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长老忽然脸色一白,匆忙交代一句就站起身往外走。
叶行舟撑着脸百无聊赖,目光转移到柳归岸身上。
只见半刻前只剩一口气的人,奇迹般的,面色逐渐红润。
发凉的手开始传递体温,温热起来。
跟个男鬼吸精气似的。
柳归岸眼皮微动,缓缓睁开眼。
“醒了。”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后他看清床侧沿坐着的人。
眉缓眼清,唇瓣薄厚适中,那双干净的桃花眼正微敛,垂眸看着他。
这个角度,能看到眨眼时,眼睫一颤一颤的。
“叶道友。”
柳归岸声音很哑,瞧着他泛白干裂的唇,叶行舟起身倒了杯茶水。
一起身,相握的手松开,温暖的热源离去。
柳归岸喉咙发痒控制不住咳嗽两声,手肘撑床,堪堪坐起身。
“喝吧。”叶行舟递过茶杯。
“多谢。”
喝完水,干涩火辣的喉咙稍微缓和些。
柳归岸终于有多余的气力问。
“叶道友,发生什么了?”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叶行舟挑起眉头。
他看着柳归岸,唇色稍淡,下垂的眉眼在病态的脸上让人无端生怜悯。
连发丝都是恰到好处的无辜单纯。
“你故意的。”
叶行舟肯定开口。
柳归岸抬眸,眸中是不解,“叶道友,你在说何?”
“你知道向修远灵根受损后,故意去药膳房取来补灵草。”
补灵草何等重要,对于柳归岸这个病患,他不会不知道。
冒险走这一步苦肉计,无非就是有所求。
求什么。
从玄长老说至阳之气,叶行舟大抵知道了。
柳归岸一直在找近乎想靠近他,沾点至阳之气,不过都被他避开了。
向修远的受伤刚好是个跳板,加以丹峰补灵草刚好用完,天时地利人和,柳归岸用了苦肉计。
若是向修远知道这株补灵草差点害死了柳归岸,定会有心理负担。
而叶行舟不会让向修远背负,自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不可否认,柳归岸是个聪明的。
柳归岸听完叶行舟的话,眼睛一弯,笑容病态又单纯。
“叶道友,我同向道友曾是旧识,他有难,我自是相助。”
叶行舟环着手,毫不留情戳破,“那在陆家时,你就该出手。”
若是真心相助,在陆家陆跃欺负向修远时,柳归岸就会出手。
柳归岸闻言,只是垂下眼睑,手指攥紧被角。
被角多了几道褶皱。
“今日,多谢叶道友相助。”
柳归岸避重就轻,未解释也未承认,只出声道谢。
嘴上没说,但神情已经表明了一切,有苦衷但不言。
这步以退为进,好像叶行舟冤枉了人一样。
叶行舟刚要回话,敞开的门外,就见向修远的身影。
想到玄长老的叮嘱,不能离柳归岸太远,叶行舟只得关上门,设了个结界在门外同向修远交流。
“向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向修远笑了下,“屋里闷得慌,索性出来走走。”
叶行舟回想方才向修远站在门外,许是听见了谈话,叶行舟干脆问。
“向师兄,这柳归岸在陆家时是什么样的?”
“温和有礼。”向修远按着记忆如实答道,“无论是待下人还是同门,他帮过我几次。”
“但,他话语权并不重,家主不在乎。”
那还真是叶行舟误会了?
叶行舟摸摸鼻子,“这陆家,是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知。”
向修远摇头,“不过,我娘曾说,有太多真相,都不是真相。”
就如,他很早就观察发现。
陆家三子一女,表面风光无限,夫妻琴瑟和鸣,子女更是相处融洽。
实则家主只在乎前两子和后幼女。
名义上都是柳夫人所出,但柳夫人不喜前两子和那幼女。
恰好,那两子幼女都与柳夫人无半分相像。
陆家,一直在涌动危机。
柳归岸曾经帮过他的,他记得清楚,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那份恩情。
但,他同样知晓,柳归岸每一步都走得滴水不漏,不管是结友交情,都是在为自己开道铺路。
就是这般笑吟吟让人猜不透心思,什么时候进了套都不清,才让人起鸡皮疙瘩。
所以,向修远才告诫叶行舟。
“晚了。”叶行舟啧了一声,“苍水弓选了他当主,而且玄长老让我这几日先跟他待一屋,用至阳之气吊个命。”
向修远眸含担忧,“多加提防。”
“放心吧。”叶行舟拍拍他的肩,“他要是敢,我就朝他扔粑粑。”
瞧这,一谈屎尿屁就忘情了发狠了没命了。
向修远弯唇,这一笑,牵扯伤口,他冷吸。
叶行舟忙扶人回屋,“师兄你先歇着,等会我就过来找你。”
“好。”
叶行舟掩和上房门。
向修远垂下眼睑。
不自觉拽紧衣袖。
两间房相连,方才他就是听到了叶行舟的声音才起身出去。
那些对话,他其实全听到了。
柳归岸把自己的补灵草给他,差点身死。
他又怎会猜不出,叶行舟担心他有心理负担只字未提。
柳归岸这一步苦肉计,走得巧妙又毫无漏洞。
向修远侧眸,望着墙面失神。
两间屋子连在一起,隔音效果一般,叶行舟推开房门又或者说话的声音他听得很是清楚。
“柳道友,我要出去一趟。”叶行舟望着床上人道。
柳归岸点头,十分体贴,“你去吧,我身体能撑住。”
想到玄长老的嘱托,叶行舟还是多叮嘱了一句,“有什么不适发灵讯给我,我会快些回来。”
“好。”
叶行舟临出门一脚,柳归岸忽然咳嗽起来。
从捂帕的隐忍低咳,到难以抑制。
咳嗽声伴随急促的呼吸在屋内回荡,喘息如春雨误落雷。
有的人连喘息咳嗽声都是完美好听的,一听只会让人格外心疼。
叶行舟想要无视都难,迈出门槛那只脚硬生生收了回来。
嘴上体贴,身体不给力。
这出去一趟,柳归岸不得硬挺挺凉透透躺板板了。
叶行舟可不想回来挨训,还得出力抬棺棺送山山。
“叶道友咳咳咳!我……”
“别说话,手给我。”
叶行舟木着脸,不想听柳归岸嘚嘚。
那只孱弱发白的手缓缓伸开,柳归岸歉意,“冒犯了。”
还知道冒犯啊,他总觉得这男鬼就是故意的。
十指相扣,体温交缠传递,柳归岸的咳嗽声逐渐停下来。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好转过来。
直到拥有叶行舟的体温。
他下垂的眉眼,专注望着叶行舟,轻声道谢。
“谢留着,还要待好几天呢。”叶行舟顺手抄起屏风上的大氅给柳归岸。
“你先歇着,我走了。”
这回,叶行舟合上房门,出去得很顺利。
柳归岸望着掩实房门,指尖动了动。
叶行舟出了丹峰就直奔执法堂。
远远的,叶行舟就看到孟枳站在树下,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他肩头已经落了几片树叶。
孟枳在树下停留很久了。
他在犹豫,在徘徊。
此举,同他而言,无异于背刺。
他们几人,好不容易重归于好。
而现在,却要检举任妄烛。
心口很闷。
错一步,将步步错。
任妄烛那般心思单纯纯粹的人,真的会是魔修吗?
孟枳头一次拿不定主意。
熟悉的脚步声让孟枳抬起头。
叶行舟就在此时而来。
沐着阳光,即便脚步匆忙,那张脸也是十分好看的。
不说话时,微蹙起的眉头便是绝佳点缀,半忧半愁,连紧抿的唇瓣都恰到好处,实在好看得紧。
抛开不谈,确实有一番。
孟枳头一次对赵封画的美人图,宗内人人相谈的美人图起了一丝好奇心。
那美人图,是何样?
孟枳目光追随,直至那人身影放大,停在身前。
叶行舟不觉,在自顾自开口,“小师弟,你去执法堂了吗?”
对上以往常见的眸光,孟枳瞳仁一颤。
“小师弟?”
孟枳垂眸,避开视线,“还未。”
“这就好。”叶行舟松了口气,“这事你知我知向师兄知就好。”
“交给我,小师弟你同任师弟正常相处就行,我会同江师兄私下商议。”
唇瓣一张一合,孟枳视线不自觉,又追随而去。
叶行舟说什么,已经模糊了。
等半天没回应,一抬眸就见孟枳盯着自个嘴皮子出神。
叶行舟一愣,“我牙上有菜叶?”
“……”
孟枳瞬间挪开视线,“知道了。”
“我这也没吃菜啊。”叶行舟嘀咕,掏出铜镜照。
孟枳无语,一把抢过铜镜,“你不是要去找江客吗?”
“那我去了。”
“嗯。”
叶行舟没直接进执法堂,而是鬼鬼祟祟避开其他人视线,沿着围墙绕道直接翻到房舍。
孟枳把完风,等人进去之后,扬起手中的铜镜,照了一下脸。
一看脸,总有点心梗。
就跟看到水玉君似的,闹心。
加以又得知水玉君与叶行舟之间藏了独有的秘密,更闹心了。
孟枳收起铜镜。
他径直朝外门走去,直奔赵封的院子。
屋里没人在,孟枳直接打开神识扫,从床底下搬出一个木箱。
二话不说搬着木箱就走。
赵封撒完尿回屋,照例伸手去摸木箱。
这一摸,天塌了。
“天杀的!谁?谁偷我箱了!”
那里头他私藏的,可不是什么美人图啊!
叶行舟每次出现得总不合时宜。
上回是撞到山淮沐浴,这回溜进人屋里,好死不死又碰到江客沐浴。
怎么的,执法堂的人都爱白日洗澡吗,整得他跟采花贼似的。
叶行舟前脚刚进屋,后脚水哗啦一声。
一个眨眼功夫,江客已经衣着完善,手里的剑抵住喉咙。
看清来人,江客挽剑,利落收入剑鞘。
“要找我怎不去大殿?”
“沙长老不待见我。”叶行舟直话直说,“而且,我同江师兄有要事商量。”
叶行舟又强调了一遍,“只能是江师兄知道。”
说话间,江客走到桌边,拿起放置在桌上的发簪,手法熟稔挽起披散的头发。
一个结界从脚下蔓延开来,罩住整间屋。
“何事?”
江客倒出一盏茶,放置在空位。
叶行舟接收眼神示意,坐了下来。
不过,他没有急着说任妄烛的疑点,而是先问了江客。
“江师兄,你查到有关魔修的多少了?”
“衍天宗不止一个魔修。”
“右护法同黑袍人是两个人。”
江客眸光冷冽,“但,他们目标都是你。”
“叶行舟,不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他沉声提醒。
不灭的事,一开始叶行舟上报时,他找沙长老,但沙长老也不知情。
后玄长老来了趟执法堂,才知晓不灭能化成人,与人无异生活。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执法堂连夜查遍衍天宗,还真查到一个混迹其中的弟子。
现在,那弟子与孔主管等三人关押在一起。
便是鲜血淋漓审问,这些不灭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茶水已经凉了。
叶行舟望着江客的眼睛。
“江师兄,我有一事拜托你。”
“说便可。”江客道,“我听着。”
“江师兄,我在任妄烛身上,闻到过异香。”
“加以每一次我同右护法碰面时,任妄烛都恰好不在。”
江客放下茶盏,“所以,你怀疑他?”
叶行舟抿唇,“那右护法狡诈,我怀疑他想挑拨离间,陷害我师弟。”
任妄烛那异香他也只闻过一瞬间,仔细想来,他更倾向于右护法想要挑拨离间。
但,对任妄烛的怀疑,也没有打消。
“勿惊动他。”
江客听懂了,“这段时间我会暗处调查。”
“好。”
叶行舟有些犹豫,江客眸光微闪。
“叶行舟。”
“怎么了江师兄?”
“你何时变得这般游移不定了?”
叶行舟一噎,挠挠头,“其实我还想拜托江师兄帮忙查一事。”
“嗯。”
叶行舟还未说,江客便应下了。
“江师兄,你这也太爽快了吧。”
江客挑眉,常日沾血犀利的眼神缓和几分,“执法堂有责任护宗内每位弟子的安危,你有需,执法堂必行。”
这话坚定得如党宣言似的。
别说,什么妖魔鬼怪都挡不住执法堂的步伐,安全感蹭一下就上来了。
叶行舟道,“江师兄,那一直追杀我的黑袍人,是魔尊。”
“他就藏在灵剑峰里。”
“不可能。”江客这回一口否定了。
叶行舟一顿,“为何?”
江客蹙眉,指节敲击着桌面。
“你可知,魔尊天生魔骨,是极阴体,在衍天宗是藏不了的。”
“衍天宗,有一万零一处剑冢护着。”
“而且。”江客起身,走到书架前,按下一个暗格。
“我见过魔尊。”
叶行舟满头雾水。
可,流苏明明说的黑袍人就是魔尊。
难道,他出发点一直错了?
魔尊不在他的几位师兄或者师尊之间?
但,江客又说魔尊是极阴体,在衍天宗藏不了。
矛盾,太矛盾了。
叶行舟百思不得其解。
江客此时从暗格取出一张画像。
画像上,是张阴柔的脸。
那张脸雌雄莫辨,眉英挺,浓而细挑,目狭长,下三白阴鸷,骨相没有过分硬挺,线条十分流畅。
好看是好看,但戾气重得快透过纸张活过来一般。
尤其是下三白的眼神,直勾勾地,阴晴不定。
江客捏紧画像,眼底难掩恨意。
“他,才是魔尊。”
江客难掩外露的情绪,看得叶行舟一愣。
完全颠覆了叶行舟以往对江客小事不惊,大事不乱的认知。
叶行舟用留影石录下画像后,江客忽而出声。
“我同山淮,也是萧师叔捡回来的。”
那段尘封心底已久的过往,在画像见日那一刻,血淋淋撕开。
魔尊喜怒无常,又是天生魔骨和极阴体。
血养骨,骨养人。
凡沾血,便是释放天性。
这身戾气,染了无数杀戮。
杀戮不会停,只会频。
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到一群人。
从一个村,到一个镇,最后到一座城。
从北钿城到北奠城,只用了一夜。
一夜屠城,唯魔尊是也。
记忆深处,是幼时狼狈的躲藏逃命。
和望不尽的血河,走不出的尸山。
魔尊故意放了一群孩子。
这一夜,血水染红明月,孩子们压抑着哭声在城中逃窜。
江客与山淮,在尸堆中爬了又爬,在血河中藏了又躲。
那双三白眼,始终阴鸷的黏腻在背后,诡谲阴邪的笑声像逃不脱的牢笼。
夜,如此长。
从一群孩子,到两个孩子。
只用了半炷香时间。
死亡蔓延的速度蔓延覆盖整座城。
江客山淮相携逃到城口时,看到的不是希望。
是等待已久的魔尊,阴邪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们。
刀离喉咙越来越近。
幸,衍天宗和各宗连夜赶来。
幸,两人被救。
不幸,北钿城,成了北奠城。
满城,无一活口。
刻骨铭心的恨,要如何藏?要如何忘?
夜夜闭眼,是尸山血海,血气腥味。
江客沉沉吐出一口气,“那一战后,两败俱伤。”
“这百年,魔尊踪迹隐匿,行事低调了很多。”
杀戮没有以前重,但还是会无规则屠村杀人。
叶行舟听完,脑子乱成了麻线。
如果说极阴体进不了衍天宗,那么就和流苏的演算相冲了。
画像上的脸,和灵剑峰三位师兄压根搭不着边。
叶行舟问,“江师兄,你可见过无涧仙尊?”
江客瞬间抬眸,“见过,不是无涧仙尊。”
叶行舟这个怀疑,有点离谱了都。
叶行舟摸摸鼻子。
江客道,“你为何肯定魔尊是灵剑峰的人?”
“天机阁流苏前辈演算的。”
“玄灵宗天机阁?”
叶行舟点头,“没错。”
江客望着叶行舟,一时无言,“你可知,三年前天机阁就塌了。”
“就在你失踪的第二天,连着那棵流苏树一夜枯竭。”
流苏树枯竭,人自然是死了。
“以命换命。”
叶行舟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是流苏前辈救了我。”
那这就奇怪了。
流苏的演算,与江客的说法相冲。
难道是魔尊易容,代替了峰内某位弟子?
但极阴体是藏不了的。
而且,灵剑峰还有无涧仙尊在,若是被替代无涧仙尊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毫无头绪且矛盾。
江客沉吟,“你先回去,此事我会调查,若有线索我会发灵讯给你。”
“任妄烛的异常,我会安排山淮处理。”
“有劳江师兄。”
江客颔首。
要事商谈完,叶行舟的视线不自觉开始关注别的。
屋内,萦绕着一股独属于沐浴后的气味,是很浅的皂角清香,不起眼的血腥气被盖住。
屏风上,还挂着换下的衣物。
依旧是黑衣,血腥气就是那衣服上散出来的。
叶行舟大概懂了为何江客山淮白日常洗澡。
审问犯人,总沾血,身上也时有血腥味。
叶行舟从储物袋里摸摸摸找找找。
江客视线探究。
叶行舟,该不会又掏出来个红薯感谢他?
别说上回那红薯还挺好吃。
江客一时没出声,眼瞧着叶行舟从储物袋里掏出一袋澡豆。
掏出澡豆?
叶行舟一副朴素样,“江师兄,你常沐浴肯定很耗皂角,我这有澡豆,效果可好了,能压血腥味。”
江客淡淡道,“执法堂不收礼。”
叶行舟呲着个大牙,“江师兄,我只是单纯关心师兄而已。”
江客看了叶行舟一眼,接过那一袋澡豆。
“多谢。”
叶行舟道别,“那江师兄你继续洗着,小师弟已经在外头好一会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江客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一小截路,很快的。”
叶行舟说着溜出屋外。
江客很快便懂了叶行舟口中的很快。
翻墙能不快么,还给鬼鬼祟祟的。
不要他送,是担心走正门遇到沙长老,又被盘问。
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
江客收回眸光。
手中布袋沉甸甸的。
江客指一弯,捻出一颗澡豆。
气味不淡不浓,有浅花香也有药草气。
花香很像叶行舟身上的流苏,清新不刺鼻。
江客轻嗅。
了却一桩事,叶行舟浑身轻了半截。
慢悠悠翻下围墙,这才想起来丹峰还有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
孟枳问,“如何?”
“江师兄同山师兄会私下调查,我们不要露馅就好。”
孟枳蹙眉。
叶行舟的目光频频望向丹峰方向,明显有什么急事。
孟枳将其归结于是担心向修远。
他道,“你们在丹峰的事,要同任妄烛说吗?”
叶行舟想了一下,“他如果想,那便来。”
说话期间,叶行舟又朝丹峰看了一眼。
孟枳出声,“你若放心不下向修远,那便先去。”
叶行舟摇头,“不是他,是玄长老交代给我的,丹峰没有补灵草了,而我身上有至阳之气,这几天暂时照看柳归岸。”
柳归岸。
这个名字,孟枳眉头一皱。
见状,叶行舟问,“小师弟,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任妄烛认识。”
孟枳顿了一下,“那三年任妄烛大多数时候在丹峰。”
“在丹峰,偶然便遇到了。”
孟枳私下观察过这个人,时常笑吟吟的,猜不透心思。
偏生任妄烛看不出什么,总爱待在柳归岸那。
柳归岸病殃殃的,任妄烛每次去也是一副兴致不高病恹恹的样子。
两人坐在凉亭里,啥话也不说,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整天。
要算接触,顶多就是任妄烛单方面比谁睁眼长。
两人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
就单纯混了个脸熟。
叶行舟问,“那小师弟,你如何安排?”
孟枳垂眸,“这段时日我要教任妄烛剑法,有空会来丹峰。”
他总觉得亏欠任妄烛。
之前外出不带他,现在怀疑瞒着他。
若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那亏欠的,太多了。
叶行舟点头,“那我先去丹峰,晚些过来看你和任师弟。”
“嗯。”
孟枳目送叶行舟坐上仙鹤离去。
叶行舟现在考虑一件事。
柳归岸在丹峰始终会牵连着,若临时有事耽搁,晚些回去,人保不准硬翘脚了。
但,带在身边的话,那一步三喘的模样,若是遇到魔尊或者右护法,不就牵连了。
左思右想,叶行舟一时想不到一个解决方案。
直到,腕口的玉镯收紧,又流动蹭他的手心。
叶行舟望着难奈的苍水弓,心生主意。
苍水弓一直都是他佩戴着,或多或少肯定沾了气息,而且苍水弓还主动认柳归岸当主。
那么,他把苍水弓幻化的玉镯给柳归岸戴不就行了。
不过可不可行还需要测试一下。
叶行舟指尖触摸玉镯,“你可以暂时跟着柳归岸。”
“但他现在没有灵根,你老老实实化玉镯。”
水圈涌动,亲昵蹭了一下叶行舟手腕。
叶行舟敲响房门。
“门没关。”
里头传来孱弱的声音。
叶行舟推门而入,门嘎吱一声响,桌案前的人入眸。
身披大氅,病弱的身躯隐藏其中,唯露一张因病气而苍白的脸。
柳归岸眉眼乖顺垂着,正执笔写着什么。
叶行舟走近,宣纸上是一串与其外表极其不合的硬挺字迹。
笔画铮铮,字迹骨节。
柳归岸在写家信。
叶行舟扫了眼,就别开视线。
“叶道友,我无事的,你不必着急回来看我。”
叶行舟:“你没事就不会说你没事了。”
叶行舟取下手镯,放置在桌上,而后简单说了两个字。
“带上。”
柳归岸一愣,“叶道友?”
“它沾了我气息,你戴上看看有没有用。”
叶行舟解释,“而且,玉镯是苍水弓化的,要是你有什么不适它能及时告知我。”
“让叶道友费心了。”
柳归岸神色感激,手刚触碰到玉镯,苍水弓便化成一条水柱萦绕掌心,游离往上。
最后,化成玉镯,稳稳附着在腕口。
叶行舟一直观察着柳归岸脸色。
玉镯戴上后,柳归岸面庞多了丝血色。
苍水弓在温养,叶行舟的气息也在吸纳。
见其有效,叶行舟顺手又掏出一块方巾。
“这个你也拿着。”
之前叶行舟常用方巾当口水兜,系在脖子上挡印记。
现在印记消失了,自是用不着。
不过,气息肯定很足。
柳归岸指腹轻触方巾,视线不由滑过叶行舟脖颈。
脖颈没有了遮挡,光洁的肌肤露出,干干净净。
他认得这块方巾。
第一次相见时,叶行舟颈间系的便是这块素锦方巾。
如此贴身之物,还拥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柳归岸一时只觉,指尖发烫。
叶行舟看他在犹豫,啧了一声,“方巾不要,那亵裤要不要。”
给个体面点的还磨磨唧唧,非得要叶行舟搬点不客气的。
柳归岸先前都能狠下心答应叶行舟一起上茅房的邀约了,那叶行舟现在把茅房搬来屋里不过分吧。
叶行舟继续,“你不要的话,我放个夜壶在屋里,再往里头撒泡尿。”
“尿在气息在,保管你安稳的。”
柳归岸呛得咳嗽起来,“别说了。”
“叶行舟,我要、咳咳,方巾。”
柳归岸这回脸色要多红润有多红润,跟福娃似的。
叶行舟挑眉,“这就受不了了,你之前不是还要陪我去茅房吗?”
柳归岸将脸埋进了大氅中。
外露的耳根,泛着红。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抱歉。”
“先前是我逾矩。”
“我已经写信送回家了,待家里派人来时,定重金答谢叶道友这几日的帮助。”
叶行舟挪开椅子,在另一侧坐下。
他撑脸,声调懒洋洋的。
“柳道友,你也不想我把这事宣扬出去吧。”
柳归岸品出了话里另一层含义,缓缓抬头,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眼里先染上了茫然无措。
“叶道友是何意?”
叶行舟弯唇,手里摆弄着茶盏,“简单,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有至阳之气的就行。”
“别和我装糊涂,不然我真把方巾换成尿壶了。”
都千年老狐狸了,演戏还一套又一套的。
“……”
柳归岸唇微张,呆愣愣的,手里还捏着方巾,明显被吓住了。
半晌后,他小声道,“叶道友,我真不知。”
“靠近你,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