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负朝by槿于书
槿于书  发于:2025年0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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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撇撇嘴,突然指了指木屋,一扬下巴:“你盖的?”
浔安反问:“不然还是你盖的?”
“你…”应不染气得跳脚,转头看见李昭阳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立刻转移火力:“昭阳你笑什么!”
李昭阳从容地抿了口茶,目光却不经意间与浔安相接。
两人同时别开视线。
屋外,风吹过,树叶沙沙。
“…就是这样,上次在西海与昭阳姐姐分开后,我就遇到了浔安哥哥。”堇情捧着茶盏,眼睛弯成月牙,“他听说我一个人住,二话不说就来帮忙建房子呢!”
应不染狐疑地斜睨浔安:“他有这么好心?”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剑穗——那上面还沾着西海那次斩杀浔安时留下的血迹。
堇情忙不迭点头。
“真的真的!”堇情点头如捣蒜,“浔安哥哥连房梁都帮我雕了花纹!”她指了指头顶,那里确实刻着精细的云纹。
浔安轻哼一声,指尖在茶杯边缘划了个圈,水面映出他略带讥诮的眉眼:“顺手。”
“算你识相,不然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应不染挥着拳头冲他道。
浔安慢条斯理地抬眸,挑眉:“你现在可奈何不了我。”
应不染冷哼一声,没搭他的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一开始不熟,但好歹勉强算朋友,后来成了仇人,又摇身一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妹。
想到自己父皇做过的腌臜事,应不染浑身起鸡皮疙瘩。
“造孽啊……”她无意识搓着手臂,喃喃。
记忆里的父皇总是立在九重玉阶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玉珠将他眉眼遮得晦暗不明。
有次她顽皮打翻了朱砂砚台,那抹赤红溅上龙袍下摆时,父皇的巴掌重重落下来。
可当晚她发高热,又是这双执剑的手,彻夜给她换额上冰帕。
茶盏突然被推到应不染面前,打断了她翻涌的回忆。
李昭阳不知何时续了新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与那人相似的眉眼。
应不染盯着茶水倒影里自己扭曲的脸,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堇情托着腮,忽然一笑:“听说今日镇上有集会,哥哥姐姐去吗?”
“哟,小堇情居然这么主动?”应不染打趣道,“去,当然去。”
李昭阳也点头。
于是堇情就将目光投向浔安,双眼炯炯有神。
浔安别过脸去,茶杯在掌心转了半圈。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几乎听不真切:“…随意。”
“好诶!”堇情雀跃地跳起来。
她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去准备出门的物件,裙摆扬起一串细碎的光,将凝滞的空气搅出温柔的涟漪。
留三人沉默着,在斑驳树影里面面相觑。
茶烟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所有的阴谋是真的,所有的罪孽是真的。
最痛苦的是,所有的爱也是真的。
如今,时过境迁。
那些未尽的言语、未解的恩怨,都在这暖阳下的熏风里轻轻摇晃。
如同悬在檐角的那串琉璃风铃,叮叮咚咚地,将过往敲碎成满地跳跃的光斑。
亓佑找过宋彧。
暮色压檐,酒楼四楼的雅间里,最后一缕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屋内凝滞的空气。
宋彧斜倚在黄花梨圈椅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扶手。
他垂眸看着面前未动的茶盏,水面映出他似笑非笑的唇角:“四楼的景色…果然比楼下的要敞亮些,真是……”
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受宠若惊啊。”
亓佑端坐如松,蓝色锦袍上的暗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他屈指轻叩桌面,声音沉静,“江枫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宋彧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亓公子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说不定…亓公子不知道的……”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我也知道?”
亓佑面色如常:“我希望你对此事缄口不言。”
“怎么?”宋彧挑了挑眉,忽然笑出了声。
他随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儿。
“亓公子对江枫,应该不甚在意,怎么…”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亓佑。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亓佑冷然道。
宋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
他随手将空杯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明是亓公子求我办事,怎么反倒像是我有所求?”宋彧歪着头,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亓佑的眼神骤然转冷,抬眼道:“你的条件,提。”
“没有。”宋彧干脆道。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亓佑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我不是重锦,更不是亓希。”
“…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说话。”
“不可能。”亓佑斩钉截铁地拒绝。
宋彧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袖口,闻言只是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这点小事都不行?”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戏谑:“这样让我很怀疑亓公子的诚意啊……”
亓佑眯起眼睛:“你的条件为何是这个?”
宋彧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出几分复杂。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鬼生总得有点盼头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总不能…一直暗无天日不是?”
“无妨。”亓佑波澜不惊,“反正……”
“不会有人知道。”
无人知晓宋彧与亓佑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更无人知晓宋彧提出了何等荒谬的条件。
无人知晓宋彧的心已冷了五百年。
亦无人知晓,那冰封五百年的心,曾为一人温暖过。

当年,祈雁与亓靖被搜出勾结的证据,只待当众处决。
祈雁说得没错,亓靖确实已安排好一切后事。
那夜,他将亓佑唤至书房。
“佑儿。”亓靖温声唤道。或许是自知将死,他的声音比往日柔和许多,“待为父去后,你便是亓家第一百三十八任家主。”
亓佑垂首不语。
亓靖向他交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当年弥光大师所言,关于亓希与亓幸的命格。
亓佑自小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却难掩震惊:“二者择一?”
亓靖神色复杂,点头。
“可…妹妹与幺儿……”
“为父与你娘已为此纠结十六载。”亓靖道,“这是不得已的法子。”
“弥光大师说,十六岁前此命格最凶。若能熬过,或可转圜。”他顿了顿,长叹一声,“…也罢,若真这般容易熬过,当年那个孩子也不会……”
沉默良久,亓靖又说起另一桩隐秘:“枫儿并非亓家血脉……”
随即,他将江枫的真实身世娓娓道来。
亓佑从回忆中抽身,望向眼前的亓幸,终是将那些血腥的隐秘一一剖开。
“当年弥光大师为你们占卜出「双生镜像」的命格。”他的指尖轻叩桌案,“…所以,你与妹妹气运此消彼长,顾此失彼。”
好运都在一人身上,那若无旁人插手,定会有源源不断的灾厄找上另一人。
亓幸瞳孔骤缩,茶盏“当啷”滚落在地。
“一人死,即破局。”亓佑俯身拾起碎片,寒光映出他眉间阴翳。
当年,他分明提醒过她。
生辰那日,莫要出府。
亓佑神情冷然。
亓幸愣愣张了张嘴。
说什么呢?
说他踩着亲姐姐的血肉,站在了白玉京的砖瓦上,当着光鲜亮丽、风光无限的神仙?
亓幸的身子在颤抖。
“我清楚你的性子,但都过去了。”亓佑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亓幸的肩膀。“…往后,哥哥姐姐会一直在。”
“还有另一件事…”他沉声道,“江枫并非二叔骨肉。”
——门外,江枫的脚步戛然而止。
“弥光大师卜出你们的命格后几月,婶母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二叔便笃定他是受了「双生镜像」命格的影响,于是将他送出了府,果然一日日好起来。
“之后,二叔从外面带回了江枫,而将他的亲生儿子送去了那家养着。”
“二叔见江枫不受影响,便就此将错就错了,对他也算视如己出,用的是他亲生儿子的生辰八字。”
“而二叔的亲儿子,如今叫……”
“宋彧。”
暮色四合,檐角的风铃突然停了声响。
江枫背靠着冰凉的廊柱,五指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襟,丝绸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残破的云纹。
他忽然想起前不久那个黄昏。
一叶山上,知君池畔。
残阳如血,将庭院里的梧桐染成赤金色。
宋彧就倚在那棵树下,落叶在他靴边打着旋儿。
他罕见地散了发,墨色长发披在肩头,为那副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
“小枫儿。”宋彧歪着头唤他,衣摆金线绣的梧桐在夕照里明明灭灭,“故事快说完了。”
他的声音比往日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江枫踩着满地枯叶走近,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哀鸣。
他下意识去拽宋彧晃荡的衣袖,却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一顿,随即飞速收回。
“怎么,还想听啊?”宋彧突然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可眼尾的红痕出卖了他。
江枫点头:“嗯。”
石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一片红叶飘落在他们之间,辨不清是梧桐还是枫。
宋彧笑着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先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剩下的不多了。”
江枫张了张口:“好。”
新生的树瘤上,一半刻着工整的云纹,一半绽着狰狞的赤痂。
最后的最后,梧桐消失了,而枫的影子里,映入了梧桐的红。
此后秋日,再无梧桐,只有摇曳红枫。
宋彧的指尖轻轻抚过树瘤。
晚风突然转凉,卷着落叶掠过他们之间的空隙。
“就这些?”江枫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宋彧笑着点头,眼却好像泛起莹光:“就这些。”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空气突然凝滞。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一群寒鸦。
“小枫儿。”宋彧突然唤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江枫怔住了。
不等他回答,宋彧又偏头笑开:“开个玩笑,你愣住的样子蛮可爱。”
江枫看见宋彧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又颤颤地松开。
“朋友。”江枫低声道,“你是我的朋友。”
他的模样十足认真,况且这话本也是出自完全的真心。
宋彧突然笑了,笑里带着几分江枫读不懂的情绪:“真好……”
真好,还是朋友。
可宋彧比任何人都清楚,江枫……
或许不缺他这一个朋友。
更漏声遥遥传来。
“小枫儿。”宋彧又唤了一声,起身时带落一地月光:“能抱一下吗?”
江枫抓住他的手腕,掌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急:“为什么?”
“就想抱嘛。”宋彧眨眨眼,睫毛有些湿润。
他仰了仰头,姿态随性散漫。
“…可以。”江枫听到自己说。
于是,他感受到宋彧慢慢靠近,轻轻环住了自己,一瞬便又退开。
江枫甚至怀疑他感受到的颤抖是错觉。
一个很轻,很温柔的拥抱。
转瞬即逝。
“感觉不错。”宋彧笑着道。
“…小枫儿。”他最后一次唤,“你,会记得我吗?”
江枫怔怔地看着他:“你要离开了吗?”
宋彧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声音很轻:“嗯。”
“那…你要去哪里?”江枫问。
宋彧定定看着他,很久,一笑:“我也不知道。”
江枫抿了抿唇,缓缓道:“那……后会有期。”
宋彧忽然退后两步,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
转身时,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雁。
“……嗯。”
后会有期。
其实那个故事的结尾并没有说完。
但江枫不会再听到了。
此后秋日,再无梧桐,只有摇曳红枫。
世间再无宋彧,唯余江枫。
此刻廊下的风铃突然又响了起来,惊醒了怔忡的江枫。
泪水砸在手背,他尝到唇齿间的铁锈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那些零碎的温情,那些“堂公子”的尊称,原来都偷自另一个人的身份。
原来……原来姓名是假的,身世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江枫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来时便无人起疑,哪怕离开了,怕也惊不起什么波澜吧。
转身时,一片枫叶粘上他的袍角,像未干的血。
红得刺眼。
亓幸听完,久久沉默。
亓佑沉声道:“你去趟九文殿吧,九文神君——”
提及那位蓝衣神女,亓佑神色微沉:“——或许有话要对你讲。”
亓幸点头,正欲转身,亓佑叫住他:“幺儿。”
亓幸歪着脑袋看他,只听亓佑道:“我要闭关一阵子。”
他受的伤不轻,回京操劳这些天,也是该休息一阵。
亓幸一愣,应下:“好。”
“孪子,「阴阳双胎」,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两仪共生」和「双生镜像」。”
“若得「两仪共生」之命,双生子必然能在任何一条路上登峰造极,所向披靡。他们拥有绝佳的天赋,修为增长极其迅速,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但,这只是最佳的情况。”
“若不幸为「双生镜像」之命,双生子之间气运便会此消彼长,顾此失彼。若一人鸿运当头,事业顺遂,诸事皆宜,那么另一人则会陷入运势低谷,命途多舛,厄运连连。”
“简言之,一人幸,一人厄,极难平衡……”
青铜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将燕长雪的面容笼罩在朦胧之中。
亓幸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玉地砖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所以……”他声音嘶哑,“您那位朋友…”亓幸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我们的人生……”
“……篡改了?”
也就是说,他们本该有锦绣前程,大好未来,却因为那个神……被迫血淋淋地自相残杀?
燕长雪的指尖凝出一缕冰晶般的寒气,在触及亓幸眉心的刹那化作万千细雪。
晶莹的雪粒渗入肌肤,温柔地化去伤势。
“我会替她赎罪。”燕长雪道。
亓幸忽觉眉间一凉,西海之战后连日来的痛楚竟在瞬间消散。
他抬眸,看见燕长雪霜白的睫毛上凝着细碎冰晶,恍若泪痕。
“那是她选的路。”亓幸侧身避开第二缕飘来的晶雪,袖中五指攥得生疼,“这是你选的路。”
他难得说话带上几分锋芒,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事已至此,原不原谅已经没有意义了。”亓幸微微侧身,“既然你心甘情愿,就该好好偿还。”
燕长雪怔在原地。
恍惚间,亓幸离去的背影与记忆中某道熟悉的身影渐渐重叠。
“神仙就是天下所有百姓的父母官,泽披黔首,惠泽万民!”
“我要做神仙!我会很爱很爱这个世界的!”
“就像……爱你们俩一样!”
记忆里的她始终眉眼鲜活,却凝固成历史扉页的一滴墨,永远停在了时光彼岸。
而这个坚贞不渝的少年,正书写着未完的篇章,走向永无止境的、属于他的光芒大道。
两条短暂相交一刹的线,各自延伸向岁月深处。
檐角残雪坠落,发出细微的脆响。
燕长生的话还回荡在耳畔。
“她对了一生,仅错此一次,便得如今这般结局。”
“这既是她的归宿,也是我们这些人避无可避的劫数。”
“被她牵扯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命偿还这场罪孽。
殿外的老梅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落红如血。
燕长雪望着掌心渐渐消融的雪花,忽然明白。
飘零的不仅是雪,更是那些被命运裹挟的灵魂。
错的何止是那位故人?
她、燕长生,都错得太离谱了。
风止雪霁时,她的青丝上已覆满霜华。
而亓幸留在雪地里的脚印,正被新落的雪花一点点掩埋。
“江枫不见了!”重锦惊慌地闯进屋,神情无措。
亓佑和亓幸皆是面色一沉。

因为当日“相思情”的事。
亓幸听着,挑眉望向身旁的郁玄,回道:“哎呀,没事,正好帮了我大忙。”
沈千竹和楚步泠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在数不清第多少次伶舟晏那双盈满星光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向祁遂时——
祁遂终于轻叹一声,修长的手指轻按在了伶舟晏微颤的手背上。
伶舟晏的心跳骤然失序。
祁遂的目光依旧温柔,却比往昔多了几分他读不懂的深意。
五百年的光阴在两人之间流转。
是师徒?是兄弟?是知己?是世交?
伶舟晏思绪纷乱如麻,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烁——
祁遂手把手教他剑法的温度,深夜对酌时交错的呼吸,还有那些万般纵容的、无条件的偏爱,予取予求。
“七岁,我……”伶舟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尘封五百年的称呼终于破茧而出。
他的指尖不自觉蜷缩,在祁遂的手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
祁遂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抵在伶舟晏微张的唇上。
伶舟晏整个人都僵了,睁大眼睛怔愣地望着他。
“好了,小晏。”祁遂声音温柔,指尖的温度透过唇瓣一直烫到心里,“这些话…”他顿了顿,眸中星光流转,“该我来说。”
伶舟晏俊秀的脸“轰”地烧了起来,从耳尖一直红到脖颈。
他看见祁遂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那目光里盛着的,是他五百年来都不敢奢望的——
在祁遂终于敢直视自己心意的这一天。
惊,怒,不可置信,汗颜无地。
其实都有几分。
——可最终,不还是只能如伶舟照和谢萦二人预测的那般——认命般地,将那个从小护到大的孩子,揉进骨血里?
属于他的那一步,早在五百年前孩子初生时,就迈出去了。
问心国太子和伶舟氏公子的婚事无比盛大。
天庭,人间,乃至鬼域都送来了贺礼。
喜宴上觥筹交错,连玉兔都醉得抱着酒坛打滚。
金术脸颊酡红,突然一把搂住郁玄的脖子:“老郁啊!”他打了个酒嗝,“你这性子比玄溟水域的死水还沉闷,怎么就把咱们小亓这朵娇花摘了?真是好福——”
“咔嚓”一声,应不染手里的瓜子壳碎成八瓣。乐丞的金花“啪”地砸进鱼翅羹里,溅了旁边文卷一脸。
空气突然凝固。
亓幸本来正偷偷往郁玄袖子里塞醒酒汤,闻言手一抖,汤碗“咣当”砸在郁玄靴上。
他脖子一缩,活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猫。
“郁玄。”亓佑“砰”地搁下酒杯,脸色黑得能滴墨,“跟我出来。”
亓幸急得去拽他衣袖:“哥!”
亓佑一个眼刀将他钉在原地:“出息!”
郁玄安抚地捏了捏他手心,从容起身,迈步出去。
两人前脚刚离席,后脚宴席就炸开了锅。
应不染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三张桌子:“风君大人!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乐丞不知从哪摸出本小册子:“牵手了吗?接吻了吗?谁先表白的?”毛笔蘸着酱汁就要记录,“……谁在上面?技术好吗?”
亓幸眉心一跳,大惊失色:“这能说吗?”
“妧娘…”文卷弱弱递来盏茶,“…积点口德吧……”
乐丞斜睨她一眼,轻哼一声。
廊下,亓佑和郁玄二人的声音被喜乐声盖住。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回来时,郁玄神色如常,亓佑神情略微不好看。
“哥…”亓幸挪过去,“…你们说啥啦?”
亓佑瞥他一眼:“别管。”
亓幸无辜地眨了眨眼。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最后一缕喜乐声消散在夜色中,洞房内的龙凤喜烛正烧到第三更,鎏金香球在帐顶转出细碎的声响。
伶舟晏坐在铺着锦被的婚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刻着“岁岁无忧”的玉扣。
他后来才认得,那是夫妻结缘的纹样,因此欣喜了许久。
如今,它成了最特别的婚饰。
“紧张?”祁遂执起合卺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在夜光杯中流转。
他今日未戴冠冕,墨发用红绸松松束着,烛光里眉目俊朗如画。
伶舟晏摇头,却把喜服下摆攥出了褶皱。
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衬得室内暖意更浓。
忽然有温热的掌心覆上来,祁遂不知何时已坐在身侧,带着葡萄美酒的甜香凑近他耳畔。
“七岁……”他忽然开口,又顿住。
这个称呼,此刻在舌尖滚了又滚。
祁遂轻笑,指尖抚过他紧绷的手背:“当年教你剑法时,可没见你这般拘谨。”
“那时你只是哥哥。”伶舟晏撇撇嘴,抬眼,烛光在眸中跳动,“现在…”
“现在也是。”祁遂将合卺酒递到他唇边,“不过是多添了层身份。”
冰凉的杯沿沾着葡萄甜香,伶舟晏就着祁遂的手浅酌一口。
酒液未咽,忽见对方俯身而来,带着同样的酒香轻轻贴上他的唇。
这个吻比想象中轻柔,像雪落梅梢般一触即离。
伶舟晏却怔住了,唇上残留的温度比酒更灼人。
“礼成。”祁遂用指腹擦去他唇角酒渍,眼里盛着五百年的温柔,“小晏…可还满意?”
红烛又爆了个灯花。
伶舟晏望着两人映在纱帐上的剪影,忽然笑了:“爹娘要是知道,都要笑醒了…”
祁遂哼笑一声:“又让他们占到便宜了。”
他展开锦被,却只是将伶舟晏揽在肩头。
“喔喔喔喔——亲了亲了!!”亓幸趴在琉璃瓦上激动地直蹬腿,“殿下耳朵红了!”
郁玄扶额:“你…”话没说完就被乐丞挤到旁边:“不看就起开。”
她把脸贴在瓦片上,急得直拍大腿:“诶?怎么没动作了?”
她轻“嘶”一声,不死心又往下看。
文卷举着夜明珠照明的手微微颤抖:“妧娘…这不合礼数…”
话音未落就被她随手塞了满嘴玉兰糕:“去去去,别管本宫。”
“啧,当年战场上一剑破法的威风呢?”金术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把瓜子分给众人,“怂蛋,还手抖。”
尘玉略红着脸站在角落,突然被亓幸拽到前排:“老尘你也看啊!”
“喂,我说……”屋内的祁遂忍无可忍。
“你们——”新房窗户突然炸开,祁遂提着剑腾空而起,婚服还松散地挂着,“看别人洞房是什么毛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屋顶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亓幸边跑边回头喊:“啊啊啊剑下留人!你那一剑我可遭不住!”
乐丞趁机把合欢香扔进窗棂:“姐妹只能帮你到这了!”
新房内,伶舟晏裹着锦被笑到发抖。
祁遂黑着脸关窗,突然听见屋顶传来“咔嚓”一声——金术踩塌了瓦片,连带压垮了半片屋檐的偷听群众。
“七岁…”伶舟晏勾住他手指,眼里盛着狡黠的光,“要不…今天就算啦?”
祁遂眸色幽深地盯着他,半晌,翻身将人压进锦被——
“这个畜生,我今天做定了。”
亓希指尖轻点着青玉案几,茶香在三人之间袅袅升起,一如从前。
沈千竹正往楚步泠的发间簪一支新折的桂花,忽听得廊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姐——”
人未至,声先到。
亓希眼角眉梢顿时染上笑意,茶盏在案上轻轻一磕:“幺儿来了。”
殿门“砰”地被推开,亓幸像阵风似的卷进来,衣摆还沾着外头的落花。
他一把抱住亓希,闷闷道:“姐,我想你了。”
郁玄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玄色衣袂拂过门槛时,恰与沈千竹意味深长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说什么来着?”楚步泠得意地挑眉,手肘捅了捅沈千竹,“当年我就说这是师姐的未来弟夫…”她新编的流云髻上珠钗乱晃,“你还不信——”
是的,恢复记忆后,楚步泠终于把如今这个冷淡孤傲的郁玄和曾经那个内敛局促的少年对上号。
为此还震惊了好一阵子。
沈千竹似笑非笑地按住她脑袋。
“师父!”楚步泠炸毛跳起来,“我花了两个时辰编的发髻!”桂花簌簌落了她满肩。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继而变本加厉地揉乱了她的鬓发。
沈千竹眼里噙着促狭的笑:“反正都要重梳。”
楚步泠欲哭无泪。
“说起来…江枫还是杳无音信。”亓幸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皱着脸道。
亓希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梧桐倒是个得力的,只是没想到……”
她轻叹一声,未语。
江枫失踪,亓佑、亓希、亓幸、重锦、祈繁都派人天南地北地搜寻。
尤其是重锦,亲自下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找十三个时辰,仿若疯魔。
殿外忽有清风拂过,携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亓小公子!”侍从捧着青玉信筒匆匆而来,“有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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