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景先是诧异,随后翻涌起一股苦涩。
结果他也来了吗?
也不奇怪。
解守直实力强大,又对罚恶使怀有深仇大恨,如果这群“苦主”要联合起来对付他,不可能会放弃解守直这样一个帮手。
解守直注意到了看向自己的晏景,但他只与晏景的眼神短暂接触了一下,便将目光转向了山坳深处。
晏景若有所觉,也转头看去。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只虚影构成的巨掌从天而降,重重拍向他。
凭借从无数场战斗中锻炼出的反应力,晏景几乎没有犹豫地抽身退向一旁,堪堪避过巨掌,只是被掌风掀飞,后退了十数步才稳住身形。
竟然被躲开了。
厉承嗣眼神阴鸷,暗恨晏景的好运。
晏景抬头望向东南,袭击发来的方向。
山坳后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尊白衣雪发的巍峨“神像”,其高若山岳,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堪比半神。其形貌与微明颇为相似,但缺少了五官,脸的位置一片空白。
是模仿微明神威打造的偃偶?
晏景咧嘴叽嘲:“这就是苍随远准备的杀器吗?还真是,缺乏想象力与胆气啊。”
如果能刻上五官,这座偃偶的威能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
可打造者不敢。
借三分神韵已是冒犯,怎敢全盘仿照?
不过,打造者也自信,当前的程度便足以诛杀晏景了。
偃偶抬起手,只见半空中凝聚出形状一样,但更为巨大的虚幻掌印,然后砸下。
虚影的攻击范围极大,晏景拿出了最快的速度才勉强躲开,然而他刚停下,又一道虚幻的掌印砸了下来。这次,他避无可避。
林地中掀起巨大的烟尘,一排排树木倒伏,震动一直传到了修士们所在的位置。
因担心被偃偶的攻击波及,他们都没有出手,只是在远处围观,凭借修行者良好的目力,都瞧见了晏景被虚影砸中。
偃偶成功诛杀了罚恶使?
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最后那一掌砸下时,晏景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以罚恶使的能力不可能是来不及。
就在众人心生疑惑之时,忽见压下的掌缝中窜出猛烈的银焰,竟然缓缓将虚影反向托起。一道挺拔身影立于晏景身前。阔袖长袍、缎带覆眼,手掌被丝质手套严密包裹,正是——
奚启手掌一握将虚影打散,同时抱怨:“您非要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唤我吗?”
晏景抬手,抖掉捏碎的讯余残片——刚才他正是用这个将奚启唤了过来。
他毫无歉意地回道:“试一试你的水平嘛。”
他一直认为,奚启的实力不止超过他平日表现的水平,甚至很大概率强于旁人对他的预判。
毕竟以奚启的做派,伪装不大可能只伪装一层。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嘛。
只能确定,刚才击退偃偶攻击的那招还没有到奚启的极限。
奚启虽依旧嘴角带笑,但丝毫不变的弧度传达出一股不善的意味。
晏景此时此刻还没有放弃算计他的行为让他很不爽。
但晏景才不管他的心情:“拖住这玩意儿一刻钟能行吗?”
反正是通过交易请来的帮手,自然要物尽其用,就让奚启去对付最麻烦的那个东西吧。而他会趁这段时间解决掉厉承嗣和其他杂鱼。
奚启将脸转向偃偶的方向。
在他视野里那是一团异常磅礴威严的白色光团,和某个存在有几分相像,但却拙劣太多。
“真是一尊胆小又缺乏想象力的作品。”
他发出了和晏景之前一样的感慨。
晏景意外地盯了他一眼,忍不住暗叹:至少在对微明及其相关事物的看法上,他们算得上知己。
奚启将正脸转向他:“我会拖住这东西两刻钟,您安心解决您的战斗吧。”
说罢飞身而起,以银焰对偃偶发动攻击,引走了它的注意力。
远处的地动山摇表明奚启的战斗已然开始,而晏景也将目标转向了厉承嗣,不再迟疑,抽剑便攻。
厉承嗣挡住他凌厉的剑气,转头对周围的修士高呼:“诸位!晏景以权压人,枉顾天道,肆意妄为!尔等无不受其所害!今日来不就为讨一个公道吗?为何还不站出来!”
在场的修士都看见了晏景手中流淌着金色律文的剑。
那是处刑状态下的涤罪剑,他们之前也见过——在自己的至亲被处决的时候。
而这也是了他们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个修士往前迈了一步,高喝:“请律使放下涤罪剑!交出善恶律!”
但晏景完全没有理会他,专注与厉承嗣对战。
又一个人站了出来。
“晏景!你恣意妄为,屡次刑过其实,如何配执掌善恶律?劝你放下武器,接受众人质询。否则我等便不客气了。”
“哈!”晏景击退厉承嗣,终于给了修士们回应——一声轻蔑的嘲笑,“善恶律非尔等所赐,尔等有什么资格来论我配与不配?
你们为何不问微明配不配做‘人世神明’?”
他讥讽这群人的道貌岸然,明明就是来索他性命的,却偏生要找这样那样的借口。
但同时,目光却看向解守直的方向。晏景想知道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解守直低着头,没有看他。
晏景只能收回目光。八方受敌的处境使得他不得不分神堤防随时可能的偷袭。而厉承嗣是个经验丰富的对手,他精准抓住了晏景的弱点,不断地进攻,晏景一时陷入被动,受了好几处伤。
另一头,那位清陇山修士给这场辩论定下了基调:“诸位!既然罚恶使不听众人的意愿,那大家也不必客气了。一齐上,制服他!”说完召出自己的法器。
然而就在他想要对晏景发动袭击时,只听人群中“噌”的一声,紧接着寒光一闪,那位清陇山修士竟被解守直斩于当场。
众修士爆发出惊愕的怒吼:“解守直!你干什么?”
自晏景出现便一直保持沉解守直握着滴血的刀,终于抬起了头,那张坚毅的脸上此刻满是悲凉的神情:“自从立志为父亲报仇起,我便一直源源不断地收到各种恶言。
你们称我为不知廉耻的贼子、执迷不悟的恶徒……无论怎样被羞辱我都一言不发,一句也不辩驳。
因为,我真信了,相信你们都是道德崇高,以大义为先的人,相信只有我会阴暗地为血亲被正法感到怨恨。结果,结果却是这样啊!”
他的声音从迷茫到悲愤,最终讥讽地大笑起来,却听着像呜咽。
独自在复仇的路上走了这么多年。他不是感受不到痛苦,不是没怀疑自己的作为错了。
然而,事实居然这么可笑。
这些人并不比他高尚,只是更道貌岸然。
“若我今天与你们联手杀了晏景,那不是给我的父亲报仇,而是蒙羞!”解守直掷地有声地强调,“我的父亲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
“他是犯了错。但他的人格从没有堕落!没有!”
“你们这样的虫豸没资格‘玷污’我的复仇。晏景的命是我的,今天谁要动手,就先过我这关。”
解守直说完将手里的剑一横,立于众修士与晏景的战场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众修士不料有此变故,皆错愕当场,只觉得这独行客疯了。而晏景明白解守直说的一定会做到。他无声叹了一口气,专注投入了与厉承嗣的战斗中。
此人不是平生最恨晏景吗?
他痛恨解守直的死板顽固, 都是要报仇,晏景死了不就行了?怎么死的有区别吗?
眼看原本给晏景准备的死局,被逐渐掰平, 他不由握紧了袖中的转移符。
可恶,原本不想用的。
他认为一旦用了苍随远给的东西,就彻底承认了自己不如晏景。
但逐渐走向劣势的战局由不得他犹豫,厉承嗣一咬牙,捏碎了法器。
晏景只觉眼前一晃,在瞧清时厉承嗣已然不见了,而正朝他落下的是那尊偃偶的手掌。
他迅速转攻为守,硬生生挡下了这一招,顿时感觉五脏六腑为之一震, 喉头一阵腥甜,才缓过劲,偃偶新的攻击又到了。
偃偶的攻击有三种。
一是攻击远距离敌人的巨掌虚影;二是近距离时手臂本体的挥扫与拍打;三是不时发出的白色光箭。
花样不多。
但凭借核心提供的强大威力,已然足以横扫整个战场。
而对战厉承嗣时占尽上风的晏景在偃偶面前狼狈不堪,只能不断躲闪。
偃偶无魂,所以也无罪。涤罪剑对其没有克制效果,晏景只能以原本实力迎击。而其躯壳又极为僵硬。轻剑形制的涤罪剑几次砍在上面都未能造成裂痕。
而奚启那边的情况也颇为微妙。
之前说好他拖住这尊“仿神”偃偶,晏景抓紧时间杀掉厉承嗣,但现在他们的对手互换了, 两边战场隔着一段距离,也换不回来, 要他来杀吗?
杀人啊。
那是另外的价钱。
厉承嗣阴郁的瞧着面前的青年,两人谁都没有立即动手。
“他能给你什么我们开不出来的价码?”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拉拢过奚启,但这位“人神二弟子”对于各种条件都无动于衷。
原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奚启动容了,直到晏景复生。
对罚恶使有兴趣?
还是说, 对其身上的善恶律有兴趣?
厉承嗣嗤笑:“你还真信他会把善恶律给你吗?”
奚启没有应答。
态度是一贯的寡淡、轻蔑的漠视。
厉承嗣忍住恼恨,开出自己的价码:“或者你袖手旁观,让我杀了晏景。至于善恶律的归属……你若能给出足够价值的东西来交换,给你也无妨。”
见奚启不应答也无动作,他试探性地朝晏景的方向迈开脚步,然走出一步便被熊熊的银焰挡住去路。
看来是被拒绝了?
那就打吧。
另一头,晏景渺小的身躯,灵活地在偃偶挥舞的臂掌间隙游走,期间也找机会发动了几次攻击,但都没能给偃偶坚硬的躯体造成创伤。
他灵巧锋锐的攻势遭到了最大的克制。
不愧是他的好师尊留下的法宝打造的武器,几乎和本人一样擅长折磨他。
既然找不到突破口,那就硬打。
晏景不再力求避开所有攻击,顶着偃偶的攻势,朝最薄弱的关节处劈砍,好几次被击飞,又毫不犹豫地调整好身形再度攻上前。
在他“以伤换伤”的打法下,偃偶的外壳被一点点凿开。
等到核心漏出来时,晏景浑身也变得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但他沾满鲜血的脸颊上,一双锐利的眼依旧死死盯着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核心法阵。
最……最后一击了,但他还有力气吗?
晏景怀疑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断了,握剑的手几乎没了知觉。
多少年没落到过这般境地了?
不过,还能这样不要命地打,说明他也还年轻嘛。
短暂地调整过状态,晏景脚尖一点,以最快的速度朝偃偶的核心冲去。
可偃偶虽然受了些许损伤,但外壳的脱落也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它的负重,那双臂掌的动作也更加灵活迅速。
根据预估,挥来的掌心将拍在晏景身上,避无可避。
但晏景并没有躲避,而是翻手拿出了一枚青铜色古印。
不止是厉承嗣准备了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的法宝。他也把神主印从秦丝娆那里借了来。
虽然对上沾染了神明气息的偃偶可能不如秦丝娆对付他时效果这么好,但只要争取到一瞬的时间,让他能破坏核心就行了。
偃偶迟滞的瞬间,晏景从其指缝间掠过,抵达了核心面前,将剑尖抵了上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动手的同时,一股剧烈的疼痛卷了他的全身,使他动弹不得分毫。
泛着血红色的符文从他心口处涌出,如同锁链一般,缠绕、禁锢住他的心脏。
身着华丽法衣的老者从高空降落,缓缓落在偃偶正前方,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宗门契约第一:蕴华为微明尊者所立,任何门人不得悖逆尊者。”
来的正是器峰的那位长老,这尊偃偶想来也是他的作品。
晏景嗤笑,咬牙切齿反驳:“什么微明?分明就是一个仿照的拙劣傀儡。”
他并非在逞口舌之快,而是在争夺契约内容的“释经权”。
从内容也能看出来,蕴华宗的宗门契约在形式上和善恶律的律文有相当的相似之处。
天道降下善恶律,为微明掌握多年,虽然在晏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宿主。但微明与蕴华宗对其的研究从未停止。蕴华宗的宗门契约便是仿照善恶律设定的,因此相较于其他宗门的契约,具有非常强大的约束力。
但它毕竟不是天道律文,没有天道赋予的权威性与绝对性,因而具有了“可释义”性。
它的约束范围和效力会随着个人与群体的认同发生改变。
比如晏景不认眼前的偃偶和微明有关,那么第一条戒律便约束不了他。
见束缚效果不够,器峰长老迅速搬出第二条:“宗门契约第二:不得损害宗门利益。”
“谁可代表宗门?”晏景测验叽嘲,“至少在我心里,绝不是你与你背后之人。”
接连被驳回两条,器峰长老气势已去了大半,强撑着说出第三条:“宗门契约第三:不得违抗宗门意志。”
对于这条晏景更有反驳的底气了:“然尔等的作为,已然冒犯了神明威严,损害了宗门利益。”
虽然他也从不把微明和蕴华宗当回事,但如果能打碎对手的立场,他还是愿意认一认的。
虽然晏景成功驳倒器峰长老,摆脱了契约限制,但两人争夺释义权的时候三息已过,偃偶已然摆脱了控制,手掌继续朝晏景挥来,同时白色的箭矢凝聚,瞄准了晏景身躯。
而晏景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准备,坚定地将涤罪剑刺入了偃偶核心。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核心在短暂的坚持后如同爆开的薄冰般碎裂。
同一时间,偃偶挥下的手掌失去了力量,陡然坠落,砸在山壁上,然而已然成形的箭矢没有消失,如闪电般飞来,贯穿了晏景胸膛,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晏景如同断翅的飞鸟,往山谷下方坠落。
在场所有人都停止了战斗,看向那方。
晏景死了?
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在在场所有人心头。
解守直神情悲凉:他终究还是求不到自己要的结果吗?
而奚启自从晏景被击中起就拧紧眉头,神情异常难看,远胜任何时候。
因为失败?
不……不对。
厉承嗣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看向了晏景战场的方向。只见核心被毁的偃偶崩落到一半便停住了,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姿态,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看到此景的瞬间,厉承嗣恐惧的直觉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一股浩瀚而磅礴的威压降临了战场。
残损的偃偶开始反向复原。
破碎的手臂再度抬起,从烟尘与废墟中托起了伤痕累累的晏景。没有五官的脸上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竖着的眼瞳睁开,琉璃般的瞳孔,璀璨胜过世间所有事物。
众人只觉一股让人绝望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如同面对山岳的蝼蚁,浑身战栗,脑袋空白。
——那位果然还在。
——竟然惊动了尊者!
——他会如何处置在场众人?
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猜疑中,那双眼只凝视着面前的人,连余光也不曾分与其他。
浑身淌血的晏景躺在偃偶的手掌中心,努力掀起眼皮,和眼瞳对峙。
他认识这只眼睛,冷漠、孤高,和当年看他被祟物撕扯时一模一样。
非要说区别,就是少了几分厌弃。
但对晏景来说都一样地令他深恶痛绝。
面对他人畏惧不已的尊贵存在,晏景却艰难地抬起手臂,用尽力气扔出了手里的“碎石”。
——滚……滚呐!
沾了鲜血的核心碎片无力地擦过偃偶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与偃偶的冷漠无波形成对比的是晏景极端的悲愤与憎恶。
死去活来一遭他还是没能彻底摆脱微明的掌控。过了这么多年,在这位尊者面前,他还是只能像个孩童一样被随意摆布、操控。
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面对晏景不加掩饰的厌恶,琉璃眼瞳不起波澜,持续数息的凝视后,眼瞳重新阖上,偃偶的面容恢复原样。
伴随着眼瞳的消失,覆盖整个战场的威压也撤去了。
偃偶彻底散落,晏景则坠向废墟。
在场之人中一部分率先反应过来。
这之中有的选择了退却,有的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趁机索晏景的命。
奚启也欲赶上前救援,但这回换厉承嗣拦住他了。
灼热的银焰扑面而来,然而厉承嗣已然熟悉了他的招式,轻巧抵挡。
奚启脸色骤然阴沉,杀意陡现。
厉承嗣则露出挑衅的笑意,现在开始急了吗?叽嘲的话正要出口,忽见面前的银焰陡然膨大,由银转黑,一股古老的恐怖气息从焰火中散发出来,他还来不及分辨,便被黑色火焰包裹,烧为虚无。
临死前的念头也只运转了一半。
这威压,是——
晏景急速下落。
他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躲避其他人的偷袭。危难关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爆声,袭击被化解了。随后一只手臂忽然托住了他,如碎冰浸玉的腔调传来:“您也太拼命了,我差点就收不到报酬了。”
晏景勉力掀开眼皮,瞧见了奚启浅浅上扬的嘴角。
他艰难开口:“脸这么臭,谁惹你了?”
这么标准的弧度肯定是刻意扯出来的。越是竭力维持表象的从容,越是说明真切地动了情绪。
奚启并不意外晏景能瞧出来,他总是如此敏锐:“见到故人总是难免心情波动。虽然和您比起来,我并不受尊者期待,但并不代表我对他的讨厌比您少。”
罕见的,晏景没有嘲讽或是挑刺,而是认同道:“嗯,确实。作为过去的神明,却被世人遗忘,甚至不被同类正视为对手,体验很糟糕吧。”
平淡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内容。
奚启的笑意凝固了。
而晏景的双眸则闪动起锐利的光芒。
虽然微明降临带给他的影响很大,但他并没有因此错过奚启那边的反应,他瞧见了那道在转瞬之间杀死了厉承嗣的黑色焰火。
应该说,火焰还是变异的烛龙之灵的火。但它被某种更高位格的力量染黑了。
什么能比半神的龙灵更高?
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能敏锐地认出来,还是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来源于另一种生命层次的威压。
焚香的味道又出现了,这次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完全包裹住了晏景。
之前一直以为熏香,但现在看来,应该说香火的味道才对。
供奉神明的香火。
“你是祸——唔。”
奚启的手狠狠摁在晏景的伤口处,掐断了他后面的话。但晏景却咧开嘴笑了,他终于揪住了奚启的狐狸尾巴。
微明不愧是舍弃了所有人性的神明。
没有人性, 所以不存在忌惮与敬畏,为了探究他想知道的奥秘,能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晏景一直清楚这点, 但在想象力上还是受了身份的局限,没料到微明竟然能打造出一个残缺的邪神。
是的,奚启还不完整,所以只有威压而无威能,不像微明那样拥有碾压世间万物的实力。
而那股黑焰的气息则很像南部巫族传说中曾席卷大地的“祸殃之息”。
奚启的神力源自祸殃神座下的某位?
甚至有可能就是祸殃神本尊。
晏景想到了刚见面的时候从奚启身上看到的祸殃教“神纹”。
答案一开始就摆在了面前啊。
现今回想,奚启表现出来的种种性格特征也确实很契合祸殃一脉的神明形象。
虽然代表了灾祸,但祸殃神在巫族传说里的关键词却是【高傲】与【冷漠】,如同不分对象降临的灾厄。和奚启那股看似温雅实则谁都不放在眼里心上的劲儿殊途同归。
这样一来善恶律的反应也能解释了。
奚启的诞生违逆了自然法则,他甚至不用做什么,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大罪。
晏景现在身受重伤,胸口贯穿了一个大洞,连呼吸都费力,但脑袋就是停不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奚启锁骨处,似要穿透衣衫看向里面的纹路。
“你身上的神纹是什么意思?”
他直觉认为那道神纹的含义很关键,很大概率能揭示奚启真正的来历。
奚启冷冷警告:“如果我是您,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再三挑衅掌握了自己性命的存在。”
这还是自见面来,他第一次用如此阴冷的语气和晏景说话。
哎呀,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面目啊。
不装了?
如果不论生死被人捏在手里的处境, 晏景的心情可谓前所未有的舒坦,他可算扒下奚启的面具了。
他反问奚启:“我不说你就会放过我?”
秦丝娆算到他此次的死劫凶险, 但谁也想不到这次的死劫不止一道,而是一道接着一道。
而目前,毫无疑问是最凶险的那一关。
作为不完整的神明,奚启的第一目标必然是修补自身, 成就真正的神位。他会近乎本能地渴望一切能健全自身威能的东西。
源自天道法则的善恶律毫无疑问是一道上佳的“补品”。现在的晏景还身受重伤,毫无反抗之力,于奚启而言就像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好一桌烹饪好的大餐,他怎么可能不吃?
只是晏景的魂魄已然与善恶律深度融合,要拿走善恶律,就不可避免地会撕裂晏景的魂魄。失去善恶律后,他还能不能存在都得打个问号了。
至少,晏景目前知道的所有法门都没办法兼顾两者。
而奚启表现出来的态度也不像有打算保全他的性命。
奚启笑了:“如果您足够听话,或许我会温柔些。”
他将手覆盖到晏景脸上,用指腹摩挲起晏景的眉眼,似要将其揉搓成另一幅模样。
他一直不太喜欢晏景现在的相貌,过于温和的长相和那抹张扬的魂魄太不相配了。
晏景几乎浑身都在疼,躲了两下躲不过,便也不在分精力再去管他的小动作。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要缓上好一会儿:“你以为……待宰的鱼会在乎你下刀——温不温柔吗?”
奚启没有否认他的比喻:“您总是如此犀利。”
这样的夸赞并不让晏景感到荣幸。
他还有一个疑惑:“按照你斩杀厉承嗣时表现出的实力,明明能从我这里直接夺取善恶律,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奚启不说话,晏景自顾自猜测下去,“你受到了某些限制?就像传说里的神明那样,必须要完成流程才能收取祭品?”
他在探奚启的虚实。
奚启以不完整的状态展现神明的威能一定有某种致命的缺陷,否则他没道理隐藏身份,行于世间。他又对人类没有兴趣。
对于他的种种疑问奚启一概不回应:“您与其试探我,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说着不顾晏景的不情愿,抱起他朝谷外走去。
晏景看出来了,奚启不喜欢任何关于他来历的话题,无论其中是否包含秘辛。
他讨厌自己的出身?
或者说,讨论他的来历会不可避免地让他想到某些厌恶至极的存在?
“看来你不喜欢听这些。”晏景充满挑衅意味地狡黠一笑,“那我继续问了!”
然而刚说完他便再也发不出声了。
奚启用法术封住了他的喉咙。
晏景只能用眼神表示抗议:小气鬼急了。
听不到讨厌的问题后奚启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
今晚对他来说堪称糟糕至极。
先是令人不快的微明的降临,后又被晏景,一个人类看破了身份。
真是处处都不顺利。
好在至少最后他得到了想要的。
晏景和善恶律都落在他手里了,完全由他掌控,接下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在动手之前花上“一点”时间,重新调|教晏景这扎人的性子,磨平他的爪牙。虽然这样做对他的计划没有意义,但奚启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想法。
他一向对感兴趣的东西很有耐心。
晏景看着奚启的神情慢慢由阴沉转为轻快,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但他确信那一定是让自己不开心的事。
如果没说破,按照奚启做戏做全套的死装性子,估计还要继续扮演上一阵他的“好师弟”。
可现在说破了,奚启也就再无顾忌。
不过若是重来,晏景还是要说。
因为能让这家伙吃瘪,是真的爽。
奚启来到了山谷入口处,旁若无人地穿过围杀晏景的众修士,开始还有人阻拦,但在奚启当场斩杀几个后,剩下的纵有深仇大恨也知形势比人强,纷纷遁走。
路过留到最后的解守直身边时,晏景紧张了起来。
他无法确定这个犟种会做什么。他担心对方在杀意正胜的奚启手上送命。
解守直也在方才的战斗中受了些伤。
他用带血的手握着剑,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奚启抱着晏景从他面前走过,但好在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
望着两人彻底离开山谷,解守直内心的激烈情绪早已将他脑子冲刷得空白一片。
他居然救了仇人。
这算什么事?他多年的苦修是为了做这个的吗?
可他又不能不那样做。
他是为“公道”二字寻仇,那便不能像晏景那样为了目的不顾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