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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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再有人开门来骂他,顾不得别的了,翻身上了小银马,催着它撒开四蹄,仓皇地消失在长巷尽头。

没有地方可去了,谢白城只能回了家。
他不敢从大门进,特意绕到了家后面的一处小偏门,溜了进去。
尽管他提前把衣服理了理,头发也重新梳拢过,但扯坏的地方没法还原,还是被守门的门子发现了。
门子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少爷,这是怎地……”
他沉着脸冷冷打断:“管好你自己的事。”随即把小银马的缰绳塞过去,自己迈开步子回了景明轩。
他一进门便一叠声地叫人烧水,备替换衣服,衣服从里到外都要新的,再备香露、备澡豆。换下来的衣服则通通丢掉不要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跨进浴桶,往下一缩,连脑袋一起都没进水里。
温热清香的洗澡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连声音也听不见,只感到水波轻柔地包裹着肌肤,让他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他闭着眼睛,憋了一口气。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在水中吐出一串连珠似的气泡,挺直腰背,钻出了水面。
水沿着他浓密的长发往下淅沥地流淌,他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这才觉得胸中浊气已出,那种残留在肌肤上的恶心黏腻感渐渐消散。
他睁开眼睛看着屋顶下的横梁。这是他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全然谙熟于心的。
这是可以彻底放松和安心的地方。
他把胳膊搭在浴桶的边缘,撩了一把滴着水的头发。
中午发生的一幕幕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王知进说过的话,因为他对他笑过?因为他指点了他十几次都没嫌烦?这就叫心里有他?!
这算什么啊?!
要以这种标准来算,他心里应该有整个天下了。他就是脾气好,好说话,这也有问题?
只当所有人都是好人,哪怕不怎么喜欢的人,也总以为看在谢家的份上,他又有武艺傍身,不可能打他什么主意。他总不至于吃什么亏。
但现在看,有些人的想法你压根没法理解,也不能以常理度之。从此往后,他多少还是得有些心眼,有些戒备。
不过他今天后来把王知进也揍得够惨,少说十天半个月的,他都出不了门,而且谅他也不敢告诉别人是什么缘故。
只是再往后的话……他转了转眼珠,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再做些布置,以绝后患。
所以擦干头发,换好新衣之后,他径直去找了二姐谢锦城。
谢锦城在自己房里,见他忽然来了,也并不十分惊讶。她向来少言寡语,不常说笑,哪怕小时候帮娘带他,也往往是给他圈定个安全的地方自己玩,她则坐在一边捧本书看。
这个二姐,既不像大姐那样温柔照顾他,也不像三姐一言不合就跟他吵闹,她沉静机敏,做事果断,不知何时起,就已然扮演着父亲左膀右臂的角色。家中或门派中事务,她有时甚至比母亲更有发言权。
谢白城站在她屋里,二姐的屋子也像她人一样,简单素净,极少有不必要的装饰,也看不到什么女孩子喜欢的花团锦簇,只在窗前的案桌上,养了两盆兰草。
他咽了一口唾沫,看向锦城,锦城目光沉静,也正静静打量着他。
“二姐,我要你办一件事。”他说。
谢锦城语气平稳地问:“什么?”
他悄然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你要让……王知进再也不会踏我们家半步,再也不许来学剑。并且不要让爹娘过问是怎么回事。”
谢锦城纤秀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狭长凤眼细细地打量着他,淡声道:“你不想说是怎么回事,是吗?”
谢白城叹了口气:“是。”
谢锦城沉吟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好”。
谢白城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这个二姐,既然允诺下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现在交给了她,他就可以放心了。
不过谢锦城却又开了口,目光还是那样淡淡地笼在他身上:“你有没有事?”
他愣了一下,旋即飞快摇了摇头:“没有!”他甚至还努力笑了笑,“就凭他?他算个什么东西,能把我怎样?”
谢锦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交代完毕,谢白城就准备溜之大吉了。二姐就是这点好,干脆利落,别人不想说的,绝不多问。要是换成娘或大姐,还不知道要把他盘问成什么样子。
“白城。”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谢锦城却又忽然叫住了他。
他扭过头,见锦城静静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很是坚定,然而眉宇间却又有一抹极难得的温柔。
“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去收拾胆敢造次者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冲着锦城甜甜一笑:“我知道的,谢谢姐姐。”他乖乖巧巧地说完,脚步轻快地跨出了锦城的院子。
谭玄再度回到越州的时候,距离他去王家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
之所以知道谭玄回来了,是他让常岳送了封帖子过来,请他去明珠巷。
谢白城盯着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折起来塞回了信封里,决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去赴约。
从那一日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明珠巷了。隔了一个月,天气明显凉了下来,来往行人的衣服厚了,从墙垣里伸出的树枝也在风中飘零起落叶。
小银马爱吃的青草失去了夏天里的青绿光泽,没精打采地匍匐于地。马蹄踏过石板路上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谢白城没想到,谭玄亲自在门前等他。
还是和以往一样,面容俊朗,身姿挺拔,环抱双臂,脸上带着一缕淡淡微笑,很像一棵苍劲笔挺的年轻松柏。
“你来了?”见到他,谭玄笑眯眯地迎上来,亲自给他牵住小银马。
谢白城望了他一眼,低头“嗯”了一声,翻身下马。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他是多么迫切地希望能见到这个人,但偏没能见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当初那强烈的委屈、愤怒、伤心都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他现在已经能冷静对待那天发生的一切了。
然而这份冷静在见到面前这个人的瞬间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动摇。
他有些不敢直视谭玄,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一天他家的宅门遭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吧……
“说起来,你这次又去哪里了?丁伯也跟着去了吗?”面对着那两扇黑沉沉的门板,他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有点口不择言。
而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呆住了。
哦豁,完蛋,他怎么一张嘴就先把自己卖了。
果然,谭玄牵着小银马的脚步蓦地顿了一下,旋即稍微侧转头看向他,唇角一扬,“嗯”了一声:“去的地方有些远,丁伯怕我们吃住不好,就跟着一起走了一趟。”
谢白城低着头,试图先溜进门再说,然而在跨过门槛时,谭玄却忽然一指门扇道:“对了,回来就发现大门上怎么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人砸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谢白城压根不敢抬头,他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可太清楚始末经过了呢,只可惜再清楚也一个字不能说。
“我怎么会知道?”他故作轻松道,“八成是小孩子调皮弄的吧。”
“小孩子?”谭玄回头望了一眼,蹙起了眉,“看起来像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现在的小孩儿能有这么大力气?”
谢白城只埋头往里走,口中道:“谁知道他们怎么弄的?现在的小孩子本事大得很呢!”
谭玄跟在他后头,把小银马交给了迎上来的常岳,笑着附和:“说的也是,我看现在的小孩子是挺厉害的。”
谭玄去的是宣安,距离越州有七百多里,确实不算近。他说是去了解一下地处宣安、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百川剑门。
谢白城当然也知道百川剑门,跟他们家同属东南武林,这些年来名气比他们家倒还要响些。
百川剑门势大人众,很有野心,跟他爹淡然处之、与世无争的态度截然相反,所以实在不是一路,平日里只有些场面上的交际罢了。
谭玄又给他带了一匣路上买的、和越州风味不同的点心,宣安一带偏咸口,最有名的是一种梅菜酥饼,巴掌大小,烤得咸香酥脆,很是可口。谢白城一边听谭玄讲他的路上见闻,一边一口气吃了五块,谭玄还十分有眼力见的怕他口干,见缝插针递给他一杯茶水,不可谓不周到也。
谢白城吃饱了饼,又喝了清香的茶水中和调适,只觉非常满意。
明珠巷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满足的叹息,谭玄却忽然笑盈盈地看向他问:“你呢?你这一个月都干什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倏地一愣,那声满足的叹息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干咳了两声,才把气理顺过来。
他避开了眼神,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我能干什么?无非是在家练练剑……一天天都差不多,哪里能有什么有趣的事。”
谭玄却依然含笑望着他:“你来找过我?”
谢白城又愣了一下,但一想他刚到的时候已经一不留神把自己来过的事给泄露了,现在要否认也太蠢了,便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是啊,想来找你玩儿的,结果发现没人在家,我就走了。”
谭玄又看了他一会儿,却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轻笑了一下道:“以后我要去哪里,都提前告诉你一声,好不好?”
谢白城一时怔住,不知他忽然这么说是何意。虽然心里是挺高兴的,有一种被看重的感觉,但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踌躇了片刻便笑了一下:“你有你的事,也不必非要告诉我,我又不是……什么相干的人。”话说到最后,别人还未怎样,他自己倒觉得有些酸酸的,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谭玄却道:“虽是跟你不相干的事,但你跟我相干啊,免得你来找我又空跑一趟。”
谢白城抬头觑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似乎是认真的,并不像又要捉弄他,拿他开心,不禁心头一暖,嘴上却还不好意思地客气着:“其实也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找你,空跑一趟也不妨什么事,反正离得也不远。”
他话音刚落,谭玄却即刻反问:“真的吗?真的没什么要紧事?”
看向他的目光比及方才要明显锐利,似乎要刺破他的伪装,窥探到他极力隐瞒的真相。
他怎么这样问呢?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谢白城心里顿时一阵翻腾:与其说觉得王知进对他做的事让他觉得丢脸,不如说他更不好意思面对自己在明珠巷的失态。父母从小教导他的行止有度,在那一天算是被他彻头彻尾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毕竟有事情瞒着,多少有些心虚,此刻便刻意做出轻松笑容,若无其事道:“真的啊,我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又不是你,天天忙忙碌碌的。”
谭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里仿佛有一只筛子,要从他的所有表现中筛出什么可疑来。
谢白城心中忐忑,但谭玄却忽然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对他轻松地笑了笑:“是吗?那就好。我还怕耽误了你什么事。”
见他不再追究,谢白城很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不过是随意的闲聊,又一道出去逛了一圈。
及至他牵了小银马准备回家去的时候,谭玄却说要送他一程,要把他送到巷口。
谢白城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牵着马和他一道慢慢地走。
深秋的天已经黑得早了,落日熔金,流霞瑰艳,晚风从狭长的巷子里钻过来,夹着一点草木萧疏的冷气。
谢白城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想着回家或许该叫人把斗篷翻出来了,就听谭玄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傍晚的幽寂:“你真的不知道我家的门是怎么回事吗?”
谢白城一愣,倏然转头望向谭玄,谭玄也正望着他,目光平和,坦然,带着一份温厚的关切。
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谭玄既已这样问了,那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果然,谭玄对他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我们回来后,看到门上的凹痕……常岳就去打听了一下,隔壁人家有个门子说……”
他没把话说完。这话也不必说完了。
很显然,那个门子肯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就算他没亲眼看着他砸石头,也完全可以推想到。那“咚”的一声可是很惊人的呢!
他该怎么解释才好?谢白城感到自己的脸已经热起来了,这也太丢人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怎么脑子就抽了呢?
他还没有想出妥当的言辞,谭玄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那个人说,看到你在用力拍门,而且……你哭了。”
谢白城的心里剧烈地“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把这个茬忘了?!
他震惊又局促地抬头看谭玄,谭玄看着他的目光中全是满满的关切。
他听到他很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第160章
谢白城怔了好一会儿,那一天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地过了一遍。他没想到自己矫饰了这么久,其实谭玄早就知道了……
他或许就是因为知道那天他来哭着拍门的事,才特意邀他过来……才在门口等他,故意问他知不知道门上凹痕是怎么回事……他几次递话试图让他说出来,但他都故意胡说八道试图蒙混过去……
谭玄还一直都陪他演着,也不揭穿他……在他眼里自己得成什么样子了?还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小孩子调皮”……
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压根不敢抬头再看谭玄。虽然知道他是一片关心自己的好意,但……但他还不如直接问呢,免得他卖力地表演了半天,结果活像个逗乐的丑角。
他就有些生气起来,倘若年纪长些,有些阅历的人来看,大约一眼就能瞧出他这叫“恼羞成怒”,但他是身在此山中,顾不到这么多,心思还没想到,语气已经生硬了:“我都说了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事,也早就都解决好了!不要你操心!”
最后一句话从嘴里蹦出去,他自己又有些惊到了,觉得失言,却又无法挽回。
人家毕竟也是关心他……
他有些慌张地觑了谭玄一眼,他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反添了一丝歉疚,抬手按了一下眉心道:“我是怕我不在耽误了你什么事……所以我才说,以后去哪里先提前告诉你一声。”
原来他这话是从这里来的。
谢白城心里有些惭愧,这人真的挺好的,是个很稳重可靠的朋友,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还有许多欠缺。
“……没耽误我什么事,我还有姐姐,实在不行还有爹娘……”他说着说着,又顿了一下,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他怎么这么会说话呢?他想表达的意思明明是叫谭玄不必担心,有人能照应他,但说出来怎么就是一股“不要你多管闲事”的感觉?
他不得不佯咳了几声掩饰:“……我是说,反正我自己已经解决了,嗯……还有我姐帮了忙。已经没事了。哦不对……还有你家的门,唔,换个门板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他一脸真心诚意地抬头望向谭玄,谭玄愣愣地看着他,蓦地噗嗤一笑,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哪里要你赔门扇?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门扇不照样能用吗?你别放心上了。”
谭玄大概是看出他实在不想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再追问下去。谢白城心里也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是他那天能够成功脱险,其实还多亏了谭玄送他的药,按理是该好好道谢的,可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谢道起来也很奇怪。
他最终还是昧下了没有说。总之他心里会好好记得这份人情,滴水之恩,一定会设法涌泉相报的。
那一天从明珠巷回家后,他始终觉得还是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很软弱很不堪的一面被人看破了。明明他是想在谭玄面前要一直保持很神气的样子的——他代表着越州武林的形象嘛。这一下子却前功尽弃了。
因为觉得窘迫,他连着好几天都没再去明珠巷,尽管谭玄是跟他说最近都没什么事,会一直待在越州——这就是跟他说随时可以去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但他砸出来的凹坑那么明显,他怎么好意思呢?再万一碰到隔壁的门子,脸要往哪里搁?
大概七八天后,他练完了剑,正奉命要去见爹,却恰好碰见三师兄和四师兄在聊天,他听见“王家”两个字,便放慢脚步竖起了耳朵,他们却是说王家忽然倒了霉,买通相关官员,在负责的贡品上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还有对手下雇工过于苛刻,如何打压生丝价格、盘剥蚕农之类的事情一下子被揭发出来,越查问题越多,现在王家的绸缎庄都被查封了,当家的也被抓了起来,下了大牢。
谢白城听得心惊,又觉不可思议,不由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三师兄说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事情来的突然,偌大一个绸缎庄说倒就倒了,外头传说是王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招来的横祸。
谢白城对王家生意上的事并不怎么了解,但他们家名声不大好,却并非这一两年的事,在贡品上做手脚没听说过,不过对下人苛刻,尤其对蚕农、织工这样的穷苦人不厚道,是他们家名声不好的最主要原因。
然而他们家这么些年都平稳过来了,怎么现在突然倒了霉?要说得罪了人……生意上他不知道,但生活中他倒是知道一个,那不就是他自己吗?
就算他称得上是“不该得罪的人”,那也顶多是限于能随时把王知进揍到满地找牙的程度,这种让王家忽然大厦倾的事情,跟他,难道,能有关系?!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火花,顾不上去见爹了,转身噔噔噔地跑去找谢锦城。
不会是二姐干的吧!虽然二姐这个人不声不响,总是闷声干大事的风格,但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自己二姐是怎么厉害的人物吗?她是怎么做到的?
结果锦城居然跟着娘出去置办嫁妆了。他去问华城,华城说是因为王家自告奋勇,非要打保票给锦城最好的料子,接下了锦城嫁妆这一单,还说只算成本价不赚钱。爹娘驳不开这个面子便答应了。哪知王家这忽然一坍台,锦城大半的嫁妆也没了着落,不得不紧急出去在别家置办。
要这么看的话,好像又不大像锦城的手笔了。要是她做的,无论如何,对自己嫁妆的事得提前有些安排不是?
谢白城心里存着疑惑,如果不是锦城干的,那会是怎么回事?是王家生意场上得罪了别人?说不定跟他压根就没关系。王家这事,说到底该是跟官府有关系,跟官府有关,那……
他的脑海里倏地冒出一个人来。但他旋即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吧,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只有他和二姐知道……
但是,但是……他忽然想起谭玄说过,他问了他姐姐,知道了他生日是哪一天。他怎么忘了呢?这个人跟谁都挺能聊得来……如果他真想打探的话……
想到这里,他已经坐不住了,也顾不得等锦城回来问清楚,直接骑了小银马就往明珠巷跑去。
谭玄还当真在家没有出去。见他忽然来了也并未惊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笑吟吟地把他迎了进来。
“好些天没见你了,还当你有什么事忙着呢!”谭玄一边让他坐下一边说,“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谢白城却没答他的话,只问:“越州城里有个丝织大户姓王,在越州绸缎行里是数得上号的,这几日却忽然走了背运,一下子坍了台,当家人都被抓起来了,这事你知道吗?”
他本以为谭玄会说不知道,或者至少是故作不知,却没料到谭玄忽然微微眯眼笑起来,然后点了点头:“知道。就是我让人查的。”
他这么敞亮,一下子就把底牌都摊开了,谢白城反而给噎住了话头,一时只眨了眨眼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玄却轻轻松松地用指尖点了点桌子:“你这么快就听说了?我还以为得再传几天消息呢!”
谢白城默默换了几口气,脑子总算调整了过来,讷讷道:“这在越州也算是件大事了……我今天听见师兄们在议论,说是……他们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怎么,是得罪你了?”
谭玄这次却没回答,反而笑着问他:“你怎么好像还挺舍不得王家坍台的?”
谢白城滞了一下,移开了目光:“……怎么会?他们家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我倒是奇怪怎么现在一下子问题都被揭开了。”
“墙倒众人推嘛。”谭玄悠然道,“弄倒了他们家,自然有不少人能得利,平时没机会也就罢了,终于有个缝,不得大家一齐努力?所以他们家也不能叫走背运,自己身正,就能一直走在阳光底下,哪里有什么背运?”
“所以你为什么好好的会对这么个绸缎庄的老板下手?”谢白城只觉一不留神,差点又被他绕到不相干处,连忙回奔主题。
谭玄却一笑:“别说什么下手啊,听起来我像是干了件坏事一样。”
谢白城不吱声地只盯着他看,谭玄终于抬了一下双手:“你不是都说过了吗?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我多少还是有点后台可以用一用的,就稍微用了那么一下。”
心中的揣测在一步步地印证,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他们得罪你什么了?”
谭玄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王家的二少爷,是你爹的外门弟子。”
谢白城的脸唰地白了下去。
这就够了,他说这一句就够了,足以表明,他确实知道了。即使他对着锦城也没有说出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显然也并不难猜到。
他倒不是觉得这有多羞耻——当然多少还是有一点。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这么轻易就着了别人并不高明的道很羞愧。
他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总觉得自己挺聪明,总觉得自己能照应好自己,然而这件事却充分证明他依然很天真很单纯,连一个王知进都能骗到他头上,还差点让他得了手。
而这些,无论是羞耻的部分还是羞愧的部分,他都不想让谭玄知道。
当初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是那一天的情况,当时他确实觉得明珠巷就像一个家以外的、却比家还要更自由些的港湾,恨不能立刻投身其中。但时过境迁,尤其事情已经得到了无声无息地解决,他渐渐就觉得倒不如不让谭玄知道的好。
他不想露出这样不堪的一面。
但偏偏他还是知道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谭玄的声音再度响起:“生气了?觉得我太多管闲事?”
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却并不是小心翼翼,而是有种坦然,有种事情我反正已经做完了,你高不高兴都改变不了什么的有恃无恐。
这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谢白城心里虽确实有些别扭,但此刻也的确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他扭着脸看着窗外,看着墙根下摆着的一溜花盆,里面是正在盛放的各色菊花,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家倒霉,我高兴还来不及。要依我的心意,恨不得把他两条胳膊剁下来呢。”
谭玄在并没问是谁,只他身后笑了一声:“这有点难,毕竟要按罪论处,私刑还是不太行的。”
谢白城终于扭回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平和,斜倚桌边,双手抱臂,很沉稳笃定的样子。
他的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好像心里一直以来亘着的一个结,蓦地就被打开了。
谭玄似乎并不以为这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羞耻或是荒唐,他这样淡然以待,却又明白清楚地告诉他已经彻底替他出了这口气,更解决了所有后患,让他……让他忽然觉得,能够真正的、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只是他倒没想过谭玄能为他做到这份上,这样雷霆手段,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让偌大一个王家散了架。
就做朋友而言,谭玄简直是也太挑不出毛病了吧!有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他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浅浅地笑起来:“你该不会是去问了我二姐?”
谭玄却犹豫了一下,最后稍稍点了下头:“……你不说,但我还是不大放心,想办法打探了一下,最后的确是问到了你二姐那里。”
谢白城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肯告诉你的?这真不像她的做派。”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有些得意地一挑眉:“那自然是你姐觉得我是个靠得住的人啦。”
谢白城皱起了鼻子,小小地“嘁”了一声,本想反驳,但竟又找不到什么可反驳的话,只好把嘴闭上。
谭玄却笑了起来,从倚靠的桌上站直了身子,向他伸出了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今天天气倒是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白城抬头望了他一眼,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一直忘了说……多谢你给我的百用解毒丹,多亏了这药……”
谭玄伸在他面前的手却蓦地顿住了,过了片刻,讪讪地缩了回来,摸了一下鼻子。
“他对你……下药了啊?”谭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有些生硬。谢白城并未怎么在意,只“嗯”了一声:“下在酒里,现在想来,他是故意设计好的,先摆上来的是烈酒,我拒绝了,说我不喝,他就让人换了淡酒上来……他这样做,我就没起疑心……不过我原本就没想过他能做出这样……这样离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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