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连锦城他都没有说过的具体细节,但对着谭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事情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也可能是因为谭玄淡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可以说出来,而不用再一直憋在心里,反觉得闷气得很。
“他下的什么药?你后来,有事没有?”谭玄又问。
谢白城想了一下道:“不知道,大概就是一般的迷药,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没有力气……”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他还说是特意花重金配的,不会伤身体,真的很荒唐对不对?这种时候还要特意强调一下‘重金’,我当时差点笑出来……”
但谭玄却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还皱着眉看着他。于是他的笑容也慢慢僵住了,从脸上掉下去了。
……干嘛啦,干嘛突然又这么严肃?跟他一起当这是一个笑话,一场闹剧不就好了吗?
“你啊……”谭玄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蓦地向他的脸伸出手,而他压根毫无防备,两边脸颊立刻就被捏住了,谭玄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多长点心眼行不行啊?要是你那天没带着我给你的药呢?要是他搜了你的身,把药给你扔了呢?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啊?”
他的脸给捏得一阵痛,又不好说话,只好挥舞着手试图扒开脸颊上的束缚,谭玄蓦地一松手,他还没来及开口,那双手却又变成把他的脸颊往中间挤:“你回家给我对着镜子好好照一照,长了这样一张脸,请你就要牢牢记着多提防人,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坏人是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的,反而往往都笑眯眯的,像个大好人似的,别那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干嘛?这个人好好的干嘛突然发癫啊!
谢白城扒着谭玄的手腕,好不容易为自己的脸颊争取到了宝贵的自由,不得了!不得了!居然敢对他的脸上手了,还肆意蹂躏!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气呼呼地道:“你要这么说,我看你就是最坏的坏人!你不就是天天笑眯眯的,特别像个大好人吗!”
谭玄看着他,忽然愣住,但他很快抱着臂气笑了,点点头:“你说对了,我就是最坏的坏人,你怕不怕?要不要逃跑?”
他这个时候倒不像平时那么温和沉稳,变得目光锐利,气势迫人,神色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势。
谢白城仰头望着他,心跳竟不知何故乱了一拍。
他张口,声音却莫名其妙地有一些哑,他说:“我才不怕,我要为民除害!”
谭玄又怔了一下,蓦地笑起来,刚刚那一刻的迫人气势又烟消云散了。他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怎么就跟我牙尖嘴利的!”
谢白城哎哟一声叫起来,抬手去捂自己的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又乱了那么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了?最近太累了?好像也没用功到这个程度吧?
谭玄叹了一口气,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他:“……后来呢?后来他……有没有怎么样你?”
谢白城正全心全意地琢磨着自己的心跳,该不会是出什么毛病了吧?就压根没有注意到谭玄语气里的艰难和生涩。
“没有,他能怎么样我?他想亲我来着,不过我没让他得逞。还在我身上乱摸,恶心死我了。”他随口道。这话跟姐姐当然很难说出口,不过跟谭玄前面把话都说开了,又同为男人,自然就没什么特别要顾虑的。
谭玄却没吭声。谢白城抬头去看,见他脸色很不好,眉头蹙起,在眉宇间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不由笑了一声:“也没什么,我后来把他揍得也够惨的,脸肿得像猪头一样。要不是怕他家闹将起来,我那天非打折他两条胳膊不可!”
谭玄却摁了一下眉心道:“这才不是没什么。你啊……”他用满怀忧虑地目光看向谢白城,“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回衡都?”
谢白城一怔,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在他弄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前,他先对自己捕捉到的另一个信息开了口:“你要回衡都了?”
谭玄道:“没有,我就是打个比方。但我迟早总要回去的。”
谢白城低下头,默了一默,方才才觉得轻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被坠住了,好好的,又不是要回去,干嘛这么说啊!
“……你要回就回去呗,爱去哪去哪。我去王家的时候你也不在越州啊,有什么分别?我靠自己不也好好的?说的好像没你在我就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似的!”
话是赌气的话,但听话的人并没在意,反而又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他似乎有些焦躁,抬手抓了一下头发,“你这样……我回衡都了也得天天担心你。要么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单独去赴这些莫名其妙的约了。”
谢白城却没理他最后提出的要求,只瞅着他,扯了一下嘴角:“怎么,你回了衡都还会惦记我啊?”
谭玄滞了滞,蓦地果断点了点头:“是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回衡都自然也要担心你的,难不成等我回了衡都,你就打算把我忘了?”
谢白城一时没吭声,只转动眸子盯着门口洒进来的一方阳光看,看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又没这么说。”
谭玄也没立刻接上话,屋子里一时间只充满了远处逸来的隐约市声,还有风晃动树枝,枯叶坠落的轻响。
谢白城眼角的余光看见谭玄按在桌面上的手指向内蜷起,握成拳头,而且关节泛白,随即他的声音有点生涩地响起:“那我要是回衡都了……你会不会想我?”
谢白城觉得自己的心跳猛地快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热。他轻轻咬着嘴唇,放在腿上的手指也蜷紧了,下意识地想否定,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丁伯端着个托盘笑吟吟地走进来。
“刚蒸好的糕点,小谢公子,尝几个吧!”丁伯像带进来了一阵清爽的秋风,把房间里有些古怪黏着的气氛冲散了。
他放在几上的托盘里,盛着两碟点心,一碟白白胖胖的,像一个个雪团子,一碟是深紫色的,捏得像一艘艘小船。
谢白城对丁伯道过了谢,先拈了一个白团子塞进嘴里,是白糖馅儿的,甜得很,也烫,他一边嘶溜嘶溜吸着冷气,一边对丁伯夸赞说好吃,丁伯笑眯眯地请谭玄也尝尝,谭玄嘴上虽答应着,却没动手。
丁伯也知道他并不喜甜,也不再劝,只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谢白城埋头用糕点把自己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努力地嚼,一边才慢慢地说:“你们要是回衡都了,我肯定会想丁伯做的好吃的。”顿了顿又道,“小银马肯定也会想常岳。”
谭玄在一旁笑了一声,懒懒道:“那横竖就是没人惦记我呗。”
谢白城抬起眼皮悄悄看了他一眼,谭玄斜着身子、翘腿坐着,手里拿着枚紫色的点心,却不吃,只捏着玩儿,眼睛却也在悄悄地看他,乌黑的眸子清清亮亮的,让他一下子想到了黑黑亮亮的小狗眼睛。
“……得空的时候,我会考虑想一下的。”他努力咽了一口点心下去,白糖馅真的很香很甜,却盖不住心里的那一丝空落落的酸涩。
想不想的又怎样呢?越州和衡都离得那么远,说什么天涯若比邻,但做朋友,相隔天涯海角终归比不上能常见面吧。就算一开始还会彼此惦记,日子久了,还不就是渐渐淡了,甚或忘了?
衡都那么好呢,那么热闹。他现在来的是越州,焉知以后不去别的地方?不遇到别的人?这天底下出色的人多了去了,今天觉得他是好朋友,焉知明天不交到别的好朋友?
他埋头努力啃点心,谭玄却笑着往他凑近了点:“这么着吧,要是我回衡都了,你就给我写信好不好?当然我也会给你写的。”
谢白城怔了怔,抬头望他:“写信?”
谭玄点头:“对啊,写信。虽然越州和衡都间路途有点远,不过有驿站传信的嘛,最多一个月也能到的。你在越州有什么好玩的事就告诉我,我在衡都有什么好玩的事也告诉你,怎么样?”
谢白城把手里拿着的点心全塞进了嘴里,嚼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考虑考虑。不过你怎么总说的好像马上就要回衡都了似的?要回去过年吗?”
“那倒没有,”谭玄笑着否定,把手里的点心撕了一块送进嘴里,“暂时还没打算回去。丁伯这几天都准备开始置办年货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白城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年货?对哦,已经快过年了。你们要是留在越州,倒不如来我家过年吧!”
谭玄抿唇笑了起来,没有立刻答话,沉吟一会儿才道:“行啊,到时候我去给你拜年。”
谢白城一下子又来了精神,过年多热闹啊,谭玄要是在越州过年,那他们可以一起干的事就太多了,可以一起放焰火,一起看灯,一起去烧香祈福,一起逛新年的庙会……
他一路想下去,蓦地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谭玄道:“对了,就算你以后回衡都了,我也可以叫我爹带我们去衡都玩儿,到时候就可以去找你,你还答应要请我吃衡都好吃的东西呢!”
谭玄看着他,脸上绽开一个粲然的微笑:“当然,我好好记着呢。你要是来衡都,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都包在我身上。”
“那拉勾!”他想也没想地就伸出了右手,竖起小指,谭玄应了一声“好”,也伸出手,跟他的小指勾在了一处。
缠在一起的手指传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谢白城的目光凝在两人手指的勾连处,忽然觉得,衡都好像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进了腊月,越州的天气也明显地冷了下来,年味却渐渐地浓了。
本来过年应该是很开心的事,但谢家小公子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他的朋友谭玄突然消失了。
其实他原来也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跑去忙他的事情,本不算什么的,但偏偏,两个月前他笃笃定定、正正经经地说过“以后我去哪里,都提前告诉你一声”。
哪有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
谢白城真恨不得把他揪出来,掐着他的脸叫他详细解释解释他那句承诺是该怎么理解,是不是他理解得有问题,所以才会去了几次明珠巷,都是铁将军把门?
说好了一起过年的呢?说好了来给他拜年的呢?通通不算数了吗?
他还想着,谭玄会不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来不及告诉他,但会赶在过年前回来?不过这么短时间的话,丁伯会跟着去吗?
但对于他们到底怎么做事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之前的接触中,他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丁伯应该是“宫里人”,净过身,才不长胡子。能派出宫里人跟着照顾谭玄生活,看来那位“殿下”真的很宠爱他。
他等啊等啊,等过了腊八,等过了小年,等到了除夕,鞭炮声响了满城,但谭玄还是毫无消息。
也许他还是回衡都过年了?过年回家,倒也合理。也许他一时仓促没顾上告诉他,也许等到过完了年他就会回来,那时候会向他解释……
他帮他找着借口,就继续等啊等啊。迎过了灶神,看过了花灯,等到艳艳的粉梅开满了山坡,明珠巷那间宅子还是大门紧锁。
谭玄没有回来,连同常岳,连同丁伯,都没有一点消息。
若非谭玄送给他的生日贺礼还在他的书架上摆着,明珠巷宅门上那处凹坑也还明晃晃的直扎眼,他简直要觉得过去那些相处的记忆都是一场幻梦了。
他既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也没告诉他会不会回来,他叫他写信,却连地址都没留下,他说也会写信给他,可他连半个字都未曾收到过。
这什么大骗子啊!
待到灿锦园的海棠花再度盛开的时候,他终于为谭玄找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借口,剩下的就只有他已经出了意外死掉了,或者当初不过是耍他,随口骗他而已这两种可能性了。
如果后者是真,那他可能会被气死,可能要拿着浮雪去追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再相信什么朋友的鬼话了。
可如果前者是真……他知道前者不会是真的,但假如、只是假如的话,那……那不如还是后者吧。
三月的时候,他想,等到谭玄回越州,他绝对要跟他好好地生一番气,绝对不会轻易理睬他,绝不被他几句话就哄得回心转意。他要让他好好知道,信守承诺可是非常重要的。
四月的时候,他想,等再见到谭玄,他一定要摆出冷脸,要很冷淡很冷淡地对他,要是谭玄敢笑嘻嘻的,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他就要板着脸孔问他:请问您哪位?我们认识吗?我怎么不记得?好叫他认识到,他做得有多过分。
五月的时候,他有一天午睡起来,清点了他攒下的所有体己钱,看够不够去一趟衡都。他还特意去了一趟书铺,买了一本《山川舆图志》,回来在灯底下用手指头点着仔细研究越州去衡都的路该怎么走。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去一趟衡都,不为别的,就为找到那个跟他满嘴说的都是好听话的家伙问问,你说话不算话的吗?前脚说完后脚不认,你算什么大丈夫?!我谢白城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以为你是我的好朋友真是瞎了狗眼。
但他压根就没有机会去衡都,就算他能去衡都,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谭玄。
他不知道他的地址,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就知道他的名字,只凭一个名字,在天下第一城的衡都,他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六月的时候,他过完了十六岁的生日。爹和娘都夸奖他最近终于长大了,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不总想着出去玩儿,在家也很少鸡飞狗跳地调皮,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大人了。他甚至还无意中听到爹对娘说:白城也大了,该给他留意合适的姑娘了。娘说他还小呢,华城还没个着落,哪里就轮到他?爹却说,也不算早了,合适的哪有那么容易挑到,先留意相看着,找到了还要提亲,人家女方还要准备嫁妆,这一来二去,两三年功夫不是一眨眼的事?哪里早了。娘想了一会儿便也应声称是。
他从院子里蹑手蹑脚地离开,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还压根没觉得自己长大呢,爹娘怎么就想到给他找媳妇的事上去了?他可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跟成家这种事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侠客那样去闯荡江湖,他还想去游历天下,看看名山大川,他还想去……还想去天下第一城看一看。
说不定,在他走在衡都街头的时候,会在无意间遇见谭玄?又或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他名字的熟悉声音……
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瞎想,但……但也说不定呢?不过,又有谁能说得准那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开心,那么容易就成了相互信赖的好朋友,那时候只觉得分别像是很遥远的事,像是不存在的事,但事实却是……偌大世间,两个人要相遇,其实是那么需要巧合,那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他在几天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谭玄真的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再会了,但那时的他们都早已不是少年,而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他问大人模样的谭玄,当初你怎么忽然就消失,音讯皆无呢?大人模样的谭玄笑嘻嘻地从身后拽出一个窈窕秀美的女子,对他说,真对不住,那时我恰好救了一位陷于危难的小姐,随后就一路护送她回了衡都。我们在路上彼此暗生情愫,回衡都后殿下为我们赐了婚……是啦,这就是我的夫人。
梦里看不清脸孔的娉婷女子对他盈盈行礼,娇羞妩媚。同样已经是大人模样的他站在陌生的街头整个人呆呆地怔住,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又大又急,冰冷无情地撕扯着他的外壳。
是的,大人模样只是他披着的虚假外壳,外壳下依然蜷着一个在十五岁被丢下、孤单又迷惘的少年。
他从梦中醒来,瞪大眼睛看着还淹没在黑暗里的屋顶。
这感觉糟透了。
当初他还故意嘴硬,说得空时才会考虑想一想他。真糟糕啊,他怎么总是得空呢?
七月里,大姐秀城因为产后大出血,元气大伤,一直虚弱,与他们家是世交的宁河程家主动提议让秀城住过去一段时间,调理身子。商议之后,娘说他天天在家闷着也没个正事,就派他去陪着大姐。
他也没什么意见,留不留在越州,对他来说并无所谓,能和程家兄弟一处玩玩,倒也挺好。
他和程俊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的好兄弟,程俊南有个年幼的弟弟程俊逸,是个爱吃甜食的小胖子,又老实又认真,很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总被他哥欺负。谢白城却倒挺喜欢他,不但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他私下里其实一直都觉得程俊逸像只乖乖的小笨狗,可怜巴巴却又讨人喜欢,看见就忍不住要去揉一揉脸。
大姐调养身体,他就跟天天跟程家兄弟玩。结果却连傻乎乎的小孩子都看出了他不开心,傻乎乎的小孩子都问他,是跟那个衡都来的少年有关吗?
有关吗?有关吗?有个屁的关系!他都忘记他了,他已经不记挂他了,他就当没认识过他了!
他对傻乎乎的小孩子说:你记着,衡都的人都是大骗子!
就是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讲过的话,没一句是兑现的。
他想,是时候忘记这个人了。忘记他说过的话,忘记他做过的事,忘记他给他的许诺,忘记他们还拉过勾有过约定。
拉勾约定也太小孩子气了。小孩子气的东西,不就是注定要被抛弃在过去的时光里的吗?
九月的时候,他回到了越州。
现在已经成为了二姐夫的大师兄和锦城一起,忽然给他变出了一只小狗,周身乌黑油亮的皮毛,一对竖起来的尖尖耳朵,眼睛仿佛一对亮晶晶的黑玛瑙,见了他就扑腾着小短腿跑过来蹭他的鞋子,冲他吐出粉粉的小舌头。
锦城说是从胡市买来的,送给他养。他很喜欢很喜欢,抱着小狗在怀里,却忐忑地问:“爹同意了吗?”
锦城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叫他放心,说已经在爹爹那里帮他说通了。
他终于难得开心地抱着小狗回了景明轩,爹虽然还要教训他不可玩物丧志,但他早已满心想着要给小狗起个好名字。
叫什么呢?叫什么呢?他把小狗举到眼前看,小狗歪着脑袋,毛茸茸的耳朵向一侧软软地倒下去,湿漉漉的小鼻子不住地往他手上嗅,乌溜溜的圆眼睛像一对墨玉做的小扣子。
……就说某些人的墨玉玉佩哪里像狼,这不分明挺像他这只小狗的?
墨玉……墨玉……
他把小狗拉近到面前,看着小狗的眼睛小声说:“玄玉,你就叫玄玉吧。”
小狗“汪”了一声,把尾巴摇成了一片影。
十月金风起,百菊竞吐芳。小狗玄玉能吃能睡,很快长大了一圈。而他呢,他鬼使神差的,又一次去了明珠巷。
好些天没下雨了,绿色的琉璃瓦上积了一层灰,“松风竹韵”的门楣上头有几根残破的蛛丝在风里飘飘荡荡。墙里的树枝兀自长满繁茂的叶子,生气勃勃地从墙头上探出来,显出无人打理、恣意伸展的快乐模样。
他连马都没下,目光最后落在门环上那被风吹雨打、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上。
这真是奇了怪了,在谭玄忽然消失之前,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他带谭玄去吃好吃的,吃完了告诉他是在王知进那吃到的,觉得味道好特意记下来是哪家酒楼的,结果谭玄捂着耳朵哇啦哇啦地叫着说不要听,还说要去吐出来。他笑得喘不上气,拉住他说食物毕竟是无辜的。
那时候丁伯是真的有在准备年货,他记得丁伯买了腊鸡腊鸭都用绳子栓了挂在屋檐下,他记得丁伯还自己搬了好几只陶罐在制腌菜,他和谭玄还曾一起捋起袖子帮过忙,帮忙的内容是往菜叶上抹盐粒。他们一开始还在好好地抹,到后面就变成拿盐粒相互扔,边扔边躲边笑,弄得丁伯一叠声地喊小祖宗们,你们一边玩去吧,别捣乱了。
他干嘛就不见了呢?他干嘛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呢?
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又不着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擅自地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又擅自地离开——
他吃到好吃的东西会想到他,他看到海棠花开了会想到他,他走在琴湖边会想到他,他看到沉落的黄昏和绚烂的晚霞会想到他,他听到寺庙里的晨钟暮鼓也会想到他,他连练剑的时候都会想到他,想到他的刀,想到他们交手,想到不想输给他,想到还要跟他论个高下。
这个人擅自钻进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根系伸展得到处都是,他要怎么,要怎么把这些都连根拔起,扔将出去,而同时还让自己的生活保持原状,不受影响呢?
谢白城又蹿了一拳多的个子,已经比三姐华城高出半头了。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新年里,爹爹终于直接提起了他们的亲事。
在年夜饭上,爹爹教训华城,年纪不小了,不要总任性挑剔,早些定下人家。
爹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定下,白城怎么议亲?别耽误你弟弟”。华城很不高兴,但在爹的面前她终究不敢发作,只低低地垂着头,赌气般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虽然他是出现在了爹的话语里,但他实在没办法觉得他跟爹口中的“议亲”有什么关系,就像在听一件别人身上的事,心里茫茫然的,一点实感也没有。
他和华城的关系跟以前比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几乎不会再针锋相对,更不会再乌眼鸡似的争执吵闹。
他们都变得安静沉稳了很多。
年后越州下了一场稀稀落落的雪,连屋瓦都不能完全盖住,但天气还是冷的,大家没事都不爱出门,只愿窝在屋子里烤火。
谢白城在路过家里小湖边的时候发现了华城,她独自坐在湖边的廊檐下,穿着一件藕色袄子,下配朱红长裙,很像一株迎着寒风盛开的灼灼鲜花。
他走了过去,在华城身边坐下,轻轻问她:“你不冷吗?”
华城摇了摇头,他们就并肩坐着,一起看湖面上露出的几截残荷。
“前两天舅母来,找娘说了半天悄悄话,是不是在说你的亲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华城。
华城手里有一些揉碎的饼子,她拈了一小块“嗖”地扔进湖里:“准是说她那个娘家亲戚,反正我没兴趣,见都没见过的人,谈什么成亲?”
谢白城笑了一下,其实舅母一直在推销她娘家的一个堂侄,谢家上下都知道,只是当事人华城最不爱听。
“确实,见都没见过也太不靠谱了。还是二姐好,跟大师兄一块儿长大,什么都知根知底的。”
华城撇了撇嘴:“她多精明了,大师兄没有父母,本来就好比我们家养子一样,还不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谢白城侧头瞧了她一眼,十八岁少女的脸明艳如滴露的芍药,他想了想便道:“你也可以学她啊,三师兄四师兄里挑一个?我瞧着他们都不错。”
谢华城蓦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成亲……成亲又不是去菜场上买萝卜白菜,随便挑一个就行么?”
白城好奇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谢华城却一时没有答话,只默默捻着手里的点心。
白城笑道:“我猜猜?你性子这么好强霸道,准是要找个脾气好的,听你话的,还得是相貌英俊,少年英雄。”
华城意兴阑珊地扯了一下嘴角:“少年英雄往往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有几个脾气好的?我啊,其实就一个要求,得对我好的。特别特别好,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那种好。”
谢白城愣住,不大明白华城这个“好”究竟是什么标准。在他想,既是夫妇,自然是要对彼此好的,就像爹总会体贴娘,娘总会关心爹。但什么才算是放在第一位的好?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华城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说一句实话,你可别生气。”
白城奇道:“既是实话,我有什么好气的?你说吧。”
华城踌躇了片刻,目光落往地上:“我从来、从来没有被什么人放在第一位过。”
谢白城看着她的垂下的纤浓睫毛,一时呆住。
华城抬起眼来,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便总跟你比,总跟你吵?我小时候总觉得我们俩差不多大,凭什么爹娘总是更偏心你,总是待你更用心?我就气不服。甚至连大姐二姐、各个师兄也都更看重你……凭什么呢?我总是……不起眼的那个,排后面的那个。”
她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来长大了些,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女子,你是男儿,你是爹娘盼了多少年的、唯一的儿子,你自然金贵,我哪里比得上?就算我再不服气也没用……这世道便是这样的。所以,我这辈子唯一能被人放在第一位的机会,就是、就是找到个这样的夫君……”
华城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片微微的红晕,像撷来了天边的一片云霞。有这浅浅绯红的妆点,更显得她容色娇美,艳若桃李。
谢白城依然陷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华城说的这些,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他一直都只觉得华城不如大姐温柔,不如二姐能干,任性娇纵,又爱事事跟他比较,他有过好几次是真的觉得华城挺讨厌的。但……但在华城看来居然是这样的。
再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他小时候曾觉得凭什么爹对他的要求比对华城要严得多,那时他觉得是爹偏心女儿,但此刻再想,显然爹是对他寄予更高的期望。娘也确实更偏爱他,他跟华城的吵闹,除非真的是他的错,否则大多时候总是华城受到的惩罚更重,娘还说是因为华城是姐姐,姐姐总该让着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