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鞘突然“铿”地撞在青铜鹤灯上,惊得檐铃乱响。
“但若是二小姐嘛——”使节皮笑肉不笑,粗糙的指尖划过羊皮上朱砂写的年岁,“未及笄的姑娘,可等及笄后一年再圆房。”
殿内死寂。
燕无忧如今十四。
战局瞬息万变,而两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燕钤的玉带钩撞在案角,只听清越的一声“叮”。
商笙攥紧了袖中的旧伤。
“我去。”
清凌凌的少女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燕无忧立在殿柱旁,鹅黄的裙摆沾着晨露,像只误入屠场的小雀。
她向前迈步时,发间珍珠步摇竟没有一丝颤动。
“一年后我才及笄。”燕无忧轻笑出声,晃碎一池晨光,“说不定西羌王已经……”
“无忧。”燕钤轻声喝止,却见向来疼爱的小女儿仰脸直视使节。
“我的意思是,西羌王定会待我如珠如宝,对吗?”她指尖轻点脸颊,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毕竟,本小姐可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受不得半点委屈。”
“那是自然。”使节笑意幽深,“我族王妃,定然高贵无上。”
燕长雪的玉簪“啪”地断在掌心。
她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岁秋夜那个赖在自己怀里听故事的孩子。
燕长雪还记得,燕无忧指着星子问:“姐姐,西羌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亮?”
那时她只当是童言无忌。
如今,这个童稚天真的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寅时三刻,霜重雾浓。
羌族使团的黑鬃马在丞相府外踏着铁蹄,鞍辔上的铜铃随动作轻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刺耳。
燕无忧穿着素净的鹅黄衫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钗。
尚未及笄的贵女远行,算不得出嫁,只是“暂居西羌,待年成礼”。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体面的囚徒罢了。
盛姝为燕无忧系好披风,指尖在她领口停留许久,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路上风大,别贪凉。”
燕无忧乖巧点头:“知道啦,娘。”
她的唇角弯起一抹浅笑,眼里却映着未散的夜色。
燕长生站在廊下,沉默地看着。
直到使节不耐地催促,他才终于上前一步,抬手替燕无忧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哥哥……”她轻声唤他。
燕长生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记住哥哥的话。”
他的指尖在她发间极轻地一触,像是一次克制的告别。
燕无忧轻轻点头,随后转身走向那辆垂着青纱帘的马车。
车帘落下的刹那,她眼角落下一滴晶莹。
远处,长风国的城墙渐渐隐没在晨雾中。
而西羌的风,已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至多两年,哥哥一定带你回家。”
燕无忧弯唇笑笑,十四岁的姑娘,脑袋连哥哥的肩都够不到,却踮起脚尖拍了拍燕长生的肩,豁达道:“我知道,哥哥,你放心吧。”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将少女稚嫩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在讨论明日要去哪处踏青:“我是丞相府的千金,理应为燕家,为长风国分忧。”
燕长生沉默了多久,就凝视了燕无忧多久。
久到烛芯爆开一朵灯花,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似乎忘了。
她的名字,叫“无忧”。
马车颠簸数日,终于在一阵摇晃后停稳。
车外婢女轻声道:“小姐,到了。”
燕无忧深吸一口气,听见使节正用西羌语低声吩咐。
好在她学过羌语,听出他是在安排自己的去处,此刻才不至于慌乱无措。
忽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一把掀开车帘——
日光斜斜地漏进车厢,燕无忧眯了眯眼。
是个少年。
褐色卷发,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目清俊,却带着西羌人特有的野性。
四目相对,燕无忧一怔,而周围的西羌人已纷纷向他行礼,恭敬唤道:“少主。”
少年笑着应了,目光落回她脸上时却愣了愣。
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被惊动的昙花,纤细、苍白,带着一种与西羌格格不入的脆弱感。
头发如墨,松松挽起,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衬得肤色近乎透明,仿佛稍用力些就会碰碎。
——太干净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西羌的风沙能磨糙最娇嫩的皮肤,烈日能将人晒出蜜蜡般的色泽,可眼前这位长风国的小姐,却像是从未受过磋磨。
她的眉色淡而秀气,眼睫低垂时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唇色很浅,像是被水冲淡的胭脂。
最让他意外的是她的眼睛。
抬眸时,那双眼清凌凌的,像雪山融化的溪水,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
没有恐惧,也没有讨好,只是平静地望过来,带着一点童稚的好奇,一点谨慎的探究。
他脱口用羌语道:“你……”
话一出口,他又顿住,清了清嗓子,换成长风官话,字正腔圆:“你就是长风国那位小姐吧?我叫羌离,西羌最小的王子。”
燕无忧抿唇,微微颔首:“长风国燕家,燕无忧。”
他比她高一个头,笑起来时眼尾微扬。
燕无忧心想,倒不似传闻中西羌人的凶悍。
羌离转头对其他人说了几句羌语,又看向她,语气轻松:“燕小姐跟我走,没问题吧?”
自然无人敢驳。
羌离朝燕无忧伸出手,她迟疑一瞬,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直到被羌离带着往前走时,燕无忧还有些恍惚。
羌离忽然意识到什么,松开她的手,略显局促:“啊,抱歉,你们长风国是不是忌讳这个?”
燕无忧眨了眨眼:“可这里不是西羌吗?”
而且,他方才明明可以说羌语,却偏用长风话问她。
羌离挠了挠头,笑道:“两国谈和,便是朋友,来者是客嘛。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我多找几个长风人陪你。”
燕无忧更困惑了:“可你把我带走,西羌王那边……没问题吗?”
羌离奇怪地看她一眼:“能有什么问题?我父王都五十多了,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姑娘去照顾?”
另一边,王殿。
使节躬身禀报:“王上,那位姑娘被少主带走了。”
羌王神色淡淡:“随他吧。”
点名要丞相府的千金和亲,本就是为了折辱长风国威,报复当年之仇。
如今人已到西羌,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他懒得费心。
连年征战,西羌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和亲,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
“啊?!你才十五岁?!”燕无忧猛地拔高声音,惊得树梢积雪都簌簌落下。
羌离捂着耳朵后退半步,琥珀色的眸子瞪得滚圆:“方才怎么没发现你嗓门这么大?”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耳廓,“对啊,怎么了?”
燕无忧仰着脖子看他,目光在他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形上转了两圈,又落回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嘴角抽了抽:“…没什么。”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一直说长风话啊?”
羌离歪了歪头,卷曲的褐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认真道:“你初来乍到,若是连自幼熟悉的乡音都听不见……”少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坠子,“…会很难受吧。”
燕无忧抿住嘴唇,喉间突然发紧。
“我自小喜爱长风文化,因此特意钻研过,陪你聊天应当不成问题。”羌离道,他挠挠头,耳尖微微发红,“不过有时可能听不懂太隐晦的话,所以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燕无忧忽然别过脸去,闷闷道:“哦。”
羌离只能看见她睫毛发颤,慌忙俯身,手足无措地掏出手帕:“别、别哭啊。我保证西羌不会亏待你,你先…先安心在这里住下,好吗?”
燕无忧攥着裙角的手指节发白,接过了那方帕子,擦了擦脸,胡乱应道:“嗯。”
“咳咳……”榻上人面容苍白,唇边洇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纤指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又被小心翼翼地合上。
燕长生连衣袂都刻意放轻,立在屏风旁静默片刻,待身上寒意散尽才敢靠近。
“长雪。”他唤得极轻。
燕长雪闭了闭眼,长睫上悬着的泪珠倏然滚落。
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若非她大病不起,怎能委屈了无忧?
案头药碗里映出她憔悴的倒影,曾经执剑的手如今连茶盏都端不稳。
“她现在…应该到了吧。”燕长雪偏过头去,哑声道。
燕长生坐在榻前,将那双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长雪,你听我说。”他将声音压得极稳,“自无忧离开,夏夏闭门至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燕长雪猛地转头,散落的发丝扫过药碗。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亮得骇人,眼尾泛着病态的红晕。
“我告诉无忧,至多两年,我一定带她回家。”燕长生低声道,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映着他紧绷的指节。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的苍茫天地:“当今圣上怯懦,政治腐朽,人才鲜有。”
燕长雪微微抬眸,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一下、两下。
“长雪,你觉得……”燕长生凝视着她,一字一顿,“…两年,长风易主,可行否?”
屋内骤然安静,连烛火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燕长雪缓缓闭了闭眼,唇角微扬,笑意冷冽。
“两年?”她轻声道,声音低哑,“若布局得当,一年足矣。”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残阳掠过她凹陷的颧骨,在床帐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作者os:长风前传共12篇,主要讲述燕家兄妹和商夏的故事,算是全文的背景,也填了正文的一些伏笔)
凉亭内,微风不燥,竹帘半卷,漏进几缕斜阳。
燕长雪执黑子,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点,落子清脆果决。
她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眸中已有了神采,不似前些日子的病弱。
燕长生执白子,沉吟片刻,落下一子,道:“当今圣上膝下九子。”他抬眼,目光扫过二人,“二、四、五、八皇子无心权位,可暂且不论。”
燕长雪指尖摩挲着棋子,淡淡道:“大皇子生母出身寒微,朝中无人扶持;六皇子宽妾灭妻,德行有亏;七皇子行事荒唐,难堪大任。”
商夏坐在二人之间,指尖轻敲茶盏,若有所思。
她难得沉默,眉间却凝着一丝锐气。半晌,她轻声道:“三皇子心思缜密,手段果决;九皇子性情纯善,尚可雕琢。”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未尽之意。
——扶持谁,不言而喻。
“诶呦,哈哈哈…羌离…哈哈哈哈…别挠我了……”
燕无忧眼角沁出泪花,身子蜷成一团,在柔软的羊毛毡上滚来滚去。
束发的丝带早已散开,乌黑的长发铺了满榻,像泼墨般晕开。
“可算是让我逮到你的把柄了吧。”羌离得意地哼笑一声,这才收回作恶的手指。
少年束发的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着他狡黠的笑容。
下一瞬,局势逆转。
燕无忧猛地扑来,羌离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被按倒在毡毯上。
“哈哈哈……燕!无!忧!”少年清朗的声音震得帐顶悬铃叮当作响。
报了仇的燕无忧这才满意退开,双手抱胸,下巴扬起:“叫你偷袭我!”
她脸颊还带着方才嬉闹的红晕,像抹了上好的胭脂。
羌离拽了拽她宽大的衣袖,凑近时发间的银饰轻轻碰撞:“姑奶奶,你别生气。”
燕无忧别过脸去轻哼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
羌离赶忙跟上,靴子上的银扣在毡毯上踏出细碎的声响:“姑奶奶……”
这时,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仆人匆匆走来,在三步外恭敬地停下:“少主,王上找您。”
羌离一愣:“好,我知道了。”
燕无忧的脚步顿了顿,停在帐门边。
阳光透过彩色的帐布,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羌离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发顶,笑道:“回来再哄你,好不好?“”
燕无忧拍开他的手,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清脆作响:“我回房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裙摆扫过帐门时带起一阵微风。
羌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待看不见人了,这才转头对等候的仆人点点头:“走吧。”
王殿内,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檀香混着羊膻味在殿中弥漫。
“父王,你找我有事?”羌离大步流星地跨进殿门,腰间银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格外清脆。
羌荣放下手中批阅到一半的羊皮卷,抬眼瞥了他一下:“那个长风国的丫头,如何了?”
羌离先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挺好的啊,长高了,也长胖了。”他边说边用手在自己肩膀处比划着,“现在到我这儿了……”
“谁问你这个了?”羌荣眉头一皱,打断他。
“那问的什么?”羌离一脸茫然地挠挠头。
羌荣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将羌离整个笼罩在阴影里。
还没等羌离反应过来,一记结结实实的暴栗就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哎哟!父王!”羌离捂着脑袋跳开,委屈巴巴地揉着被打的地方。
“…你缺心眼吧!”羌荣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手指在案几上敲得咚咚响,“那丫头既然来了西羌,既然住进了你的宫殿,你都不为她考虑一下?”
“啊?”羌离眨眨眼,大脑一片空白。
羌荣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确定自己这个小儿子是真的缺心眼。
“她作为和亲人选,自然不可能再回到长风国去。”羌荣皱着眉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那丫头也来了大半年了,既然已经及笄,你难道要她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你那里一辈子?”
见儿子是真傻,羌荣干脆把话说透:“要么你自己娶她,要么给她找个西羌的好儿郎当夫婿,这事你该考虑了!”
羌离倒吸一口凉气,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你想娶她?”羌荣敏锐地捕捉到儿子的反应,眉毛高高挑起。
“不不不……”羌离神情慌乱,连连摇头,结果又被结结实实赏了一记暴栗。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羌荣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想当年你母后十三岁时,就敢单枪匹马闯进我的营帐,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娶她!”
羌离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母后她……”
“你以为呢?”羌荣冷哼一声,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那是王后当年的定情信物。“那会儿我刚打完仗回来,浑身是血地坐在帐里包扎伤口,帐帘突然就被挑开了。”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灯盏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羌荣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你母后穿着染血的皮甲,头发上还插着半支箭,就这么闯进来,刀尖抵着我的喉咙说——”
“‘要么娶我,要么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
羌离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从未听父王说起过这些往事。
或许,是如今时候已到了。
“我当时要是像你这般扭捏,现在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羌荣的怒气突然消散了大半。他疲惫地靠回王座,手指轻轻抚过扶手上那个深深的刀痕——那是几十年前某个倔强女子留下的印记。
“你母后临走前…”他的声音突然哑了,“特意嘱咐我要给你找个心爱的,像她一样有胆识的姑娘……”
羌离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父王母后十分相爱,虽然母后离开了,可自己也极受宠。
此刻,他怔怔地看着羌荣泛红的眼眶,忽然发现这个总是威严强势的父王,鬓角已经发白了。
羌离低下头,盯着自己腰间上那个歪扭拙劣的平安结——那是燕无忧前天随手编了扔掉的,却被他偷偷捡回来系在了这里。
年少的情愫,始于惊鸿一瞥的眸光流转,长于形影不离的晨昏相伴。
初见时少女发丝微扬,便在他心头系了个结。
日复一日,越缠越紧。
少年人的喜欢藏不住,像山鹰绕着崖顶盘旋,自以为瞒得严实,却早被整座雪山看穿。
知子莫如父,羌荣眯起眼睛,手指敲着王座扶手:“你小子到底在担心什么?”
羌离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腰间的绦带。
“啧!”羌荣睨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好气道,“滚吧滚吧,自己看着办,怂货!”
羌离如蒙大赦,转身时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
直到走出殿外,被暖风一吹,他才发觉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
他是真怕父王一道王命直接赐婚。
若是……若是她不愿呢?
若是她不愿,又该如何是好?
——他才不强人所难。
羌离小声嘀咕:“如果她愿意,我当然会娶她。”
远处传来脚步声,羌离立刻把腰板挺得笔直,假装在看天上的云彩。
阳光透过胡杨树的枝叶,在他发间洒下细碎的金芒,像是为他戴上了一顶璀璨的冠冕。
第130章 长风前传6
“当初生生说那话时,我还以为你想自己当皇帝呢。”商夏支着下巴,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这话说出口可是大逆不道,可大家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自然不必顾忌。
燕长生微微一笑:“不,我要成神。”
话音落下,燕长雪执棋的手悬在半空,商夏托腮的指尖也顿住了。
神仙之说,他们自然知晓。
人飞升成仙,仙归位为神。
每逢年节,他们也会去庙里上香祈福。
只是——
那缥缈云端上的存在,与凡尘俗世终究隔着天堑。
燕家兄妹天资卓绝世人皆知,只是,旁人绝不会想到,燕长生的志向竟如此……超脱。
商夏最先回神,眼中闪过一丝感慨:“原来你还记得。”
还记得,她当年所说。
燕长生但笑不语。
商夏用手肘轻碰身侧的燕长雪:“雪雪呢?”
燕长雪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片刻后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明:“好。”
若成神,这副病弱的身躯,应当就能强健起来了吧?
商夏忽然笑开,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除了神仙,我还想当个游方道士。”
她望向远处飘渺的云霭:“等一切尘埃落定,去云游四海,看遍人间山河,想来也不错?”
燕长雪唇角微弯:“那我和兄长便登临九天。待你玩倦了,天上自有你的归处。”
只是——
这约定里,终究少了个最爱闹腾的身影。
檐角铃随风轻响,恍若故人清脆的笑声。
“无忧……”在羌离第数不清多少次欲言又止后,燕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要说什么?”
西羌的男儿向来豪爽,怎么到了她面前,反倒像个吞吞吐吐的闷葫芦?
羌离暗自懊恼,索性抬手,掌心轻轻托住燕无忧的下颌,迫使她转过脸来。
燕无忧瞪着眼:“你干什么?”
“无忧。”羌离犹豫半晌,还是问出口,声音很低,“你有喜欢的人吗?”
燕无忧一愣,没好气地撇过脸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恼意:“你说呢?”
“你别把问题抛给我……”羌离小声道,“我听不懂你们长风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
燕无忧轻嗤一声,抬手推开他:“蠢货。”
羌离抿了抿唇,委屈道:“又骂我。”
燕无忧轻哼:“就骂你。”
羌离垂眸,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挣脱。
他正色道:“无忧。”
燕无忧心头一跳,抬眸看他。
只见羌离目光灼灼,缓慢地,认真地说:
“你刚来那日,我一得消息,立刻赶了过去。”
“我担心你不习惯西羌的生活,便让你周国所有人说长风话,伺候你的也都是长风人。”
“我打听了你从前的习惯,膳食都按你的口味准备。”
“你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自幼锦衣玉食,所以我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上次谈判我没有去……”羌离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若我在场,绝不会让你来西羌。”
燕无忧怔住,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羌离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摩挲着她的腕骨,触感清晰。
“…可是你既然来了,是不是……”羌离嗓音微哑,“该想想……
“…你的未来。”
“在西羌的未来。”
“……”
“有我的未来。”
燕无忧呼吸微滞,怔怔望进他眼底。
那双眸子深邃而专注,像是盛着西羌最烈的酒,只一眼,便让人心头发烫。
心跳……
似乎乱了。
“无忧。”羌离唤她,“若无意外,我会是西羌下一个王。”
暮色渐沉,远处的高山被夕阳染成金色,风吹过时,带着沙棘果微酸的香气。
“若你愿意的话……”
“…便做西羌下一个王后,可好?”
燕无忧怔住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来西羌近一年了,离及笄不远了。
离燕长生说的“两年”,也更近了一步。
若是答应了羌离,她还能回长风国吗?
可若是拒绝了他……
她还能再遇到一个,除了家人朋友以外,待她如此赤诚的人吗?
心骗不了人。
燕无忧也不会骗人。
所以她抬起头,直视着羌离的眼睛,一字一顿:“羌离。”
“……我还能回家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羌离几乎是立刻点头。
他想起父王曾说过的话——
“她作为和亲人选,自然不可能再回到长风国去。”
——可羌离从未这样想过。
从始至终,他都没打算用王权的枷锁困住她。
少年的感情真挚又赤诚,纯粹而炽热。
像西羌永不熄灭的篝火,生生不息。
“无忧,从始至终,我都将你当成一个只是需要久住于此的长风姑娘。”
羌离轻声道:“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会送你回家的。”
“你的意思是……“燕无忧怔怔地望着他,“即使和你在一起,我也可以回家吗?”
问完,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傻。
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回家”。
她想一直住在丞相府里,陪着父母、兄姐、朋友,看长风国的花一年年开落。
可她偏偏又……
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羌离。
燕无忧比谁都清楚,若与他在一起——
“回家”二字。
谈何容易?
羌离愣了一瞬,随即忙不迭地点头,眼神亮得惊人:“你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想回去住多久就回去住多久——”
他顿了顿,耳尖微微泛红,声音却格外认真:“记得来看我就好。”
羌离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望着燕无忧,少女的眉眼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像是晨露凝在花瓣上。
她的唇微抿着,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挣扎。
他忽然有些害怕。
怕她拒绝,怕她为难,怕她……终究要离开。
可他又绝不会逼她。
所以羌离只是轻轻松开她的手,低声道:“无忧,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你——”
“蠢货……”燕无忧忽然笑出了泪花。
她伸手擦了擦眼角:“哪有夫妻是这样的……”
羌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答应你了。”
——不是敷衍,不是权宜之计,而是真真切切的回应。
羌离怔住。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燕无忧的指尖已经轻轻抚上他的脸,微凉,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答应你了。”她垂着眼,再次重复。
因为你对我的好。
因为你对我的喜欢。
因为你对我的尊重和包容。
所以——
“我答应你了。”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渐渐隐入黑暗,晚风卷着沙棘的香气拂过,营地的篝火依旧明亮。
羌离的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
像是命运终于落定的回音。
一年时间,长风国主就倒了台。
朝堂倾覆,风云骤变,九位皇子命运各异。
或饮恨黄泉,或身陷囹圄,或疯癫痴狂,或流放边疆。
三皇子雷霆手段,登基称帝。
短短数月,新政推行,军力渐盛。
国势既稳,旧约当改。
新皇召燕长生入宫议和,御笔朱砂悬于绢帛之上,只待他开口。
燕长生立于殿中,锦白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
“臣,只求一事。”
他抬眸,字字如铁:
“请陛下准臣——接舍妹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