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启捂着胸口的裂口往后一踏,身影骤然消失在虚空之中。
晏景伸手阻拦,扑了一个空。
这家伙果然藏了一手。
结果还是被他成功转移了话题。
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嘴里总是没有他想要的实话。
不过晏景也清楚,哪怕有充足的逼问时间,他也问不出更多了。以奚启的秉性绝不会将自己命运的主导权交由别人,所以也绝不会将关乎他来历的紧要真相全盘托出。
而晏景完全理解奚启这种想法,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
手上沾染的银色血液逐渐冷却,仿佛象征着它的主人已经远去。
奚启离开前说到“共同的威胁”,按语境只能是微明了。
晏景不怀疑这个信息的真假,奚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但奚启为什么能知道微明的动向?
而他选择抽身离开,应该有相应的手段躲避微明的清算。但又把笙笙交给自己。
他认为自己会比他安全?
晏景并不清楚微明要如何对付他们两个叛逆,但死一定不是最坏的那项。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晏景好不容易在阵中找到一处细小的裂隙,脱离了阵法,整座大阵完全沉入了地底,连带着一部分城池沉陷,在原本就是谷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刚见得天光,晏景手背上便感觉到一阵灼热。
红色的符文在皮肤上若隐若现。
是通过宗门契约下达的敕令。
晏景没打算查看,直接用善恶律的符文覆盖在上面,将契约的感应压了下去。
他将笙笙塞进怀里,摸出了问秀秀之前交给他的传讯玉简。
问候的消息发出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不妙的感觉驱使着晏景忍着伤势迅速朝出城的方向赶。
他找到了和杜若分头的遗迹,现场已经没有人了,留下了不少术法和刀剑的痕迹。
有人在这里战斗过。
突然,有陌生的气息靠近。
晏景站起身,摆出防备的姿态。
进来的是四个修士,一个化神,三个出窍,其中一个正是那不知名姓的归云派青年。
“师叔,他就是那个进入诸天伏魔阵的人。”
在得知遗迹内有邪神崇拜和诸天伏魔阵后,归云派掌门非常重视,立即让距离此地最近的长老带人赶了来。如果有条件,一定要得到那两个人从阵中带出的东西。
眼前是个面生的青年。
身上有伪装类符咒的力量波动。
长老没办法看破他的真容。
这说明青年的修为不下于他。
这般年纪,这般能为。
长老筛选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只能归结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陆这么大,怎么都有可能的。
好在对方浑身是血,气息疲惫,在此前的战斗应该受了不轻的伤。
有了初步的判断长老知道怎么办了。
“我们来自归云派,不知阁下在阵中找到了什么,我们愿意高价赎买。”
晏景清楚这不过是他们强夺前的借口。
高价赎买?
和神明有关的,别说具体物件了,连信息都是无价的。
他们拿得出什么高价?
晏景当前有两个选择。
一、暴露自己的身份,用罚恶使的威名震慑住他们,但这会加快他被盯上的速度;二、打上一场,但在伤痕累累,灵力枯竭的状态下这样做并不轻松。
晏景选择了第二个。
“少废话,开打吧。”
几人同时发动攻势。为节省不多的灵力,晏景以躲避为主,寻找着一击克敌的机会。
不多时,除了那位长老外的其他三人就躺倒在地。
长老大为惊骇:“阁下是何方神圣?”
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你面前的是蕴华宗小师祖,尊者唯一的弟子,天道敕封的罚恶使。”
几个修士有序地从入口处踏入,他们穿着相对正式的吉服,身上还佩着有蕴华宗符号的装饰。
晏景扫了一眼,发现都是熟人。
为首的那个是紫云峰长老韩程,是除了苍随远及其党羽外,资历最高的人之一了。
在向归云派几人介绍完晏景的身份后,他转向晏景:“尊者归位。我等奉召,迎接律使回宗。”
而归云派几人则被震傻了。
罚恶使?
以前没发现他还有乔装“钓鱼”的习惯啊!
简直晦气透了。
晏景没工夫管其他人的心情,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找上。
简直晦气透了。
他并不理会韩程,扭头就要走。
韩程也不阻拦,只是双手掐诀,在面前展开了一道闪着白光的敕令——
【敕令一,苍氏不逊,晏景诛之,合正法;
敕令二,此前矫称宗主者,孽类也,凡其所出令法皆无效;
敕令三,敕封晏景为蕴华宗主,掌典仪,司法度,坐镇蕴华……】
他每念出一条,晏景的脚步便沉重一分,细看去,有血红色的咒文缠从心口涌出,缠在他的脚上,阻止他前进。
韩程念的是尊者敕令,微明亲口下的命令。对其有任何违逆都会遭到宗门契约的制裁,没有玩文字游戏的余地。
原以为自己的作为足以表达与微明反目的立场,结果微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连使蕴华宗元气大伤的覆灭苍氏的那场审判也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晏景嗤笑:“瞧啊,这就是给存渊当狗的结果。”
韩程敛起眼眸,无动于衷:“请律使钦遵敕令,随吾等归宗。”
晏景咬牙:“若我说不呢?”
微明对他的安排竟然是让他回去,继续做微明的“收藏品”,这果然比死还教他恶心。
“蕴华宗弟子无人可违抗尊者的意志,尊者宠爱律使,律使莫要辜负他的慈心。”
晏景几乎要笑出来。
他想质问韩程装什么新人?
韩程只是在苍氏掌权时被边缘化,并不是没见过微明怎么待自己。
被囚禁在世外峰的年岁里,韩程正是来给他讲课的老师之一;微明给他安排一场又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来测试善恶律的能力时,韩程也是旁观的一员。
他比谁都清楚,微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慈心。
作为人神,他不曾怜爱世人,身怀改天换地的能为,却什么都不做,放任民众一代代被祟物祸害;作为领袖,他也不曾关心从属,苍氏确非善类,但千余年来为满足他的私欲效劳,结果覆灭了也未能换来他侧目。
这样一个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存在难道在多了一个师尊的标签后就会凭空生出慈爱?
至少目前为止晏景还没在蕴华宗这些人的谎言以外的地方发现过这玩意儿。
自己都骗不了谎言,却妄图骗他相信。
晏景几乎想象他们现在的内心活动——
着实是不识好歹,劣性难驯。神明对人类表达出独特的青睐难道还不算天大的“慈爱”吗?
抛却独立意志,做微明的所有物又有什么关系?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成呢。
和这些人谈论自己对微明的憎恶是鸡同鸭讲,晏景选择回以语言库中最脏的脏话:“去他m的狗屁慈心。”
他试图继续朝外走,但在宗门契约的压制下,脚步变得极为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遭受超过上一步数倍的反噬,脚步落下,深深陷入石板中。
终于,晏景力竭,跌倒在地,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又一次陷入无力掌控自己命运的处境,晏景愤恨至极。
“存!渊!”他从牙关挤出来一声嘶吼,带着恨不能撕咬对方血肉的恨意。
仿佛是响应他的呼唤,遗迹中突然出现一阵耀眼的光华,白色的衣角从光中缓缓垂下,一道雪白的人影凭空出现。他的容颜隐没在光华中,只露出一双琉璃般的眼眸。
微明亲临了。
尊者竟然亲自来了?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纷纷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直视来者。
一片寂静中,只有晏景不声不响地爬了起来,抽出涤罪剑,朝微明砍去。
激烈的动作使得凝结的伤口重新崩裂,血滴伴随着剑锋挥出,轻易穿透了人影。
微明并非以实体降临,而是一道投影。
不过晏景的行为依旧是极大的冒犯。
死一般的寂静,旁观者不敢,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做出任何声响,插入这对修界最尊贵的师徒之间的恩怨。
这一剑耗尽了晏景所有力气,砍完后他便力竭,扑倒在地。
白色人影平静地注释了他片刻,随后开始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韩程又等了片刻,确认微明已经彻底离开,以及晏景的确没有意识后,他才对随从下令:“带上律使,回宗。”
晏景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噩梦中的地方。
身上换回了年少时期穿着的白色衣衫——微明的代表色。
窗外是仿佛没有边际的雪原,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立在小院门口, 晏景曾有无数次从这里出发,又在艰难的跋涉中回到这里。
他凝视着这片景象,产生了一个绝望的怀疑,即过去的几百年经历都是他在孤寂的幽囚中产生的幻想,他其实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就在此时,一个温热柔软东西钻进了他怀里。
见他醒来,笙笙立刻跑来,呜呜个不停,似乎想将自己在晏景昏迷的时间里受到的委屈告诉他。
晏景摸了摸小云狐的头。
小兽温热的体温切实地证明着她的存在。
过往的记忆在这种触感中再度清晰。
他的确成为过被许多人憎恶, 也被许多人敬仰罚恶使;的确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事物;也的确认识了一个叫奚启的……
手上的伤痕还未褪去,晏景尝试在掌心集聚灵力。
微明禁止他调用此地的灵气。相当于在一定程度上封锁了他的修为。
小院的门被打开,晏景站在门口,用了片刻鼓足勇气,然后迈出了脚步。
松软的雪没到了小腿。
小云狐的体温驱散了大部分寒意。
晏景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雪原深处,小院与它门前的那颗歪脖子树逐渐不可见。路程比预计的轻松许多,雪也没有记忆里那般冰寒刺骨。
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都是些只能欺负小孩子的手段,而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弱小可欺的孩童了。
继续往前行进了大约半刻, 本该被甩在背后的小院与歪脖子枯树重新出现在眼前。
一如既往,毫无改变的手段。
意识到微明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后, 晏景不由地生出了几分轻蔑。
他不再尝试探索,而是在檐廊下坐下。
没一会儿,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
韩程主动招呼:“律使。”
晏景讥嘲:“你没有苍行知有定力。”如果是苍行知一定会等到他心理防线崩溃才出现。
韩程对他的评价坦然接受:“您已并非当年的孩童,这些手段很难恐吓住你, 这里怎么说也不会比诸天伏魔阵里更可怕吧。”
他指的是晏景被压在阵下的百余年岁月。
按道理来说确实如此,但让晏景来选,他宁愿呆在诸天伏魔阵里。
“我要见存渊。”
“只要您达到尊者的要求,自然就可以见到他。”
晏景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可不会把见他一面当奖赏。”
如果能直接达到目的,他也很乐意不去见微明。
“不见也行,我有两个问题。你替我问他。”
见韩程无动于衷,他补充:“这是我考虑是否配合你的重要因素。”
紫云峰长老韩程很明显是在苍氏及其从属被他杀光后,接替他们的职责,服务微明的人选。
很显然,他的任务之一是充当监管晏景的“狱卒”。
韩程的态度果然有所松动:“您的问题是什么?”
“奚启的来历。以及,他打算怎么处置奚启。”
晏景问的两件事都和自己无关,看起来并不很关心自己的命运。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他看来现在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韩程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我不保证尊者会给予回应。”
“只此两问?”听完韩程的转述后,微明再一次确认。
相较于遗迹现身的投影,冰宫中的人神身躯更为凝实,浑身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辉。他没有遮掩面目,但旁人无法在脑中留下任何关于他相貌的印象,只记得一双琉璃般璀璨的眼眸。
韩程低着头:“是的。”
“奚启?失败的造物还自封了名号?”
人神的措辞颇为刻薄,似乎对描述对象有天然的恶意。
他没有正面回应晏景的问题:“转告他,这并非求教的姿态。他亦不必关心注定被销毁的造物。”
韩程将微明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晏景。
这样看来,奚启的确是诞生自微明之手,也确实不被微明认作弟子。
这家伙竟然没有骗他。
——只是隐藏了许多关键信息。
另一个信息则是,微明对奚启的处置与对他截然不同,似乎打算对奚启赶尽杀绝。
奚启的处境的确更为艰难。
确认了这一点的晏景,对其丢下自己跑路的行为的怨气少了不少。
就目前的情况看,微明还没有亲自下场的打算。
奚启那番因果论如果属实,那他们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想到此处晏景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对奚启的担心好像胜过了对自己。
晏景感觉有些不妙。
“这家伙,一有不对,跑的比谁都快,他根本不用我担心对吧。”
小云狐不太听得懂他的话,黑黝黝的双眼中只有幼兽的懵懂。
不过晏景忽略了一个道理。
担心这种事一开始就无关对方用不用得着。
夜色从雪原尽头出现,逐渐染透整片天空,等到第一抹月色投下,小院的廊下出现了一道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身影。
微明……
晏景不认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只不动声色地将笙笙往怀里搂了搂,试图用衣料挡住小兽。
但微明还是注意到了这除了他和晏景外的第三只生物。
晏景的小动作并无必要,如果他没有同意这只兽类出现在此,早在晏景昏迷的时候它就不存在了。
“岚雾之狐,云狐亚种,世外早已不存其迹,唯有一脉受吾特许,寄身此境。”
难怪没有任何活物的世外峰会有云狐出现。
不过对微明,晏景依旧态度尖锐:“哦?你是想表达自己还积了一点德吗?”
“这并非和尊长说话的态度。”
微明知道晏景厌恶自己,但不理解这份厌恶何来,只能归因于晏景天性恶劣,烈性难消。而他原谅晏景的骄纵,包容他的驽钝,对晏景拿出了不常见的慈爱与耐心,却得不到理解。错的不是他,他不需要解释什么。
“苍氏疏于管教,以后吾会纠正这一错误。”
没错,这是微明认为苍氏真正的过错所在。
不是他们对晏景做了什么,也不是私下里的蝇营狗苟,是没有对晏景施加严格的管教,让其形成了现今这忤逆的性子。
纵使已经对微明不抱希望,晏景还是被他的话恶心到了。
要知道,在这世上,除了将万物当做自己的私产,视他人人格为无物的微明外,他最厌恶就是为微明做鹰犬,使他兄弟分离,抱憾终身的苍行知及其党羽,微明还敢在他面前提。
晏景咬牙,讥嘲:“想要听话的傀儡现成的一大堆,偏生就要干逼良为娼的事。这就是你的兴趣所在吗?尊者。”
他自己都浑然不觉,他唤“尊者”时阴阳怪气的口气像极了奚启。
微明拧起眉头。
他对晏景一直是不满意的。
天道离析出善恶律,为他所掌握。
而为研究善恶律,他需要一个人类来做“容器”。
在微明起初的规划里,这个“容器”并没有名分。但随着计划推进,他逐步发现,人作“容器”和死物不一样,对方不会一开始就长成他想要的模样,他需要等待这个人接受教养,一点点变成他需要的模样,而另一方面,对人的所有权也不像对物那样容易宣示。
最终,在苍氏的建议下,他同意给予这个“容器”弟子之名。
几次的失败之后,苍氏给他找来了晏景。
小时候的晏景,性子温顺,但弱小又无知;当他的资质足够亮眼时,又学会了太多不该学的恶习。
晏景从未满足过他的所有要求,但偏偏又比他所有藏品都生动耀眼。
或许是善恶律选择的人确实与众不同,又或许是自己积年累月的关注赋予了他不一样的魅力。但结果就是,他的情绪开始被晏景牵动。
晏景殒落在了和魑王的战斗中。
这是早有预计的。
对善恶律的研究已经接近尾声,容器此时损坏是可以接受的。
但不寻常的是,他并没有自此将晏景抛在脑后。他许多次将注视投向那片大山,期待晏景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又一次从必死之境中爬出来。他做了晏景的魂灯,每一天都在关注魂焰的波动。不曾衰减的魂焰让他意识到了晏景的魂魄受到了庇护,返回人间是迟早的事。
那一刻涌现的欣喜和期待让微明陡然惊觉危险,有一瞬间,因果的丝线搭上了他的小指。
当夜,他把魂灯交给了苍氏保管,开始计划奚启的诞生。
可惜,亲手创生的孽类脱离了他的掌控。
计划失败了。
退而求其次,微明决定与自己和解,他不杀晏景,但晏景要变成他想要的模样。只要晏景做得到,他会给予其无上的尊荣。
当然,为了保证效果,他不会将这份奖赏告诉晏景,直到晏景做出真正的改变。
回到现在,面对晏景的不逊,微明拿出了自认为难得的耐心:“我令你做宗主,是希望你以苍氏为榜样。”
晏景虽然与孽类合谋,未经准许,灭了苍氏,但他不计较这些,仍旧愿意把蕴华宗作为预支的礼物送给晏景,只希望他能做到苍氏曾经做的那些。
晏景几乎要气笑了。
微明从未将他经历的折磨放在眼里,还要他将始作俑者视为榜样?
何等的傲慢。
微明料到他又要口出不逊,封住了他的唇舌。
可晏景偏生不遂他意,拼尽力竭也要把话说出口。
在禁制与抵抗中,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鲜红的血液从牙缝中渗出。
“去——”
“他——”
“妈——”
“的——”
“苍——”
“氏——”
微明感觉自己之前的教育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先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重新打造吧。
这段时间发生的剧变全蕴华宗无人不知。
先是世外峰重新被雪覆盖,长老们急匆匆地去而复返后共同推举韩程长老为新的长老会首席长老,并宣布了那三条敕令。
晏景审判蕴华宗旧高层的行为得到了天道以外的第二层背书, 奚启成了叛逆,晏景成了新宗主。
半天的时间里,天地陡然翻覆,只因为这座雪峰上那位神秘尊者的几句话。
而苏相宜作为奚启的追随,处境变得非常微妙。
好在蕴华宗所有人还处在震惊之中,来不及清算他,直到今天韩程长老找到他。
一路过来,苏相宜都忐忑不已。
尊者难道要亲自审判他?
不,以他的份量不值得尊者这么做。
苏相宜思来想去, 认为自己唯一的价值就是知道很多晏景和奚启两人之间的事。
他知道晏景和奚启的过从甚密,知道他们一起挫败了那场牵涉甚广的针对罚恶使的围杀,共同审判与处决了苍氏。但结果却是一个得到正名,一个被判为叛逆。他对内情充满疑惑,一直想找晏景问清楚。只是晏景回来十数日,他始终不得一见。
在韩程的带领下,他们跨越了世外峰的雪线。
苏相宜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往前走多远,但在回头时背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雪原。
来到小院前,韩程没有敲门, 直接走了进去。
檐廊下,苏相宜看到了自己想见却不得一见的晏景。
晏景正坐在地板上, 叼着衣角给自己换药。
劲瘦的腰腹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一部分青黑的旧伤,但更多的是鲜红的,还在渗出血珠的新鲜割伤。有的向下没入裤腰, 有的延伸向看不见的背部,还有藏在被衣袍盖住的胸膛上,漏出一点边角。
苏相宜毫不怀疑晏景全身都是这样伤口。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苏相宜来之前,晏景刚刚结束在冰窟中持续七日的罡风刮骨之刑。
——作为他冥顽不化,一而再,再而三对微明口出不逊的惩戒。
这个刑罚他过去也受过,但没有这么久。
看来微明确实动怒了。
雪原为背景的回廊下,晏景不曾看向来人,低垂着昳丽的眉眼,留神手上的动作。
一身素衣装裹下,带伤的他就像初春将化未化的冰棱,锋锐却易碎。
“好看吗?”
苏相宜:“还行吧。”律使当然比他俊了。
回过神,晏景已经放下了衣角,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目光浑似一把刮骨刀。
苏相宜背后一寒。
老虎被关起来了也终究是老虎。
苍天作证,他真是单纯地欣赏晏景的好身材。他和奚启不一样,不好那个的。
晏景捡起地上的外衫。
一只小兽被动静惊扰,从衣服褶皱堆里探出头,甩了甩脑袋,跳进晏景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窝下,悠然地舔起毛。
这是——
她怎么会在律使这里?
晏景将苏相宜的惊讶看在眼里:“看来他没给过你消息了。”
“就知道不能指望他。”小声的不讲理的埋怨飞快滑过。
虽然他的伤势有自找的成分,但晏景就是要把自己受的罪算到奚启头上一份。
碍于韩程还在场,晏景不想多提奚启,转而谈及苏相宜的到来:“我不是有意的,但不妨碍你要和我一起蹲大牢了。”
微明决心要对他的礼仪进行再教育。
当然,微明不会亲自上手。
这种小事怎么能让尊者费心呢?当然是交给长老会走狗来干了。
不过在晏景看来,这是因为微明自己都没有礼义廉耻,教不了人。
总之,为了保证教导效果,韩程准备了一位陪读,以便做给晏景做示范。但那个弟子来的第一天就被晏景折腾得不轻,第二天就直接告病不出门了,换了好几个之后,没办法的韩程找来了苏相宜。
是个好选择,这个晏景确实不会揍。
瞧苏相宜进屋半晌还站着,晏景抬了抬下巴:“自己找地方坐吧。”
但韩程冷厉的声音喝住了他:“行礼。”
晏景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隐怒。
他沉默地接受了苏相宜的行礼,并叫住行礼后打算就座的韩程:“我没有准许你坐下。”
韩程也不放在心上,站着开始授课。
晏景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见到晏景后苏相宜的疑惑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多了。
律使为什么会被关起来?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要学基础的礼仪?
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但对他求解惑的视线交流,晏景无一例外选择了回避。
他不知道在奚启描述中费尽周想要铲除自己的微明为什么改了主意,对此感到恶心之余还有一层并不那么愿意承认的胆寒。
作为神明,微明想要,就能得到。
一直如此。
这夜,微明再度出现在小屋中。
他来检查晏景的功课。
课堂上的笔记已是不堪入目,实操晏景更是选择交白卷,对他的吩咐充耳不闻。
微明也不恼,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晏景面前:“若你愿意斩除那自称奚启的祸孽,可以免去这些课程,恢复自由。”
他并不在乎晏景的礼仪好坏,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的目的始终是晏景的温顺服从。
不管真心与否。
“哦~你拿奚启没有办法了。”
这对晏景来说可算一个好消息。
“你是这样认为的?”
晏景被他不屑一顾的语气激怒,仿佛自己也在其中受到了轻蔑。
他选择了最儒雅随和的方式拒绝,用口型回道:去、n、m、的。
一股巨大的力量陡然把晏景摁在了地板上,坚硬的木质板材被砸出了一个坑。
晏景依旧拒绝屈服,双眼满是憎恶地瞪着微明。
微明垂直眼眸,琉璃般的瞳孔仔细端详他的神态。
他轻叹:“大约在一百八十年前,你也用这个眼神看过我。”
当时晏景斩杀了他罚恶使生涯中的第一只大祟。
战斗过程中,善恶律的能力被充分地激发,微明得到了很多想要的信息。
战斗结束后的晏景也不似过去狼狈,取胜得相对轻松。微明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弟子感觉满意,可当他想表达肯定时,晏景却躲开了他赐予的丹药,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拖着满是伤痕的疲惫身躯转身离开。
晏景无动于衷:“我记不得这种稀松平常的事。”
不愿意气氛如此剑拔弩张,微明主动服软示好,方式是将手往晏景贴在地上的脸边一递:“你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蹭蹭我的手。”
他说的是第一次正式检验晏景的修行成果的拿回。
苍行知找来了一只实力等于金丹期修士的灵兽,作为当时只有筑基中期修为的晏景的对手。年少的晏景费了很大力气,几次险象环生才将其斩杀。战斗结束后,面对微明抬起的手臂,晏景以为他要夸奖自己,主动将头凑上去蹭了蹭。
然而微明在短暂的愣神后,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改用隔空的术法封住晏景的修为:“无用,自行去受三个时辰的罡风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