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罪剑无法被完全抽出。
可这真的代表苍随远无罪吗?
晏景抬起眼眸,冷冷地看向面前的蕴华宗掌门。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席卷了苍随远。
他无比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跪地求饶,坦白罪行。
原来晏景并没有拿到能直接指控他的证据啊。
也是,他从不直接参与阴谋,都是靠暗示驱使下属。
晏景想找到证据没那么容易。
因为太过恐惧而失去了自信又逐渐回到了苍随远身上:“你杀不了我!”
得意之下他也揭掉了过往面对晏景时的那层谦卑的面皮。
律使又怎样?
被摸透了底牌,也不过是一只被套上狗链子的老虎。
“您就是这样光凭臆想来审判人的吗?”他嘲讽着晏景,嘲讽律使并不算罪行。
此后,他会汲取教训,做事更小心、干净,像父亲那样,不留痕迹。
杀不了晏景就不杀吧,只要他自己别被晏景杀死就行了。
晏景冰冷地看着他,双眸内尽是厌恶。
所以说他讨厌这对父子。自私狠毒,虚伪下作。可偏偏也是他们,吃透了善恶律的运行规则,一次次擦着线逃脱惩罚。每每让晏景恨得牙痒痒。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晏景叽嘲地回道:“我是不能杀。但别人不一样了。”
还有谁?
就在苍随远疑惑之时,一只手从背后袭来,直接贯穿了苍随远的胸膛。
鲜红的血顺着绣了银色花纹的丝质手套淌下,一颗心脏在修长匀称的手掌中跳动。
奚……奚启?
又是他?
为什么?
要,这么帮,晏景?
苍随远到最后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驱使着奚启放弃巨大的收益,选择站到晏景那边。在不解与不甘中,他失去了意识。
时间回到晏景刚回来的那天晚上。
听完苍随远的计划,奚启只说出了三字:“我拒绝。”
气愤陡然降至冰点。
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满,奚启主动让步“示好”,以免冲突。
他表示自己虽然不会参与,但也不会泄露他们计划。而面对苍随远询问“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作为保密的报酬”时,奚启则幽幽回道:“你们什么都不需要付给我,拼尽全力就行了。”
他想要的东西,可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能给的。
回到现在。
晏景注意到了,苍随远身体被贯穿的位置,微妙地和他之前被偃偶伤到的地方相同。
奚启在为他报仇?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有那么好了?
奚启款步靠近桌案,将手里还在跳动的心脏举到晏景面前。晏景嫌弃地撇开脑袋:“这玩意儿留着有什么用?脏兮兮的,不要给我。”
“是我疏忽。”
银火骤起。连着手套上的血渍一同烧为灰烬。
奚启一边道着并不怎么真诚的欠,一边又走近了几步,清理干净的双手自然地撑到晏景两侧,几乎人圈在了怀中。
因为桌案够大,两人离得并不算很近。
——至少,和之前被钳制,以及检查身体时比起来是这样。
对两人的距离感逐渐迟钝的晏景也并没有很防备,他更在意奚启不说话时是不是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奚启面朝着他,若眼睛闪没有绑缎带,倒很符合打量人的姿态了。
晏景从之前就在怀疑了——
奚启看得到!
为了验证猜想,他直接抬手,出于意料地,他很顺利地就扯下了奚启脸上的缎带。
但感觉是还不如不扯下。
和“上一次”看到的纯银色不同,这次,奚启的眼球变成了正常的模样,只是眼珠呈银黑色,形状发尖,透着一股非人感。而这双眼,此刻正噙着一汪笑意,直勾勾盯着他。配上那张端正俊美的脸,给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晏景后知后觉。
奚启摆出现在的姿势不会就是等着自己扯他的缎带吧?
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奚启开始讨要报酬:“明明是您签下契约,供我驱使。可我在刚才又帮您做了一件事,您怎么说?”
怎么说?
又不是自己求他出手的。
晏景:“嗯……谢谢?”
还是一贯的秉性。
一句不要钱的感谢就想抵账。
奚启并不满意,但也知道以自己当前的信誉度,在晏景这里也讨不到更多便宜了。
“还有谁?”
晏景听出奚启在问自己诛杀名单上还有什么人。
反正都杀了一个了,他不介意再帮晏景多杀点。
但晏景拒绝了:“我自己有剑。”
其他人并不像苍随远这么狡猾又了解善恶律,他们的手脚并不干净,总能找到取命的证据。
奚启很意外:“有打手不用?不像您的风格。”
晏景回道:“感觉占你太多便宜不会有好结果。”
奚启越是主动帮他,他就越是警惕,这家伙连修炼的事情都不肯多透露一点的,会白帮他?怕不是等攒够了算总账。
奚启笑了,算是认下了晏景的说法。他也不强求,抬起,拿出了一样东西。
金色的耳夹闪耀着隐约的流光,下面则坠了一颗水滴形的讯余。
“不要!”
晏景第三次拒绝。
不过这次奚启没再由着他,直接将耳夹往晏景的耳骨上扣:“这不是礼物。是作为……我们契约的附属品,方便我寻找您。”
又一次,晏景被提醒了现在的“身份”。
他一撇嘴角,没有再躲。
奚启扣好耳夹,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红色的讯余。金色的流光于乌黑的发丝中若隐若现,红色的玉石在白皙的脖颈旁轻轻晃动……
——和预想的一样般配。
只是,哪怕是这样的距离,奚启心头涌动的躁动也依旧没有被满足。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才能填满内心的欲求,只能长久而贪婪地盯着晏景的面容。
这几个月,他产生了太多以前不曾有过的想法和情绪,可目前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种种陌生的感受,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晏景被他赤裸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打开他的手臂,跳下桌案:“没其他要说的我就走了。”
奚启回身追问:“您去哪?”
晏景觉得奚启在问废话,背对着他白了一眼:“杀人。”
“之后呢?”
奚启不认为晏景办完事后会回来找他。
晏景:“不知道。除了蕴华宗,哪都可能。”
他已然知晓了奚启被善恶律判为“大恶”的缘由,但杀不了,也暂且没必要杀。如此一来,他也没有理由再留下来。
——他素来对已破解的谜题没兴趣。
如此态度奚启也有预料:“那么,我要怎么找您呢?”
晏景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罚恶使的动向还需要主动打听吗?哪里有罪人伏诛,他就到了哪里。
但想到契约,为免自讨没趣,他还是决定给奚启一个答案。只见他低头在储物法器中翻找一阵,寻出一张书信丢了过去:“到时候在这里碰头吧。”
奚启接住书信,觉得很是眼熟,是之前送到他这里又由他转交给晏景的那堆信件里的一封。
打开信封,里面放着一张拜帖。
【诚邀罚恶使于太初历八千七百六十年历五月七日前来参加三十年一度的“登高节”。
——登望会路听潮拜上。】
如今是太初历八千七百五十九年,太初历八千七百六十年,正是一年后。
一年之约吗?
奚启再度抬起头,晏景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
奚启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朦胧的念头:或许,他可以尝试把人留下。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一点明白了自己的欲求。
但他也清楚自己目前并不能达到目的。
晏景喜欢挑战,他会接受一场冒险与奖励并存的游戏,但绝不会钻入无路可逃的陷阱。
——不能强行给野猫套上绳子,得让他心甘情愿地钻进来啊。
两天后, 滞留在蕴华宗的秦丝娆修整结束,准备启程返回昆仑。
这两天的蕴华宗可谓天翻地覆,苍随远死后, 晏景也并没有放过他的同党。一夜之间蕴华宗超过七层的高层都亡于涤罪剑下,整个宗门几近瘫痪,那天夜晚的风波也无人再去追究,秦丝娆也因而能不受阻拦地离开。
在渡口她遇到了同样要离开蕴华宗的解守直。
这两日的解守直并不好过,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来。
他亲手放过了杀掉仇人的机会,而这一次过后他又不知要花多少个两百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时机。
他瞧见了正准备登车地秦丝娆。
“秦姑娘。”他轻声呼唤。
秦丝娆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秦姑娘!”又一声呼唤传来,是急匆匆跑来的苏相宜。
不过他前来并不是为了秦丝娆, 而是找解守直的。
“解前辈。律使离开前留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让我在你走的时候给你。”
他拿出一个玉盒,是晏景之前特地去金满阁取出来的东西。
听到晏景的名字,本打算离开的秦丝娆又折转了回来。
一件东西?
晏景有什么好给解守直的?
出于好奇,她决定留下来看个究竟。
解守直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接过后玉盒后直接打开,看到盒内物件的瞬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这是——
一段晶莹的, 淡绿色“玉髓”躺在盒中,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
秦丝娆先是震惊, 随后面露疑惑,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她所想的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五蕴灵髓,只是在特征上有某些相似之处。
这是什么东西?
晏景为什么要给解守直这个?
解守直认得这样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自从妻子死后, 解悬壶除了行医救人,其余的所有精力都投入了解守直看不懂的研究中。
他只知道解悬壶在找一味药,一味能解救被祟气侵蚀之人的药。
可惜的是,最后解悬壶也没能成功。
他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形似五蕴灵髓,但实际上却派不上任何用场的产物。
那次的失败以后,解悬壶便没有再进入过研究用的药庐。
不久后,晏景来了……
这件东西为什么会到晏景手里?
晏景杀掉父亲后抢走的?
不,这个失败产物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它只代表了解悬壶在“求道”之途上的一败涂地,晏景没理由拿走它,也没道理这时候还给他。
可为什么?
解守直抓住苏相宜急切追问:“这个怎么会在晏景那里?晏景现在在哪?”
晏景必须对他解释清楚。
他抓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索要晏景的去向,但苏相宜一无所知。
秦丝娆幽冷的声音适时传来:“晏景不是谜语人,他没有其他话就说明这是你自己该想明白的问题。想不清楚就自己想到想通,不要刁难别人。”
他自己该想明白的问题?
他该想明白什么?
秦丝娆没耐心也没兴趣留在这里等解守直大彻大悟,扭头回到鸾车上:“回昆仑!”
地仙翁们疑惑反问:“摇光主不带律使回去了?”
提起那个不告而别的家伙秦丝娆就生气:“为什么要带他回去?带他回去干嘛?气死我吗?”
浑然忘记了,在十来天前是谁当着蕴华宗全体弟子的面,要对晏景“强取豪夺”。
送走秦丝娆,苏相宜回头看了一眼还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的解守直,也不敢再去招惹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告辞了。
解守直被痛苦与困惑包裹。
秦丝娆说他该想明白,可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是父亲主动给晏景的。
父亲……是自愿赴死的。
可是为什么啊?
父亲,为什么啊?
在清算完最后一个罪人后,天还没亮,晏景便带着陆家兄妹的骸骨独自离开了蕴华宗。
他一向不太擅长离别,所以也很少郑重其事地告别。
他先是去陆家兄妹的故乡埋葬了他们,然后又折转玉州,在白鹭山的某处山坳里,他找到了一座被荒草掩埋的坟。坟冢荒芜,碑铭简陋,谁也无法想象这里埋的会是一位生前救人无数的仁医。
晏景简单清理了坟冢周围,又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然后再一次对坟冢说起话。
他成长经历中的温柔与慈爱并不多,因而也未学会如何善待他人,对活人他总是冷淡锋锐,只有面对坟冢时才露得出些许柔和。
“我们交情应该够不上称一句老友。”第一句后晏景陷入了短暂沉默,他不知道自己和坟里这位能有什么好谈的,他们只见过两面,第二面对方便死于他的剑下。
最后他决定跳过所有客套,直接说来意:“总之,你儿子现在还活着,我也见过了,品性修为都足以独当一面。你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他了。你该放心了。”
身负罚恶使之责,晏景杀过许多罪人,他从未对任何人感到过抱歉。因为那些都是经过慎之又慎的审判后,依旧被判定为罪无可赦的人。
但也有那么几次,他想过“是不是可以不杀”。
解悬壶算是一个。
然而不行。
解悬壶以自己的肉身容纳祟物,已然与祟物合二为一。
善恶律对祟物从不姑息。
看到罚恶使出现在自己面前,解悬壶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并没有狡辩或是抵抗,只是请求晏景第二天再来处决他。
晏景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在谋求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解悬壶接下来的解释改变了他的想法。
解悬壶将死期选在明日并非为了做什么告别与准备,而是因为第二天是他的药庐一月一次的施药日,届时会有很多病患前来求药。
他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赴死,让众人看清他死后的丑陋面目,告诫他们,绝不可沾染祟物。
其中,绝无生路。
仁善的医者在生命的最后还在想用自己给世人下一味猛药。
可惜那时的晏景还太年轻,把冷漠和轻视别人当成帅气。他已经被说动了,但没有选择立即答应解悬壶的请求,只说不想为了解悬壶耽误去吃本地的特产。
或许那时的解悬壶已经看透了他冷酷外表下幼稚的内心,主动递来台阶。
解悬壶说他救治过城里最好酒楼的老板,只要晏景拿着他的手信去酒楼,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能得到最妥善的款待。
此前晏景从未遇到过即将死于他手下,却依旧对他和颜悦色的人,思忖片刻松了口:“只有一晚。”
可紧接着解悬壶又得寸进尺地拿出了一个玉盒,道:“我对自己的罪行很清楚,死无可怨,只是还有一件事放不下,那便是我的孩子。他看着执拗,但其实很懂事,小时候就闹着要跟我学医,帮我分担。
只是身为父亲,我一来不能让他在剑道上的天资被埋没,二来也不想让他跟着我吃这份苦。
如今想来,这算是我唯一尽到父亲责任的地方了。
可是现在,我非但要收回这点慈爱,甚至还要将他推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解悬壶沉默。
他并非不顾及儿子,只是在做与不做之间他并没有太多的余地。
“明天过后,他的路将满是坎坷。我抹消不了对他的伤害,却也做不到真正地置之不理。所以我想拜托律使一件事。”
按照当年的性格,晏景当时该反问“自己凭什么答应解悬壶”,然而他没有,他沉默了。
如今回想,或许那时他便隐隐自觉,比起他自顾自决定濡慕的微明,解悬壶其实才更接近他理解的父亲形象。所以他说不出不。
“我的孩子不会接受将要发生的事。在将来,他可能会对您纠缠不休,但他是个不会做坏事的好孩子,希望您在面对他时多些宽谅。如果可以,请在合适的时候把这个给他。届时他会明白一切。”解悬壶将手中的玉盒往晏景面前一推。
晏景反问:“什么是合适的时候?”
“一个他足够坚强,对信奉的正义足够坚定,哪怕知道真相也不会被摧毁时候。”说这话时解悬壶也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那一天是否能够到来。
这一等就是快两百年。
坟前,晏景忍不住抱怨:“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啊。”
微风吹过山谷,山花摇摆,野草低头。天地片刻宁寂。
奚启在晏景离开的第一时间便感应到了。
如他所料,晏景并没有再来见他一面。
“他还真是薄情,对不对?”奚启摸着小云狐蓬松柔软的毛发,轻声抱怨。
说完后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竟然也有抱怨别人薄情的一天。
太阳西沉,空寂的洞府逐渐变得阴冷,粘稠阴沉的气息从黑暗中漫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压向奚启。“它”在责备奚启,责备他没有做该做的事,放过了晏景。
奚启灵力一震,击散了那股无形的意识。
威压消失,洞府重归空寂。
两行血泪缓缓却从奚启覆眼的缎带下淌下。
小云狐闻到血腥味,受惊发出呜咽声。
银色的火焰燃起,烧掉染血的缎带。奚启云淡风轻地换了一根缎带,并不将反噬当回事。
想要要晏景的性命?
那为什么不亲自动手,而是大费周章地创造了他?
你在怕什么?
第47章
蕴华宗大量高层的横死在修界嫌弃了滔天巨浪, 各仙宗修士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纷纷惊疑:难道又有祟王现世?
在得知是死而复生的罚恶使所杀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纷纷陷入了沉默。
虽然过去晏景也有过不留情面,斩杀修界高层的作为, 但像此次这么多的人数还是头一遭。过往大名鼎鼎,走到哪都要受到礼遇的第一仙宗掌权者们就这样轻飘飘地便被斩杀了,和鸡鸭牛羊的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这样的事,会不会有一天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一股隐晦的不安流荡在为数不少的修界大人物之间。
不过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毕竟众所周知,罚恶使剑下从无无辜的亡魂。
也有有心之人意识到,当前正是蕴华宗衰弱之际。
那么,是否有可能趁此机会从这个“昔日”第一宗门的手中拿走些什么?
然而第一批探听消息的”访客”抵达蕴华宗时,却并没有瞧见期待中的衰败的景象。宗门内虽少了许多人, 但大小事务依旧有序运转着。正在他们疑惑之际,一个冷峻秀丽的女弟子出现在渡口:“宗主恭候许久了,请诸位前往议事堂一叙。”
此话一出,众人诧异。
不单是因为蕴华宗在遭逢大变之后,依旧保有组织力,并且能短时间推举出新的领袖,更因为女弟子口中那个称呼。
之前说过,蕴华宗为微明尊者创立,历代掌权者皆奉其为真正的蕴华宗之主, 因此自称“掌门”,取“代掌宗门”之意, 从未僭越自称为“主”。
名号的变更,透露出微妙的讯息。
是谁如此不逊?
“如今的宗主是哪位长老?”访客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位率先提出疑问。
叶婵玥也不卖关子,甚至略带几分刻意地回道:“宗主并非长老出身,但诸位也识得。他曾掌管过刑律堂, 期间与诸位都打过照面的。”
刑律堂……
众人有印象,这是蕴华宗开辟不久的新衙门,堂主姓奚名启,来历颇为神秘,据传是那位尊者的弟子,但在尊者“隐世”前从未有人知晓过他的存在。
蕴华宗老派势力死伤殆尽,尊者弟子接管蕴华宗并自称“宗主”,事情愈发微妙了。
必须立即回报宗门。
春去秋来,野棣棠又一次铺满了蕴华宗的道路,风裹挟了几片零碎的花瓣,吹入书房,璇落在苏相宜手中的卷宗上。
晏景杀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了,蕴华宗却差点整个毁掉。
不,或许他的本意就是要毁掉蕴华宗。
那场风波后,苏相宜思索了许久,逐渐也回过味儿来。或许晏景过去对宗门长老们的恶劣不单是因为性情乖张,更因为他与蕴华宗腐朽的旧势力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而以晏景的性情,比起小心翼翼地刮骨疗毒,干脆利落地将病灶整个切掉才更像他的作风。
至于宗门会不会因此毁灭他并没有特别在乎。
倒了一个蕴华宗还会有另一个宗门顶上来,修界不会缺愿意担任“第一宗门”的存在。
不过蕴华宗终究还是挺了过来,甚至地位也没有大幅跌落,而这都因为——
苏相宜看向慵懒地坐在主案后的人。
奚启侧着身子,覆了缎带的正脸朝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但苏相宜想,其中大部分应该是倦怠,这是这一年来最常出现在奚启身上的情绪。
一年前,面对前来试探的各宗修士,奚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派叶婵玥将他们请入议事堂。
苏相宜不知道那天的议事堂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各宗大佬离开时神情都十分凝重,之后修界便开始传言蕴华宗新的掌权者是罚恶使之后的又一位渡劫期大能。
渡劫期?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相宜竟没有很诧异。
一来,以他的境界还不完全清楚渡劫期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存在;二来,在他心目中,奚启有多大的能为都不奇怪。
总之经此一遭,蕴华宗算是度过了一劫,当然,这份安宁还得加上一个“暂时”,对于修士来说,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还不能说余波已经过去。
而苏相宜也并不认为奚启挽救蕴华宗是出于“情谊”。
这件事情是他在这一年里慢慢意识到的。
虽然展现实力保住了蕴华宗,但奚启并不在乎宗门的发展,也完全没有过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打算。之前的作为,目的更像是维持“落脚之地”一时的安稳宁静。
他并没有将这里当做归宿。
发现这点的时候苏相宜不可谓不失落。
宗门、律使、上司,这些过去他认为理所应当是一体的存在,结果并非同一立场,那他的立场呢?
若是过去苏相宜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该忠于宗门。
但现在他不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忠于宗门的那一部分才算忠义呢?
难道过去那些以苍随远为首的将宗门当做私产的长老们也值得忠诚吗?
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才能代表宗门?
当然,苏相宜小小的脑子目前还没能想出答案。
好在奚启目前还和蕴华宗站在一起,他还能继续依赖奚启的指示。
这一年晏景并没有送回书信,只有消息断断续续传来。
作为管杀不管埋的罚恶使,他每到一处都会带来不小的风波。沿着被斩杀的祟物与罪人的,能很轻松地勾勒出他的行动轨迹。
如今,哪怕最偏远的民众也意识到罚恶使真的回来了。
而对于收到的有关晏景的种种消息,奚启从来只听,并不发表意见,对比一年前对任何有关晏景的事都兴致勃勃的态度,虽不说天壤之别,却也是冷热分明。
看起来,他们宗主像是已经对这位“师兄”失去了兴趣。
再加上之前苏相宜还从秦丝娆口中听说了一件事——
苏相宜打住了思考,又看了面前的奚启一眼。
最近奚启陷入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他的汇报已经结束许久,奚启始终没有给出回应,无奈之下,苏相宜只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在听吗?”
奚启回过脸,面对着苏相宜,一言不发。
苏相宜渐渐开始忐忑,慌忙地将收集来的消息重新汇报了一遍:“您差我打听的登高节确有其事,将在两月后于利州举办。”
苏相宜并不懂奚启为何会对一个小地方的活动有兴趣。
莫非其中有蹊跷?
他向奚启征询意见:“需要我安排行程吗?”
“不。”
就在苏相宜为自己不用出差而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得奚启下一句——
“收拾行李,今晚走。”
据收集来的资料,登高节是登州一个名叫登望会的散修组织举办的活动,只有不到三百年的历史,三十年一届,距今也才办了九届,范围也一直局限在利州西南。怎么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莫非其中还有“暗流”?
路上,苏相宜问出了心中疑惑。
而面对下属的疑问,奚启却给出了“不清楚”的回答。
不清楚?
这让苏相宜不会了。
听起来,他们宗主,似乎并不了解他们的目的地?
那为何要有此一行?
苏相宜猛然想到,晏景上一次留下行踪是在随州附近,他斩杀了一只实力大概在出窍期的恶祟,时间就在不到一月前。
随州恰好和利州毗邻。
“难道宗主是为了去找律使的?”
诧异之下苏相宜直接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他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这俩师兄弟的关系自从一年前的风波后就变得很微妙。
不止是这一年来两人表现出来的“互不过问”。也因秦丝娆在来信中提及过奚启曾设计谋取晏景性命,劝他早日离开奚启,另寻值得的人追随。
对于这样的言论,苏相宜本来是不愿相信的。
可秦丝娆在他心中也绝非口出虚言之辈。那天晚上怕是多少发生了一些事,所以自那以后两人关系才变成如此“疏离”模样。
就在他懊恼自己又一次说错话的时候,忽听得奚启应了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