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逐峯听见有人走进来,抬起头,看见宁康胸前的挂牌,强打起精神,“您好,宁医生。”
项逐峯没说话时,宁康还没留意到他,此刻沙哑的声音一出,刺得宁康都快要起鸡皮疙瘩。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人的模样,要不是他眼神尚且还算清明,在问询辛远情况前,宁康都想先帮他排查一下心理状况。
“您就是项先生?”
来的路上,院长已经事先知会了情况,辛远状况特殊,现在身边唯一还算亲近的,就只有他公司负责人项逐峯,想了解辛远这段时间的状况,也只能找这个人。
项逐峯点点头,宁康也没时间兜圈子,单刀直入,“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是辛远的主治医生,我想请问您作为辛远的负责人,是否知道他一直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并且已经严重到需要靠药物维持?”
项逐峯花了好几秒钟,才敢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辛远有精神问题,而且已经病了一年多?
从项逐峯崩裂的表情上,宁康也看出他毫不知情,于是对这场问询的态度难免冷漠几分,“好,那我再问您一下,您是否知道辛远先生一直有一位爱人,如果您可以帮我联系到他,对辛远先生病情的诊断也会有帮助。”
项逐峯坐在床边,却觉得浑身都在发颤。
我就是他的爱人……
这几个字卡在唇边,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安睡中的辛远忽然发出一声低哼,他皱着眉,很不安地来回扭着头,像陷入一场新的噩梦。
项逐峯忙扑回他身边,看着辛远额间顷刻间渗出的冷汗,连忙用指尖去擦,在他触碰到辛远的一瞬间,辛远却突然安静下来,几秒后,缓缓睁开眼。
“项逐峯,你怎么还不睡啊?”含糊地说完,又往项逐峯身前蹭了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别忙了,早点休息好不好,没有你陪着我,我睡不好……”
宁康呆愣在一旁,瞬间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即便作为专业人士,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宁康也不知道如何切入话题。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最后还是项逐峯开口,宁康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落下一滴眼泪,滴在辛远的领口。
“您说的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辛远没有胃口,知道辛远容易失眠,知道辛远常常睡不好,有时候在梦里也会惊醒,说梦话。
即便辛远后来已经在练习威亚的场馆莫名晕倒,甚至在拍摄现场掉进湖里,项逐峯都还以体检报告没有问题为借口,试图将一切责任推脱到辛远只是太累了上面。
可直到此刻,宁康告诉他。
早在一年前,辛远就确诊了重度焦虑,中度抑郁,以及轻微的双相情感障碍。和单纯的抑郁症不同,辛远最严重的问题在于重度焦虑诱发的惊恐发作。
有时是在睡梦中,有时是过度劳累,有时甚至没有任何诱因,哪怕只是安静地站着,都会突然见心跳加快,天旋地转,无可自控地陷入濒死的恐惧感中。
相比较发作时的痛苦,更为折磨的是每次发作间隙,患者总会担心自己随时又会陷入这份濒死感中,以此给自己带来更多恐惧。
“您刚才说的失眠,没有胃口,经常做噩梦,都只是这种疾病最轻症状的表现。”面对此刻痛心疾首的项逐峯,宁康觉得单靠指也没有用,“他起初的情况很严重,最初面诊时,已经出现过无法自控的自残行为,比如反复扣掉自己的伤疤,或者无意识地伤害自己。”
项逐峯想到,那个时间,他还被困在T国,他靠着辛远当诱饵收集回来的信息,一步步对抗何叶的布局,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时候,辛远的状态就已经差到这样的地步。
“但其实后来这一年间,辛远的状况一直都在好转,差不多三个月前,辛远最后一次来找我咨询时,还告诉很开心地告诉我,他现在终于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真正的幸福。”
宁康看着项逐峯,“所以如果他现在已经严重到跳楼自杀,甚至完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您需要考虑一下这几个月时间,除了外界的传闻外,还有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的刺激到他。”
辛远短暂醒来一次后,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昏迷。
从抢救回来到现在足足一个星期,每天都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基本补给,消瘦的身体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弧度,如若不是监控仪还在平稳跳动,都感受不到生命气息。
项逐峯每天都会坐在床头,出魂一般看着辛远,有时一看就是半天,却连抬手碰一碰他的脸都不敢。怕一旦把人惊醒,辛远又会不顾一切地推开他。
期间辛远其实迷迷糊糊醒过几次,混沌一片中,他还是知道项逐峯一直就在身边,于是用最大力气在心里祈祷,希望他永远不要再醒来。
但很遗憾,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老天从来不会在意他的想法。
这天项逐峯又在病房守了一天,晚上时去浴室打水,照例帮辛远擦拭身体,项逐峯拧好温度适宜的毛巾,将要落在辛远颈间时,突然看见辛远睫毛颤了颤。
他下意识的就想收回手,但还没等抬起胳膊,辛远忽而睁开眼,空洞的眼眸就忽然那样看着他。
辛远其实也只有睁眼的力气而已,但就是那一个眼神,却像一盆冰水凭空浇在项逐峯头上,让他瞬时彻骨发寒。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项逐峯一时都有些结巴,“我就是正好在这里坐会,我这就走,先去找医生。”
他几乎是逃一般迈开脚步,却突然听见辛远开口:
“项逐峯……”
那声音轻的像随时会散去,又像千斤的铁锤砸在身上,项逐峯顺时定在原地,几秒后才僵硬地转回头。
辛远依旧用那样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像在看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亦像在看不会有任何交集的过客,看到项逐峯几乎要站不住时,才淡淡开口: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非要救我呢。”
项逐峯心口一阵闷痛,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双唇止不住地颤着。
“三年前那场车祸,我就不应该活下来的。”
辛远声音很轻,“只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才白白让她们冤死了那么久,现在我只是想早一点,把欠她们的东西还回去,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呢?”
辛远不禁有些茫然,“是觉得我只用一条命,还不够偿还她们吗,那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我到底还能还给你什么呢?”
“不是的……”项逐峯忍到极致,可一出口,眼泪还是跟着掉了下来,“辛远,我没有想要伤害你,没有想过要你偿还什么,我只是那个时候,那时候……”
项逐峯再也说不下去。
这些解释的话卡在胸口,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无论他后来有多后悔,多么心疼辛远经历的一切,可当初他的欺骗,他的利用,全都是无法抹去的刀痕,一道道刻在辛远身上。
如果辛远恨他,怨他,再也不想见到他,只要能辛远能好起来,项逐峯都愿意答应。可唯独辛远至今都觉得一切还是他自己的错,让项逐峯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像是不明白项逐峯眼中的悔意,辛远开口:“你没有必要继续管我。那天晚上无论你在不在,我都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辛远很平静地解释:“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再这样活下去罢了……”
辛远声音渐渐弱下去,好像意识只是短暂的回到脑海,又飞速流逝出体外。
他看不清项逐峯的表情,只是莫名感觉他很难过,辛远带着尚未想清的疑惑,慢慢闭上了眼。
那天之后,辛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
但也只是醒过来。
他不愿意说话,不愿意吃药,不愿意见人。
给他喂的药会被他撕心裂肺地吐掉,给他换的纱布也转眼又被撕裂的伤口浸湿,辛远每天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无论是谁要靠近,都会比那天还要疯狂地伤害自己。
即便是有过一年多信任基础的宁康,辛远也再不愿意跟他多说半个字。
辛远这种情况,除了用强效镇定剂暂时控制,没有任何办法,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只能让他在每次恢复清醒时,变得更加痛苦。
一连到了第三天,辛远除却昏睡时补充过一些营养液,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
他嘴唇干裂的不成样子,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套还要苍白几分。他的四肢都被弹力绳绑在床边,以防止他一醒来就会立刻伤害自己,可即便如此,他的拳头在睡梦中仍然下意识绷着,让人单是看着就难受不已。
宁康也没有想到,辛远会在短时间之内恶化成这样。
在辛远的极端抗拒下,他甚至没有办法做出明确的诊断,但只从外在表现来看,这已经是最严重的,器官性病变导致的生理性求死。
在辛远又一次失控后,项逐峯终于主动找到宁康,把从第一次遇见辛远,到跳楼那天晚上的一切事情,尽数坦白了一遍。
几个小时内,凭借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宁康才忍住了一次次想捶在项逐峯脸上的冲动。
如果说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遭遇这一切变故,却还能硬生生地挺到今天,那辛远的意志力和忍受力已经远远超出常人。
可再坚强的人,也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欺骗与背叛。
“你要做好准备,他现在的情况,不是单凭你后悔就能救回来的,”宁康看着项逐峯,“你带给他的那些伤害,已经击破了他的潜意识,让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哪怕你现在真的后悔了,说你是真的爱他,他也不会相信,甚至他会因为自己的不配得感,对你的付出感到更加痛苦。”
项逐峯面如死灰,每多听一个字,眼里的绝望就多一分,宁康见过太多人,知道这份痛苦不是演出来的,也不好再说重话:
“现在需要你好好想一下,辛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什么在乎的人或事,哪怕是再微小的东西,只要能让他感受到坚持下去的意义和价值,都还有重新开始的希望。”
谢芬被人扶着走到病房门口时,才得以解开眼上的眼罩,跟在身后的手下分外抱歉,“不好意思阿姨,特殊时期,为了辛远的安全,不论来的人是谁,我们都必须小心一点。”
听见门口的声音,虽然大脑在药物控制下仍然一片混沌,但辛远还是立刻绷起身,警惕地看向门口。
“……小远。”
谢芬站在门口,不敢相信短短几个月没见,在病床上虚颓至如此的人,竟然会是辛远。
“小远,你怎么会……”谢芬捂着嘴巴,眼泪一颗颗往下面落,“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是芬姨来的太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受苦了……”
自从梵安镇上重逢后,碍着身份原因和何叶的疑心,辛远很少亲自去看谢芬,但是每个月的钱和视频电话,总是一个不少。
“芬姨这辈子都没有个自己的孩子,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孩子,是我最大的挂念,现在你变成这样,你让姨怎么活下去啊……”
谢芬搂着辛远,却又不敢用力,只是一遍遍拍着他,像小时候把他放在腿上,轻轻哄他入睡一般。
辛远麻木地表情终于绽出一丝裂痕。似乎是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可已经连眼泪怎样流都不记得。
病房内安装着隐藏监控,可以精准捕捉下辛远的表情。
按照宁康的要求,谢芬作为引导的角色进入治疗。她需要说出很多觉得辛远重要的话,来唤醒辛远微弱的求生意识。
虽然实际过程中,谢芬并没有完全按照宁康的话术来,但她发自内心的表达,反而到更好的触动到了辛远。
开始两天,辛远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谢芬,到了第三天,在谢芬煮了他以前最爱的粥,一口口喂到他唇边时,终于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从那天起,辛远的抵抗行为终于有所减轻。
为了防止辛远再受到刺激,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都只有谢芬陪在他身边,无论项逐峯有多想看看辛远,都只敢在他完全入睡后,才短暂地守在他身边一会。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辛远竟然真的开始好转起来,当谢芬又一次做了一桌菜带来以后,辛远用还不熟练的左手剥开眼前的鱼,将鱼肚子夹进谢芬的碗里。
“芬姨,这段时间辛苦您来陪我了,前段时间我就是有点没想开,现在已经好多了,您不用再这么累的照顾我,等我好了以后,我会去看您的,您放心。”
谢芬默默地流着眼泪,不停说好。
如辛远所说,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会主动按时吃药,也会在护士来换药的时候,主动跟人聊聊天,甚至在下楼散步时,和院里的小狗一起玩扔飞碟。
除了每天的昏睡时间还是很长,辛远似乎真的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好了起来,直到某天夜里,当守在床边的项逐峯睁开眼时,忽然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辛远,不见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面,项逐峯瞬时惊醒回来。
房间的所有窗户都是密封的,后颈却像蹿过一阵寒风。
他猛然撑起身,顾不得伤口的痛意,正要往外冲,余光忽然瞥见一抹黑影。
辛远就站在窗前,身影背对着他,抬头看着窗外。
项逐峯发出这么大的动静,辛远就像毫无察觉似的,直到项逐峯慢慢靠近他身后,辛远都还是一动未动。
这晚是阴天,窗外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可辛远像在欣赏绝无仅有的美景,沉醉地仰着头,嘴角甚至带着丝丝笑意。
项逐峯从尾椎骨慢慢涌上寒意,却也只敢很轻地试探:“……辛远?”
“嘘!”辛远忽然转过头,皱眉看着他,“不要吵。”
那眼神像是完全没有见过项逐峯,只是一秒便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窗外。
项逐峯知道辛远是又出现了幻觉。
宁康事先叮嘱过,当辛远出现这种情况时,一定不要直接打断。幻觉中的画面极可能是辛远最害怕,或者最在乎的场景,想办法探出他的心结以后,才能有利于后续治疗。
项逐峯稳住心神,轻声道:“能跟我说说,你在看什么吗?”
辛远没有理他,又自顾地望了好一会,忽然变得着急:“雪怎么越来越大了?”
他扒在床边,像窗外有人似的,急切地开口:“师傅,能麻烦您再开快一点吗,我现在有一点赶时间。”
这时已经是八月中旬,怕辛远夜里受凉,空调温度都打得很高,项逐峯后背明明沾着细汗,却瞬间像真的站在雪地一般。
“是,好大的雪。”他顺着辛远的话往下说,“下雪了你还这么着急,要去干什么?”
“他还在等我。”
“谁?”
“他没有带门禁卡,我要是再赶不回去,他就要在学校门口冻一夜了。”
门禁卡?
项逐峯瞬间怔住。
记忆像尘封的冻土,慢慢碎开一道裂痕,那是他和辛远刚认识不久时,他家教下课太晚,等回学校时被锁在校外,无奈只能找辛远求救。
可已经过去了快四年,为什么辛远在幻觉里,都还会念念不忘这一件小事。
项逐峯从前一直把辛远的喜欢,当做自己最大的底牌,可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辛远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心里。
可如果一切都开始的那么早……
项逐峯无法再细想下去,他的胸口像被生挖开了一个洞,每多回忆一秒,辛远当初对他那些不求回报的好,都像在血肉模糊的伤口再划上几刀。
但那一天只是开始。
经常毫无预兆的,辛远上一秒还安静地坐着,下一秒又开始莫名不安起来。
每到这时候,所有人说话辛远都像听不见,只有项逐峯在身边耐心地哄着,辛远才会渐渐生出一点反应。
项逐峯不得不把所有工作带回医院处理,经常一个会议电话还没开完,发现辛远有一点不对,就立刻扔掉所有事守回他身边。
辛远发作的毫无规律,项逐峯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样昼夜不分地守了快一个星期,项逐峯终于撑不住,某天正给辛远收拾吃完的碗筷,毫无预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项逐峯伤势最严重的时候都没发烧,眼下倒是快飙到四十度,而且看血项的炎症指数,已经烧了有好几天。
吊水时候迷迷糊糊的两小时,是项逐峯这段时间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但都还没等他清醒回来,就听房门外传来声响。
“诶,辛先生,辛先生!您要去哪啊!”
手下小刘跟在辛远身后,看他急匆匆地来回走着,想上前制止却又不敢真碰他。
“快一点,快一点,再晚一点他就要回来了……”
辛远有些着急,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去买一点新鲜的菜,赶在项逐峯回来之前把饭菜做好,为什么总是有一堆乱糟糟的人围着他,不让他出去。
“他白天很忙,很累的,要干很多工作,麻烦你们让一让,不要耽误我给他做饭好吗?”
项逐峯手背上的针孔还在渗血,看项逐峯这站都要站不稳的样子,小刘刚要扶他,被项逐峯抬手制止。
项逐峯慢慢地,走到辛远身边,捧住他因为焦急不断乱扣的手:“他自己也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你好好休息,不要总想着他了可以吗?”
小刘和护士都还在场,项逐峯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但话一出口,还是压不住颤音。
辛远执拗地摇摇头,“我答应他的,要给他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还要和他一起过年。”
项逐峯的牙根咬到极限,才没当着众人的面掉下眼泪,他牵起辛远的手:“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需要什么,我陪你一起好吗?”
辛远点点头,很乖地贴在项逐峯身边,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菜,双眼布满雀跃,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只是在医院食堂的后厨内。
辛远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状态,虽然只是在挑选菜,但是格外认真,像是真的很期待这件事,选中的每一样,都刚好是项逐峯那时最爱吃的。
“辣椒……”辛远嘟囔着,“他爱吃辣的,记得要多放一点辣椒。”
辛远的右手手腕上还绑着康复带,虽然那彻骨的伤痕已经愈合,但因为当时割裂太深,伤到了神经,后续养伤时又没有修复好,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时不时发着抖。
把菜装进塑料袋这件事,辛远还可以勉强做到,可真的想要清洗时,却发现连一颗青菜都无法剥下来。
辛远的手越来越抖,心里也不受控地越来越慌,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固执地去拿手边的鸡蛋,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的,但下一秒,鸡蛋还是从指尖滑落,“啪”的碎在脚边。
辛远像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他怔楞地盯着地面,起初只是微微瘪着嘴,但很快不受控地,浑身都发抖起来。
“辛远,你能不能别每天跟在我身边添乱?”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饿的时候就拿钱去外面买东西,我是没给你钱还是怎么样?你就非要一个人在家,把厨房变得这么乱七八糟吗!?我每天已经很累了,回到家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什么时候能体谅一下我,不要整天给我添麻烦!”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辛远还只有五六岁,正踩着板凳,颤颤巍巍地站在灶台边,试图在给烧开的锅里打入一个鸡蛋。同学告诉他,生日的时候要下面条,吃荷包蛋,这样才会一直幸福,他今天回家妈妈就会给他做这些。
辛远虽然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日,但他知道那一天是母亲的生日,所以想要在她晚上回来前,送给她一份生日礼物。
但是最终,鸡蛋散成了一锅蛋花,面条也糊成了一团,在辛远努力想把锅抬起来的时候,将所有东西都洒到了地面。
母亲就是这时候回到家,满脸怒火地冲着他吼,辛远想解释,告诉母亲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鼓足勇气走上前,母亲的脸却突然消失。
项逐峯毫无预兆地逼近他,用同冷漠,厌烦,看麻烦一般的表情看着他:
“辛远,你能不能别总是装出这么一幅无辜的样子?”项逐峯声音低冷,“你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辛远摇着头,不停向后退,可身前却有一股无法挣脱地力量,一直死死抓着他。
“没事的辛远,你看着我,别害怕。”
项逐峯拦着又想伤害自己的辛远,不停安慰着:“没有人怪你,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辛远的脑袋快要炸开,不同的声音和场景在脑海里飞快旋转。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边缘,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他想捂着耳朵!yy!!yy!,想逃避咒骂的话语,可连双手都控制不了。
醒过来!
快一点醒过来!!
辛远无声地嘶吼着,受困在体内的灵魂拼命想要挣脱,这样撕裂的痛苦下,竟然爆发出直接挣脱了项逐峯的力气,一秒之内,辛远没有任何犹豫的,狠狠咬向自己的手背。
在辛远张口的瞬间,项逐峯已经预知了他的想法,于是在辛远伤害到自己前,反握住辛远手背。
求生和求死会爆发出同样强大的力量。
辛远没有就任何余地,牙尖狠狠戳进皮肉,项逐峯痛得牙根都在发抖,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的解,辛远又变的茫然,他懵懂地抬起眼,还想继续用力,可唇边却已经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
辛远愣了一瞬,垂下视线,在看到满手背鲜血的瞬间,脱力一般,直愣愣地晕在了项逐峯怀中。
“他前段时间,不是已经好起来了吗?”
病房外,项逐峯的手背刚包扎好,便立刻找来宁康。
听闻辛远这样的反映,宁康也很是无奈:
“你要知道,精神疾病不是感冒发烧,吃了药过几天就能好,你之前用谢阿姨强行唤醒他,让他找到一点活下去的念头,不代表就能让他立刻好起来。”
项逐峯想说什么,又被宁康打断:
“而且最近他也处于换药期,这些混乱和失控的状态,一部分也是药物的副作用,这段时间只能时刻观察调整,如果一周以后还没有任何好转,要考虑再给他换药。”
“那这一周的时间,我每天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痛苦吗!?”项逐峯声音忍不住扬上去。
宁康却没有任何波动,“我还是那句话,他怎么得的病,你最清楚,你带给他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就别妄想着在你后悔以后,就又立刻逼着他好起来。”
宁康说完这话,项逐峯立刻像泄了气似的,闷着头不再吭声。
辛远的情况很特殊,他这段时间的种种表现,已经不是简单的重度抑郁发作和双相情感障碍,而是几种问题一起叠加,导致意识出现了严重的解离反应。
在外人看这样的病人无法沟通,可在病人眼里,却也觉得世界天翻地覆。
这种情况下,用药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用患者在乎的,有反应的人进行引导,重新建立患者的认知体系,一步步降低患者的防御性,才能为后续的治疗打下基础。
这个过程很漫长,需要极大地耐心与陪伴,患者本人痛苦,但陪在身边的人同样会受到不小的煎熬。
这段时间项逐峯的所作所为,宁康也都看在眼里。
起初宁康觉得,只是靠着所谓的愧疚,项逐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但没想到这一个月下来,项逐峯在自己还是病人的情况下,还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辛远。
好些次辛远情绪崩溃,连饭都不愿意吃时,项逐峯就守在他床边,经常连着哄好几个小时,只为了能多喂进去几口。无论是剪指甲,洗头发这些小事,还是每天想方设法喂辛远吃药,陪他多说几句话,项逐峯从来没有因为辛远的不配合而发过一点火。
扪心自问,如果宁康站在项逐峯此刻的位置,可能也无法有他这样的耐心。
可偏偏也是这样的人,成为辛远病发至此的罪魁祸首。
从业这些年,宁康最明白人性复杂这个道理,看着此刻悔不当初的项逐峯,也只能劝慰:
“虽然他现在没有办法马上好起来,但至少他不是完全封闭的,在他的潜意识中,你还是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话一说,项逐峯更加难受,宁康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前的事回不去,但现在你是能让他好起来的,唯一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你自己都不能先放弃。”
“我不会。”项逐峯沉声开口。
他已经错过辛远太多次,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开手。
“但是后面的时间,我想把他带回家修养。”
“现在?”宁康问。
“如果你觉得可以,那越快越好。”
虽然这已经是杉城环境最好的医院,但以项逐峯现在的身份,总在医院办公实在不方便,加之辛建业还下落不明,是个不定时炸弹,他想把辛远带到绝对安全的地方,才能彻底放下心。
宁康倒是不意外项逐峯这个决定,“按道理来说,我并不建议,但因为辛远目前阶段只认你一个人,如果你能保证24小时不间断地看好他,给他一个更有安全感的环境,也许会比一直住在医院恢复的更快。”
“但是,”宁康顿了顿,“你必须每天都跟我汇报辛远的情况,我定期还要去你那里亲自看他,如果有任何问题,都还是要回来这边。”
项逐峯在离医院不远的山下,挑了一处别墅作为落脚点,本担心开回去的路上,辛远会不会晕车难受,但辛远全程趴在车窗边,兴奋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精神难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