衣物。
但奚启灵力透支严重,可没这力气,只能向现场的另一个人求助:“您能帮我抱一下笙笙吗?云狐怕水,毛发见水则化。我现在碰不得她,否则,她之后定要与我闹好久脾气。”
晏景很乐意用剩余的灵力烘干一片给笙笙呆的地方,可是——
“我瞧着她不是能跟旁人走的模样。”
云狐的警惕心极强,会认人为主都是稀罕,莫说任由陌生人抱她了。
奚启既然提了,自有他的把握,晏景愿意配合就好。
“您唤她名字试试。”
晏景抱着疑虑唤了一声:“笙笙!”
小云狐耳朵动了动,但没有理会。
奚启指导:“蹲下来,声音再温柔一点。”
晏景蹲下,放软语调:“笙笙。”
小云狐终于转过身看向了他,但还是保持警惕。
“唔……”奚启斟酌着措辞,“再软一点,甜一点。您得让她感受到您的喜爱。”
晏景耐心不多了,他看奚启平时唤小家伙也没那么多讲究,但因为馋极了小云狐,还是耐下性子,又一次调整腔调:“笙笙~”
在他坚持不懈的呼唤和主人的鼓励下,小云狐终于有了反应。
她小心地迈开脚,来到晏景面前,嗅了嗅他伸出的手。
奚启:“继续唤她。”
“笙笙~小笙笙~”
在一声声温柔绵软的呼唤中,小云狐渐渐接受了晏景的抚摸,最终被他成功抱进了怀里。
终于摸到日思夜想的小家伙,晏景美得快要冒泡泡,考虑到人“亲爹”还在,才竭力控制才没将脸埋进小云狐松软毛发里。
咳咳。他可是在帮忙,没有一点觊觎之心。
不过奚启若是不在了,他也不介意收养笙笙。出于好心。嗯,出于好心。
夜阑院后山,晏景和奚启泡在了同一片烟气缭缭的汤泉里。
他也不是想留下来,只是将人折腾了一通,纵使是他也不好拍拍屁股走人,就把奚启送回了洞府。奚启又提出他洞府后有一片汤泉,请他一起泡澡。
在演武场的水池里泡了个通透,回去也得洗,汤泉总比大澡堂好,晏景便答应了下来。
有福不享是傻子。
“山上的年岁很长,但尊者并不怎么理会我。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呆着。”
哪怕泡澡的时候奚启也戴着缎带,端正坐在汤池边缘,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背后,显出几分年轻清爽的英气。
瞧着终于有几分“师弟”的感觉了。
“不奇怪,他就是这种人。”
晏景侧对着他,趴在暖白玉砌成的汤池边。
这汤池,还有法阵驱动喷水,真会享受。以前他怎么想不到呢?
果然,花钱也是需要想象力的。
温暖的泉水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姿势神态和在回廊干燥处打盹的小云狐如出一辙。
屋檐下的昙花在月色下缓缓舒展,可萦绕在鼻间的,却是若有若无的焚香味道。
奚启抬起手,虚托住飘到面前的发梢。发梢尾部有明显的裁断痕迹,质感柔顺,随波起伏。
醒来那日的他也是这样漂浮在水中。雪衣白发的仙人立在岸边,琉璃般的眼眸中是冷冰冰的厌弃:“污秽之物,残缺之躯,竟也能生出灵智吗?”
这是他从人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体验糟糕至极。
“虽然没有具体计算过,但我应该在山上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奚启主动讲述起了在世外峰的生活,“去尊者的书阁学习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但说来惭愧,我在里面看的最多的,却是留影玉简。”
他乐得讲,晏景就听一耳朵:“哦?都看些什么留影?”
微明的书阁藏了数不尽的典籍,但唯独没有取乐的闲书。留影也是。
“您战斗时的留影。”
晏景脸上的惬意凝固了。
他知道那些留影。
蕴华宗会派人刻录下他每一次的战斗场面。微明要求的。当然,这绝非出于师徒情,他们之间从未存在过这种东西。都是为研究善恶律收集的材料罢了。
“从您第一次除祟起,到与魑王大战结束,所有战斗画面,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晏景暗中了然,难怪奚启对他的招数一清二楚。
“是您的留影陪我渡过了在山上的岁月。”奚启感叹着,用手指虚缠住那缕发丝。
他是残缺,那何物可称完美?
这个问题困扰了奚启许久,直到瞧见微明书阁内的留影。
那抹金红色光芒如此耀眼。
此物即为完美。
而早在他来之前,那些留影卷轴就被阅览过不止一次。这里除了他,只有微明来。人神能为超凡,可眼观介子,记忆千古。若只为信息,何须反复观阅?他一遍遍在窥视什么?
奚启嗤笑微明的虚伪。
同时暗想,若微明也不可得之物为他所得,岂不是对微明最好的嘲弄?
逐渐怀旧的气氛让晏景感觉不适:“行了!别说了。听着怪肉麻的。”
奚启和他论什么都好,就是别论同门情分。他对“门”都没有情分,更遑论同门了。
可话题虽是他挑起的,却不是他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与您不同,我没有上山前的记忆。过去,我的世界里除了尊者就是您。我也曾像您年轻时一样,在意尊者的看法——”
晏景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反驳:“我什么时候在意过他!”
一转头,他就瞧见了奚启轻微勾起的唇角。
那细微的,恶作剧成功的喜悦,与之前的平稳无波形成明显对比。
奚启暗中咬牙:这家伙故意的!
在报自己逼他自证的仇?
不愧是把他的留影看过那么多遍的人,踩痛脚都那么准。
奚启见好就收:“可尊者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人,虽花了不少时间,但我还是放下了他。不过对您,我依旧很好奇和向往。”
晏景反问:“现在看到真品,失望了?”
“不!”奚启摇头,“恰恰相反。您让我觉得很复杂,但……
很有趣。”
句尾低浅的呢喃,比起诉说更像自语。
晏景不由产生了一种被猎食者盯上的警觉。但他才不会露怯,咧嘴回敬:“难得遇见对我评价这么好的人。可惜你不是姑娘。要不我的终身大事就有着落了。”
奚启转过头:“您的意思是,除了性别,我在其他方面,全部满足您对道侣的需求吗?”
本想恶心一下奚启,不料他顺杆爬了上来,晏景不禁佩服他什么话都敢接的本事:“你愿意这么理解也可以。”
斗嘴的制胜之道就是不能让话掉在自己这头。
奚启颔首:“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晏景有点懵。
可奚启却不再聊下去,从汤池起身,体内的焰火能量瞬间便将水汽蒸发。衣架上的衬衣、长衫飞来裹住他的躯体。随后腰封,发带一一复位。短短几息,便恢复了基本的仪态。
“此处您尽管使用,我先回内室更衣。”说完抱起笙笙回了屋。
晏景眼红他的潇洒,一边想着等自己以后有了条件也要这么搞,一边裹了巾布从水中出来,慢腾腾穿好中衣。
他从换下来的破衣服里摸出一个刻了字的符咒,刻的是他之前画在手臂上的那字律文。
符咒是用早上在弟子集市上买的最便宜的材料做的。效果只能说比画在手上好,但经过演武场内那样一次的战斗后也不抵用了。
倒不是他不想买更好的材料。
没钱啊。
到今天为止,陆不承存下来的微薄积蓄算是被他彻底花光了。
两世为人的律使第一次感受到了经济上的困难。
处理掉旧符咒,换好新的。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后,晏景才跟进了里屋。
屋内,奚启已经收拾停当,正席地而坐,用一把密齿梳梳理着小云狐的毛发。
他眼上已换了一根与衣服颜色适配的竹月色缎带,手套也是。
晏景不禁怀疑起他难道每套衣服都有相应颜色的缎带和手套?
这俩是法器吧。
真阔气。
两相对比,囊中羞涩的晏景对奚启的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有梳子吗?”他方才没有在汤池处找到,便散着头发过来了。
奚启停下手上的动作。
晏景忽然想到什么,赶在他开口前,补充要求:“不准给我笙笙用的!”
“稍等。”
奚启放下小云狐,起身朝内室走去。不多时,拿了一把木梳出来。
瞧他这么来回一趟。
晏景更确信自己若不强调,奚启肯定会把手里那把给他。
他接过梳子,也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痛苦地打理自己的头发。
他原装的身体虽也是长发,但修剪过许多,只有一部分留了原有的长度装样子,束了发也大差不差。
偷懒惯了的结果就是现如今面对真材实料的头发束手无策,尤其是每次洗过头后。若是自己的肉身倒干脆利落,剪了便是。但这身体毕竟是借的,还是不要给人瞎动。
晏景每梳一下都充满怨念——
不想梳。
好多结。
好像杂草。
奚启提醒:“您可以使唤我来。”
但并没有直接提出帮晏景的忙。
瞧他给笙笙梳毛时确实有模有样,但上次洗漱更衣的教训让晏景心有余悸:“不用了。”
奚启也不勉强,又问:“您要用一些这里的茶点吗?”
考虑到自己应该还会留一会儿,晏景回道:“给我简单来杯茶吧。”
奚启颔首离去,消失在门口。他一走,晏景也停下了手上动作。
演武场的见闻否定了他的指控,那导致奚启在世外峰种种表现的答案只能是另一个了——
这家伙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感情。
没有,所以不会触动。但又想在他面前装正常人,所以说假话。
但确定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答案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奚启会是一个三观正常的人。
他将目光转向趴在软垫上的小云狐。算了,想那个家伙还不如多想想可爱的笙笙。
小云狐侧对着他,毫无防备,正是好机会。他随手将头发绑起,拿着手里的梳子走近软垫蹲下:“笙笙~要不要梳毛啊。”
可他对自己的头发都如此敷衍,又哪来的本事打理云狐蓬松厚密的毛发?
何况,奚启已经打理得光滑柔顺,哪还用得着他?
果然,没梳上两下便玩儿开了,戳戳鼻子,捏捏爪子,逗得笙笙在他怀里跳来扑去,不亦乐乎,之前梳好的毛全白梳了。
奚启刚一回来,晏景便把小云狐塞进了他怀里,然后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说了告辞。
奚启放下装了茶点的托盘,抬手抚过笙笙脊背,明悟了原委。走之前才打理好的毛发已然又乱作一团。不,比之前更乱。
感觉就像看到刚洗干净的孩子,就扭个头没见着三秒,便又带着一身泥回来了。
而小云狐满眼懵懂,讨好地晃了晃尾巴,然后,发出了一声奶声奶气的“狗叫”。
奚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沉声告诫:“不准学这个。”
离了夜阑院,晏景打算寻路回弟子寝舍,路过刑律堂议事殿,忽听得一声招呼:“你出来了?”
他转头,寻着碳火的光亮,瞧见了坐在殿侧的书案后的苏相宜。苏相宜面前的案上摆着炉火、茶具,还有泡好的茶,看起来已经呆了许久。
“你还在?”他诧异。
苏相宜解释:“今天我当值啊。”
要不晏景以为他下午为什么会出现在刑律堂?
来见证他怎么泡他们小师祖的吗?!
晏景环视过整个大堂:“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个弟子。我让他先去休息了,后半夜来替我。”苏相宜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你要在夜阑院过夜了。”
晏景不懂了。
他为什么要在奚启洞府过夜?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晏景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你这个领队挺——像模像样的啊。”
苏相宜领会到了他想说客套话的心情,但没能从他的言辞里听出一点夸奖的味道。
不会夸人就别硬夸了。
不过他还是接受晏景的暗示,发出邀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嗯……”晏景做出犹豫状,“不用了。弟子院快落锁了——”
苏相宜不待他说完后文:“出门左转,路尽头的小门有守卫弟子,叫他给你开门,让你出去。”
晏景话锋一转:“但你都盛情相邀了,我就陪你喝一杯吧。”
苏相宜觉得这家伙某些模样活像那路边晒太阳的野猫,一边伸懒腰一边给人“抛媚眼”,但人要真伸手摸它,它又会一根毛都让你碰不到地轻巧溜走,跑到人够不到的地方,给出一个鄙夷的瞥视。
这么臭屁,谁贯的啊?
晏景一落座,苏相宜便开始痛苦,并后悔留他喝茶。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浅淡的香味,是小师祖专用的那款沐浴香膏的味道。
——他真的不想旁观这两个人的爱情啊!!!
晏景当然不是来陪苏相宜值班的,敷衍地问候两句之后便切入正题:“反正也无事可做,聊点刑律堂的事呗。”
原来是想打探消息。苏相宜声明立场:“我可决不会透露机密!”
有事不问小师祖问他?明显别有用心!
晏景浑然不管,依旧自己问自己的:“你们最近都有什么行动?或者特殊安排吗?当刑律堂堂主平时要做些什么?奚启有很奇怪的地方吗?”反正也没说什么是机密,试试呗,多问几个,万一问出来了呢?
虽然一无所获,但他并没有放弃对奚启的调查。
奚启今日故意以自损来自证,所图不过堵他的嘴,并成功了。他让人遭了如此大罪,却什么也没查出,失去了道德制高点。在另寻到有关奚启罪行的线索前,他再不能如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盘查奚启了。
要换法子。
所以他尝试从刑律堂入手。
然而苏相宜对他所有问题做了统一处理:“你不是内部人员,不能说。”
也就是说内部人员就能知道?
晏景忽地有了新主意:“加入刑律堂的条件是什么?”
“你要加入刑律堂?”苏相宜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一刻,他害怕极了。
第14章
要问苏相宜愿不愿意,那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加入刑律堂的条件一直都白纸黑字地对外公开,稍加打听就能知晓,隐瞒也无意义。何况,他并不认为“陆不承”能达到刑律堂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